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的修志傳統與農耕文明有著內在的關聯,有著植根于農業(yè)社會的基本特質。農業(yè)社會中,小農式生產方式難以應對自然災害與社會變遷,故而災疫不斷,與之相對應,政府救濟和民間慈善從未停頓,志書中關于災疫與慈善的記載也很少缺席。方志中的慈善書寫貫穿了宋元以降方志定型以來的整個歷史過程,在長時段、大體量的記載中若隱若現的,是地方精英對話語權力角逐、歷史記憶爭奪、地方文化構建的痕跡。而修志傳統與慈善傳統彼此交互契合,綿延不衰,亦體現出文本和表達互動的力量,以及中國社會“家國同構”的特征。
我國自然災害頻繁,破壞嚴重,影響巨大,歷來政府都重救助,并以民間慈善為輔,共同應對災害。方志則對災害與應對都做了全景式記錄和演進式書寫。
宋真宗時邢昺曾說:“民之災患,大者有四:一曰疫,二曰旱,三曰水,四曰畜災。歲必有其一,但或輕或重耳?!雹佟端问贰肪?31《邢昺傳》,第12799頁。災害經常造成饑荒等嚴重后果?!熬呸r失業(yè),民庶嗷嗷”②《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47,第3554頁。,“流民餓殍,充滿道路”③趙抃:《趙清獻公文體》卷7《奏狀論久旱乞行雩祀》。,甚至出現人相食的慘狀。宋代全國一般災荒之年死亡人數就在10萬以上,大災大荒之年死亡在百萬人以上。災荒年間饑民和流民人數眾多,規(guī)模龐大,少則萬人,多則百萬。④如嘉定元年的淮民大饑流于江、浙者百萬人,見《宋史》卷67,第1466頁。發(fā)生在清朝光緒元年(1875年)至四年(1878年)的丁戊奇荒⑤發(fā)生于華北地區(qū)的這場罕見特大旱災饑荒,被時任山西巡撫的曾國荃稱為“二百余年未有之災”。,波及山西、直隸、陜西、河南、山東等省,造成1000余萬人餓死,另有2000余萬災民逃荒到外地。災害造成人員傷亡與遷移,破壞自然環(huán)境、農業(yè)生產,破壞城鎮(zhèn)及交通運輸,大量損耗財富,動輒“功費騷動半天下”⑥《宋史》卷92《河渠志二黃河中》,中華書局1997年,第2301頁。元祐七年(1092年)趙偁于其上奏中稱:“自頃有司回(黃)河幾三年,功費騷動半天下”。轉引自李華瑞:《宋代救荒史稿》,天津古籍出版社2014年4月。。事關國計民生與統治穩(wěn)定,歷代官府都頗重救荒,在“荒政”方面多有建樹,尤其是南宋后,隨著理學的發(fā)展和朱熹等人的大力倡導與推行,“荒政”等慈善措施開始步入正軌。隨著慈善思想的日趨成熟,慈善措施的范圍越來越廣,不再局限于災后應對,開始向日常救濟、文化慈善等方向擴展。方志記載也隨著慈善的發(fā)展而逐步演進。
比如,據宋代文獻記錄統計,兩宋各種災害①含水災、旱災、蝗螟、地震、風災、雹災、潮災、寒冷、疫災、鼠害等。合計發(fā)生1931次,其中嚴重災247次、大災48次、特大災23次。②李華瑞:《宋代救荒史稿》,天津古籍出版社2014年4月。政府疲于救災,且無長效。為改變狀況,南宋朱熹倡建社倉。初始所辦不多,據梁庚堯《南宋社倉分布及資本來源表》,南宋僅33個州郡有辦,行都臨安府全無一例。在朱熹任提舉常平的浙東紹興府,也只有附郭會稽、山陰二縣建了社倉,而六個外縣都沒有建。于是,在宋元浙江地方志中,除《嘉泰會稽志》設“社倉”一目外,如《咸淳臨安志》《景定建康志》《寶慶四明志》《嘉泰吳興志》《景定嚴州續(xù)志》等都未載宋代社倉。即如《嘉泰會稽志》所載:“諸路既不能皆如詔(指孝宗下詔推廣朱熹社倉),而府外之六縣亦止報府,言一面措置,竟不以已立社倉為言。惟會稽、山陰二縣至今為小民之利”。③施宿等:《嘉泰會稽志》卷13《社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他又如至少在宋代就出現孤兒院(慈幼局)、養(yǎng)老院(安樂院、養(yǎng)濟院、安濟坊)、施藥局(惠民局)、義倉(平糶倉、預備倉、鹽義倉)等慈善機構(北宋蘇軾守杭時就創(chuàng)辦了養(yǎng)老院),現存宋代方志中記載亦少。同樣,現存最早的鎮(zhèn)志系宋代常棠所撰的紹定《澉水志》④澉水在海鹽縣東三十六里,《水經》所謂“谷水流出為澉浦者”是也。唐開元五年(717年),張庭珪奏置鎮(zhèn)。,該志敘述簡核,8卷僅44頁,分15門(地理、山、水、廨舍、坊巷、坊場、軍寨、亭堂、橋梁、學校、寺廟、古跡、物產、碑記、詩詠),并無有關慈善的記載。而在后續(xù)800年間5次編修的《澉水志》中,除清康熙吳為龍《再續(xù)澉水志》已佚外,明嘉靖董榖《續(xù)澉水志》(卷七“孝節(jié)”)、道光方溶《澉水新志》(卷九“人品”)、民國程煦元《澉志補錄》(“人物”)中,均有與慈善相關的內容??梢?,當慈善越來越被政府認可,影響日趨強大時,方志中的記載也在逐漸增加。比如,明清方志中關于慈善組織(如善堂、善會)等的記載比比皆是,特別是在善會善堂非常集中的江南地區(qū)的地方志中,在“善堂”等項目下保存有大量的史料。⑤[日]夫馬進:《中國善會善堂史研究》“序論”,商務印書館2005年6月。
而隨著近代西方慈善理念傳入與方式的推廣,傳統慈善有了很大的改變,新興的慈善方式與組織不斷出現,如萬歷《黃巖縣志》記載黃巖人趙處溫通過設立專項儲蓄,用以周濟鄉(xiāng)里之事;光緒《嘉興府志》錄有6所明清嘉興的同善會,光緒《重修嘉善縣志》則錄有8所慈善組織;《民國南潯志》記載了南潯師善堂;光緒《桐鄉(xiāng)縣志》記錄了1872—1887年間桐鄉(xiāng)21個保嬰會共救助了超過4000名嬰孩,且“死亡不足十一”的慈善成果,等等。
可以說,宋代以降方志定型以來,盡管內容繁簡不一,方志對慈善有著長時段、全景式的記錄,涵蓋災害救濟、日常救濟、醫(yī)病施藥、養(yǎng)老慈幼、慈善教育等慈善事業(yè),義倉、義學、善會等慈善組織,并關注慈善的主體——士人官員、鄉(xiāng)紳富民甚至僧道、婦女的慈善活動,以及慈善組織的創(chuàng)辦、活動方式和經費來源,慈善思想的成果傳播等等。在方志的“善行”“教義”“鄉(xiāng)賢”“人物”“賑恤”“蠲恤”“義舉”“建置”“雜志”等不同篇目之下,“無數的慈善模范密密麻麻地依次排列著”⑥[美]韓德林(JoannaHandlinSmith)著,吳士勇、王桐、史楨豪譯:《行善的藝術:晚明中國的慈善事業(yè)》,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5月。,無數的善行義舉和與慈善相關的內容也被記錄著。
作為歷史研究尤其是自宋以來區(qū)域社會史研究的基礎文獻,方志的史料價值備受肯定。在有關災害和慈善的研究中,中外學者幾乎對方志資料都有所采用,頗為倚重。①如周秋光《中國慈善史》、王衛(wèi)平《清代江南地區(qū)慈善事業(yè)系譜研究》、梁其姿《施善與教化——明清的慈善組織》、[日]夫馬進《中國善會善堂史研究》、[美]韓德林《行善的藝術:晚明中國的慈善事業(yè)》,等等。如《中國三千年氣象記錄總集》②國家氣候中心張德二主編,江蘇教育出版社、鳳凰出版社2004年12月。采用的7835種文獻中,方志是最為主要的資料來源。方志里的災害記載時間早,內容全,系統輯集后基本可見災情大概。③該書系統輯集我國公元前13世紀至公元1911年三千多年間的各種天氣、氣候、大氣物理現象和水旱等各種災害,以及政府救災措施的記載,共4大冊約880萬字。如乾隆八年(1743年)夏或是史上最炎熱的夏天,北京、天津、直隸(今河北)、山西、山東等整個華北地區(qū)極端炎熱,所涉地的方志里均有記錄④如天津:“五月苦熱,土石皆焦,桅頂流金,人多熱死?!保ㄍ巍独m(xù)天津縣志》)。河北高邑:“〔五月廿八(7月19日)至六月初六日(7月26日)〕薰熱難當,墻壁重陰亦炎如火灼,日中鉛錫銷化,人多渴死?!保駠陡咭乜h志》)。山西浮山:“夏五月大熱,道路行人多有斃者,京師更甚,浮人在京貿易者亦有熱斃者?!保ㄇ 陡∩娇h志》)。山東高青:“大旱千里,室內器具俱熱,風炙樹木向西南輒多死。六月間,自天津南武定府逃走者多,路人多熱死?!保ㄇ 肚喑强h志》)。。又如梁其姿《施善與教化——明清的慈善組織》、[日]夫馬進《中國善會善堂史研究》、[美]韓德林《行善的藝術:晚明中國的慈善事業(yè)》、周秋光《中國慈善史》、王衛(wèi)平《清代江南地區(qū)慈善事業(yè)系譜研究》等,搜集、整理、運用了大量方志資料,對慈善組織、慈善活動、慈善事業(yè)的發(fā)展等做了精彩系統的論述。從這個角度,也可驗證方志對慈善內容的記錄是較為全面和可靠的。
所謂“一鄉(xiāng)有善士,勝于一邑有好官,謂其情更親而機亦順也”⑤劉衡:《州縣須知》“勸諭生監(jiān)敦品善俗以襄教化告示”,見《官箴書集成》第六冊,第116頁,黃山書社1997年12月。。兩宋起始,尤其是明清以來,鄉(xiāng)紳成為具有知識和影響力的社會階層,具有較高的社會地位和社會聲望。⑥中國士大夫作為一個重大的研究課題出現在20世紀50年代,特別在旅居海外的華裔學者中受到青睞。張仲禮、費孝通、蕭公權、曲通子和何炳棣是關于士紳研究的最著名的歷史學家。介乎官僚與民眾之間的鄉(xiāng)紳廣泛地活躍在民間慈善的各個方面,在慈善活動中擔任組織者和實施者的角色,成為慈善的核心力量。有學者稱:“貴族們是國家的希望,他們雖說在家行善,但足以影響府縣,改變州和村的習俗?!雹撸勖溃蓓n德林(JoannaHandlinSmith)著,吳士勇、王桐、史楨豪譯:《行善的藝術:晚明中國的慈善事業(yè)》,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5月。同時,就修志而言,在經濟實力、政治地位、文化水平、地方話語權力、地方歷史文化和基本地情等關涉志書編纂的眾多方面,地方鄉(xiāng)紳無疑都占據著優(yōu)勢甚至掌控的地位。⑧陳野:《關于修志傳統與農耕文明內在關系的探析》,《中國地方志》2014年第8期。于是,慈善與修志形成了一種互動互利的局面。
一方面,在士紳看來,辦書院、修方志等公益事業(yè)本身就是一種文化慈善,為善鄉(xiāng)里,造福一方的愿景,對地理認知與文化認同的渴望,使熱心慈善的士紳往往同時也是修志的中堅力量。
如中國歷史上最大的慈善組織——杭州善舉聯合體的總董丁丙,是丁氏家族的族長、士人,是搶救四庫全書、重建文瀾閣的大功臣,是詳細記錄了杭州城市慈善事業(yè)的全貌之書《樂善錄》的編撰者,同時也是名志佳作《武林坊巷志》與光緒《杭州府志》的修纂者、各種地方文獻的刊印者。此外,僅清代鄉(xiāng)鎮(zhèn)志書的編修者中,就有諸多參與修志士紳的善舉記載。如光緒《雙林志續(xù)纂新輯》的纂者蔡汝钅皇(字元襄,光緒二年丙子舉人),“外和而中剛,未嘗立崖岸,至其所不可,必有執(zhí)持?!雹幔矍澹菔┭a華撰:《澤雅堂文集》卷8《蔡元襄哀辭》,《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31冊影印清光緒十九年(1893年)陸心源刻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吧郊惫昧x,有豪氣,嘗隨其叔父雪樵先生(即同治《雙林記增纂》的編纂者蔡蓉升)創(chuàng)辦蓉湖書院及崇善堂,頗著勛勞,蓉湖書院列其名焉。碑記列其名,至今鎮(zhèn)人猶稱頌不止。”①蔡松輯纂:民國《雙林鎮(zhèn)志新補》,《中國地方志集成·鄉(xiāng)鎮(zhèn)志專輯》第二十二冊(下)影印嘉興市圖書館藏1915年稿本,上海書店出版社1992年版。他如《三江所志》陳宗洛(諸生)秉性慈善,熱心里中慈善公益事業(yè);光緒《善和鄉(xiāng)志》程文翰(諸生),熱心地方公益事業(yè),多為善舉;光緒《唐市補志》龔文洵(諸生),為人樂善好施;同治《鸚鵡洲小志》胡鳳丹(諸生、湖北道員、著名學者、藏書家),生平樂善好施,熱心文化事業(yè);光緒《梅李補志》黃宗城(舉人、沛縣訓導),以行善為務;同治《江灣志稿》陸宿海(諸生),專心里中善舉;光緒《羅店鎮(zhèn)志》錢枏(增生),熱心里中善舉;同治《續(xù)修茜涇記略》陶炳曾(附貢生),為人樂善不倦;《茜涇記略》陶宗亮(國學生),品高行潔,為善不吝;光緒《楓涇小志》許光墉(附貢生),生平樂于為善;同治《盛湖志》仲廷機(舉人、嚴州知府、道員),生平篤志好學,好為鄉(xiāng)里善舉;等等,不勝枚舉。
正如生活在歐洲城邦里的土地貴族建立了公益捐贈制度,對他們來說,管理城邦是一種權力和對國家的責任?!斑@個階級把為城邦犧牲自己視為一種責任,因為貴族身份要求這樣”?!巴瑯樱麄冇X得有責任讓事情運作起來,即使自己出資,也應該讓自己由于慷慨大方而享有聲望……”。②[法]保羅·韋納著,韓一宇譯:《人如何書寫歷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4月,第63—64頁。
另一方面,“士紳的公益事業(yè)的文化包裝,由德行超卓、深孚眾望之人舉行的慈善活動所表達,這意味著士紳公益事業(yè)投資是處于嚴密的文化審察之下,同樣它也有助于鞏固士紳在地方社會的統治地位”。③[加]卜正明:《為權力祈禱:佛教與晚明中國士紳社會的形成》,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4月第1版。與此相應,士紳的慈善活動在方志中被更多地記錄下來。
以光緒《桐鄉(xiāng)縣志》為例,在這部個人修纂的縣志中,嚴辰④嚴辰(1822—1893年),原名仲澤,字緇生,號達叟,桐鄉(xiāng)青鎮(zhèn)(今烏鎮(zhèn))人。不僅于《卷四·建置中》的學宮、書院后設義學、善堂、善會予以詳述,于《卷十五·人物下》設義行廣記善士,更于志中收錄了多篇與自己相關的善事詩文,如《嚴辰設立桐鄉(xiāng)青鎮(zhèn)兩處義學記》《嚴辰桐鄉(xiāng)青溪書院祭三賢堂祝文》等等,甚至收錄了俞樾《沈茂庭事釋疑》一文,專門辨析善士沈茂庭被“墻壞壓而卒”⑤古代,畏、壓、溺被視為“喪事三不吊”之范圍。是否有為不善而隱匿一事,澄清為善不報的謠言??梢哉f慈善的內容在全志中無處不在。而他本人,是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舉人,咸豐九年(1859年)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后任刑部主事。不久辭歸鄉(xiāng)里,服務桑梓。同治三年(1864年),江浙糧荒嚴重,嚴辰自上海募米運至烏鎮(zhèn),賑濟貧民。后又開辦善后局,修筑運河橋梁,以利交通。四年,創(chuàng)辦立志書院于青鎮(zhèn),任書院山長。十年,又于書院前河埠之西建文昌閣。其后,任桐鄉(xiāng)桐溪書院、濮院翔云書院山長多年,建立鄉(xiāng)鎮(zhèn)義塾6處,為鄉(xiāng)里培育人才。又創(chuàng)建積谷倉,錢谷并儲,得谷數千石、銀三萬余,分存各典當,產生利息。光緒八年、十五年,烏鎮(zhèn)附近先后兩次災荒,幸有嚴辰創(chuàng)議,早有儲備,將積谷與儲蓄用于賑濟,百姓賴以度荒。他修學宮,辦書院,筑橋鋪路,行善濟貧,“凡地方應行興革之事,無不盡力倡辦”,是受鄉(xiāng)人尊敬的鄉(xiāng)紳。他的善行,被完整地記錄了在他經10年辛苦親自編纂、又耗資4000元的縣志中。
值得一提的是,嚴辰曾因善事結緣于李鴻章和左宗棠??h志的《撰述志·三感篇記》記錄,在光緒癸未年(1883年)春發(fā)生的秀桐兩縣客民訴訟事件中,嚴辰等紳士、富人被“巫控”,幸得“李公一紙書”,才擺脫困境。另在同治三年(1864年),為了籌辦賑濟事務,嚴辰曾專程赴杭州進謁浙江巡撫左宗棠,他為此事作詩曰:“我為遺黎曾乞命,一言許救萬民饑”⑥《墨花吟館感舊懷人集》之《左宗棠》一詩,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89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12月。。后來,左宗棠還捐廉為張揚園(即張履祥)先生立祠,縣志里也做了記錄。慈善把嚴辰與朝中大員聯系在一起,鞏固了他在地方的權威和地位,而修志則為他創(chuàng)造了最好的書寫自身行為的機會。
另外,晚明以來,一些人并不具備崇高的政治和文學地位,甚至不識字,卻因做善事獲得了社會地位,并被記錄于方志,留存于地方記憶中。身為官員的救荒組織者們在地方志和他們個人的文集中,為民間慈善富戶留下的大量文字記載,本身也是對義行的鼓勵。①周致元:《徽州鄉(xiāng)鎮(zhèn)志中所見明清民間救荒措施》,《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在可能進入鄉(xiāng)邦文獻的鼓舞下,鄉(xiāng)民也認為理應由士紳領銜修志。明弘治《徽州府志》編纂者汪舜民在序中即明言,修志過程中,鄉(xiāng)人為使“宗族鄉(xiāng)里人物文獻得以表彰,故積極行事,共襄厥成”②明弘治《徽州府志》序,《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上海古籍書店1982年。。由此,士紳們獲得了更多來自富人、鄉(xiāng)民的支持,在地方事務的運作上更加游刃有余。
隨著社會文化史的理念與方法在史學研究中的滲透,方志不再局限于資料庫的定位,其“文本”特性受到重視,逐漸成為學者關注、研究和解讀的對象③近十余年來,先后有馮玉榮《明末清初社會變動與地方志的編纂——以〈松江府志〉為例》、謝宏維《文本與權力:清至民國時期江西萬載地方志分析》、潘晟《南宋州郡志:地方官、士人、縉紳的政治與文化舞臺》、李曉方《地方縣志的族譜化:以明清瑞金縣志為考察中心》、胡克誠《不同歷史記憶中的李維鈞與梅會李氏——清代官方文獻與民間傳說中的利益差異》、范莉莉《明代方志書寫中的權力關系——以正德〈姑蘇志〉的修纂為中心》等文,從等不同角度對方志作了“文本”關注。。一向被視作具有公共歷史存記性質的地方志,不再僅僅是具文的官方典籍,而是擁有文化優(yōu)勢的人群(掌握書寫權力的本地官紳)表達個人主張、謀求家族利益的對象和途徑。④范莉莉:《明代方志書寫中的權力關系——以正德〈姑蘇志〉的修纂為中心》,《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由此,更進一步地影響一地社會記憶的形成與歷史記憶的傳承。與“文本”研究一樣,在“記憶”研究滲透到各個學科之后,近年來,也有個別研究涉及了方志與社會記憶之間的關系。⑤如王一娜《方志中的記憶與官紳關系——以晚清知縣邱才穎在方志中的不同記載為例》、胡克誠《不同歷史記憶中的李維鈞與梅會李氏——清代官方文獻與民間傳說中的利益差異》、張勤《記憶視角下的史志研究及其實踐意義》,等等。
根據包弼德對婺州(金華府)(今浙江省金華市)及其屬縣歷代方志的考察,宋元方志的編寫就已不是出于中央的命令,而來自地方的主動性,并存在著地方精英對國家需索的抗衡,有些地區(qū)的士人已控制了地方志的編纂。因此方志在簡要記錄地方政府活動的同時,也記載了士人們的看法和生活。由這類方志文本構建出地方精英(紳)的歷史記憶,與國史對應的朝廷(官)、傳說對應的普通民眾的歷史記憶,其中蘊涵著地方社會官、紳、民之間在權力、信仰、利益等關系上的矛盾與糾結。
在而明清以來士紳主持或參與編纂的方志中,關于官、紳慈善的記錄,不僅在內容多寡上有變化,書寫方式也逐漸產生出著微妙的變化。如梁其姿發(fā)現,晚清的志書在敘述慈善機構的時候,關于政府救助的頌詞逐漸消失,不再像以前那樣對政府歌功頌德,把救濟窮人的功勞歸功于政府。甚至還有給富人寫的祝頌詞,如宋嘉泰間卓田的《滿庭芳·壽富者三月十八》以“好是錢流地上,倉箱積、賑濟饑貧”表達敬意,“多陰德,子孫昌盛,指日綠袍新”表達祝愿。語言形式主義的最終破裂,表現了對民間慈善救濟機構的觀念的變化。⑥梁其姿:《施善與教化——明清的慈善組織》,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3月?!蹲冎兄\穩(wěn):明清至近代的啟蒙教育與施善濟貧》,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1月。這些變化也代表著士紳的慈善功勞與社會地位進一步得到認可與尊重,知識權力與話語空間也得到確認與拓展,體現出方志文本對歷史記憶形塑的過程。
雖然明清時期官方的慈善管理呈弱化趨勢,在大災之時甚至陷入無力掌控的局面,政府也逐步放開慈善準入門檻,鼓勵士紳富商積極參與,但是無論民間慈善如何發(fā)展,基于慈善對緩和社會矛盾、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重要作用,官方的社會救助與慈善管理從未也不會完全退出,在必要的時候還會果斷地予以強化。我們也看到政府對方志的修纂并不在完全控制之中,存在著地方精英對國家需索的抗衡現象,但是總體而言,對修志的管理并未脫離原有的軌道,清末民初甚至從府縣向鄉(xiāng)村延伸拓展。
中國古代社會的重要特征是家與國的同構狀態(tài),封建專制本質決定“家國同構”觀念不僅不能促進家與國的良性互動,反而使兩者拉開了距離和走向對立。①舒敏華:《“家國同構”觀念的形成、實質及其影響》,《北華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年6月第4卷第2期。當然,事情都是辯證的,通過研究自宋以來相關府縣、鄉(xiāng)鎮(zhèn)的修志活動和志書文本,可以觀察到方志形塑古代文化傳統的獨特路徑,也可以感觸到古代修志得以開展的內在動力,來自地方官府、宗族力量和國家意志的纏結、互動和整合。他們在“家國同構”的范疇內近距離接觸和“對峙”,推動社會進步革新,促進自身發(fā)展蛻變,成就了修志傳統的長盛不衰。可以說,穩(wěn)定的鄉(xiāng)紳階層是修志的文化推手,地方文化整合則在專制皇權掌控之下,修志如此,慈善亦相類似。因此,慈善與修志的互利互動,善士與志人的身份契合,記憶通過文本得以形塑,其中若隱若現的,是地方精英有對話語權力角逐、歷史記憶爭奪、地方文化構建的痕跡。而這,仍在“家國同構”的框架內,并未偏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