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艷紅
(廣西桂林圖書館,廣西 桂林 541002)
清光緒十六年(1890年)廣西巡撫馬丕瑤于桂林秀峰書院西齋創(chuàng)辦桂垣書局,開啟了近代廣西的官辦書局歷史。這個官書局,除刷印書籍外,還兼具藏書和閱覽職能,可以說既是一個出版機構,又是一個具備近代圖書館要素的社會教育機構。它的開辦,對近代廣西文化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清末廣西巡撫馬丕瑤在廣西奏開官書局,與那個時代的歷史背景是分不開的。鴉片戰(zhàn)爭后,清廷面臨嚴重的內憂外患,對封建統(tǒng)治的根基形成了極大沖擊。此起彼伏的農民起義,尤其是太平天國起義所引發(fā)的連年戰(zhàn)火,不僅沖擊了封建統(tǒng)治的政治、經(jīng)濟,對文化的影響也是巨大的,最直接的表現(xiàn)就是大量文獻的損毀。清末藏書家葉德輝在《書林清話》中記,“咸豐赭寇之亂,市肆蕩然無存”[1],“赭寇亂起,大江南北,遍地劫灰,吳中二三百年藏書之精華,掃地盡矣”[2]。葉德輝所記的只是吳門,事實上,在其他各地,書籍的損毀都是巨大的。而在廣西這個太平天國的首義之地,同時還有連綿不斷的天地會起義,影響不可謂不大,所以馬丕瑤也感慨“發(fā)捻之亂,烽火徧諸行省,海內藏書燬失不少”[3]。而與之同時的是西方帝國主義的軍事、經(jīng)濟入侵,以及其所帶來的文化破壞。除因戰(zhàn)火造成的文獻損毀外,還有大量的文獻因被侵略者瘋狂掠奪而流失海外。正如葉德輝所記,“東鄰、西鄰乘我之不虞,圖畫書籍古物,盡徙而入于海外人之手。上海飛鳧客,群翔集于茶坊酒市之中,而吳門玄妙觀前,無一舊書攤,無一書船友”[4]。
為重振儒學,恢復舊有的秩序,官書局開始在各地涌現(xiàn)?!板屎踔信d,曾文正首先于江寧設金陵書局,于揚州設淮南書局,同時杭州、江蘇、武昌繼之。既刊讀本《十三經(jīng)》,四省又合刊《廿四史》?!保?]這類官書局,創(chuàng)于同治,盛于光緒,各省相繼仿效。據(jù)統(tǒng)計,在同光間所創(chuàng)辦的官書局有二三十家。其中影響較大的,如早期創(chuàng)辦的金陵書局、浙江書局、崇文書局、江蘇書局,稍晚的江西書局、廣雅書局等,對后來桂垣書局的開辦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等皆孽孽以此為務,所至輒設局刊書,二十余年,網(wǎng)羅散佚,漸復舊觀。江蘇、浙江、湖北、四川、廣東諸省又皆剏建書院,廣儲典籍,令諸生肄業(yè)。其中歲時講貫文風,學術蒸蒸日上”。[6]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作為廣西巡撫的馬丕瑤燃起了開辦桂垣書局的念頭。
馬丕瑤前任沈秉成在任職廣西巡撫時已深感廣開教化的必要。沈秉成曾于光緒十五年六月十七日上奏朝廷,“粵西素稱瘠苦,與司道等悉心籌畫,非教養(yǎng)兼施不能挽回弊習。蓋不澤以詩書之氣,則獷悍不馴……飭各州縣設立義學,頒給《弟子規(guī)》《童蒙養(yǎng)正》諸書……”。[7]對于沈秉成的觀點,馬丕瑤是認可的。
馬丕瑤剛到廣西不久,就感慨道:“前大學士陳宏謀,崛起偏隅,所至以正學導化,刊書垂訓,探載籍之精英,措諸實用,蔚然為世大儒?!标惡曛\是桂林人,乾隆朝時官至尚書。他在云南、陜西等省為官時,正如馬丕瑤所說,“正學導化,刊書垂訓”,頗有政績。而地處偏隅的廣西,其文化仍然遠落后于中原地區(qū),正可為馬丕瑤效仿,大施拳腳,立功績。農民起義對社會的沖擊,也同樣讓馬氏深感“廣西人文夙盛,兵燹后,藏書悉燬,舊板無存,無以為績古培才之助”[8],故其擬在省城桂林開書局,刊六經(jīng)讀本諸書,以解決寒門學子讀書難的問題。
桂垣書局的開辦者馬丕瑤(1831—1895年),河南安陽人。同治元年(1862年)進士。曾任廣西布政使、廣西巡撫。光緒十五年(1889年)八月任廣西巡撫后,翌年春即擇址省城桂林秀峰書院西齋,開辦了桂垣書局——廣西第一家官辦書局。桂垣書局有“屋五間三進,中座設敞廳,顏曰小瑯環(huán)”[9]。
馬氏開辦書局有幾個原因:一是“兵燹后,人士流離,藏書悉燬,舊刊板片無存,寒畯遠購無力,每屆考試,不過零星書販,或舛錯模糊,或洋板縮本難資誦讀,且多系時藝講章,無以為績古培才之助”[10]。二是“即間刊布一二種,或行或輟,究未能推廣流傳。將欲力挽頹風,必先廣儲經(jīng)籍”[11]。正因此,他奏請開辦桂垣書局,同時分建藏書樓,“庋藏各省書籍,并刊布經(jīng)書,以惠士林而廣教化”[12],希望“士子離經(jīng)辨志,化弇陃為鴻博,得成有用之才”[13]。
對于開辦書局,馬氏有著極為清晰的規(guī)劃。首先,若僅在省城桂林設立桂垣書局,其影響還是有限的。因此,除省城外,他還在梧州、潯州、柳州、南寧、太平、泗城、百色、郁林、歸順分設九局。其二,為達“廣教化”之目的,以藏書為主、刊書為輔,在省城桂林秀峰書院之側建造書樓書室,并按照經(jīng)史子集分別部居庋藏,各地則“按照省城章程辦理,均擇書院及公所地方修建樓房,上藏書籍,下為士子看書之所”。其三,開辦書局后,因舊板無存,馬氏采用了拿來主義。他奏請江南、浙江、廣東、湖南、湖北、四川六省書局,將局刻經(jīng)史等籍,每種刷寄十部,除省城留一部外,其余九部分發(fā)九局,這樣在短時間內解決了開辦書局卻無書的問題。
進入20世紀后,因經(jīng)費緊張,桂垣書局舉步維艱。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廣西巡撫林紹年、布政使張鳴歧在桂林老提塘陳文恭公祠開辦了使用機器刷印的新書局——廣西官書印刷局,取代了官辦的桂垣書局雕版印刷業(yè)。
因“江南、浙江、廣東、湖南北、四川各省書局,刊布精博”,馬丕瑤上書奏請六省將局刊經(jīng)史等書刷寄廣西分儲擇刊。而各省“咸念粵居邊徼”,“印寄書籍陸續(xù)赍送到粵,價由各省報銷”。依據(jù)最初的構想,“九部分發(fā)梧州、潯州、柳州、南寧、太平、泗城、百色、郁林、歸順各府廳州書院,妥議章程,俾士子獲資借閱”[14],一部則藉以刊書之用。據(jù)馬氏《分建書樓藏書并刊布經(jīng)籍折》(以下簡稱《分建書樓折》)所記,奏請獲準后不久,除了四川,各省所印寄之書陸續(xù)到了廣西,“計兩江督臣咨送書三十二種,江蘇撫臣咨送書七十五種,浙江撫臣咨送書二十種,廣東督撫臣咨送書六十七種,湖北撫臣咨送書一百七十三種,湖南撫臣咨送書十六種”。此外,馬氏言及“江西省本圖書之府,近年增以局刊,蒐羅益富。前奏漏,未陳及。昨見該省書目,擇其最要而為他省所未有者一十八種函至江西撫臣,亦承印寄”。[15]嗣后,四川和江西刊本是否寄送,未見有記。
光緒十六年,桂垣書局刻印《廣西存書目錄》一書。此書為桂垣書局開辦之初據(jù)各省書局所寄書籍之書目而編。其中所記有廣東的廣雅書局、學海堂、菊坡精舍,湖北的武昌書局,湖南的湖南書局,金陵的江寧書局以及廣西發(fā)存的書目。為厘清各省贈書的情況,特將《廣西存書目錄》與《分建書樓折》中所載各省贈書的情況,合為下表:
《廣西存書目錄》 與 《分建書樓藏書并刊布經(jīng)籍折》 所載贈書數(shù)量比較表
馬氏上書《分建書樓折》的時間是光緒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而《廣西存書目錄》刊于“光緒庚寅季春”,即光緒十六年三月,其間8個月的時間,各局贈書應該陸續(xù)又有送到,故而在贈書的數(shù)量上而言,《分建書樓折》應當更具有參考性。若從時間先后來考慮,廣東和湖北的贈書數(shù)量在兩處的記載中就存在一定的疑問。在《廣西存書目錄》中,廣東贈書256種,湖北179種,而在《分建書樓折》中,廣東卻僅有67種,湖北也只有173種。這些都有待進一步考證。
此外,《廣西存書目錄》當為桂垣書局藏書樓及其他九局開辦之初的一個藏書目錄。在《存發(fā)書籍章程十二條》(以下簡稱“十二條”)有記:“書籍應遵照《四庫全書》目錄,分經(jīng)、史、子、集四門,并著人姓名、卷數(shù)、本數(shù)、某省局刻刊,列成冊,印刷多部,分發(fā)各府、廳、州”[16]。這當中的“列成冊”與《廣西存書目錄》應當是有關聯(lián)的,但是二者又有所不同。按“十二條”所記,目錄按四部來分類,然后再細著題名、著者、卷數(shù)、版本項等,而《廣西存書目錄》雖亦分四部,但首按省分,然后再按四部分,題名下著卷數(shù)、著者、函冊數(shù)等。在《廣西存書目錄》之外并未再見有其他的相關目錄,究竟《廣西存書目錄》是否即為“十二條”中所提的目錄,抑或是僅為開藏書樓所草刊之目錄,計劃中之目錄最終并未得以實施,就不可知了。
在獲取各省贈書后,馬丕瑤要求桂垣書局及其他九局均設藏書樓,上藏書籍,下為看書之所,這種形式已頗具廣西近代圖書館的雛形。在陸續(xù)獲得各省的贈書后,桂垣書局亦自刊書籍,所藏之書日益豐富。據(jù)蒙起鵬編民國《廣西通志稿·文化編》記,桂垣書局“原藏經(jīng)類一百二十九部,史類三百七十四部,子類二百八十五部,集類三百二十三部,叢書二十三部,為書一萬六千七百五十四冊”。[17]
民國《廣西通志稿·文化編》記,“光緒十六年,巡撫馬丕瑤……初設書局十所,每所藏書如干,訂定存發(fā)章程十二條,而桂垣書局實總其成,派司道及書院山長管征調存發(fā),兼刊行善本”。桂垣書局在光緒十八年(1892年)以后設置提調、總校、分校等職,分別負責局務及圖書??钡裙ぷ?。鄉(xiāng)賢龍朝言、周璜、曹馴、謝光綺等都曾擔任過總校,而任過分校的則有周嵩年、祁永膺、賓光華、李欽、莫永成等。
開辦書局后,因舊板無存,桂垣書局倚靠所獲廣東、湖北、湖南、江蘇等省刊刻精良的局刊書籍,“先刊六經(jīng)讀本,續(xù)刻有關實學諸書”。[18]在《分建書樓折》中馬丕瑤提到,“省局刊刻六經(jīng)四書讀本及《孝經(jīng)》《小學》集解,均已工竣,印發(fā)各屬分售散布,俾讀書者咸獲善本……”。[19]與現(xiàn)存的桂垣書局版書目相比對,這一說法是基本上可以得到印證的。
桂垣書局所刊刻書籍較多,但近代的社會動蕩及戰(zhàn)爭的頻仍,致不少桂垣書局版書籍湮滅無聞。《廣西通志·出版志》“據(jù)歷史文獻及廣西各大圖書館館藏書目統(tǒng)計,桂垣書局在光緒十六年(1890年)的至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的17年時間里,刻印的圖書有30種”[20]。王霞、藍武在《廣西桂垣書局略考》中依據(jù)《廣西通志·出版志》及陳相因與劉漢忠撰《廣西刻書考略》統(tǒng)計桂垣書局刊刻書籍有31種[21]。然筆者通過整理近年全國各古籍收藏單位古籍普查的成果,發(fā)現(xiàn)存世的桂垣書局版書籍達50余種,粗錄如下:
桂垣書局版存世書目表
一是桂垣書局作為近代廣西圖書館的雛形,推動了地方圖書館事業(yè)的發(fā)展。
在清代,政府時常頒書給各省書院、府州縣學等,但若非書院或各府州縣學生員,是極難有機會看到這些書的。故馬丕瑤試圖通過開辦書局,讓更多的有學之士可以看到更多的書。“清光緒十六年,巡撫馬丕瑤……初設書局十所,每所藏書如干種,訂定存發(fā)章程十二條。而桂垣書局實總其成,派司道及書院山長管征調存發(fā),兼刊行善本。其外梧州府、潯州府、柳州府、南寧府、太平府、泗城府、百色直隸廳、郁林直隸州、歸順直隸州為局九。十八年后巡撫張聯(lián)桂等,續(xù)增鎮(zhèn)安、平樂、慶遠、龍州、賓州五局?!保?2]對于這些藏書樓,馬丕瑤有著極詳細的要求?!白裾账膸烊珪夸浄纸?jīng)史子集四門”[23],還“派員役專司其事……各屬按照省城章程辦理”。[24]
無論是桂垣書局還是其他九局,均有藏書樓等藏書之所,亦有閱覽場地?!肮鹪珪衷谛惴鍟何鳎饩w十六年巡撫馬丕瑤建五間三進,第一進頭門顏曰桂垣書局,第二進設敞廳,為諸生讀書之所,顏曰讀書堂,第三進庋藏書籍于樓上,顏曰藏書樓。樓后緊接疊彩山,山下有巖鹽法道徐樹鈞,顏曰小嫏嬛。”[25]宣統(tǒng)元年(1909年)廣西圖書館籌辦后,桂垣書局的藏書于宣統(tǒng)二年移入,成為了廣西圖書館早期館藏的重要來源。
而其他各局與桂垣書局同,初多依附于書院,后來藏書近半轉入到新設的圖書館。據(jù)民國謄抄本《廣西通志稿·文化編》:“各府廳州書局,梧州設于傳經(jīng)書院,潯州設于潯陽書院,今書各歸中學校。柳州設于柳江書院,后移教育局。南寧設于蔚南書院,今書歸興化圖書館。太平設于麗江書院,后歸中學校。郁林設于紫泉書院,今書歸縣立圖書館。歸順設于道南書院,今書歸靖西圖書館。平樂設于道鄉(xiāng)書院,慶遠設于龍江書院,今書各歸中學校。泗城設于云峰書院,鎮(zhèn)安設于秀陽書院,后各移縣立小學。百色設于賓興局,今書歸縣立圖書館。龍州設于同風書院,今書歸中學校。賓州設于賓陽書院,后移縣立小學?!保?6]由此我們亦可以看出,桂垣書局與近現(xiàn)代在廣西出現(xiàn)的圖書館有著極深的淵源。故民國蒙起鵬認為,“逮及晚清,始設官書局,任人觀覽。典藏有人,整理有法,閱鈔有地,維持有費,實為圖書館之權輿”[27]。
二是桂垣書局推動了近代廣西教育的發(fā)展。
馬丕瑤建書樓、刊經(jīng)書的目的在于惠士林,廣教化。這從馬丕瑤為桂垣書局藏書樓所題匾聯(lián)即可感受到:“秀峰秀,靈川靈,登斯樓,更上一層,廳攬嫏嬛,奧窺宛委;剛日經(jīng),柔日史,愿諸生,讀書有用,遠宗士燮,近法文恭?!保?8]雖然從我們今天的角度看來,建書局的目的過于狹隘,僅是為了生員等應試之用,但客觀而言,其所刷印出來的書籍滿足不少有學之士求學之需,讓更多的人受到了教育,間接推動了近代廣西教育的發(fā)展。另外,到了晚清或是民國初年,十局的藏書除部分轉入到圖書館外,剩下的圖書多轉入各地的小學或中學,至今仍有部分圖書留存。
三是推動了近代廣西出版業(yè)的發(fā)展。
近代官書局以重振儒學、恢復舊有的秩序為目的,所刻之書多契合科舉考試,以覆刻、翻印清內府、武英殿刻本為多。而馬丕瑤在奏請各省官書局贈書,亦是有目的地羅列了一些書目。而當各省官書局所贈之書到了之后,馬氏又著重從其中擇取了部分的書籍,尤其是經(jīng)類和史類,重新刊刻,滿足了社會有學之士的需要。作為官辦書局,桂垣書局各方面均優(yōu)于民間書坊,故其所刊刻之書??本珜?、版本可靠,是坊刻本所不能比的。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桂垣書局改為廣西官書印刷局,仍繼續(xù)刷印出版各種書籍。
四是有利于文化的傳承。
桂垣書局擇書刊印,廣泛流傳,在客觀上整理和保存了經(jīng)史典籍。而其藏書則更進一步傳承了歷史文化。宣統(tǒng)元年(1909年)廣西圖書館籌建,宣統(tǒng)二年即將桂垣書局所儲舊槧圖書“悉移備藏”。[29]桂垣書局所藏書,除其從各省官書局所獲之外,有其自行出版的書籍,亦有購自其他書局、書坊所刊刻的書籍。這些移入清末創(chuàng)辦的廣西圖書館(現(xiàn)廣西桂林圖書館)的圖書,在經(jīng)歷了那動蕩的年代后雖有部分遺失,大部分卻得以留傳下來,使廣西的歷史和文化脈絡得以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