“東司”語源辨析

劉 勤，大澤邦由

(1.四川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成都 610066；2. 駒澤大學(xué) 大學(xué)院，〔日本〕 東京197-0804)

一 “東司”概念及問題的提出

“東司”是禪林廁所的稱謂，雖源自中國，但相關(guān)記載在中國文獻中卻極少，反而在日本文獻中保存得更多，這也反映出中國禪宗文化對日本的深刻影響。在日語中，禪宗表示“廁所”的詞匯更多，除了“東司”(とうす)以外，還有“西凈”(“セイチン”)、“雪隱”(1)在日語中，“雪隱”通常說成“せっちん”(意思是“那邊”)，辭書中也有用假名表示的情況，如“せついん”，還被稱為“せんち”(意思是“前線”)。雖然現(xiàn)在禪門不再使用這些稱謂，但是卻廣泛地滲透到日本民間，成為習(xí)慣用語。(せついん、せっちん)、“后架”(こうか)、“閑所”(かんじょ)等稱謂。

在禪宗文化中，廁所占據(jù)著重要的地位，是七堂伽藍(lán)之一。原始佛教將修行齋戒的場所稱之為“Sangharama”，意謂“靜園”，中國音譯為“僧伽藍(lán)”，簡稱“伽藍(lán)”?！痘墼啡A嚴(yán)音義》記載：“僧伽藍(lán)，具云‘僧伽羅摩’。言僧者，眾也；伽羅摩者，園也?；蛟票娝鶚纷√幰??！?2)〔日〕無著道忠《禪林象器箋》，藍(lán)吉富主編《禪宗全書》第96冊《雜集部十三》，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版，第70頁。七堂伽藍(lán)分別為：“法堂、佛殿、山門、廚庫、僧堂、浴室、西凈?！?3)〔日〕無著道忠《禪林象器箋》，第70頁。西凈，就是禪林之廁。

而禪林之廁又被稱作“東司”。如曹洞宗道元禪師(1200-1253)在其著名的《正法眼藏》中，便稱禪林之廁為“東司”，并專門辟有第五十四章“洗凈”一章。此章引用了安世高所譯《大比丘三千威儀經(jīng)》和宗賾《禪苑清規(guī)》，對大小便的威儀方式和剪指甲、削發(fā)等潔凈意義和重要性都作了論述。例如，入廁后，要用左手關(guān)上門，站著對廁槽作三個彈指，不能語笑、暴躁、高聲吟詠，不能涕唾狼藉或在壁面上涂鴉等。(4)〔日〕道元著、何燕生譯注《正法眼藏》，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年版，第459-463頁。這些規(guī)定體現(xiàn)了道元禪師的思想精髓：所謂的威儀即佛法的日常修行本身。

在七堂伽藍(lán)中，僧堂、浴室、西凈為禁語之所，不許語笑，故又總稱“三默堂”(5)〔日〕無著道忠《禪林象器箋》，第89頁。?？梢?，不同于世俗廁所，寺院廁所是僧人修行之地，為“眾所樂往處”，故向來備受重視。同時，禪宗把廁所作為七堂伽藍(lán)之一，說明禪宗不僅重視看經(jīng)讀經(jīng)和祈禱儀式，還重視日常生活。

目前中日文獻對“東司”一詞來源的記載比較淆亂，歸納起來主要有六種認(rèn)識：“東凈說”“郭登說”“除穢明王說”“洛陽官署說”“東廝說”以及“東施說”。這些說法，均缺乏相關(guān)論證。不僅如此，有的出典不明，有的明顯存在著謬誤，有的是孤證，還有一書中雜糅多種說法而不加辨別和抉擇。又可能因為有廁所忌諱的問題，所以學(xué)界也比較回避。迄今為止，還無學(xué)人對“東司”一詞進行專門研究，遂導(dǎo)致“東司”的語源問題一直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解決。本文通過文獻梳理和研究，以期對有關(guān)“東司”語源的各種說法進行整理、辨析和檢討。此論題的研究不僅具有語言學(xué)、宗教學(xué)方面的意義，而且還關(guān)系到禪宗文化交流和所涉文獻的年代問題，從而具有文獻學(xué)價值和文化價值。

二 對“東司”各種語源說的辨析

(一)“東凈說”

“東凈說”認(rèn)為“東司”(とうす)來源于“東凈”(とうちん)，是東序的廁所，也是廁所的統(tǒng)稱，“東司”就是“東凈”。這種說法見載于日僧無著道忠(1653-1744)于寬保元年(1741)刊行的《禪林象器箋》，其云：

東序者知事，西序者頭首，此謂兩班也。猶如朝廷有文武兩階也。(“東序、西序”條)

忠曰：朝廷制有文武兩班，禪林?jǐn)M之，故有東西兩班也?！?明極俊禪師)云：百丈已前，無主持事也。無兩序之稱。亦無進退之說?！瓍擦质煺撸瑲w西序，謂之頭首，以廉于己；世法通者，歸東序，謂之知事，匡持法社。左輔右弼，可謂至矣盡矣，無以加矣。(“兩班”條)

東序之廁曰東凈也。(“東凈”條)

西序所上之廁曰西凈。(“西凈”條)

東凈又曰東司也?；蛞詵|司為廁通名，而在西者，亦呼為東司……(“東司”條)(6)以上各條分別參見：〔日〕無著道忠《禪林象器箋》，第278、277-278、115、114、115頁。

《禪林象器箋》所設(shè)與廁所相關(guān)的條目有“凈頭寮”“西凈”“東凈”“東司”，在職位上，主要把“凈頭”和“持凈”作為打掃廁所的角色?！抖U林象器箋》把“西凈”(せいちん)和“東凈”(とうちん)視為一個概念，認(rèn)為西序廁所“西凈”和東序的廁所均可被稱為“東凈”(東凈是統(tǒng)稱)，而“東司”則是“東凈”的別稱，所以“東司”也就成為廁所的總名。也就是說，“東司”的語源是東序的“東凈”(因為東凈是統(tǒng)稱，所以也包括西序的“西凈”)，故“東司”就是“東凈”。其證據(jù)就是大慧“宗門武庫”一節(jié)：

錢弋郎中訪真凈，說話久，欲登溷，凈令行者引從西邊去。錢遽云：“既是‘東司’，為什么卻向西去？”凈云：“多少人向東邊討？”(7)〔日〕無著道忠《禪林象器箋》，第115頁。

錢弋郎中想去上廁所(東司)，真凈克文讓行者引導(dǎo)他往西邊走，錢弋郎中突然說：“既然叫‘東司’，為什么不是在東邊兒，而要往西走呢？”真凈克文說：“會有多少人向東？”這里就有個問題，即從《禪林象器箋》中的這段話可知，“東司”原本不應(yīng)是廁所的總稱，而是東邊的廁所。錢弋郎中去“東司”的時候所提出的疑問，以及真凈克文的回答，都是基于“東司”在東邊這個前提而展開的。在此情況下，是否將“東司”解釋為“廁所的總稱”或解釋為“西凈”(西序僧人的廁所)，還有待考慮。很明顯，僅僅依靠這些，還很難確定“東司”的確切含義?！皷|司”的“東”到底是指東邊還是指東序，也是不清楚的。

然而，從后述《五山十剎圖》和延祐四年(1317)完成的《幻住庵清規(guī)》來看，后來“東凈”“西凈”確有可能分別指東邊、西邊的廁所。但是，將“東凈”和“西凈”并舉的例子比“東司”出現(xiàn)得晚，又無法看到與“東司”對應(yīng)的“西司”的例子。因此，《禪林象器箋》將“東司”解釋為“東凈”的別稱，認(rèn)為“東司”即“東凈”，以“東凈”(東序的廁所)、“西凈”(西序的廁所)的意義為源是令人懷疑的。

(二)“郭登說”

“郭登說”認(rèn)為，“東司”是廁神“郭登”之轉(zhuǎn)訛。對此，《禪林象器箋》《大漢和辭典》等日本典籍都有記載?！洞鬂h和辭典》“東司”條認(rèn)為“東司”一詞是由廁神“登司”轉(zhuǎn)訛而來(8)〔日〕諸橋轍次《大漢和辭典(修訂版)》第6冊，東京：大修館，昭和六十一年(1986年)版，第5897頁。，惜無進一步說明和證明。而且，日本佛教詞典的解釋大多都是基于無著道忠《禪林象器箋》，所以這種觀點實際上是出自《禪林象器箋》?！抖U林象器箋》引明代余庭璧編的《事物異名》云：“登司，同郭登，廁神也，登主也，今人誤曰登司?！钡珶o著道忠接著否定了這種說法：“東訛作登，更隨作廁神之義，轉(zhuǎn)誤矣?！?9)〔日〕無著道忠《禪林象器箋》，第116頁。此外，我們也找不到任何證據(jù)?？梢姟肮钦f”的理由是十分薄弱的。

(三)“除穢明王說”

關(guān)于這種說法，《禪宗辭典》認(rèn)為，除穢明王(烏芻沙摩明王、穢跡金剛)居住在東邊，所以廁所建在東邊，故其所在、所司之地——廁——被稱為“東司”(10)《禪宗辭典》記載：“東司，又稱東凈，指的是現(xiàn)在的廁所。因除穢明王在東，護法佑人，所以廁所主要建在東方，故稱為東司。在《釋名》中有‘所謂東司，是東凈、西凈中的東凈。因為忌諱穢語，所以稱之為東司、西司。’”參：〔日〕山田孝道《禪宗辭典》，東京：光融館，大正四年(1915年)版，第804頁。今查《釋名》中并沒有明確提到“東司”一詞，不過，說到了廁的特點“穢”。《釋名》“廁、溷、圊”條云：“廁，言人雜在上非一也?；蛟讳?，言溷濁也?；蛟秽?，至穢之處宜常修治使?jié)嵡逡病！眳ⅲ骸矟h〕劉熙《釋名》，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84頁。，但這種說法也沒有寫明來源?！抖「１７饘W(xué)大辭典》引無住的《雜談集》說：“烏芻沙摩之真言，可于東司特誦咒，此為別段之事，不動明王之垂跡，號為不凈金剛。東司不凈之時，鬼若有惱人之事，則彼有守護之誓也?！?11)丁福保編《丁福保佛學(xué)大辭典》(上)，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年版，第1247頁。這段記載是直接取自《禪林象器箋》(12)〔日〕無著道忠《禪林象器箋》，第116頁。。烏芻沙摩(又作烏樞沙摩、烏芻澀摩、烏芻瑟摩、烏樞瑟摩、烏素沙摩等)，“Ucchusma”，意譯為“不潔凈”“穢跡”“火頭”“火頭金剛”等，有轉(zhuǎn)不凈為清凈之德，佛教因之于廁中祭此明王。此一信仰與日本神道原初的“除穢”思想不謀而合，故大興其道。但是，日本現(xiàn)在禪宗寺院等地祭祀的廁神烏芻沙摩明王，尤其是他與廁所的關(guān)系，在中國并沒有得到確認(rèn)，沒有什么信仰根基，因此這個說法的可能性很小。

(四)“洛陽官署說”

唐代的洛陽稱為東都，官署又叫“司”，所以洛陽(東都)的官署(司)，被稱為“東司”。如韓愈《送侯參謀赴河中幕》有：“東司絕教授，游宴以為恒?！?13)韓愈著、錢仲聯(lián)集釋《韓昌黎詩系年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715頁。顧嗣立注云：“《新唐書》本傳：‘元和初，權(quán)知國子博士，分司東都，三歲為真?！驓J韓注：《摭言》‘元和二年十二月敕，東都國子監(jiān)，量置學(xué)生一百員?！w公于元和二年分教東都生，在是敕之前。其補學(xué)生，亦非一時所能集，故云絕教授也?！?14)韓愈著、錢仲聯(lián)集釋《韓昌黎詩系年集釋》，第717-718頁。同樣，白居易《再授賓客分司》也有：“分命在東司，又不勞朝謁。”(15)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第5冊，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254-2255頁。這里的“東司”，都是唐代“東都洛陽官署總稱”(16)龔延明《中國歷代職官別名大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版，第198頁。。

一些學(xué)者據(jù)此將東司的語源溯源至唐代。如方國平說表示廁所的“東司”之語源來自“唐代設(shè)于東都洛陽的官署總稱”(17)方國平《“東司”表“廁所”義的由來》，《漢字文化》2009年第5期，第71頁。。《漢語大詞典》也將此列為“東司”的第一個義項。這無非是說表示“洛陽官署”的“東司”與表示“廁所”的“東司”是同一個“東司”，是同一個源頭。然而，迄今為止，在兩個“東司”之間，學(xué)者們始終無法找到溝通的橋梁，以致于方國平一方面說表示廁所的“東司”之語源來自“唐代設(shè)于東都洛陽的官署總稱”，另一方面他又疑惑“緣何它又能指代‘廁所’，《漢語大詞典》語焉不詳”。為了彌合二者，他補充理由說，目前在方言中還存在“上廁所”用“告狀”這一委婉的說法，并引述有人說老北京叫廁所為“官茅房”，簡稱“官房”，遂由此證明“東司”源于“洛陽官署”。(18)方國平《“東司”表“廁所”義的由來》，《漢字文化》2009年第5期，第73頁。

但是，從時序上看，用現(xiàn)存的“活態(tài)”民俗無法證明唐代“東司”具有表示廁所的可能性；從邏輯上看，表示廁所的“東司”與表示“洛陽官署”的“東司”之間缺環(huán)太多。實際上，將“上廁所”用“告狀”來表達(dá)，是明清以后的事情，我們在明清之前的文獻中找不到任何證據(jù)，故這一說法無法成立。結(jié)合材料，更大的可能性是，明清時人將作為“洛陽官署”的“東司”雜糅進了表示“廁所”的“東司”之中，遂形成了后來民間方言中的遺留；而它原本與我們本文所討論的具有“廁所”之義的“東司”風(fēng)馬牛不相及。

(五)“東廝說”

《漢語大辭典》“東司”條，于第一項“官署說”之下，又記載了第二項“東廝”：“(東司)亦作東廝。指廁所?！?19)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第4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9年版，第827頁。并將《張協(xié)狀元》的例子作為此項的第一個例子，這無異于認(rèn)為《張協(xié)狀元》中的例子就是“東司”的出處。關(guān)于這種說法，還可參見郭作飛的《〈張協(xié)狀元〉詞匯研究》(20)郭作飛《〈張協(xié)狀元〉詞匯研究》，巴蜀書社2008年版，第49頁。。

《張協(xié)狀元》是南宋時(21)關(guān)于《張協(xié)狀元》的寫成時間，學(xué)界爭論頗大。如錢南揚在《永樂大典戲文三種校注》中認(rèn)為是南宋初期，金寧芬在《南戲研究變遷》中認(rèn)為是南宋中期，胡忌在《宋金雜劇考》中認(rèn)為是南宋晚期。其中，金寧芬的南宋中期說證據(jù)更為充分。徐宏圖則在此基礎(chǔ)上進一步認(rèn)為，可確定為在南宋瑞平二年(1235)之前。參見：徐宏圖《南宋戲曲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77-178頁。(也有元代以降說法)溫州九山書會才人編撰的南戲作品。在《張協(xié)狀元》的臺詞中，“東司”是出于丑角兒的“戲言”?！稄垍f(xié)狀元》戲文第四五出云：“(丑)夫人，生得好時，討來早晨間侍奉我們湯藥，黃昏侍奉我們上東司。(末)你好薰蕕混雜?！?22)九山書會編撰、胡雪岡校釋《張協(xié)狀元校釋》，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176頁。

《漢語大詞典》這里的示例有兩個問題。第一，完全忽視了禪宗典籍的記載?！稄垍f(xié)狀元》的寫作時代雖有爭議，但不會早于南宋。而在禪宗典籍中，早在北宋時代就出現(xiàn)了“東司”一詞。毫無疑問，《張協(xié)狀元》不能說是“東司”的最早出處。第二，從詞語先后來看，“東司”在前，而“東廝”在后，《漢語大辭典》應(yīng)加以辨別，不能混為一談。后者見于《型世言》《醒世恒言》《姑妄言》等，均是明清以后的作品。如《型世言》第八回：“入得刑部來，這獄卒詐錢，日間把來鎖在東廝側(cè)邊，穢污觸鼻，夜間把來上了柙床?！?23)陸人龍著、陳慶浩校點、王锳等注釋《型世言評注》(上)，新華出版社1999年版，第139-140頁。《醒世恒言》第三十卷：“路信即走入廂房中觀看，卻也不在。原來支成登東廝去了。”(24)馮夢龍《醒世恒言》，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477頁?！霸挿謨深^。且說支成上了東廝轉(zhuǎn)來，烹了茶，捧進書室，卻不見了李勉。”(25)馮夢龍《醒世恒言》，第478頁?！豆猛浴返诰呕兀骸懊Ψ愿兰胰藢ⅠR房隔壁打掃了兩間做學(xué)房，(幸喜先生通，才在馬房隔壁。若稍次，定在東廝中做館地矣。)大大小小的七八個學(xué)生來拜了先生。不但沒有贄見禮，連進館的酒都沒有?！?26)曹去晶原著、林鈍翁批評《姑妄言》第2冊，香江出版社，2018年版，第440頁?！豆猛浴返谄呋剡€出現(xiàn)了“毛廝”：“疑是在后院上毛廝，走去一看，也沒有?！?27)曹去晶原著、林鈍翁批評《姑妄言》第2冊，第316頁。故“東司”的來源不可能是“東廝”，其最早用例，也不可能是《張協(xié)狀元》。

(六)“東施說”

“東施說”認(rèn)為，“東司”實際上就是“東施”，音同相轉(zhuǎn)。《天臺風(fēng)土略·方言》記載：“廁所曰東施(思是取其丑之義)?！?28)轉(zhuǎn)引自：戴昭銘《天臺方言研究》，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70頁。按：“東施”，最早見于《莊子·天運》：“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丑人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潔妻子而去之走?！背尚⑹瑁骸拔魇街琅?，貌極妍麗。既病心痛，顰眉苦之。而端正之人，體多宜便，因其顰蹙，更益其美。是以閭里見之，彌加愛重。鄰里丑人見而學(xué)之，不病強顰，倍增其丑?！币姡汗鶓c藩撰、王孝魚點?！肚f子集釋》(中)，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515頁。但此說為孤證，也無甚文獻依據(jù)，大概是民間說法，不可考。

三 對“東司”一詞的文獻清理

如上所述，中日文獻中關(guān)于“東司”語源的六種認(rèn)識存在著不少問題。“東凈說”主張“東司”即“東凈”的別稱，其語源就是兩序的廁所，但其所據(jù)“宗門武庫”一節(jié)，反而不能支持這個觀點。“東司”之“東”，最初不應(yīng)是東序之“東”。且“東凈”和“西凈”的并提，晚于“東司”，故《禪林象器箋》的說法不能成立。此外，“洛陽官署說”雖為近來學(xué)者所重，但是實際上表示“洛陽官署”的“東司”與表示廁所的“東司”風(fēng)馬牛不相及。明清之人才將這兩個“東司”加以糅合，遂造成了后來民間“官房”“告狀”之類的稱謂。至于其余四種說法，根據(jù)更加薄弱，此不贅述。盡管根據(jù)目前的文獻，我們還無法得出準(zhǔn)確的“東司”語源說，但重新清理相關(guān)文獻，可以找到一些痕跡。

在《大漢和辭典》中，作為佛教“東司”的例子，首先被引用的是《傳燈錄》中趙州從諗(778-897)和文遠(yuǎn)的問答。趙州說：“東司上不可與汝說佛?！?29)〔日〕諸橋轍次《大漢和辭典(修訂版)》第6冊，第5897頁。這則語錄很有名，而且還被道元的《正法眼藏》“洗凈”條所征引。但是《大漢和辭典》所征引的《傳燈錄》，即《景德傳燈錄》中的趙州章中并沒有出現(xiàn)這句話。不僅如此，景德元年(1004)成書的《景德傳燈錄》本身也沒有“東司”這個詞語。也就是說，《景德傳燈錄》在成書的時候，“東司”這個詞并不普遍，甚至可能還沒有產(chǎn)生，而《大漢和辭典》的引用極有可能是錯誤的，是摻入了后人的看法。

《趙州錄》在《宋高僧傳》編撰的北宋初期就已經(jīng)存在，但現(xiàn)行版本是紹興八至九年(1138-1139)刊行的，即《古尊宿語要》收錄本。收錄了《趙州錄》的燈史，還有《祖堂集》《景德傳燈錄》《聯(lián)燈會要》等，但唯有淳熙十六年(1189)刊行的《聯(lián)燈會要》中出現(xiàn)了“東司”一詞。因此，竊以為“東司上不可與汝說佛”的公案最早應(yīng)出自大慧宗杲(1089-1163)的語錄《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十：“趙州一日在東司上，見文遠(yuǎn)過，遂喚云：‘文遠(yuǎn)’，遠(yuǎn)應(yīng)：‘諾’。州云：‘東司上不可與爾說佛法。’頌云：趙州有密語，文遠(yuǎn)不覆藏。演出大藏教，功德實難量?！?30)《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大正藏》第47冊，東京：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1924-1935年刊行，第851頁。趙州關(guān)于東司的話很有可能就是在這個時候被添加的，而非《大漢和辭典》所引的《傳燈錄》。

但是，表示“廁所”的“東司”一詞，并非是在晚至南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奉旨刊行并入藏的《大慧普覺禪師語錄》中才開始出現(xiàn)，而是更早。然而，該詞并沒有出現(xiàn)在宋初及之前的禪宗文獻中。另外，在《唐五代語言詞典》中也不存在，而在《宋語言詞典》中被立項(其引證的語料是《宗門武庫》和《張協(xié)狀元》)(31)袁賓編著《宋語言辭典》，劉堅、江藍(lán)生主編《近代漢語斷代語言詞典系列》，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77頁。。這似乎暗示了這個詞至少是從宋代中期或以后才開始使用的。

果然，在北宋中期釋道誠(生卒年不詳)的《釋氏要覽》中出現(xiàn)了這個詞。這是迄今為止禪林關(guān)于“東司”的最早記載，也是文獻中關(guān)于該詞的最早記載。

釋道誠大約是宋咸平(998-1003)、景德(1004-1007)年間浙江錢塘人。他在開封時曾任汴京講經(jīng)論賜紫沙門。大約于回鄉(xiāng)前十年，始寓龍華禪府，后住月輪蘭若，寂絕外事，常課藏經(jīng)?！夺屖弦[》正是道誠面對天禧三年(1019)秋真宗普度，僧尼數(shù)量激增，為教育新人而作。該書卷首崔育林所作序為天禧四年(1020)，卷末王隨所作跋是天圣甲子(天圣二年，1024)，可作為書成之時的參考。

釋道誠在《釋氏要覽》“屏廁”條中寫到：“(廁)或曰溷，溷濁也?；蛟秽?，圊清也。至穢之處，宜潔清故。今南方釋氏呼東司，未見其典?！?32)富世平校注《釋氏要覽校注》，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80頁。這說明，在《釋氏要覽》的寫作時代，南方的僧侶已經(jīng)使用“東司”這一稱謂，惜無更詳細(xì)的記載。

又檢閱、統(tǒng)計北宋中期之后的文獻記錄，基本上能印證釋道誠的說法。如長蘆宗賾《禪苑清規(guī)》(崇寧二年，即1103年，初刊；嘉泰二年，即1202年，再刊)、宗杲(1089-1163)《大慧普覺禪師語錄》(33)《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大正藏》第47冊，第826、851頁。、瞎堂慧遠(yuǎn)(1103-1176)《瞎堂慧遠(yuǎn)禪師廣錄》(34)《瞎堂慧遠(yuǎn)禪師廣錄》，《新纂續(xù)藏經(jīng)》第69冊，東京：國書刊行會1975-1989年刊行，第587頁。、濟顛道濟(1150-1209)《錢塘湖隱濟顛禪師語錄》(35)沈孟柈?dāng)⑹觥跺X塘湖隱濟顛禪師語錄》，《古本小說集成》編輯委員會編《古本小說集成》第4輯第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據(jù)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明隆慶刊本影印)，第1-137頁。、道元(1200-1253)《正法眼藏》等，都有對“東司”(或“東廝”“東廁”)的記載，作者基本為“南方釋氏”。這說明，從文獻上看，“東司”一詞是最早由“南方釋氏”傳出并記錄的。

在南宋《五山十剎圖》中，也繪制了“東司”。日本大乘寺內(nèi)藏有此圖原本。舊說是日本留學(xué)僧人徹通義介(1219-1309)在南宋開慶元年至景定三年間(1259-1262)遍游中國南方徑山、天童等禪剎，拜謁名納，見聞圖寫叢林禮樂，手繪而成。但橫山秀哉指出，《五山十剎圖》實際上經(jīng)由淳祐七年(1247)到寶祐四年(1256)才得以完成，而南宋開慶元年(日本正元元年，1259)入宋的徹通義介是不可能繪制的。(36)〔日〕橫山秀哉《禪宗建築隨想》，收入〔日〕橫山正編《叢書禪と日本文化》第5卷《禪と建築·庭園》，東京：ぺりかん社，2002年版，第25頁。值得注意的是，書中指出，《諸山額集》所記錄的匾額名中就有“東司”“東凈”“西凈”(37)這是“東凈”與“西凈”的首次并稱，已是南宋。等。其中，“東司”是廁所之總稱，但匾額上也會有“東凈”或“西凈”之名。在《天童寺》和《杭州靈隱寺》等伽藍(lán)圖中，還可發(fā)現(xiàn)有多個“東司”，且東、西皆有。(38)參閱：張十慶編著《五山十剎圖與南宋江南禪寺》，東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版，第114頁。由此可知，彼時無論是東面還是西面的廁所，都可以使用“東司”這個名稱。這說明，禪林之廁被稱為“東司”的傳統(tǒng)一直保持著。

至于北宋中期的民間是否也有“東司”之謂，沒有相關(guān)材料可以證明。日本曹洞宗禪僧面山瑞方(1683-1769)的《洞上伽藍(lán)雜記》(日本安永四年即1775年刊)記載：“唐土于南方，咸呼‘東司’，然未知其據(jù)?！?39)〔日〕不琢著、荊巌慧璞編《洞上伽藍(lán)雜記》，收入曹洞宗全書刊行會《曹洞宗全書·清規(guī)》，東京：平文社，昭和六年(1931年)初版，昭和四七年(1972年)覆刻，第852頁。這里說中國南方有普遍使用“東司”稱謂的事實，但其文獻較晚，很有可能正是遵從了《釋氏要覽》的說法。

不過，正如前面所述，大約南宋中葉(很可能在1235年前)溫州九山書會才人編演的《張協(xié)狀元》中就有“東司”一詞用于丑角兒的“戲言”。可見，南宋中期的民間的確在使用這個詞來表示“廁所”之意。但是，民間(或說“釋氏”之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使用的？使用是否普遍？是否在《釋氏要覽》時代就使用了？是源自當(dāng)?shù)孛耖g還是借自佛語？都不得而知。

此后，明代陸人龍《型世言》、馮夢龍《醒世恒言》，清代曹去晶《姑妄言》等明清小說中頻頻出現(xiàn)的“東廝”，應(yīng)是由“東司”而來。且這種表達(dá)仍較晚保存于徽語、吳語、贛語、閩語之中，扎根于中國南方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