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青蓮居士”名號再考

湯 洪 任敬文

李白，號“青蓮居士”，此名號因何而生，一般認(rèn)為李白居住于蜀地綿州彰明縣青蓮鄉(xiāng)，因此“青蓮居士”來自其故鄉(xiāng)“青蓮鄉(xiāng)”，似已為學(xué)界和大眾通識，如游國恩等主編《中國文學(xué)史》中認(rèn)為李白“五歲時隨父遷居四川彰明縣的青蓮鄉(xiāng)，因自號青蓮居士”；(1)游國恩等主編：《中國文學(xué)史》(二)，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年，第70頁。周勛初《李白評傳》中認(rèn)為：“神龍之初，李客行程萬里，攜五歲的兒子李白入蜀，定居綿州昌隆縣清廉鄉(xiāng)”；(2)周勛初：《李白評傳》，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第46頁。《辭?！方忉尅扒嗌忇l(xiāng)”：“古地名。唐時屬綿州昌明縣，即今四川江油市南青蓮鎮(zhèn)。詩人李白幼時隨父自碎葉遷居于此，故自號青蓮居士，人稱李青蓮或青蓮學(xué)士?！?3)《辭?！肪庉嬑瘑T會：《辭海》，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年，第1824頁。這些都為“青蓮居士”提供了地理上的認(rèn)識。然而遍考新、舊《唐書》以及唐宋典籍，皆無蜀中綿州“青蓮鄉(xiāng)”一說，足證“青蓮鄉(xiāng)”之得名應(yīng)在李白成名之后。那么，“青蓮居士”因何而得名，本文試圖鉤稽文獻(xiàn)，尋覓答案。

李白出生于唐代武則天長安元年(701年)，《新唐書·文藝中》有李白簡略記載：

李白字太白，興圣皇帝九世孫。其先隋末以罪徙西域，神龍初，遁還，客巴西。白之生，母夢長庚星，因以命之。十歲通詩書，既長，隱岷山。(4)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762頁。

可惜《新唐書》并沒有確切記載李白的出生地以及客居地，后世對此眾說紛紜，爭論不休?？肌缎绿茣さ乩碇尽罚骸熬d州巴西郡，上。本金山郡，天寶元年更名……縣八：巴西，昌明，魏城，羅江，神泉，鹽泉，龍安，西昌。”(5)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089頁。巴西郡有八縣，巴西為其一。諸如魏城、羅江、鹽亭等地名，今日猶存。因此，此“巴西”應(yīng)在今四川綿陽附近，綜合各家各說，李白自小即生活成長于蜀中綿陽一帶，當(dāng)無異議。

李白自號“青蓮居士”的問題，劉友竹和王新霞都曾著文進(jìn)行過考辨。(6)劉友竹：《李白為什么自號“青蓮居士”》，《天府新論》1986年第1期，第51-53頁；王新霞：《“青蓮居士”由來考辨》，《陜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6年第2期，第88-93頁。然而，劉文過于簡略，且概言李白自號“青蓮居士”，是出于對佛教的信仰，并沒有詳細(xì)考辨《維摩詰經(jīng)》的直接影響以及“青蓮”意象的歷史傳承。王文雖考辨“清廉鄉(xiāng)”甚詳，然而忽略了《維摩詰經(jīng)》對李白的佛教身份情感認(rèn)同以及六朝隋唐詩文“青蓮”意象積淀對李白自號的直接影響。李白“青蓮居士”自號所體現(xiàn)的佛教情懷對理解李白詩歌中濃郁的佛教文化底蘊(yùn)十分重要。因此，本文在劉文和王文的基礎(chǔ)上，擬對這一問題作進(jìn)一步探討。

一、《維摩詰經(jīng)》是李白“青蓮居士”名號的直接由來

李白自號“青蓮居士”，完全是他崇尚佛教以及熟讀《維摩詰經(jīng)》的自我認(rèn)同。這一認(rèn)識清人王琦在《李太白集注·年譜》中已有洞察：

青蓮花出西竺，梵語謂之優(yōu)缽羅花，清凈香潔，不染纖塵。太白自號，疑取此義?！睹脊伢拧分^其生于彰明之青蓮鄉(xiāng)，故號青蓮。按：青蓮鄉(xiāng)在綿州舊彰明縣內(nèi)，《彰明逸事》原作清廉鄉(xiāng)，疑后人因太白生于此，故易其字作青蓮耳。謂太白因此而取號，恐未是。(7)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574頁。

王琦被公認(rèn)為李白研究大家，清人杭世駿序王琦所注《李太白全集》中說“闃處如退院老僧、空山道人，日研尋于二氏之精英”，趙信序稱“窮半生之精力，以成此書”。(8)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684-1685頁。王琦既精通內(nèi)典，又勤于心力，力求還原李白自號“青蓮居士”的本意。李白因佛教“青蓮”而自號“青蓮居士”，后人倒果為因，增附其出生地為“青蓮鄉(xiāng)”，其先后邏輯也昭昭明晰。今人詹锳《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也贊同王琦的觀點(diǎn)。(9)詹锳：《李白全集校注匯評集評》，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2631-2632頁。

“維摩詰”是古印度居住在毗舍離的一個富翁，家財萬貫，奴婢成群。他勤于攻讀，虔誠修行，能處相而不住相，得圣果成就。“維摩詰”是佛教早期著名居士，也就是在家修行的菩薩，梵文為Vimalakīrti，音譯為“維摩羅詰、毗摩羅詰”，漢語略稱為“維摩或維摩詰”，意譯為“凈名、無垢塵”，意為“潔凈、沒有污染的人”。后秦鳩摩羅什所譯《維摩詰經(jīng)》卷上云：

目凈修廣如青蓮，心凈已度諸禪定。(10)僧肇等注：《注維摩詰所說經(jīn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3頁。

鳩摩羅什弟子?xùn)|晉人僧肇注曰：“天竺有青蓮華，其葉修而廣，青白分明，有大人目相，故以為喻也?！?11)僧肇等注：《注維摩詰所說經(jīn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3頁。青蓮花產(chǎn)自天竺(古印度)，是睡蓮的一種，葉長而寬，青白分明。印度人將其視為偉人的眼睛，因而佛教用青蓮來形容佛的眼睛，也象征清凈純潔。鳩摩羅什譯《妙法蓮華經(jīng)·妙音菩薩品》卷第七“是菩薩，目如廣大青蓮華葉”(12)鳩摩羅什譯：《妙法蓮華經(jīng)》，《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9冊)，東京：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1934年，第55頁。的記載與《維摩詰經(jīng)》所記一致。李白“青蓮居士”正是源出于此。后秦《別譯雜阿含經(jīng)》卷四“一切水生華中，青蓮華第一”，(13)《別譯雜阿含經(jīng)》，《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2冊)，東京：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1934年，第396頁。以及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二十七“一切蓮華中，青蓮華第一”(14)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25冊)，東京：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1934年，第260頁。皆有青蓮的記載，足見“青蓮”在佛經(jīng)大量翻譯入中土的時代已經(jīng)是一個重要象征意象。

二、《答湖州迦葉司馬問白是何人》是李白為“青蓮居士”給出的最佳答案

李白的《答湖州迦葉司馬問白是何人》中云：

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湖州司馬何須問，金粟如來是后身。(15)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876頁。

此詩是解讀李白“青蓮居士”名號由來最可靠、最為有力的自證。

李白途經(jīng)浙江湖州，詩歌為答人之問。據(jù)詹锳《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考《元和郡縣制》《方輿勝覽》認(rèn)為湖州“治所為今江蘇吳興縣”。(16)詹锳：《李白全集校注匯評集評》，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2631頁。所答之人姓“迦葉”，官職為司馬?！板热~”本是天竺古姓，鄭樵《通志·氏族略·諸方復(fù)姓》中云“迦葉氏，西域天竺胡人”，(17)鄭樵：《通志》，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183頁。其姓多與佛教有關(guān)，那么，此人或為來自域外的印度人在唐朝湖州為官或因篤敬佛教而以“迦葉”自號?！斗饘W(xué)大辭典》解釋“迦葉”為：“佛十大弟子中，有頭陀第一之羅漢，謂之摩訶迦葉，略稱迦葉?！?18)丁福保編：《佛學(xué)大辭典》，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年，第1637頁。因此，也有學(xué)者認(rèn)為“迦葉”為中國禪宗初祖，唐代詩人往往借“迦葉”指佛教禪宗，如杜甫《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本自依迦葉，何曾藉偓佺”(19)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714頁。即是其例。那么，此處“迦葉司馬”或是一位信奉禪宗的湖州司馬。但不管哪種說法，“迦葉”皆與佛教密切相關(guān)，當(dāng)無異議。

李白懷才不遇，自覺鶴立雞群、曲高和寡，因此以“謫仙人”標(biāo)榜自己。佛經(jīng)往往稱天堂居民男性為“天子”，女性為“天女”，天堂居民可以被貶降到人間，此處“謫仙人”即李白依佛經(jīng)所云自認(rèn)為是天堂來到人間的“天子”，足見李白內(nèi)心的自負(fù)?！敖鹚谌鐏怼奔词桥c釋迦牟尼同時的維摩詰大士，詹锳《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有詳考：“傳說維摩詰居士之前身為金粟如來?！段倪x》卷五九王屮《頭陀寺碑》‘金粟來儀，文殊戾止。’李善注：‘《發(fā)跡經(jīng)》曰：凈名大士，是往古如來?！段迳€》卷下《金粟如來》：‘《凈名經(jīng)義鈔》：梵語維摩詰，此云凈名，般提之子，母名離垢，妻名金機(jī)，男名善男，女名月上。過去成佛，號金粟如來?！?，此處白以凈名大士自比。”(20)詹锳：《李白全集校注匯評集評》，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2632頁。因此，維摩詰居士又稱凈名大士，成佛后又號金粟如來。李白《答湖州迦葉司馬問白是何人》所說“金粟如來”正是李白自比維摩詰居士并以“金粟”自許的真實(shí)寫照。李白此詩與前引《維摩詰經(jīng)》“青蓮”對照，答案不言自明?！洞鸷蒎热~司馬問白是何人》所自稱“青蓮居士”正是源于《維摩詰經(jīng)》“目凈修廣如青蓮”，“凈”也暗含維摩詰“凈名大士”的稱號。李白以“青蓮”自號，正是他喜讀《維摩詰經(jīng)》與尊崇維摩詰本人行跡的體現(xiàn)。

三、“青蓮”是李白詩歌重要的佛教意象

《答湖州迦葉司馬問白是何人》所言“青蓮居士”并不是李白詩文的孤例，《答族侄僧中孚贈仙人掌茶》詩序也提及“青蓮居士李白”。(21)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897頁。此外，尚有5處“青蓮”意象與佛教密切相關(guān)?！渡じ琛分小敖涞瞄L天秋月明，心如世上青蓮色”(22)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06頁與《陪族叔當(dāng)涂宰游化城寺升公清風(fēng)亭》中“了見水中月，青蓮出塵?！?23)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965頁。之句，皆是用明月與“青蓮”對舉，明月也是李白佛境的升華。此“青蓮”超塵出俗，禪靜而不染一絲雜質(zhì)，正是李白內(nèi)心情懷的映照?！稄]山東林寺夜懷》中的“我尋青蓮宇，獨(dú)往謝城闕”，(24)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075頁?！杜c元丹丘方城寺談玄作》中的“怡然青蓮宮，永愿恣游眺”(25)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059頁。，《金銀泥畫西方凈土變相贊》中的“八法功德，波動青蓮之池；七寶香花，光映黃金之地”，(26)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327頁。其“青蓮宇”“青蓮宮”“青蓮池”又喻指佛教寺廟，特別是《金銀泥畫西方凈土變相贊》中對佛教八功德水、七寶池與布金林等典故的熟知運(yùn)用，無不表明李白精熟佛典與深諳佛理。元人薩天錫《過池陽有懷唐李翰林》有“長嘯拂紫髯，手捻青芙蓉”(27)楊鐮主編：《全元詩》(第30冊)，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32頁。的描寫，薩天錫已經(jīng)覺察到李白對青蓮花的一往情深。

李白喜愛蓮花、好詠蓮花并以蓮花喻其高潔的情操已是其詩文一大特色?！顿浶怯钗奶丶娉蚀奘逃贰鞍仓饺嚎?，彈劍拂青蓮”，(28)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613頁。甚至用青蓮來形容自己的寶劍，足見李白喜愛青蓮花之深意?！稊M古二十首》第十一“涉江弄秋水，愛此荷花鮮”，(29)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100頁。纖塵不染的秋水襯托荷花的鮮潔?！豆棚L(fēng)》第二十“茲山何峻秀，綠翠如芙蓉”，《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贈江夏韋太守良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感興》第四“芙蓉嬌綠波，桃李夸白日”，(30)以上并見：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14、574、1104頁。與其說李白在寫芙蓉，不如說他在寫自身情趣以及張揚(yáng)詩文風(fēng)格。《西岳云臺歌送丹丘子》“石作蓮花云作臺”，(31)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381頁。正所謂佛眼看世界，處處皆是蓮花。

四、“青蓮”佛教意象自六朝至隋唐傳承有自

李白詩歌中大量“青蓮”及蓮花意象的存在，無疑表明李白鐘愛佛教圣物蓮花。此外，李白“青蓮”意象也不是向壁虛造、空穴來風(fēng)?！扒嗌彙币徽Z由來有自，常見于六朝隋唐詩文，其意象無不與佛教相關(guān)。如江淹《吳中禮石佛》詩“誓尋青蓮果，永入梵庭期”，(32)江淹著，胡之驥注：《江文通集匯注》，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14頁。明人胡之驥為之作注即引《法華經(jīng)》，此“青蓮”無疑是佛教圣物。梁簡文帝《梁安寺釋迦文佛像銘》“滿月為面，青蓮在眸”，(33)歐陽詢：《藝文類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第1317頁。此“青蓮”與《維摩詰經(jīng)》所記完全一致。南朝梁釋慧皎《高僧傳》，唐初釋道宣《廣弘明集》、釋智昇《開元釋教錄》等佛學(xué)典籍皆有“青蓮”的佛法意象記載?！陡呱畟鳌份d佛圖澄“即取應(yīng)器盛水，燒香咒之。須臾生青蓮花”，(34)釋慧皎撰，湯用彤校注：《高僧傳》，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346頁。此“青蓮”隱喻佛法之奇妙?！稄V弘明集》卷十三贊美佛祖曰“眼類井星，精若青蓮”，(35)釋道宣：《廣弘明集》，《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52冊)，東京：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1934年，第177頁。此“青蓮”與《維摩詰經(jīng)》所言“青蓮”皆指佛眼?！堕_元釋教錄》卷五“沙門求那跋摩”曰：“跋摩嘗于別室入禪累日不出，寺僧遣沙彌往候之，見一白師子緣柱而立，亙空彌漫生青蓮華。”(36)釋智昇：《開元釋教錄》，《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55冊)，東京：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1934年，第527頁。此“青蓮花”又為純潔之物，不染塵垢，斷絕世俗雜念，儼然是禪靜心境?！斗鹫f普曜經(jīng)》記釋迦牟尼出生時有32種瑞應(yīng)，其二是陸地生青蓮花，大如車輪。(37)竺法護(hù)：《佛說普曜經(jīng)》，《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3冊)，東京：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1934年，第492頁。此外，佛教中所謂四方佛土中的北方佛土即為蓮花世界，《華嚴(yán)經(jīng)》中毗盧舍那即為蓮花世界的教主?！斗鹫f阿彌陀經(jīng)》記載：“極樂國土有七寶池，八功德水充滿其中……池中蓮華大如車輪，青色青光?！?38)釋元照：《佛說阿彌陀經(jīng)義疏》，《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37冊)，東京：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1934年，第367頁。此“青蓮花”又妙喻佛國之壯大美好，佛教認(rèn)為一個蓮花瓣即代表一個三千大千世界，整個蓮花寶座代表全部華藏世界。唐代佛教建筑、佛像以及佛座雕刻青蓮花極為普遍，為佛教徒所通識?！度圃姟贰度莆摹分小扒嗌彙币庀蟾鼮樨S富，據(jù)王新霞《“青蓮居士”由來考辨》統(tǒng)計，《全唐詩》也出現(xiàn)49處“青蓮”，《全唐文》也出現(xiàn)49處“青蓮”，絕大多數(shù)都與佛教內(nèi)容有關(guān)?！度圃姟分谐Ｓ谩扒嗌徲睢薄扒嗌徤帷薄扒嗌徑纭敝阜鹚?，用“青蓮客”喻僧人，用“青蓮心”喻禪心。(39)王新霞：《“青蓮居士”由來考辨》，《陜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6年第2期，第88-93頁。唐太宗《為戰(zhàn)陣處立寺詔》中的“望法鼓所震，變炎火于青蓮；清梵所聞，易苦海于甘露”，(40)董誥等編：《全唐文》，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60頁。王勃《釋迦佛賦》中的“目容修廣于青蓮”，(41)王勃著，蔣清翊注：《王子安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62頁。無不是援“青蓮”入佛境的例證。

五、“青蓮居士”本與綿州“青蓮鄉(xiāng)”毫無關(guān)涉

魏顥《李翰林集序》中曰：“白本隴西，乃放形，因家于綿。身即生蜀，則江山英秀?！?42)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448頁。魏顥與李白同時，其說當(dāng)可信。但魏顥所記，只言綿州，一如《新唐書》所記“客巴西”，并未記載“青蓮鄉(xiāng)”。遍檢新、舊《唐書》，綿州及蜀中皆無“青蓮”一名。但唐代典籍記綿州“昌明縣”者頗多，唐杜佑《通典》卷一百七十六“州郡六”(43)杜佑：《通典》，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4622-4623頁。以及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三十三“劍南道下·綿州”(44)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848-849頁。皆是其例。北宋初年樂史《太平寰宇記》卷八三“史部十一·地理類二·劍南東道二·綿州”記載：“綿州，巴西郡。元領(lǐng)縣九，今八：巴西，彰明……彰明縣，本漢涪縣地，西魏昌隆縣地，初在清廉鄉(xiāng)，大同四年移于讓水鄉(xiāng)，魏移于孟津里。唐先天元年避廟諱，改為昌明縣。天寶中，江水決。建中元年移于舊縣，即今理也。今改為彰明縣?！?45)樂史：《太平寰宇記》，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661-1664頁?！短藉居钣洝份d“昌明縣”已改為“彰明縣”。此后，北宋末年歐陽忞《輿地廣記》卷二九《成都府·綿州·彰明縣》也記有“彰明縣”。(46)歐陽忞：《輿地廣記》，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第841頁。據(jù)此，巴西郡綿州本漢代廣漢郡之涪縣，涪縣又有昌明縣，東晉孝武帝司馬曜時移漢昌縣于此，后魏(北朝西魏)廢帝元?dú)J時(553年)改漢昌縣為昌隆縣，唐玄宗先天元年(712年)改昌隆縣為昌明縣，此縣原在“清廉鄉(xiāng)”。

自《太平寰宇記》“初在清廉鄉(xiāng)”的記載后，文獻(xiàn)即有李白故宅在“清廉鄉(xiāng)”的記載。宋太宗淳化二年(991年)，楊遂謫任彰明縣令，曾作《李太白故宅記》，此文載于王琦《李太白全集》卷三十六“附錄六·外記”：“先生舊宅在清廉鄉(xiāng)，后往戴天山讀書，今舊宅已為浮屠者居之……”(47)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626頁。這也許是首次明確將李白故里指定為“清廉鄉(xiāng)”，但是，楊遂的記載是“清廉鄉(xiāng)”，并非“青蓮鄉(xiāng)”。北宋臨邛人計有功《唐詩紀(jì)事》引東蜀楊天惠于宋元符二年(1099年)出任彰明縣令時所作《彰明逸事》，(48)計有功著，王仲鏞校箋：《唐詩紀(jì)事校箋》，成都：巴蜀書社，1989年，第478頁。與楊遂《李太白故宅記》相同。此外，南宋初年杜田的《杜詩補(bǔ)遺》、(49)洪邁：《容齋隨筆》，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318頁。南宋紹興年間吳曾的《能改齋漫錄》(50)吳曾：《能改齋漫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20頁。以及南宋洪邁的《容齋隨筆》(51)洪邁：《容齋隨筆》，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318頁。也認(rèn)可李白故宅在“清廉鄉(xiāng)”。明代曹學(xué)佺在《蜀中廣記》中記川西道成都府綿州彰明縣名勝，也載有“清廉鄉(xiāng)”一說。(52)曹學(xué)佺：《蜀中廣記》(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35頁。清代嘉慶年間重修《大清一統(tǒng)志》卷三百九十九沿襲《太平寰宇記》，其中有“李白宅：在彰明縣南二十里”，又“彰明故縣：今彰明縣治……初在清廉鄉(xiāng)”。(53)穆彰阿、潘錫恩等纂修：《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二十三冊)，《四部叢刊續(xù)編·史部》，上海：上海書店，1984年，第12頁。由此可知，自《太平寰宇記》“清廉鄉(xiāng)”的說法后，歷代地志及游記皆記為“清廉鄉(xiāng)”，而沒有“青蓮鄉(xiāng)”一說，即使晚至嘉慶年間重修的《大清一統(tǒng)志》，仍記李白故宅為“清廉鄉(xiāng)”，而不是“青蓮鄉(xiāng)”。

然而“青蓮鄉(xiāng)”之說，或已肇端于明代中葉。明代四川新都才子楊慎《丹鉛續(xù)錄》卷三關(guān)于“李白”的記載，或為“清廉鄉(xiāng)”訛變?yōu)椤扒嗌忇l(xiāng)”的首見文獻(xiàn)：“李白生于彰明縣之青蓮鄉(xiāng)，其詩云‘青蓮居士謫仙人’是也”。(54)楊慎：《丹鉛續(xù)錄》，《文淵閣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855冊第167頁。楊慎據(jù)李白《答湖州迦葉司馬問白是何人》“青蓮居士謫仙人”的自述，認(rèn)為李白詩句之“青蓮”為其出生地名，便由此臆斷李白生于“青蓮鄉(xiāng)”。楊慎《丹鉛摘錄》《丹鉛總錄》也重申此說。前論提及曹學(xué)佺《蜀中廣記》卷九“名勝記”第九記李白故宅在彰明縣“清廉鄉(xiāng)”，曹學(xué)佺于明代萬歷二十三年(1595年)中進(jìn)士，時年在楊慎去世后36年。曹學(xué)佺后曾任四川右參政按察使，他多方搜求，居家20余年寫成《蜀中廣記》?！妒裰袕V記》并沒有采取同時代楊慎“青蓮鄉(xiāng)”之說，而是沿用自《太平寰宇記》以來的地志成說，可見，曹學(xué)佺的采擇應(yīng)有所據(jù)。

楊慎“青蓮鄉(xiāng)”之訛說后被《四川通志》所采用，影響也就更為廣泛，該書《古跡·龍安府·彰明縣》記載：“青蓮鄉(xiāng)，在縣南，接江油縣北界。一名漫坡渡，相傳李白母浣紗于此，有鯉躍入籃中，烹食之，遂孕而生白”。(55)常明、楊芳燦等纂修：《四川通志》，揚(yáng)州：揚(yáng)州古籍書店，1986年，第2028頁?！端拇ㄍㄖ尽费赜脳钌鳌扒嗌忇l(xiāng)”之說，又附加諸如李母食魚孕白等更多民間傳說，由此推測，楊慎“青蓮鄉(xiāng)”的說法或來自綿州彰明縣當(dāng)?shù)氐拿耖g附會，而楊慎又未加判別，于是導(dǎo)致訛誤。游國恩等主編《中國文學(xué)史》介紹李白時也承此說：“誕生于中亞的碎葉，五歲時隨父遷居四川彰明縣的青蓮鄉(xiāng)，因自號青蓮居士。”(56)游國恩等主編：《中國文學(xué)史》(二)，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年，第70頁。此說法，更加導(dǎo)致學(xué)人認(rèn)可。附會和訛誤的根源，或出于鄉(xiāng)人對李白的崇敬而改“清廉鄉(xiāng)”為同音之“青蓮鄉(xiāng)”，由此導(dǎo)致望文生義，倒果為因。李白“青蓮居士”的名號與古代的“清廉鄉(xiāng)”實(shí)際毫不相干，而與現(xiàn)在的“青蓮鄉(xiāng)”正為因果關(guān)系。楊慎也難免犯此疏漏，細(xì)細(xì)尋思，此中因緣，更有不明白“青蓮”為佛教語匯所致。

六、結(jié)語

綜上所述，由《維摩詰經(jīng)》所塑造的“青蓮”意象，為六朝隋唐文士所尊奉，特別是唐代王維、李白和白居易，皆對《維摩詰經(jīng)》推崇備至。王維以“維”為名，以“摩詰”為字，自號“摩詰居士”，直是《維摩詰經(jīng)》“維摩詰”之翻版。李白較為隱含，以《維摩詰經(jīng)》的“青蓮”名號，一是因為推尊王維，二是因為尊崇佛典，三是因為向往“維摩詰”之生活模式。“青蓮”的潔凈禪靜意象又正與李白內(nèi)心鄙棄塵俗、傲視權(quán)貴的個性相一致?！疤煜旅缴紖s”，佛寺“青蓮宇”“青蓮宮”又多在遠(yuǎn)離紅塵之幽遠(yuǎn)名山，這也正好與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的杳然仙蹤相符。以“青蓮”為名號最契合李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詩文個性。此外，“居士”為梵語“迦羅越”的漢語意譯，佛教專稱在家修行者，“居士”一語更是李白崇奉佛教的內(nèi)心情懷之外在身份確認(rèn)，自此，“青蓮居士”以濃重的佛教色彩向我們展示了李白的佛教情結(jié)。蓮花本不是我國特產(chǎn)，古代蓮花自天竺傳入，這也是共識，特別是盛產(chǎn)于西天竺印度河流域的青蓮花，本為佛教所珍愛從而成為佛教圣物。這一物種跨越千山萬水，竟在四川與李白結(jié)下不解之緣，不得不令人驚嘆文化穿越時空的魔力。巴山蜀水毓養(yǎng)的天才詩人，在蜀地佛風(fēng)熾盛的山水間，蘊(yùn)涵著佛教純凈清潔的佛理，積淀成李白高蹈塵外的個性精神。在文學(xué)領(lǐng)域，巴蜀詩仙再一次與古印度發(fā)生了時空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