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煒征
(淮安信息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國際教育學院,江蘇 淮安 223003)
艾利亞斯·卡奈蒂作為二十世紀西方文學史上的重要代表,因其獨特而杰出的創(chuàng)作才華,被托馬斯曼等文學作家譽為“尤涅斯庫之父”、“卡夫卡之子”,其長篇小說《迷惘》因具有豐富的思想、廣闊的視野及強烈的文藝感動力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不但使他獲得了世界級的聲譽,其深遠而精準的預(yù)見性更彰顯了卡奈蒂在文學領(lǐng)域的卓越成就[1]。
作為一部極具深度教育意義的書,《迷惘》為我們描繪了一個充滿隱喻的極致畫面,通過對“沒有頭腦的世界”及“沒有世界的頭腦”細致入微的刻畫,卡奈蒂以一位“漢學家”的不幸遭遇構(gòu)建了一個理論與現(xiàn)實激烈沖突的象征世界。
吉恩是卡奈蒂筆下純粹理性主義知識分子的典型代表,之所以將其視作是純粹理性的象征,主要取決于他的性格特點。一方面,吉恩愛書如命,對書面知識極度崇拜,在他眼中,唯有書籍是全世界最為珍貴的東西。正是因為吉恩的“書癡”形象也讓讀者們看到了他的另一個身份——“漢學家”。吉恩可謂博古通今,滿腹經(jīng)綸,甚至精通十幾門東、西方語言。作為名副其實的“漢學家”,他可以設(shè)法把那些中國、日本及印度等古籍中殘缺或毀壞的文字部分通過上下文串聯(lián)起來。他所發(fā)表的論文雖少,但每一篇都經(jīng)過反復(fù)推敲,字斟句酌堪稱經(jīng)典,深得漢學界同行的認可,更成為他們誦讀的典范。
然而,另一方面,像吉恩這樣學識淵博的人卻對現(xiàn)實世界中的世俗生活深惡痛絕,他的人生格言就是“真理與科學同在,唯有與世隔絕才能離真理更近”。因此,在日常生活中,他從不與人來往。即使在學術(shù)領(lǐng)域,他也深居簡出,不但拒絕接受各種大學教授的頭銜,連各類學術(shù)會議他也頻頻推辭。吉恩除了排斥這種功利性的現(xiàn)實侵擾外,對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也不予理會。盡管他結(jié)了婚,但也是出于為了更好的保護書籍而非愛著對方,僅有的一個弟弟也從不聯(lián)絡(luò),可見他一直身處所謂的“超凡脫俗”的境界中。
這位“漢學家”對待科學知識和書面文明表現(xiàn)出了極度崇拜和敬重,而對待世俗生活卻是極度厭惡與不屑,這種兩極分化式的“癡迷”和“憎惡”讓他變成一個站在物質(zhì)世界對立面的理性存在。他既是遁世隱居者的典型代表,又是純粹理性主義知識分子的化身,可謂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沒有世界的頭腦”。然而長期與世隔絕的他對于這個物欲橫流、毫無人性可言的現(xiàn)實生活一無所知,無休止的碰撞與打擊讓他那由理性和知識構(gòu)建的精神防線瞬間崩塌,他所信仰和崇拜的科學及知識也隨他一同灰飛煙滅、消失殆盡,吉恩的最終命運象征著純粹理性向殘酷現(xiàn)實的屈辱投降[2]。卡奈蒂通過“漢學家”不幸遭遇的象征意義,進一步揭示了現(xiàn)實世界對純粹理性主義的打擊與摧殘,然而女管家泰萊澤無疑是這個物欲世界中的“統(tǒng)領(lǐng)”。
女管家泰萊澤就是讓吉恩悔恨終生的“婚姻伴侶”,她身材肥胖,蠢笨無比,她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滿足自己對于金錢和性欲的渴望。作為貪欲與性欲的化身,她的出現(xiàn)把吉恩拖進了無底的深淵。
為了獨吞吉恩的財產(chǎn),這位女管家可謂費盡心機,她先是擺出一副“珍愛書籍”的假面孔來騙取吉恩的信任,待事成之后便原形畢露,急不可待對吉恩的住處展開“地毯式”搜索,然而收獲甚微的她根本不肯罷休,己陷入偏執(zhí)的她趁吉恩不在時,在基恩所立遺囑的錢數(shù)后面自欺欺人地加上幾個她唯一會寫的“0”,還異想天開地把改變后的數(shù)字當作真實的錢數(shù)來看……女管家泰萊澤貪婪的嘴臉被卡奈蒂刻畫得入木三分,既讓讀者痛恨不已,又忍俊不禁。
除了瘋狂追逐金錢外,泰萊澤如動物般的性本能更是讓人嗔目咋舌。在與吉恩完婚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急不可待要與其同房,然而吉恩卻因此無比痛苦,只能躲在衛(wèi)生間中哭泣。此外,寂寞難耐的她還明目張膽的勾引家具店里的伙計,不知廉恥地做出種種下流無恥的舉動。最后她與一位看門人同流合污,以滿足自己的性欲,當那個看門人在她的大腿上用力擰時,她興奮得快要流出口水來,之后兩人便公然同居了。
卡奈蒂運用夸張的表現(xiàn)手法向讀者刻畫出一個邪惡、貪婪與無恥的泰萊澤,目的就是讓讀者們對于那個道德淪喪、金錢至上的現(xiàn)實世界有個更加形象而深刻的認識。在這場家庭紛爭過后,女管家顯然更勝一籌,輕而易舉地霸占了吉恩的藏書室,并將這位“漢學家”逐出了家門。然而,令吉恩萬萬沒想到的是,脫離藏書室這個“保護傘”的他將遭遇來自一個駝背佬費瑟勒的另一番欺詐與掠奪。
吉恩在被趕出家門后,無意中走進一個讓人覺得可笑又諷刺的被譽為“理想天堂”的咖啡館,這里是一個藏污納垢的地方,聚集了賭徒、騙子、妓女和流氓,四處彌漫著“人世間的臭氣”,昏暗中謾罵聲、打砸聲、尖叫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所謂“理想天堂”,其實就是人間地獄,他們無時無刻不窺視著身邊的每一個人,一旦有人出丑,所有人便異口同聲地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奸笑聲,如果發(fā)現(xiàn)有利可圖時,他們恨不得一擁而上將其吞噬得一干二凈。
駝背佬費瑟勒是一個猶太侏儒,他常年混跡于此,是一個游刃有余的行走高手,一直以欺騙和謊言作為賴以生存的技能。費瑟勒與吉恩的相遇可謂是“狼遇上羊”。他先是痛罵女人的貪婪與惡毒以此博得吉恩的同情,隨后又輕而易舉的獲知吉恩愛書如命的癖好,于是他便精心設(shè)計了一個圈套想以此榨干吉恩身上所有錢財。他先是謊稱有人在國營當鋪當書,讓吉恩上鉤,然后雇了幾個幫手當著吉恩的面上演當書的一幕,這讓愛書如命的吉恩心急如焚,不惜傾其所有為這些書“贖身”,費瑟勒的奸計毫不費力地得逞了,僅三天時間吉恩便被騙得身無分文[3]。
與女管家泰萊澤的抗爭雖使得吉恩認清了其貪婪的嘴臉,但與駝背佬費瑟勒的相處中,吉恩卻從未意識到自己被騙,這不但說明長期過著與世隔絕生活的吉恩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辨別真?zhèn)蔚哪芰?,還說明一個行騙者的“技藝高超”,能將一個高智商的“漢學家”玩弄于股掌之間,殘酷現(xiàn)實中的金錢至上、卑鄙無恥可見一斑。
看門人普法弗在小說中被描繪成典型的“施虐狂”,他猶如牲畜一般,頭顱碩大,毛發(fā)通紅,在做警察時人送外號“紅色公貓”。在家里,他既是丈夫,又是父親,然而他與其妻女交流的方式就是拳打腳踢。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最終他的妻女均死在他的拳頭之下。他不但對妻女如此,對待周圍的人也亦是如此。只要他拳頭發(fā)癢,身邊人都跟著遭殃。盡管他已退休,但政府“鷹犬”的本性已深入骨髓,無休止的統(tǒng)治欲驅(qū)使他不放過任何一個可疑之人。誰不服從“統(tǒng)治”,誰就得挨拳頭。
妻女是供他衣食、受他虐待的載體,女管家泰萊澤是他發(fā)泄獸欲的性伴侶,當然這對她來說求之不得,在她的唆使下,普法弗把吉恩看作“搖錢樹”,他將吉恩鎖在其房中,每次給他送飯都向他伸手要錢,如果吉恩不理會他,他就殘暴地將其抓起拋到床上,搜遍其所有口袋,拿到錢之后再將其反鎖房中。長期的囚禁讓吉恩開始神情恍惚,這位學識淵博的“漢學家”在普法弗的虐待下精神也漸漸失常了。
作為殘暴施虐的象征,卡奈蒂將看門人普法弗這個人物角色的政府“鷹犬”本性及牲畜本性刻畫得入木三分,而在法西斯氣焰囂張的時代,就在當時的維也納,這類人也確實處處可見,他們大批存在是法西斯專制主義政權(quán)得以實施的根基,而其存在的現(xiàn)實性也使得小說社會批判意義更加清晰而深刻。
卡奈蒂對待現(xiàn)實人生的看法是兩極對立的,他把“漢學家”吉恩視作“沒有世界的頭腦”,象征著純粹理性與科學知識;把泰萊澤、費瑟勒和普法弗等人視作“沒有頭腦的世界”,象征著物欲、貪婪與邪惡??蔚偻ㄟ^塑造這些獨具象征意義人物的沖突與對立向讀者展示《迷惘》中所描繪的那個瘋狂世界的本質(zhì),也預(yù)示著當時沒落腐朽的歐洲世界早已病入膏肓。
“頭腦”與“世界”之間反差巨大的特征,使二者的沖突與對立成為必然。但值得關(guān)注的是,在這場“頭腦”和“世界”的對抗中,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吉恩并不占優(yōu)勢,他的對手雖貪婪無恥、沒有文化,但在謀求利益時又變得無比奸詐。例如,泰萊澤為贏得吉恩的信任,像給小孩穿新衣一樣把那些書籍包上書皮,并帶著羊皮手套小心翼翼地翻看著;駝背佬費瑟勒則以假裝保護書籍的名義,讓吉恩步入圈套而從中獲利;普法弗則通過表現(xiàn)出對女人厭惡的態(tài)度假意同情吉恩,然而轉(zhuǎn)臉便和泰萊澤同流合污[4]。他們之間的對立與沖突預(yù)示了最終的結(jié)局——象征著理性與知識的“頭腦”將被象征著奸詐、無恥與貪欲的“世界”殘忍吞噬,吉恩遭受毀滅的命運終成定局。
作為小說最重要的意象之一,藏書室的存在貫穿了全文始終。作為知識殿堂的象征,它在烈焰中崩塌是理性與知識在墮落、腐朽的現(xiàn)實世界中灰飛煙滅的形象寫照。
首先,藏書室通過其自身的特征體現(xiàn)了知識殿堂的象征意義。這座私人藏書室在全城可謂首屈一指,兩萬五千冊藏書保留著豐盛的書面文明。這里不但有西方文化著作,更有東方文化典籍,可謂應(yīng)有盡有,儼然是中西方文明與文化的“聚寶盆”,其藏書數(shù)量之多,涵蓋文明之廣,作為知識殿堂的象征可謂“名副其實”。其次,“漢學家”與藏書室的緊密關(guān)系也體現(xiàn)了知識殿堂的象征意義。對于極度崇尚知識與科學又愛書如命的吉恩來說,藏書室就是他與世隔絕、超凡脫俗的精神樂園。在這里,他可以排除紛擾,安靜思考;在這里,他可以修身養(yǎng)性,陶冶情操;在這里,他可以提高素養(yǎng),啟迪心智。吉恩對藏書室如此珍愛也更好的詮釋了二者在象征意義上和諧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
盡管藏書室里滿載著各種各樣的文明與文化,但這并未讓其主人真正強大,面對貪婪、狡詐的女管家,吉恩要么容忍,要么痛哭,連視作珍寶的藏書室也被奪走了。在惡勢力面前,再豐富的文化知識依然顯得那么孱弱無力,當吉恩點燃藏書室而縱身火海時,他以“滅亡”的形式向物欲至上的現(xiàn)實世界做出了最后一次無濟于事的“反抗”。
卡奈蒂賦予藏書室知識殿堂的象征內(nèi)涵不但對刻畫人物形象、展現(xiàn)人物性格起著重要作用,而且是聯(lián)接故事情節(jié)、表現(xiàn)小說主題的重要途徑。卡奈蒂雖為這位“漢學家”建造了一個精神家園——藏書室,但終又無情地將其毀滅,目的是要昭示讀者,在這物欲橫流、人性泯滅的現(xiàn)實世界中,理性與知識根本毫無立錐之地,終究難逃被摧毀的命運[5]。而卡奈蒂的深刻之意正在于此,在那樣墮落的社會環(huán)境中,知識殿堂只是一座不堪一擊的“空中樓閣”,它無法幫助這些知識分子們脫離苦海,社會惡疾不除,知識殿堂必然崩塌。這個結(jié)局不但是卡奈蒂對現(xiàn)實社會的嚴肅批判,也是他對那些只崇拜理性與文化知識分子軟弱特質(zhì)的有力揭露。
在小說中,“藍裙子”這一意象與泰萊澤密不可分,被視作貪婪無恥女人的象征,這既表明了卡奈蒂對中國古代文學的諳熟,也展示了他卓越的敘事才華以及對象征手法的熟練運用。
首先,在主人公吉恩看來,泰萊澤和她的藍裙子是有機整體,都是無恥、貪婪和邪惡的象征,而在此處,卡奈蒂巧妙地通過對中國古代文學的化用更加突出了“藍裙子”給吉恩留下的令人發(fā)指的重創(chuàng)。中國古典小說中可怕的妖精都比泰萊澤顯得高尚,因為這些妖精在吃人前起碼要先“畫皮”扮成美人再引人上鉤,而一身藍裙子的泰萊澤則通過赤裸裸的毒辣手段對吉恩實施最殘暴的傷害。
其次,從劇情發(fā)展上看,吉恩再被趕出家門后,貌似擺脫了女管家的魔爪,但為了突出吉恩受到的精神迫害之深,卡奈蒂選擇讓泰萊澤的藍裙子如幽靈般繼續(xù)浮現(xiàn)在吉恩的腦海,讓其繼續(xù)籠罩在她的陰影之下。因此,泰萊澤與她的藍裙子在本質(zhì)上毫無區(qū)別,都是帶給吉恩無盡折磨的“罪魁禍首”,二者在象征意義上所表現(xiàn)的彼此依存的對應(yīng)性,表明了卡奈蒂象征手法運用的精湛之處。
作為毀滅力量的象征,火在小說中對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發(fā)揮了統(tǒng)籌全局的重要作用。吉恩的不幸遭遇起因于一次“焚書”的噩夢,大火吞噬了一切使得他倍感恐懼,這也正暗示了他最后葬身火海的悲慘命運,因此前后照應(yīng)的邏輯關(guān)系在整個故事中顯得更加清晰、透徹。
“火”這一意象首次出現(xiàn)在吉恩的噩夢里。在吉恩看來,“火”意味著毀滅。因為大火無情地吞噬著他視如生命的書籍,這使他從夢中驚醒,但噩夢陰影卻一直籠罩著他,這種恐懼心理一直摧殘他的心智,直到他開始精神恍惚,縱火燒掉了整個藏書室。但在這噩夢成為現(xiàn)實之前,吉恩早已自食惡果,他就是怕噩夢成真,才一時頭腦發(fā)昏,做出了令他悔恨終生的決定,即與人面獸心的泰萊澤結(jié)婚,女管家的“登堂入室”使“噩夢”成為現(xiàn)實,可謂引火燒身終自焚。
在小說結(jié)尾,“火”的意象再次出現(xiàn),這場真實的大火將其毀滅性發(fā)揮到了極致,同時也成為吉恩對現(xiàn)實世界所做的最后抗議,這深刻地象征著純粹理性終將向殘酷現(xiàn)實低頭。火作為毀滅的力量將吉恩與他的藏書室一同推向死亡,這是他自己縱的火,更是世俗中的物欲之火,正是這物欲橫流的現(xiàn)實世界將吉恩拖入絕望的深淵,他在苦難的邊緣已無力掙扎,恍惚間與自己視作生命的藏書室同歸于盡[6]。極具象征意義的“火”的意象對小說的主題起到了明顯的強化作用,客觀現(xiàn)實與主觀努力的反差深刻折射出一個現(xiàn)象,在物欲橫流、貪婪墮落的社會里,純粹的理性思想無論做出任何努力都是徒勞,“漢學家”與藏書室一同毀滅的厄運終究是無法避免的。
孔子“做媒”這一情節(jié)在小說中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上承噩夢焚書,下啟悲慘經(jīng)歷,從敘事效果看,此情節(jié)諷刺意味極為濃厚。
吉恩在最無助的時候想要跟他的“精神導師”傾訴,臆想中,他仿佛看見孔子正安詳?shù)爻邅?,其實孔子的話正是《論語》中的內(nèi)容,本意是想勸誡世人對待人和事不能只看表面,要思考這背后的目的和動機。然而,早已被女管家泰萊澤的假象蒙蔽雙眼的吉恩卻沒能真正領(lǐng)悟其中的涵義,在他看來,一個女人能如此愛惜他把他視作生命的書籍,唯有娶之,方可報答,至此,吉恩便踏上了通往地獄的悲慘之旅。難道孔子真成了這場錯誤婚姻的“罪魁禍首”嗎?顯然,此結(jié)果與孔子毫無關(guān)系。作為大名鼎鼎的“漢學家”,吉恩怎能誤解孔子的話?關(guān)鍵問題在于,長期與世隔絕的他早已失去明辨真?zhèn)蔚哪芰?,狡詐的泰萊澤在摸透吉恩的心思后,將陰謀詭計通過投其所好的方式讓吉恩信以為真,他定會主觀臆斷孔子的話,所做的決定也自然符合其內(nèi)心的想法。
憑借對中國古代文化的諳熟,卡奈蒂在小說里讓孔子“出場”,通過吉恩的想法與孔子的“勸誡”南轅北轍,深刻揭露了東方智慧的鞭長莫及,遙遠而古老的東方文明并不能拯救“漢學家”于水火之中,更不能為脫離現(xiàn)實的知識分子帶來有利的啟迪或是救世良方。自身缺乏辨別謊言與陰謀的能力,即便對東方文化造詣再深,也終究難逃物欲的欺凌。對于二十世紀上半葉,那些渴望通過東方文明而根除西方社會詬病的知識分子來說,卡奈蒂犀利的筆鋒無疑是一次猛烈的打擊,這也正凸顯了作者作為思考者的冷靜與清醒之處。
喬治是吉恩的弟弟,一位著名的精神病醫(yī)生,兩人已經(jīng)十二年未見面了,由于費瑟勒假冒吉恩給他發(fā)了封電報謊稱吉恩瘋了,他這才動身來到吉恩身旁展開“營救”。小說中,喬治醫(yī)生相貌英俊,舉止優(yōu)雅,非常精通人情世故。與其他主人公不同,他既現(xiàn)實又崇尚自由,同時具有反抗邪惡勢力的智慧和勇氣,是傳統(tǒng)西方知識分子的典型代表。但結(jié)果表明,如此現(xiàn)實又聰慧的人物依然未能將吉恩從深淵中營救出來。
作為精神病醫(yī)生,給“瘋子”看病他自然手到擒來。通過他敏銳的觀察,發(fā)現(xiàn)了泰萊澤和普法弗貪婪無恥的個性后,他便很快想出了“治病良策”,他不但輕松制服了那些惡人,還將吉恩的藏書室奪了回來。至此,喬治自以為幫助吉恩脫離了苦海,但他作為一名資深的精神病醫(yī)生卻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哥哥的精神已出現(xiàn)異常,這是何等的疏漏啊。但值得關(guān)注的是,在喬治看來,精神病人不僅為他帶來了收入與榮譽,但更重要的是他們也是喬治內(nèi)心的精神支柱。一位大名鼎鼎的精神病醫(yī)生居然要靠精神病人獲得精神支撐這是何等的諷刺,這也正是卡奈蒂要向讀者深刻揭示的傳統(tǒng)西方知識分子的孱弱本質(zhì)。亂世之中,他們只是表面清醒,其實內(nèi)心早已陷入無比恐慌當中[7]。喬治的“神機妙算”其實只是假象,猶如“鎮(zhèn)定劑”一般,只能暫時抑制各種躁動與喧嘩,想根除社會頑疾絕無可能,更別提使吉恩的精神創(chuàng)傷得以完全恢復(fù)。喬治的“營救行動”并不徹底,這與吉恩最后葬身火海不無關(guān)系。
卡奈蒂想通過喬治這個典型的西方傳統(tǒng)知識分子代表人物以精神病醫(yī)生的身份去營救落難的吉恩,這正是他想通過西方文明去挽救處在水深火熱中的以“漢學家”為代表的純粹理性主義知識分子的一次嘗試,但事實證明,喬治在營救吉恩過程中的“失利”表現(xiàn)充分證明了西方傳統(tǒng)文明已成為強弩之末,它不能撫平純粹理性主義知識分子的精神創(chuàng)傷,卻只能任其一步一步走向地獄,這也暗示了他們尋求“營救”的痛苦,尋找“救贖”之道的艱辛。
在卡奈蒂筆下的象征世界里,無論是以嗜書如命、天真單純的吉恩為代表的“沒有世界的頭腦”,還是以愛財如命、貪婪狡詐的泰萊澤、費瑟勒、普法弗等為代表的“沒有頭腦的世界”,他們這些極為鮮明的特征早已深入骨髓、根深蒂固,因此二者之間的矛盾與沖突是必然發(fā)生的。吉恩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垂死掙扎實際上是純粹理性主義向金錢至上觀念的抗議,而其最終的滅亡更意味著在物欲橫流的世界中,純粹理性主義根本寸步難行,只能選擇屈辱投降??蔚僭谛≌f中既融入了社會批判性質(zhì)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又運用其駕輕就熟的象征手法,二者的完美結(jié)合不但使小說的結(jié)構(gòu)更加嚴謹,主題更加鮮明,還使小說具備了更加深刻的社會歷史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