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彤
自漢代以來,儒家思想被視為意識形態(tài)中的正統(tǒng)思想。儒家倡導個人應具有社會責任感,而這種社會責任感的背后是深沉的民族憂患意識。宋代文人對社會現實的長期憂患形成了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并由此激發(fā)了民族危機意識和奮進意識,構成了中華民族文化中的靈魂。關心國計民生是現實主義文學的主流,是中國古代詩歌的主題之一。不僅是宋人,歷代文人都曾有憂患之心,并在他們的文學作品中得以鮮明地呈現,成為憂國憂民的典范。像最早的《詩經》中就有《魏風·伐檀》《魏風·碩鼠》之類的作品,將滿腔憂念國計民生的思想傾瀉而出,希望統(tǒng)治者引起重視,加強國家治理,使國家富強,人民安居樂業(yè)。儒家強調學而優(yōu)則仕,中國古代文人不關心政治,不顧天下蒼生的極少,尤其身處亂世,這種民族憂患意識就更加強烈。屈原是我國歷史上第一位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他作品中濃郁的民族憂患意識讓我們刻骨銘心,如詩句“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離騷》)?!毒耪隆ぐй分幸灿小靶慕\結而不懈兮,思蹇產而不釋”,表現了詩人對“皇輿”的擔憂和對“民生”的惋嘆,體現出屈原無時無刻不心系著家邦。其他有關愛國的憂患之作屢見不鮮,如三國曹植在《雜詩六首》中寫道:“閑居非吾志,甘心赴國憂”;曹操在《短歌行》中詠嘆:“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在唐代,憂患之作更是不絕如縷,如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的最后兩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F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杜甫憂國憂民,“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高尚品質躍然紙上,真不愧為詩中之圣。李白也有“中夜四五嘆,常為大國憂”(《經亂離后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的詩句,白居易有“心有千載憂,身無一日閑”(《秋山》)、“但傷民病痛,不識時忌諱”(《傷唐瞿二首》)的表達。劉長卿在《湖南使還留辭辛大夫》中有“惟有家兼國,終身共所憂”的憂慮,張為在《漁陽將軍》中有詩句“向北望星提劍立,一生長為國家憂”的表達。陸游是南宋著名的愛國主義詩人,他的名篇中有“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病起書懷》),“殘?zhí)斢位昝缈视?,杜門憂國復憂民”(《春晚即事》)。抒發(fā)了他對國家的熱愛和對人民的關切之情。樓鑰亦有“一生憂國心,千古敢言氣”(《送劉德修少卿潼川漕》)的憂思。宋代文人于其骨子里的憂患中窺見了危機,用詩歌表達了他們深沉的民族憂患意識,期望統(tǒng)治者能加強國家治理,讓人民過上和平安定的生活,但這一切是徒勞的,所以他們只好發(fā)出深沉的嘆息,于文學作品中抒發(fā)他們的憂國憂民之思,以及對國家前途命運和自我生存的擔憂。在明代有一位清官名將叫于謙,他為人以修身正德為根本,在軍事上卓有成就。早在少年時就寫過《石灰吟》:“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石灰需要經過熊熊烈火的焚燒和粉身碎骨后才能潔白如雪。作者借石灰言志,以石灰自比,展現了自以不畏任何艱難險阻,要把清白正直堅守到底的高潔品格。晚晴劉鶚在《〈老殘游記〉序》中寫道:“《騷》為屈大夫之哭泣,《莊子》為蒙叟之哭泣,《史記》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詩集》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詞泣,八大山人以畫哭,王實甫寄哭泣于《西廂》,曹雪芹寄哭泣于《紅樓夢》?!庇纱丝梢?,在歷史的長河中,眾多有文化修養(yǎng)的文人志士都有清醒認識社會現實的能力,能夠發(fā)現社會中的不足,用文學作品來抨擊時事,表現出強烈的憂患意識。宋代的文人們寫下了大量的充滿了憂國憂民意識的作品,這種民族憂患意識不僅貫穿于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也貫穿他們的一生。追根溯源,是他們那根深蒂固、奉行不渝的儒家思想的影響,是他們出于內心深處對國家和人民深切的關懷和責任所致①許秀芹,楊艷梅:《論儒學與宋代詞人的憂患意識》,《文藝爭鳴》2012年第12期。。
宋代的經濟十分發(fā)達,但是國事卻日漸衰微。三百年來宋王朝始終處于敵國外患的威脅之下,民族矛盾空前激烈。首先,宋代的國土面積相對狹小,唐朝和清朝的國土面積大約是宋朝的五倍,漢朝大約是其二倍。北宋開國初年,北方被石晉割讓出的燕云十六州仍歸遼國統(tǒng)治,南方曾為唐代占有的驩州也歸越李朝所有。到了南宋更是被迫安于淮河、秦嶺以南一隅。漢、唐都擴大前朝的疆域,而宋朝卻缺少“四方之志”(劉因《靜修先生文集》卷九《白溝詩》),不能完全收復漢唐故土,與前代相比,已明顯相形見絀了。這在宋人心中留下不小的遺憾;其次,宋朝的軍力十分孱弱。宋朝建立了統(tǒng)一的封建政權,中央集權得到進一步強化,軍事制度發(fā)生巨大調整。宋代統(tǒng)治者掌握著軍隊的調配和指揮大全。其下軍權由樞密院、三衙和率臣三個機構分任。兵制分為禁軍和廂軍等類,但只有禁軍有實戰(zhàn)能力。朝廷吸取了晚唐、五代以來軍閥割據的教訓,皇權得到空前加強,大將兵權被大大削弱,用文臣來御武事,有實戰(zhàn)能力的禁軍則大部分被駐扎在京城,還常常調防,致使兵將之間互不了解,因此宋朝與外敵交戰(zhàn)總是處于弱勢。加之北宋時期,遼國和西夏不斷侵擾宋朝邊境,尚文輕武的政策讓宋朝軍力衰微,無力抵抗外敵侵擾,遼國統(tǒng)治者不斷擁兵南下,威脅著宋朝的生存。1004年,遼軍南征并逼近東京,寇準極力主戰(zhàn),宋真宗親抵澶州前線,大振宋軍士氣。遼國因而懼怕,提出議和,但要求是“宋每年要借給遼巨額的‘歲幣’”,遼國才會撤兵,宋真宗為穩(wěn)定局面接受了這一屈辱的要求,雙方于是約為兄弟之國,各守邊界,不再侵擾,這就是歷史上的“澶淵之盟”。在之后的一個世紀中,雙方基本維持著這種和平的關系,宋遼邊境都很安靜,彼此間貿易興旺,來往出使者不絕如縷,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民族融合。夏在宋的西北,史稱西夏,是由黨項族建立的民族政權,享國189年。西夏祖先由于平亂有功被唐朝皇帝封為夏州節(jié)度使,臣服于宋朝。后來夏州政權被北宋吞并,李繼遷不愿投降,就采取聯(lián)遼抵宋的方式,相繼攻下蘭州和河西走廊。西夏在宋夏之戰(zhàn)中大抵獲勝。宋夏之間的戰(zhàn)爭連續(xù)不斷,五次具有規(guī)模的戰(zhàn)爭分別爆發(fā)于仁宗朝、英宗朝、神宗朝、哲宗朝和徽宗朝五個時期。北宋元寶二年(1040)三月,夏景宗元昊進攻宋朝。由于宋軍人數較少,寡不敵眾,劉平、石元孫被俘。后來宋將許德懷偷襲西夏得手,李元昊才被迫撤兵,宋朝之圍才得以緩解。這次戰(zhàn)爭史稱三川口之戰(zhàn),雖然宋朝成功地抵御了西夏的入侵,但是損失十分慘重,并且對邊境的防御也處于被動地位??刀ǘ辏?041)二月,夏景宗李元昊再次舉兵南下攻宋,宋軍潰敗,任福等大將戰(zhàn)死,幾乎是全軍覆滅。北宋與西夏之間發(fā)生的幾次大規(guī)模戰(zhàn)爭,宋軍均以失敗告終。雖然宋朝揚言要重整決戰(zhàn),但卻不得已對西夏妥協(xié)。而西夏也因四處征戰(zhàn)而國庫空虛,百姓怨聲載道,不得不與宋和。宋仁宗慶歷四年(1044),宋朝與西夏達成和議,條件之一是宋每年賜以西夏銀五萬兩,綢十三萬匹,茶二萬斤;每年要在各種節(jié)日賜以西下2.2萬兩銀,絹2.3萬匹,茶一萬斤。宋仁宗同意了元昊提出的要求,于是雙方正式達成議和,這就是歷史上的“慶歷和議”。這樣屈辱的處境成為士大夫心頭的重負,也成為文學作品中常見的題材。①周忠起,張慧:《宋代民族戰(zhàn)爭對愛國詩歌的影響》,《九江學院學報》2007年第2期。
個人的命運與國家的命運是密不可分的。宋代士大夫受儒家積極入世思想的影響,具有十分強烈的國家主人公意識。范仲淹有“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名句,這正是宋代文人所追求的典范。但是,身處亂世中的文人們,他們的報國之志不能實現,所以常常發(fā)出壯志難酬和懷才不遇的悲聲。他們對個體前途命運的擔憂,與他們具有的強烈國家責任意識和歷史使命感是緊密相連的。行動上他們投身仕途,救國救民。文學作品中他們抒發(fā)明珠暗投的嘆息。歷史上,屈原“信而見疑,忠而被謗”;李白“欲濟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辛棄疾“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彪m然在宋代文人地位較高,但是奸臣得勢,正直的文人在激烈的黨爭中屢遭排擠,得不到重用,只是英雄空有報國之志,而無用武之地。如屢遭貶謫的秦觀作有《踏莎行》(林州旅舍),以委婉之調抒遷人之恨,賀鑄的《踏莎行》抒發(fā)自己懷才不遇的憂憤,他的懷古之作《凌》(銅人捧露盤引)化用典故,抒發(fā)了自己不能見賞于統(tǒng)治者的抑郁之情。作為宋代文學代表的宋詞充滿了文人們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深沉的民族憂患意識和渴望建功立業(yè)的英雄之氣,這是一種無意識的追念、崇拜,渴望自己變成英雄的心理和個性特征,但這是“灰暗”的情感,因為現實中并沒有他們所期待的一展抱負的平臺,在客觀現實中他們無能為力,理想愿望和政治抱負不能得到充分施展,時代的昏暗使他們壓抑苦悶,偉丈夫、真男兒的氣魄成為宋代文人心中永遠的痛,這樣的憂憤之聲成為宋代文學作品中強烈的旋律,是宋人憂患意識的外在表現。到了南宋,宋王朝的危機進一步加深,嚴峻的社會現實激發(fā)了宋人的愛國熱情,于是出現了許多愛國詩詞。辛棄疾終生以英雄自詡,在《滿江紅·江行簡楊濟翁周顯先》中有“英雄事,曹劉敵”,《南鄉(xiāng)子》中有“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的表達。在唐宋詞史上,辛棄疾是書寫英雄情結的代表,他渴望成就英雄偉業(yè),成為曹操、劉備那樣的英雄,當他橫刀躍馬登上詞壇時,展現在世人面前的則是一個虎嘯風生的英雄形象。如“氣吞萬里如虎”(《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少年橫朔,氣憑陵。酒圣詩豪馀事”(《念奴嬌》)等句子。他忠君愛國,滿腔熱情奔赴沙場,卻“可憐白發(fā)生”(《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這是多么沉痛的哀嘆!可謂“報國欲死無戰(zhàn)場”(陸游《隴水吟》),所以只能在紙上落下失落與悲哀,最終以凄涼和絕望結局。賀鑄在《六州歌頭》中也寫到“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他不是“不請長纓”,而是不能請長纓,留下不能生擒西夏酋帥的遺憾。連所配帶的寶劍也在西風中發(fā)出怒吼之聲。在宋代,像辛棄疾和賀鑄這樣不為世用的英雄豪俠還大有人在,邊塞受到異族入侵的威脅,他們卻無路請纓,這里有對個體命運的擔憂,也有對國家前途命運的憂慮,南宋詞人只有在詞中開辟天地,抒寫他們對社會現實的深沉憂慮。他們在表現這種憂慮之情的同時,也表現出對人生和社會的理性認識,所以在文學作品里又往往滲透著哲理意趣①葛志紅:《論宋代文人的憂患意識》,《長江叢刊》2000年第14期。。
總體而言,宋代文人這種深沉的社會憂患意識是由儒家積極入世的思想、亂世中個人的遭際和內憂外患的社會現實共同促成的,他們將憂患之思發(fā)而為詞,奏響了慷慨悲壯的命運之歌,淋漓盡致地表達了憂國憂民的赤子情懷以及對國計民生的終極關懷。
靖康之難后,宋王室被迫偏安于東南的半壁江山,是為南宋。文學創(chuàng)作也隨著金兵鐵蹄的踏入而發(fā)生巨大變化。時事的變遷改變了作家們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傾向,民族的屈辱、山河的破碎和人民的不幸,促使他們貼近社會現實,以文學創(chuàng)作反映時代戰(zhàn)亂、民族社會的憂患苦難和個體前途命運的渺茫、理想落空的悲憤苦悶,他們呼吁抗敵復國,抨擊投降茍安,為救亡圖存而呼號。許多南渡作家的作品就體現了這種變化,他們擴大了詞體抒情言志的功能,使詞具有強烈的時代感和現實感,南宋文學達到了新的高峰。
巾幗詞人李清照是兩宋時期最重要的文學家之一,她的出現使南宋詞壇大放異彩。李清照生于北宋,家道殷實,一生中享受過幸福,也經歷了苦難。“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很難想象這氣勢磅礴、蕩氣回腸的詩句竟出自婦人之手。靖康之變后,李清照家破人亡,命運的不幸,令她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傾向都發(fā)生了改變。從她的詞作中,我們能看出南宋初年社會混亂的狀態(tài)。
李清照四十多歲時,金兵攻進北宋首都,宋王朝被迫南遷到臨安(今浙江杭州),李清照也隨遷臨安。她以憤怒執(zhí)筆寫下“生當作人杰”詩句,以項羽不肯過江東這件事來諷刺朝廷的妥協(xié)退讓,這在當時引起了很大的反響,激發(fā)了主戰(zhàn)派的戰(zhàn)斗熱情,讓人不禁心生欽佩之情??梢娝纬w都引起民眾的不滿,朝廷不顧百姓的生存安危,遷徙逃避,統(tǒng)治階級都逃跑了,那留下的老百姓該怎么辦呢?表明當時的朝廷在人民心中的地位急速下降,百姓無安家之所,生存堪憂,喪失了對朝廷的信任。李清照較多關注政治,她瘋狂主戰(zhàn),詩詞也基本與政治相關。她一方面譴責朝廷奸臣當道、貪官污吏盛行,朝綱混亂,另一方面,抒發(fā)抗戰(zhàn)激情,激勵抗金將領過江驅敵。擊退金兵,收復河山,是她晚年的夢想。面對此時的社會狀態(tài),李清照已從遷都后的惶恐不安轉為強烈的民族之悲和救國意識。從中可以看出,南宋時期雖然經濟發(fā)達,但朝廷內部混亂黑暗,政府軟弱無能只顧自保,社會動蕩不安,百姓的生存狀態(tài)艱難。建炎三年(1129),經歷了多年的艱苦生活,趙明誠病逝,所有的珍藏都在顛沛流離中散失或折損,李清照悲痛欲絕,大病一場。失去了親人的她深感人世的孤獨和人生的乏味,生活的一切都變得灰暗,失去了昔日的光彩?!堵暵暵繁M顯她內心的孤獨寂寞和揣揣不安?!把氵^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蔽羧盏拇笱銕в姓煞虻臏厍榕c安慰,如今的大雁卻讓人感到傷心和絕望;“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以前雖然人比黃花瘦,但仍具孤芳自賞的瀟灑,而今黃花飄零,浸透了生命將逝的悲哀。詞境灰冷凝重,抒發(fā)了自己因國破家亡,天涯淪落而產生的孤獨落寞、凄涼悲苦的心緒,是這苦難時代的真實寫照。①謝穡:《宋代女作家的憂患意識》,《山東文學》2010年第5期。
同一時代的詞人還有朱敦儒,在南渡之前就有“詞俊”的美稱,作詞帶有鮮明的自傳性特點。青年時代的他放浪形骸、蔑視權貴?!耳p鴣天·西都作》充分展現了他狂放不羈的個性。人到中年時,靖康之變的戰(zhàn)火將他推入漂泊的難民潮中,艱苦的南奔行程讓他凄苦憂憤,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流露出漂泊流離的傷悲,也從側面揭示出戰(zhàn)亂時代社會的苦難和民族的悲劇。如《卜算子》寫南飛的旅雁在茫茫云海中無處可歸,發(fā)出陣陣哀號。南飛孤雁象征了苦難時代,漂泊逃難者舉目無親、終日奔逃,生命時刻受到威脅,作者唱出了和他一樣無處歸宿者的茫然、悲哀、孤獨、疲倦和焦慮恐懼。面對著國家的危亡,中原淪陷,詞人發(fā)出聲聲憂憤?!断嘁姎g》:“中原亂……試倩悲風吹淚過揚州?!痹洝坝駱墙痍I慵歸去”的詞人在民族備受壓迫蹂躪時改變了閑曠自適的人生態(tài)度,迸發(fā)出救亡圖存的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
宋王室被迫南遷后,與金人又進行了反反復復的斗爭與和談,這以后才逐漸走向平穩(wěn)。金兵雖想將南宋一舉吞滅,但面臨著契丹的威脅和嚴重的內部矛盾;在南方,隨著國家局勢的穩(wěn)定,主戰(zhàn)派得到孝宗皇帝的支持,在朝廷中占有一席之地,但歷經多次北伐,均以失敗告終。經過了多次的打打談談,終于簽訂了“隆興和議”,南北對峙的局面由此形成。這種屈辱境地對士大夫的心理以及南宋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生了重要的影響。首先,北方淪陷已成為事實,收復中原的希望破滅,民族危機的加深,使一些有強烈民族使命感的文人憂憤倍加,悲觀的情緒愈發(fā)濃重。這一時期,呼吁抗敵復國,洗刷國恥、建功立業(yè)、收復中原的愿望表現得十分強烈,對國家民族前途命運的憂慮和英雄理想的高揚成為這一時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題。而在政治方面,雖然外力的威脅逐漸減弱,但朝廷內部爭權奪利、勾心斗角,主戰(zhàn)與主和兩派之間斗爭激烈,許多文人也參與其中。在學術方面,理學在屢被禁止后,在這一時期又重新興起。乾淳年間,朱熹、陸九淵等理學家通過講學和著述把理學滲入到文化的各個層面,而陳亮、葉適等人則以功利為重,由此就形成了激烈的學術爭論,對南宋文學的創(chuàng)作產生深刻影響。
總體來看,南宋中期的社會狀況和文人的精神生活都很復雜,但山河破碎、和戰(zhàn)之爭的現實,是宋代文人心中無法抹掉的痛。無論是豪放詞風的盛行還是婉約詞占上風的文壇,都飽含著對國家和民族前途命運的憂慮之情,即使是習于吟風弄月、獻詩行謁的江湖詩人,也寫了不少憂國憤世的作品,不僅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實和個體遭遇,也彰顯了士人的社會責任意識。
最能體現這一時期時代精神的是陸游、辛棄疾等英雄志士的作品,其感激悲憤、忠君愛國之情,完全寓于作品之中。陸游以其愛國憂世之心,在他五十四歲出蜀東歸的途中寫下《楚城》:“江上荒城猿鳥悲,隔江便是屈原祠?!痹娨婚_始就以“荒”和“悲”定下全詩基調,用擬人手法表達深切的悲哀?!耙磺灏倌觊g事,只有灘聲似舊時。”詩人以灘聲依舊來反襯人世萬物的變遷,愛國志士憑吊古跡、追憶往昔,表達了對楚城荒廢的感傷情懷,發(fā)出對現實的慨嘆。詩歌《龍興寺吊少陵先生寓居》首先追述了杜甫親身遭際的戰(zhàn)亂背景,“中原草草失承平,戍火胡塵到兩京”,繼而寫杜甫之后的遭遇和晚年寄居的狀況,“扈蹕老臣身萬里,天寒來此聽江聲?!眹叶嚯y,報國無門,共同的遭遇讓陸游和杜甫產生了共鳴。作者一心渴望殺敵復國,可現實卻是南宋小朝廷偏安于江南一隅,理想與現實的巨大落差使他格外苦悶,只好在幻想中得到安慰和解脫。他的《關山月》也表達了面對現實的悲哀劇痛,借老戰(zhàn)士之口,痛責統(tǒng)治者茍安的無恥行徑,傾訴了愛國將士和淪陷區(qū)人民的滿腔悲憤。他的《書憤》緊扣一“憤”字敘述了個人的遭際,抒發(fā)了英雄的壯志難酬和對民族命運的憂慮。
南宋詞人的情感世界已由個體的人生苦悶延至民族社會的憂患苦難。辛棄疾繼承和弘揚了這種精神,他的作品表現出更深的社會憂患和人生苦悶。如他的名作《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充分表現了英雄豐富而曲折的心靈世界,故國淪陷的仇恨、國恥未雪的焦慮,故土難歸的漂泊感,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壓抑和苦悶,生命虛度的失落和時光飛逝的緊迫感雜然于胸。理想與現實的差距令他萌生退隱的想法,可英雄無功的慚愧和執(zhí)著的奮進之心又讓他放棄這一念頭,進不能退不忍,剛強的英雄也留下悲憤的淚水。他晚年所作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上篇贊揚在京口建立霸業(yè)的孫權和率軍北伐、氣吞胡虜的劉裕,表達自己想像他們一樣為國立功。下篇借諷刺劉義,表明自己堅決抗金但反對冒進誤國的立場和態(tài)度。最后以廉頗自況,表達自己報效祖國的一片忠心和不為朝廷重用的滿腔悲憤,諷刺了南宋統(tǒng)治者屈辱求和的無恥行徑①張海鷗:《英雄人格意識探微稼軒詞》,《廣州大學學報》1993年第1期。。
開禧三年(1207),史彌遠專政。1208年簽訂《嘉定和議》,宋貢獻財物由二十萬增至三十萬,財產大量損耗。寧宗以后,奸佞當道,政治腐敗,國事日衰。紹定五年,南宋答應聯(lián)蒙滅金,可是1234年金國滅亡后,南宋失去了保護屏障,受到更強大的蒙古的威脅,“端平入洛”的失敗讓宋朝損失慘重,統(tǒng)治者卻怠于政事,沉迷于聲色犬馬之中,朝廷大壞。1267年,忽必烈攻打南宋重鎮(zhèn)襄陽,史稱“襄樊之戰(zhàn)”。1273年,樊城失守,襄陽城破,宋軍最終投降,六年的襄陽保衛(wèi)戰(zhàn)結束。之后的南宋全境已納入元朝版圖,殘余勢力文天祥等人擁立小朝廷,仍堅持抗戰(zhàn),后在海豐兵敗被俘,在蒙軍的猛攻下,雷州失守,小朝廷遷往崖山。蒙元將領張弘范緊追其后,對崖山發(fā)動總攻,宋軍無力抵抗,全線潰敗,史稱“崖門海戰(zhàn)”。走投無路的南宋在1279年3月19日,宋室皇族跳海自盡,許多忠臣及十萬軍民集體跳海殉國。南宋至此徹底滅亡,與蒙古四十多年的抗戰(zhàn)以失敗告終。戰(zhàn)爭極其慘烈,據估計,宋軍在此次戰(zhàn)爭中陣亡十萬,海上全是尸體。文天祥目睹了慘狀,作詩云:“羯來南海上,人死亂如麻。腥浪拍心碎,飆風吹鬢華?!?/p>
以婉約為主要詞風的姜夔、吳文英,也在詞中訴說了對中原淪陷的哀愁。姜夔寫詠物詞,常常別有寄托。他擅于將個人的人生失意和對國事的感慨與詠物相融,寫得空靈蘊藉,寄托遙深。《齊天樂》詠蟋蟀“一聲聲更苦”的“哀音”,滲透著詞人凄涼的身世之感,含義豐富深廣。“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睂戵傍Q聲的轉移,寄托著靖康中徽欽二帝蒙難的國恥,但寓意又絕非此一事所能概括。詞以蟋蟀鳴聲為線索,把詩人、思婦、客子、帝王、兒童等不同的人事巧妙地結合到一起。其中不僅有詞人自傷身世的喟嘆,還曲折地揭示出北宋王朝的滅亡與南宋王朝的茍安,醉心于暫時安樂的可悲現實。這些漂泊者、失意者,不論尊卑長幼,都要悲秋吊月,聞蟲鳴而傷心無限,憂國懷鄉(xiāng)愁緒縈繞心間,極寫蟋蟀之聲處處可聞,使人欲避不能。這聲音似私語、似悲述,與孤吟聲、機杼聲、砧杵聲連成一片,仿佛一組凄婉哀愁的交響樂。下面“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眱删湟詷穼懗?,使原本無限幽怨凄楚的琴聲變得更苦,可見白石的獨具匠心。這首詞看似詠物,實則抒情,以蟋蟀的悲鳴寄托家國之恨。用空間的不斷轉換和人事的廣泛觸發(fā),步步烘托,達到一種凄迷深遠的藝術境界。姜夔的《暗香·舊時月色》為一首詠梅之作,詞中無句非梅,借梅喻人。起句寫舊時豪情,以月色、梅花句鏈接過去和現在,喚起與玉人月下摘梅的回憶;隨即以“而今”轉折到當前,“長記”二字追憶賞梅雅事;末句又回到當下,惋惜片片落梅,暗含故人不知何日重逢之意。全詞構造了悠遠的意境,蘊含凄婉的憂國之思,寄托了個人生活的不幸。吳文英的詞作數量豐沃,其中多傷時憶悼之作,號稱“詞中李商隱”。吳文英生活的時代元已代金而起,南宋政權岌岌可危。面對著風雨飄搖的時局,他不能奮起吶喊,只能借詠物傷金感昔,表達對國事的憂思。他的詞或傷戚宋室的衰微,或隱喻朝廷的茍安,或描寫山河的支離破碎,或痛悼被害的忠臣良將。吳文英的憂國傷時之作夾雜著對人世滄桑的感嘆,他將家國之感與身世之痛相融,其沉郁哀傷之情隨處可見。但較之陸游、辛棄疾等人的愛國作品來看,他的詞作更顯蒼白、消極。他的《賀新郎》開篇從韓世忠的別墅寫起,進而追憶往事,故國難復盡行其中。以新曲催發(fā)寒蕊,隱喻企盼時事解凍,萬象布新的新意??墒菄鴦莓吘勾蟛蝗缜?,心緒從昂奮轉為沉重,只留下“無言”與“懷恨”,傷時憂國之情寄托于訪宅觀梅之中①劉玉力:《論姜夔詞的〈黍離〉之悲》,《勝利油田師范??茖W校學報》2002年第6期。。
總體來看,宋代文化深受儒家入世思想的影響,具有十分強烈的國家主人翁意識??涨凹ち业拿褡迕?,腐敗混亂的社會環(huán)境,導致了宋代文人深沉的民族憂患意識,并鮮明地呈現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正所謂“憤怒出詩人”。北宋時期深受遼和西夏兩個敵對政權的威脅,但也只是對中原王朝造成局部的威脅,北宋基本上是一個承平的時期,所以憂患意識并未成為全民族的主流意識,也沒有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總基調,直到靖康之變后,南宋被迫偏安于秦嶺、淮河以南的半壁江山,憂患意識才成為全民族的主流意識,憂患中的悲憤之聲遂成為南宋一百五十年間文學創(chuàng)作的總基調。這種憂患意識與對國家人民的責任感相輔相成,在文學作品中表現得更為深廣。宋代文人具有十分強烈的責任感和民族意識,他們更能清晰地洞察社會的隱患。正因為具有這種深廣的憂患意識,他們心中那報效國家、建功立業(yè)、為人民排憂解難的愿望也就表現得更強烈,將愛國主義的旗幟高揚。在英雄志士的心中,原本低沉壓抑的憂患意識升為堅毅積極的精神力量。雖然在婉約詞風中這種憂患意識給人帶來沉悶和絕望之感,但皆可看做“表天下者”的不同表現方式,是中華民族智慧的結晶,對中華民族文化——心理結構的形成產生了重要影響。這種生于憂患、居安思危、多難興邦的憂患意識對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興衰榮辱具有重要影響,是主體對改造世界的一種強烈使命感和能動性,表現為堅強的意志和奮發(fā)精神。對于國家、民族而言,有憂患意識、居安思危,才能使國家長治久安,民族興旺團結。對于個人,它可以讓人在一帆風順時時刻保持清醒,防微杜漸;當遇到挫折時,可以從中汲取精神力量,積極勇敢地面對,絕不氣餒,這正是憂患意識對現代社會和個人發(fā)展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