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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5年,田口卯吉作為舊幕臣樫郎的長子出生于江戶木白石徒士屋敷。其曾祖父是江戶時代著名的儒學家佐藤一齋(1772—1859),因而家風嚴苛,自幼熟讀經書,田口卯吉自傳云:“余十二歲讀畢四書五經,于孔廟受試后以御徒見習勤之職見習于西丸御本丸,又習洋槍洋炮?!雹偬锟诿骸蹲詡鳌罚ㄔ}《自述伝》),《鼎軒田口卯吉全集》(以下簡稱《全集》)第8巻,東京:吉川弘文館,第84頁。由此可知,田口青年時代的生活內容多不離開“四書五經”與“洋槍洋炮”。一般而言,武士與儒者理應作為田口的出路,然而,在他14歲時發(fā)生的明治維新卻徹底地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由于其父親是舊幕臣,田口一家四處受難,最終不得不從東京亡命到橫濱。他們一家人也由此陷于貧困狀態(tài)。但這次經歷與其說使田口淪落為“不平士族”,不如說使他從僵化與腐朽的舊體制中獲得了新生的自由。②伊藤彌彥:《田口卯吉的政治思想(上)》(原題《田口卯吉の政治思想(上)》),《同志社法學》,第26巻第2號。
1873年,田口作為大藏省翻譯局的上等生徒歸順明治政府,年僅23歲就出版了自由主義經濟學的開山之作《自由貿易日本經濟論》(1878),由此名揚天下。他因鼓吹自由主義經濟而被奉為“日本的亞當·斯密”。他以《經濟學人》(Economist)為藍本創(chuàng)辦的《東京經濟雜志》也被視為明治日本的三大刊物之一。他不僅僅在理論研究上有突出貢獻,而且在經濟與政治活動中也大放異彩。他曾當選為東京府議員,繼而成為帝國國會眾議院議員,創(chuàng)辦兩毛鐵道以及東京股票交易市場,還主編了《大日本名人辭書》、《國史大系》等一些列歷史資料。③河野有理:《田口卯吉之夢》(原題《田口卯吉の夢》),東京:慶應義塾大學出版會,2013年,第7-8頁。1890年間,他歷時半年之久,前往太平洋中心地區(qū)進行實地考察,留下許多珍貴記錄,吸引了日本全社會的目光。
從以上經歷來看,田口卯吉可謂在整個明治日本留下濃墨重彩的歷史人物之一。近來,中國學界對田口的歷史思想有所關注,但是對他的經濟思想與政策方面的研究闕如④;而在日本,雖然對他的研究也日益深入,但尚未見“田口④張昭軍:《文明史學在近代中日兩國的興起與變異:以田口卯吉、梁啟超為重點》,《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黃東蘭:《一部缺失“開化”的“開化史”:田口卯吉〈支那開化小史〉與近代日本文明史學的困境》,《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15年第6期。僅一篇對田口卯吉的貿易論有所涉及。馮瑋:《“貿易自由”和“貿易保護”的對壘:田口卯吉和犬養(yǎng)毅論戰(zhàn)述評》,《關東學刊》,2016年第7期。卯吉與自由貿易”的專題討論。①限于篇幅,茲僅列舉對本稿有參考意義的先行研究,以下不贅述。尾崎文根(尾崎ムゲン):《田口卯吉的“理論”與“學問”》(原題《田口卯吉における“論策”と“學問”》),《史林》,1971年第1期;小島麗澤:《日本帝國主義與東亞》(原題《日本帝國主義と東アジア》),東京:發(fā)展中經濟體研究所,1979年,第3—47頁;杉原四郎、岡田和喜編:《田口卯吉與東京經濟雜志》(原題《田口卯吉と東京經濟雜志》),東京:日本經濟評論社,1995年,第197—236頁;田中浩:《近代日本的自由主義》(原題《近代日本と自由主義》),東京:巖波書店,1993年,第163—190頁;武藤秀太郎:《田口卯吉的日本人種起源論:其變遷及對中國的認識》(原題《田口卯吉の日本人種起源論:その変遷と中國認識》),《日本經濟思想史研究》,2003年3月;武藤秀太郎:《田口卯吉的文明史學研究轉向與“中國的沖擊”:對日本東洋學的再思考》(原題《田口卯吉における文明史論の転回と“中國の衝撃”:日本的オリエンタリズム再考》),《社會思想史研究》,2004年第28號;李凱航:《田口卯吉的人種理論的發(fā)展:從內地雜居論到黃禍論》(原題《田口卯吉における人種論の展開:內地雑居論から黃禍論まで》),《史學研究》,2017年9月。本文將從時代背景與田口卯吉思想的形成兩方面,對他與明治中后期的自由貿易理論相關的言行做初步探討。
1890年代,“條約改正”運動曾在日本引起廣泛爭議,其核心議題主要有“關稅自主”與“廢除領事裁判權”。前者毫無爭議,日本全社會普遍贊成,因為這畢竟是國家主權所在。作為一個自由主義經濟學家,田口卯吉也歡欣鼓舞。然而,他所主張的并非僅僅是“關稅自主”,而是在“關稅自主”實現(xiàn)之后,要求徹底地廢除關稅。在田口看來,“關稅”屬于封建制度的遺物,正如在幕府統(tǒng)治下各個藩國都開關設卡、阻礙經濟發(fā)展一樣,現(xiàn)在的關稅制度也阻礙著明治日本的發(fā)展?!吧唐吩诮洕澜绲牧鲃诱缪涸谘苤辛鲃右粯?,若在腸胃心肝的動脈上設置關卡,檢查血液,禁止其流通,則有礙于血液循環(huán)。關稅有礙于商品的流動?!币虼耍罢瘴矣^來,海關稅是最壞之稅種”。田口鮮明地反對關稅,一連撰寫十篇社論《非海關稅論》,批判明治政府的海關政策。②田口卯吉:《非海關稅論》(原題《非海関稅論》),《全集》第6卷,第177—205頁。
田口之所以主張廢除關稅,是基于他一貫的自由主義經濟思想。正如他巧妙地把“商品的流通”比作“血液的流通”一樣,他認為經濟現(xiàn)象是一種超越個人意志的客觀規(guī)律。政治上的區(qū)分,即“國境與國家”,是人為的區(qū)分,無法適應于客觀的經濟世界。③田口卯吉:《日本自由貿易經濟論》(原題《自由貿易日本経済論》),《全集》第3卷,第10—13頁。田口的經濟認識之所以帶有普世主義的看法,是由于他早年學習西洋學問之時,不僅修讀經濟、歷史等人文學科,還學習了醫(yī)學、藥學、化學等自然科學的知識。這樣一個系統(tǒng)性的學習過程,使他感到“學問不是向他人勸告”,“學問乃解釋自然之法則,恰似行星圍繞太陽旋轉一樣”。①田口卯吉:《就經濟學的性質答復瀧本先生》(原題《経済學の性質に関して瀧本君に答ふ》),《全集》第3卷,第416頁。學問有其自律性,不受人為因素影響。正是在這一點上,田口認為“經濟學酷似生理學”②田口卯吉:《日本自由貿易經濟論》,《全集》第3卷,第9頁。,因此,也就有了他關于“商品與血液”的比喻。
在田口看來,盡管廢除關稅會導致國內某部分產業(yè)的衰退,但這也絕非不利之事。因為,從國際分工的角度看,“人類的各種需求全部集中于一國一人生產絕非有利之事”,“只需獎勵各人最有利之職業(yè),各地有利之生產,世界之利益可使之平均化”。③田口卯吉:《日本自由貿易經濟論》,《全集》第3卷,第30,42頁。事實上,假若日本國內產業(yè)因為自由貿易而在競爭中失敗也無需擔心,因為這是國內消費者的意愿所致,“于我消費者有利”④田口卯吉:《自由交易論》(原題《自由交易論》),《全集》第3卷,第187—188頁。。可以說,在“關稅自主”的辯論中,田口素來客觀冷靜地遵循自由主義規(guī)律。而這一思想原則,也貫串了他的一生。
在“條約改正”運動中,另一項重要議題是“廢除領事裁判權”,而這一點直接導致了西洋列強要求廢除“居留地制度”。所謂“居留地制度”,是根據(jù)安政五國條約(1858)的規(guī)定,幕府在通商口岸如長崎、橫濱、神戶等地劃出專屬領地,以集中安排外國人居住與營業(yè)的制度。⑤有關居留地制度的起源,參考W.G.比斯利:《1894年—1945年:日本帝國主義:居留地制度與東亞》(原題《日本帝國主義1894—1945:居留地制度と東アジア》),杉山伸也譯,東京:巖波書店,1990年,第15—28頁。在居留地內,西洋人享有的“治外法權”嚴重地危害日本的司法主權。作為“條約改正”運動重要一環(huán)的“法權回收”,一方面意味著廢除居留地;另一方面則意味著給予西洋人和日本人同樣的內地居住、生活、旅行、傳教、商業(yè)等權利,也就是所謂的“內地雜居”。這一點引起了政府與知識階層普遍的恐慌。⑥有關“內地雜居”的內容,除以上羅列的先行研究之外,還參考了小熊英二:《單一民族神話的起源:“日本人”的自畫像的系譜》(原題《単一民族神話の起源:“日本人”の自畫像の系譜》),東京:新曜社,1995年,第33—48頁;塩出浩之:《越境者的政治史:亞太地區(qū)的日本移民和殖民》(原題《越境者の政治史:アジア太平洋における日本人の移民と植民》),名古屋:名古屋大學出版會,2015年,第66—111頁。比如橫山源之助(1871—1915)認為,只要施行內地雜居就會導致歐美資本進入日本,且會導致日本民族資本的蕭條,而日本勞工則會被歐美機械所壓制,原本已經處于悲慘地位的女工則會變得更為可憐,淪為歐美企業(yè)的廉價勞動力。①橫山源之助:《內地雜居后之日本》(原題《內地雑居後之日本》),東京:勞動新聞社,1899年,第1—27頁??梢哉f,在反對者們看來,內地雜居論可謂是明治版本的“亡國亡種論”。
在這樣的輿論氛圍中,田口卯吉鼓吹的內地雜居論“幾乎招致了滿天下人的反感”②田口卯吉:《居留地制度與內地雜居》(原題《居留地制度ト內地雑居》),《全集》第5巻,第60頁。。然而,他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還是因為他對“自由主義”有充分信心。在田口看來,反對內地雜居者完全是不知“經濟的主義與人心的道理”③田口卯吉:《內地雜居論》(原題《內地雑居論》),《全集》第5巻,第80—83頁。。對于田口而言,自由主義經濟論是一種普世性的真理:“倫敦的金融中心羅伯特街原本是意大利商人移民建成的”,而“美國的飛速發(fā)展也是因為外資”。因此,自由貿易不但不會亡國,“反而經濟上利益極多”。④田口卯吉:《居留地制度與內地雜居》,《全集》第5巻,第62,65頁。他強調,西洋人來日本居住不僅僅會帶來“有形的資本”,而且還有“無形的知識與技術”?!爸钞a興業(yè)”的日本雖有土地與勞力,但缺乏資本與技術。增加稅收與發(fā)放公債皆會加重人民負擔,但是外資不會。因此,內地雜居乃日本之“急務”。⑤田口卯吉:《論內地雜居(一)(二)》(原題《內地雑居を論ずる(一)(二)》),《東京經濟雜志》第204—205號,1884年3月8日、3月22日。
然而,1881年紙幣整理以來,松方正義(1835—1924)施行緊縮財政,一方面導致日本國內資本不足,無法順利實施“殖產興業(yè)”計劃;另一方面,內地農村人口過剩,非農業(yè)勞動力市場狹小,導致許多人只能去海外謀生。⑥藤村通:《松方正義:日本財政的先驅者》(原題《松方正義:日本財政のパイオニア》),東京:日本經濟新聞社,1966年。田口就曾悲嘆道:“(日本)四面環(huán)海,內地人口過剩,銀貴錢賤,若不移民海外,我日本將陷入人相食的絕境之中?!币虼?,“把本國難以謀生之人移民海外,使其保全生計,大力繁殖子孫,實乃增添國民,增加屬國之事。國力之強盛亦可期待”。⑦田口卯吉:《殖民制》,《全集》第4巻,第96—97頁。那么去哪里尋求機會呢?當時還尚未開發(fā)的太平洋地區(qū)進入了田口卯吉的視野。
1890年5月到12月間,田口卯吉不顧生命危險,前往太平洋中心地區(qū)進行實地考察。從其具體內容來看,可以從個人的緣由與時代的背景兩方面來考慮。
所謂個人的理由,是指田口受東京府知事高崎五六(1863—1896)的委托去處理東京府士族授產金問題。原本士族授產金是明治維新以后,給因為秩祿處分而日益貧困化的士族的經濟援助。但是,東京府的士族授產金因為種種原因還有余留,故高崎打算以此開發(fā)小笠原群島的水產事業(yè)。因此,他委托田口卯吉前往此地做相關調查。原本對小笠原群島就抱有濃厚興趣的田口欣然接受了邀請。
所謂時代的背景,是指明治二十年代后,日本的移民思想從以北海道為中心的“國內移民論”轉換成了“海外移民論”。其原因主要在于人口過剩,但也與此時期積極的“海外移民論”的時代精神相關。在這種歷史轉換期,田口可以說是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①丹野勲:《明治日本的海外移民、移居、殖民政策與南進論:以“南洋”和南亞為中心》(原題《明治日本の海外移民、移住、殖民政策と南進論:南洋,南方アジアを中心として》),《國際商務論壇》,2015年第26期。矢野暢:《“南洋”的系譜:日本的“南洋”史觀》,東京:千倉書房,2009年,第189—192頁。
1881年,以北海道開拓官私賣產業(yè)事件為契機,田口連載了六篇社論《北海道開拓論》,積極呼吁北海道的移民計劃,“現(xiàn)今北海道之急務在于繁殖物產與移殖人口”②田口卯吉:《北海道開拓論》(原題《北海道開拓論》),《全集》第4巻,第47頁。。數(shù)年后,由于內地人口過剩,經濟不景氣,田口又強調海外移民的必要性:“欲擴張海軍,須將我邦人口移民南洋、北美及亞細亞大陸?!雹厶锟诿骸吨趁裰啤罚度返?巻,第47頁。在這樣的背景下,田口親自前往這些地區(qū)進行了實地考察。
1890年5月15日,田口乘坐帆船天祐丸,從橫濱起航,歷經小笠原群島、瓜島、帕勞、文萊等島嶼。④田口卯吉:《南洋通信》,《全集》第8巻,第516—532頁。以下引用皆出于此處。在此期間,田口以“通信”形式向國內讀者介紹遠洋之見聞。比如,他原本幻想小笠原島的“有利地形”適合耕作,直到登陸后才發(fā)現(xiàn)“實乃大錯”。當?shù)夭粌H“土地貧瘠”,且“地勢陡峭,平地甚少”。因為氣候的原因,島上雖有日本內地稀缺的商品如菠蘿、香蕉、椰子樹等自然作物,但絕無“經濟利益可圖”。雖然經濟上無望,小笠原島“在政治上絕非無關緊要之港口”。“美國的漁船年年來此補給”,“數(shù)日前(與土民)還爆發(fā)大沖突”,“我海軍省尤須注意”。事實上,對于田口而言,小笠原島不論在政治上還是在經濟上都有重要意義。
此外,田口還對當?shù)貚u民的生活作了寶貴的記錄。他寫到,土民雖然是美國的歸化人“加納加人”,但他們“全赤腳走路,甚為可憐”。在海上,他們“出船捕魚,捕獲烏龜”,在陸地上“種植手掌大的玉米”以維持生計?!霸谖拿魅酥┑奈覀冇^來甚為可怪?!庇蛇@一段文字可以確認的是,剛剛經歷過文明開化運動的日本人,帶著“文明”的優(yōu)越感和奇異的目光看待這些島民。他們的生活習慣、穿著、語言都被視為“未開化”的。對于初次見到島民的田口而言,一方面可憐他們“赤腳”的生活習慣和依靠“手掌大的玉米”的生計情況,另一方面又以“文明人”自居,確認了自身的優(yōu)越感。這里很有意思的是,田口把自己設定為“文明人之末”的角色。這是因為島內還有其他西洋白人,所以田口用“文明人之末”這一限定性的修辭自稱。這反映了他對進化論的崇拜。
此后,田口抵達瓜島之時,因為當?shù)亓餍胁M行,沒有“健康證明書”的田口與“文明國”西班牙交涉起來困難重重。“健康證明書”原本需要向橫濱的西班牙領事館申請,但是出發(fā)前田口并不知此事。田口把“海員雇傭證書”、“海外護照”、“航海通行證”等全部交驗也無濟于事。田口一行人被禁止登陸。等數(shù)日之后終于有軍醫(yī)來此,經過健康檢查以后才放行登陸。對于瓜島,田口觀察到:
西班牙得此島以后以天主教育土人,改其姓名,故土人皆有洋人姓名。姓名既已如此,土木建筑之法,服裝飲食等萬般事物實乃與西班牙人無所差別,僅貧富有別而已。土人與西班牙人相處甚為融洽。
對田口而言,瓜島最為驚奇之處或許有二。其一是,土人的土木建筑之法、服裝飲食、姓名等皆與西班牙人無所差別,即土人“文明化”程度之高。其二是,土人與西班牙人僅有貧富之差別,但社會關系相當融洽。田口在瓜島并未逗留許久,接著馬不停蹄地前往下一站,即帕勞群島。
與在西班牙政府有效管理下的瓜島相比,田口的下一站帕勞群島還處于酋長的統(tǒng)治之下。田口寫到,此島“土人全赤身裸體”,“男子僅腰布遮掩”,島內風俗如此。島民嗜酒如命,“終日飲食”。好舞蹈,“三十五六人坐立不等,手舞足蹈”,“徹夜不知倦”。田口記錄了島內特有的風俗習慣,給日本國內的讀者帶來了新鮮的見聞。
此后田口再次揚帆前往文萊島。但是,此地的西班牙人以“強迫手段”壓榨土人,終于使得土人“舉起反旗”,“官吏與士兵被殺害”。土人死亡百余人,西班牙人死3人,傷18人。在激烈的戰(zhàn)斗中,西班牙政府甚至還把“我船上的槍支彈藥,甚至日本刀之類的全部收繳,放置于西班牙軍艦,不許我船前往其他港口”。田口失去了行動自由,于是他在戰(zhàn)亂的驚慌之中,只能“決計早日返航”。
田口后來寫道:“自奮投身蠻民之中,以試貿易,其間失望落膽,仰天嘆息者不一而足,而歡喜踴躍,拍手呼快者,亦頗多矣。”①田口卯吉:《“南島巡航記”抄》,《全集》第8巻,第532頁?!笆迸c“歡喜”是并存的。自返回日本以后,田口基于此次太平洋調查的經驗,開始系統(tǒng)性地論述“太平洋貿易圈”的經濟構想。為此,田口建議小笠原島廢除關稅,使其成為自由港口。②田口卯吉:《小笠原島的現(xiàn)狀》(原題《小笠原島の現(xiàn)狀》),《全集》第4卷,第377—379頁。此外,他又提出建設商業(yè)學校、培育商人、振興商業(yè)等具體措施。③田口卯吉:《向殖民協(xié)會提交的建議》(原題《殖民協(xié)會に提出せる建議》),《全集》第4卷,第428—430頁。他與當時許多主流的經濟學家不同,自始至終地提倡一種自由貿易的國際體系。在他看來,日本應該學習英國,大力發(fā)展商業(yè),做海上的“馬車夫”。
隨著橫跨亞歐大陸的西伯利亞鐵路的竣工,19世紀末的東亞形勢又悄然發(fā)生了新變化。與以山縣有朋(1838—1922)為代表的大多數(shù)日本人視西伯利亞鐵路為日本的軍事威脅相反④山室信一:《日俄戰(zhàn)爭的世紀:從連鎖的視點看日本與世界》(原題《日露戦爭の世紀:連鎖視點から見る日本と世界》),東京:巖波新書,2005年,第40—42頁。,田口卻看到了鐵路帶來的商機,“假若西伯利亞鐵道開通,旅客必然隨之乘坐,貨物必然隨之搬運,而后,旅客與商品皆不必經過上海或香港,反而會來長崎、馬關、神戶等地。(中略)由此,國家大計可圖”。田口強調:“(西伯利亞大鐵路在)軍事上沒有威脅反而在商業(yè)上極為有利?!雹偬锟诿骸段鞑麃嗚F路的開通會帶來怎樣的結果?》(原題《シべリヤ鉄道開通の結果如何》),《全集》第4卷,第397—398頁。
在田口看來,新形勢對日本有利。除了西伯利亞大鐵路的貫通,“加拿大太平洋鐵道的開業(yè),冠達輪船公司的通航,巴拿馬運河的開鑿皆可為我?guī)砭揞~商業(yè)利益”②田口卯吉:《太平洋的新競爭》(原題《太平洋の新競爭》),《全集》第4卷,第258—260頁。。田口很早就指出,“日本相對于中國大陸、朝鮮之地勢,恰若英國之于歐洲之地勢”③田口卯吉:《財富》(原題《富の度》),《全集》第3巻,第242頁。?!坝愿粡姸烈曁煜?,不在于其國家之物產,唯在于積歐洲大陸之貨物販賣至其他各大洲,而積其他各大洲之貨物販賣至歐洲?!雹芴锟诿骸堕_設船塢之議論》(原題《船渠開設の議論》),《全集》第4巻,第1頁。現(xiàn)今,比日美貿易額多出十三倍的中美貿易全部經由日本港口轉運,政府理應做好準備。至于其具體政策,田口提出應向清政府要求內地開放以及免除進出口關稅等。⑤田口卯吉:《財富》(原題《富の度》),第242—243頁。正如田口羨慕英國的倫敦是歐洲大陸的中心市場一樣,田口希望東京能成為亞洲的中心市場:“利我商業(yè),興我航海,以我東京為東洋之中心市場,以我日本帝國為太平洋女王?!雹尢锟诿骸度詧猿智皫兹盏牧⒄摗罚ㄔ}《先日までの御論は今ま那処にある》),《東京經濟雜志》第557號,1891年1月31日。建設日本的“中心市場”成為了田口的首要目標,而日本“中心市場”的成敗取決于“新東京港”的建設。
田口感慨道,雖然日本自身具有地理位置的優(yōu)勢,但“我海灣淺且能容巨船之港口尚未改造,空置浪費,實為可惜”⑦田口卯吉:《東京論》,《全集》第5巻,第100頁。。為此,他專門多次組織經濟學協(xié)會進行實地調查,得出結論:“我日本人民經營海外貿易困難極多,東京尚未開港乃第一困難”,“東京商人不得不前往橫濱”,“費時費錢”,“其不便利程度無可名狀”,“我政府應速開東京港口”,以免“與國外貿易產生不便”。⑧田口卯吉:《應該將東京作為入境口岸》(原題《東京を以て開港場と為すべし》),《東京經濟雜志》第553號,1890年12月27日。田口指出,當時日本只有橫濱、神戶、長崎、新瀉、函館、夷幾個通商口岸,根本無法對接太平洋的中轉貿易之實際需求。①田口卯吉:《開港》,《全集》第4巻,第489—490頁。
1880年代,田口卯吉被選為東京都議員,在1890年代又成為帝國國會議員,遂大力提倡“東京改造論”。他接連發(fā)表六篇社論《東京論》,呼吁集合大阪、橫濱的功能,舉全國之力建設東京。就海灣建設而言,品川必須填土以便航運,而東京的城區(qū)也必須相應改造。如此一來,“三大洲的貨物都會流入我國,使得東京成為寶庫”②田口卯吉:《東京論》,《全集》第5巻,第90-101頁。。他的部分計劃隨后得到內務省的正式批準。這也為實現(xiàn)其“東京中心市場”的夢想邁出了一步。
田口卯吉建設新東京的熱情,很大一部分是為了使日本在自由貿易體系中占據(jù)有利地位。他談到,“吾人之希望并非在于版圖之擴張,而在于國家之殷富。無需將國土伸張至大陸,僅將貿易集中于我帝國足矣”?,F(xiàn)在的日本“與其耗巨資興建陸軍,擴張領土,不如整理財政,誘導商業(yè),繁榮我都市。此政策若施行十年,則我帝國之繁華則指日可待”③田口卯吉:《對外國是》,《全集》第5巻,第410,412,414頁。。田口所設想的仍然是一種避開戰(zhàn)火、施行徹底的自由貿易原則的國際體制。
在日本近代史的研究中,田口卯吉向來被視為一個不合時宜的“自由主義”者。他的很多主張與政府和絕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大相徑庭,比如在明治初年要求“廢除關稅”、無國界的“內地雜居”等。這些主張在當時被認為根本就沒有現(xiàn)實基礎,故顯得“天真”和“幼稚”。這或許是因為他出生于幕府即將結束、明治維新開啟的新時代。他沒有直接生活于西洋列強殖民地的經驗,也沒有機會前往歐美國家留學,直接了解世界大勢。他靠偶然的機會追隨傳教士學習英語以及西洋知識,特別是醫(yī)藥學和古典經濟理論,使得他傾向于以學習自然科學的態(tài)度解決社會問題。正如他自己所言,提出這些主張,是因為相信經濟學的“論點皆有利于國家”④田口卯吉:《自由貿易并非忽視國家》(原題《自由貿易は國家を無視せず》),《全集》第3巻,第274頁。。在他這些言行的背后,有一種對“自由主義”的世界觀的絕對信任:即,通商與貿易才是一個國家富強的真正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