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魆
第一夜
周六晚上八時,馬亥還在研究廠里剛進口的一臺新式壓切機。他還沒見過這樣的機器,說明書上全是看不懂的英文和日文,偏偏沒有中文版本,而且操作按鈕所標示的也是日文??偣芟M谙轮荛_工前,馬亥能把它的操作弄通弄透,接替那臺發(fā)生事故、現(xiàn)在報廢了的紙品壓切機,繼續(xù)投入生產(chǎn)。總管丟下幾句話,就開車去了醫(yī)院,因為他妻子即將臨盆……
馬亥捻亮辦工桌的電燈,一頁一頁地翻看說明書,根據(jù)日文里的中文字詞,揣摩整句話的具體意思。這樣的方法要是讓其他工人來干,肯定不奏效,其實上網(wǎng)翻譯不是難事,但馬亥對自己的想象和閱讀能力非常有把握,只要輪班間隙有空,他就在辦公室里看書??偣芸v容書籍出現(xiàn)在繁忙的工廠里,特別是出現(xiàn)在馬亥手中,這也是為什么碰上生產(chǎn)事故談判,他第一時間就把馬亥找來。
死者是同一個車間的工友小呂。昨天,在馬亥的說辭幫助下,廠方才最終跟死者家屬達成了調(diào)解。原本這種生產(chǎn)事故的賠償談判,賠償方嘴上總是充滿虛假的人道主義,實則還是冷冰冰的契約條文,只會讓死者家屬覺得,即使把整座紙品包裝廠拱手相送,也不足以平息內(nèi)心的悲憤。
但有馬亥在場,事情就不一樣了。
馬亥把燈調(diào)得更亮,把油膩發(fā)黑的墻壁照得熠熠生光。他回想起昨天跟死者家屬談判時的措辭。馬亥總是讀各種各樣的雜書,面對死者家屬,一些句子隨口就來,從容優(yōu)雅,有條不紊,充滿詩意的臨終關(guān)懷。馬亥覺得自己在安撫死者家屬時,不是在談判,而是在讀詩。
小呂家庭經(jīng)濟一般,所幸投了意外身故保險,加上工廠答應(yīng)賠個十幾萬,事情就此作罷。兩位老人的情緒很快就被安撫妥當(dāng),小呂的遺孀叫阿茹,她也不再說什么,應(yīng)允了賠償條件,挽著二老,離開了工廠。
紙品包裝廠被勒令停工整改一周,現(xiàn)在車間里眾多機器紛紛沉睡了。寂靜中,馬亥想著要不要為死去的小呂念一段《送魂經(jīng)》。
這時,一個電話打來,是醫(yī)院護士。
護士跟馬亥說,他妻子的宮口現(xiàn)在才開了三指,如果不能順產(chǎn),之后就要為她進行剖腹產(chǎn)了。護士要馬亥現(xiàn)在過去醫(yī)院陪同。想不到自己的孩子跟總管的孩子竟然會在同一天出生,馬亥不禁開始想象,一個資產(chǎn)者的后代和一個工人的后代,他們各自的命運會如何,能不能當(dāng)一對純潔的好朋友?這么胡思亂想了一會兒,馬亥才回答了一句:“明白?!彼f完就掛了電話。
這才掛了電話,一個新電話又打進來了。
這臺座機沒有來電顯示,馬亥不知道打來的是誰。他盯著電話出神,每一聲粗劣聒噪的鈴聲都震動著周圍機器,在表面揚起一層纖維灰塵。馬亥只想安靜一會兒,現(xiàn)在廠里的工人只剩他一個……妻子分娩,肯定得哀嚎好一陣子……孩子出生后,哭聲也將伴隨他多年……所以此時此刻,在偌大的工廠里,只有切斷電源的冰冷機器在彌漫汽油味的寂靜空氣中,默默陪伴他。仿佛過了今夜,一個充滿噪音和無窮災(zāi)異的新時代,就要割據(jù)侵蝕他的生活了。
馬亥把今夜看作一個生活臨界點:只要夜晚不睡覺,白天閉上眼睛,那么無數(shù)個夜晚就能融合為一個不間斷的夜晚;只要不去弄懂機器的操作,機器就一天不會通電運作,那么開工的日子就會無限延后;就像《仇敵》的作者亞羅米爾,行刑隊的子彈射穿他頭顱前的那半秒鐘,上帝把它延長到一年的長度,思想比肉體享用多了一整年的時間。電話急躁地持續(xù)了整整半分鐘,然后停止了。
沒過多久,第三個電話又進來了。馬亥終于忍不住抓起話筒。這次打來的是總管。
“小馬!我老婆生了個兒子!”
“哦……”
喜訊傳達后,總管在那頭喘著幸福的大氣,然后不說話,等著馬亥祝福他。但馬亥出現(xiàn)了個錯覺,以為醫(yī)院又來了電話,告訴他,他老婆生了個男孩……直至他意識到那是總管的兒子出生時,才吁了一口氣。這個臨界的夜晚,還在持續(xù)啊。
“小馬,那臺機暫時不弄了。你下班吧,先不說了哈!”說完,總管就掛了電話。
馬亥抬頭看了下墻上的鐘:晚上九點。剛好進入亥時——
亥時,人定時分,晚上九點至十一點。
馬亥記得很清楚,因為他出生的時辰就是亥時。他家自古取名有個傳統(tǒng),嬰兒出生在哪個時辰,就取哪個時辰對應(yīng)的名稱作名字。馬亥的父親出生在午時,日中時分,因此大家都叫他馬午,或者馬日中。馬亥出生在亥時,叫“馬亥”或“馬人定”,二者取其一。馬午最終為自己兒子選擇了一個“亥”字。
當(dāng)馬午為兒子上完戶口幾天后,才忽然意識到:“馬”加“亥”,不就是“駭”嗎!字意不太吉利??墒?,既然這個家族遵循這種命名傳統(tǒng),就有種無法更改的宿命感:人定時分,本該夜深人靜,他的孩子偏偏在這個時辰出生,一聲尖銳的啼哭,擾人清夢,就是所謂的“駭人”啦。于是,馬午這么安慰自己,便不再回派出所更改馬亥的姓名,認為一個人采取順應(yīng)的態(tài)度,會比一味反抗活得更長久。
不過馬亥早就意識到,這種命名方法存在一種可笑的缺陷:假如碰巧在雞鳴時分,亦即丑時出生,那么他孩子就必須取名為馬雞鳴,甚至叫馬丑……啊,他無法接受這么難聽的名字,所以這個晚上,對于妻子耗了半天宮口才開三指的事,他不太著急,畢竟要開到十指,待到何時呢?要么現(xiàn)在就把孩子生下來,要么熬過丑時,待到寅時(清晨三點到五點),他孩子就能取名馬寅……馬亥覺得必須在這件事上拿捏好,總不能以后向工友們介紹自己的孩子時,說的是:
“這是我兒子,馬丑……”
馬亥決定繼續(xù)閱讀操作手冊上的日文,在一本舊日歷的空白處抄下每句日文里的中文字詞,解讀殘損經(jīng)書的完整含義那樣,依靠嚴謹而富有想象力的思維,逐句逐句地解讀操作要點。他這么做不是為了盡早將機器投入使用,而是出于一種文學(xué)喜好,他又想起亞羅米爾是怎么在被槍殺前的半秒鐘內(nèi),在腦海里繼續(xù)完成他的作品《仇敵》的:不斷增刪,尋找準確的字詞,直到補全最后一個性質(zhì)形容詞。馬亥把博爾赫斯這篇《秘密的奇跡》讀了很多遍,但從來沒有仔細想過,故事中的亞羅米爾所謂的“最后一個性質(zhì)形容詞”,究竟是什么……
馬亥一直抄寫到晚上十點,把空白處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憑借以往的操作經(jīng)驗,很快能得出一套明晰的操作方法。在這之上,又多了些趣味。馬亥決定離開工廠,先回家睡一覺。
剛拉下車間電閘,窗外一排長長的照明燈齊齊射進乳白色的霧光,廠房如同郊外月色下的墓地。機器由于濃重的光影對比,看起來比平時更巨大,更有立體感,也更鬼影幢幢,像一座座墳塋。這時,那臺新式壓切機在馬亥眼中,成了一頭張著大嘴的機械馬,它伸著長長的脖子,在流動的燈光中,緩緩站起來,抬起沉重的金屬腿,移動到馬亥面前。馬亥很高興,撫摸壓切機的金屬表面,像在撫摸家里養(yǎng)的那條寵物狗。
馬亥給自己的腳找了個支點,爬到機械馬背上,騎著它就這么走出工廠大門,朝闃靜少人的夜晚大街上走去。身下的這頭機械馬輕輕地喘氣,是他威風(fēng)凜凜的坐騎。他閉上眼睛,幻想自己站在高處。大約兩天后,也就是下周一,總管就要確定副總管職位的最終人選了,馬亥已經(jīng)可以想象得到,那時候總管將在大會上向所有員工宣布:
“副總管的職位,屬于我們學(xué)識淵博、兢兢業(yè)業(yè)的小馬!”
馬亥愛極了這個處于臨界點的夜晚。這臺機器給予了他想象力層面的享受,而且憑借著對它的專業(yè)研究,以及多個日夜的辛苦工作,他還將坐上副總管的位置。
回家路上,經(jīng)過一座橋,馬亥在橋頭看見了工友小呂的遺孀,阿茹。
阿茹倚在欄桿上抽煙,看見馬亥走過來,她的手指輕輕一彈,把煙彈到了橋下。馬亥看見一點猩紅的煙火在空中旋轉(zhuǎn),像流星一樣墜落黑暗的水表,滅了。
“來,上馬!”在離阿茹還有幾米處,馬亥對她說。
“什么啊?”阿茹吐出最后一口煙,問道。
“噢……”馬亥從幻想中清醒過來,身下并沒有一頭所謂的坐騎,“沒事,說夢話而已?!?/p>
“是嗎?以前怎么沒聽你說過夢話?”阿茹笑著問。
“你倒挺留意?!瘪R亥回答。
在妻子懷孕前,深夜下班后,馬亥一般會在工廠宿舍過夜。期間,馬亥認識了阿茹。那個月,小呂為了完成指標,連續(xù)加班將近一個月,阿茹只好到宿舍里來照顧他。由于回到宿舍時已經(jīng)是夜深,馬亥一般只會在阿茹起夜時才在走廊上碰到她,在昏暗的燈光下,彼此點點頭。
馬亥偶爾會聽到小呂兩口子在被窩里做愛的聲音,他只好戴上耳機聽歌,裝作聽不到。但他還是注意到了一些細節(jié),那就是阿茹似乎并不怎么滿意——或者說,她對小呂非要在宿舍窄窄的床上搞這檔子事感到不快,而且隔壁床還睡著另一個男人呢……馬亥越察覺到阿茹的這種情緒,平日對他們在深夜做愛的事就越表現(xiàn)得毫不在意,更多時候裝作毫不知情。
“這么晚,你在這里干什么?”馬亥問。
“今晚,他出殯?!卑⑷慊卮?。
“晚上出殯?”
“奇怪吧?是那個道士師傅定的時間,鬼知道……可能是因為他也是晚上死的吧?!卑⑷阏f,“待會出殯的隊伍會經(jīng)過這座橋,我本來應(yīng)該在家里等著的,但夫妻一場,我想再看他一眼。”
“他被壓成了一張紙那么薄……”馬亥回憶。
“可怕……沒這么夸張吧……”阿茹說,她朝橋的另一頭望去,等著隊伍到來,“你昨天說得挺好,我本來還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父母。看,你嘴皮子一動,就搞定了?!?/p>
“過獎,過獎。你現(xiàn)在可是百萬富婆了?!瘪R亥說。
“錢不在我手上?!?/p>
“等二老歸西了,錢還不是一樣到你手上?”
“你可真壞?!?/p>
馬亥咯咯地笑了兩聲。接著兩人在欄桿上點了一根煙,等著出殯隊伍經(jīng)過。這座橋的路燈壞了,只有一頭的燈還亮著,阿茹望著的正是燈亮著的那頭,看來出殯隊伍會從那邊走來。抽第二根煙時,他們先是聽到細微的叮鈴聲,接著,一聲刺耳的嗩吶把他們都嚇了一跳。
一條出殯隊伍從光亮處忽然出現(xiàn),緩緩走上橋來,霧光中的人們舉著巨大的花圈位列兩側(cè),幡旗在夜風(fēng)中翻動。經(jīng)過馬亥和阿茹身邊時,隊伍中似乎沒有人留意到橋上的這兩個人,一個是死者的工友,一個是死者的遺孀,仿佛這兩人被黑暗隱沒了形體……
馬亥有點害怕,覺得自己并不存在于這世上,像個無人看得見的蒼白幽靈。當(dāng)小呂的骨灰甕經(jīng)過眼前,馬亥把手里還在燃燒的香煙丟過去,心里想著:給你上一炷香啦,上路吧。阿茹目送出殯隊伍從這座橋光明的一側(cè)逐漸隱沒進晦暗的另一側(cè),鈴聲和嗩吶聲交替,最后逐漸衰弱下去。
當(dāng)大橋的黑夜再次恢復(fù)死寂時,阿茹問:
“你老婆今晚不是要生了嗎?”
“護士說,宮口開得很慢。”
“你不去醫(yī)院陪產(chǎn)?”
“沒事的。我很疲倦?!瘪R亥看著阿茹說,“茹,還要去嗎?”
“嘴上說累,身體倒是……”阿茹明白馬亥說的到底是哪里,不是去醫(yī)院,而是叫她去廠里打野炮。她猶豫一會兒,點點頭。兩人便逆著出殯隊伍離開的方向,一前一后地朝工廠走去。
“你怎么會用‘疲倦這種詞?”來到工廠門口時,阿茹問,“文縐縐的。”
“書看多了。詩人,哲學(xué)家,大師……這么多頭銜,隨便你叫。”
“但你還是食人間煙火的嘛?!?/p>
“不,我只食你身上的煙火。”
阿茹擰了一下馬亥的耳朵。
保安亭沒人,草地上連一條流浪狗也沒有,工廠圍墻上的鐵絲網(wǎng)在月色和街燈雙重照射下,往斑駁的墻上投落一道道交叉的花紋陰影。阿茹跟在馬亥身后,沿著墻走到廠房大門前,他們側(cè)身溜了進去。整改期間,工廠很快失去了人氣,每一縷汽油味都仿佛是機器呼出來的鼻息,兩個人覺得自己身處一個古老廢墟,在樓道平臺上停下來,望著玻璃窗外的天空,分不清今夜的性質(zhì)到底是末日的前夜,還是新生活的伊始……
馬亥把阿茹拉到自己懷里,準備親她。
但阿茹無力地仰著頭,燈光落在她臉上,好像涂了一層霜凍。馬亥注意到她臉上有一絲猶豫的神色。于是,他松開手,獨自上樓,再次回到那臺壓切機前,坐下來翻看著日歷上的筆記。
“你叫我來是陪你加班的嗎?”阿茹倚在壓切機的金屬支架上問道。
“不是……你離那臺機器遠一點……”馬亥說,“別傷著自己了……”
阿茹背后就是壓切機的那張金屬大嘴。馬亥隱隱覺得,這位美女下一秒就會被吞進金屬野獸的肚子里。馬亥不敢開燈,怕引人注意。廠房浸潤在乳白色的光線中,機器陰影斜斜地把阿茹的身體切割成一塊塊不規(guī)則的碎片,像一面被打碎的鏡子。
凝視阿茹的身體,馬亥的記憶墜回小呂發(fā)生事故的那個晚上,以及前一個晚上。發(fā)生事故的前晚,小呂一回到宿舍,很快就由于勞累倒頭睡了過去。馬亥和阿茹趁機來到一個空置的車間,在黑暗中第一次觸摸彼此的身體。馬亥記得,當(dāng)他用舌頭舔阿茹的乳房時,嘗到的是咸咸的、金屬質(zhì)感的汽油味……
“想不到,小呂已經(jīng)死了。一秒鐘,人就卷了進去,變了肉醬,真可怕?!瘪R亥說。
“絞死他的那臺機器呢?”阿茹問,她有點緊張,點了一根煙,又靠在機器上。
“在后面?!瘪R亥指著后面的一個房間說,“過幾天會有人來處理?!?/p>
“他是怎么被絞進去的?”
“我來示范給你看。”
“你要干什么?”
馬亥的雙手環(huán)在阿茹腰部,從背后衣衫處輕輕滑進去,她的腰肢有點僵硬,也許是因為害怕。馬亥迅速解開阿茹乳罩的扣子,從衣服里將它扯了下來,丟到壓切機的把手上。他握住那對乳房,下身隔著褲子輕輕頂觸阿茹的身體,把她抵在壓切機的作業(yè)平臺上,像要把她送進金屬怪獸的大嘴。
這一系列動作有個奇怪的趨向,似乎正一點點地把阿茹往機器的更深處推進去。在馬亥記憶中,小呂就是這么被機器卷進去的,只是當(dāng)時更迅速,生死愛欲之性質(zhì)也跟纏綿的場面截然相反。
“上次沒讓進,這次可以了么?”馬亥在阿茹耳邊問道。
“下次吧……今晚他出殯……”阿茹推開馬亥,從壓切機作業(yè)平臺上小心翼翼地滑出來,四肢有點發(fā)抖,還不時望著機器黑漆漆的金屬腔體。
“好吧?!瘪R亥說。
“明晚,明晚,好嗎?”
這時,一種熟悉的鈴聲,如升起漸濃的夜霧一樣……從微弱……到清晰……接著,車間的門便被一股外力推開,刺耳的嗩吶聲幾欲要喚醒所有沉睡的機器!那條出殯的隊伍竟然鉆進了車間,還在車間里巡游一圈。道士也許是在為小呂招魂呢,畢竟這里是小呂死去的事發(fā)現(xiàn)場……
馬亥迅速地把阿茹重新壓在壓切機的作業(yè)平臺上,借機器作掩護,兩人面貼著面,屏住呼吸,朦朧的光線讓兩副軀體看起來就像兩個巨大的零件。出殯隊伍再一次忽略了兩人,巡游幾圈后,才從車間另一側(cè)的大門離開。兩人心有余悸,依然緊貼著不敢動,剛才似乎不約而同地陷入了一個恐怖的夢里。但他們知道那不是夢,他們的破事差點就露了馬腳……
馬亥趁機吻阿茹,干燥發(fā)澀的舌頭從她脖子一直游走到耳背處……她喉嚨深處吐出溫暖的喘息,頭向后仰著,兩顆眼球不由自主地向上翻起,露出了一大片布滿血絲的眼白。馬亥的視線這時再次變形,他看到阿茹的瞳孔隨著眼球的不斷上翻,也正一點點地向眼窩深處翻轉(zhuǎn)過去,這么下去,她是不是能達到某種極限,看到自己眼窩背后的頭顱——那片黑暗的實體空間?如果說瞳孔的正前方是日常生活的光明,那么眼球背后的世界,到底是什么呢……
待出殯隊伍消失無蹤后,兩人馬上整理好衣衫,再次一前一后地離開工廠。關(guān)上車間大門前,馬亥看了一眼墻上的鐘:晚上十一點。
今夜亥時,恰好結(jié)束。
第二夜
在收到民警的傳召前,整個周日白天,馬亥都在家里的床上虛耗著,眼皮在睡眠和清醒之間切換。他不止一次回想起昨夜阿茹被他的舌頭挑逗時,那兩顆向上翻的眼球,藏在眼窩深處的眼白,布滿血絲……他咂咂嘴,舌頭還殘留那種金屬汽油味,似乎服下了一劑毒藥,影響了神經(jīng)官能。
阿茹的皮膚怎么會有這樣的味道?不用猜,這種味道來自小呂身上……
毋庸置疑,小呂在工作上比馬亥勤奮多了,工作是他目前生活的全部,至少是一大部分。他簡直是個在機器身上筑巢的男人,工裝不離身,也極少洗澡,身上沾著永遠洗不掉的汽油味和汗酸。阿茹從他那里惹了傳染病似的,把這種味道也沾上了。
馬亥聽阿茹說,小呂認為這個家庭目前無法承擔(dān)一個孩子的養(yǎng)育開支,只有等到升職后,他才做這一步打算。因此結(jié)婚這么久,兩人一直沒生孩子。
馬亥跟小呂不同,甚至有點瞧不起他,自己學(xué)歷比小呂高一個檔次,平日的閱讀使他總是不自覺地睥睨車間里的其他工人。盡管他們做著相似的工種,但馬亥認為,跟這一具具在機器隆隆聲中震顫著的肉體相比,他擁有一顆異常高貴的心靈。所以,馬亥不分場合地看書,毫不避諱,還跟總管說,自己在工廠里常常承受著靈魂分裂的痛苦。
“在我面前,不必這么文縐縐……”總管回答說,他不關(guān)心馬亥的私生活,唯一在意的是工作指標,“但工人確實該豐富一下精神生活呢。”
馬亥把總管的話默認成贊許,況且坐上副總管職位的人才,腦袋里的管理知識肯定要比技術(shù)重要。現(xiàn)在說什么都沒用,小呂死了,那個計劃中的孩子也隨著他的死消失在未形成的世界里。這是馬亥唯一羨慕小呂的地方,因為他再也不用當(dāng)一個父親了。馬亥如今有點厭惡婚姻。
說到孩子,昨夜離開工廠后,馬亥去了一趟醫(yī)院。護士跟他說,他妻子的宮縮停止了,但情況暫且穩(wěn)定。這意味著,孩子還要延后到某個日子才出生。隔著病床的窗戶,他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妻子,回到家里,開始接下來一整天的睡眠。像他之前設(shè)想的那樣:只要白天不出門,閉上雙眼,那么每個夜晚都將融合為一個夜晚;本該發(fā)生的事情由于時間的停滯,將不再發(fā)生。
然而,睡到下午時,天昏地暗,馬亥開始質(zhì)疑自己的想法,是否看書看太多了?他以前認為,書本生活與真實生活可以并行不悖,現(xiàn)在想法在動搖。他再也睡不著,起床打算再讀一遍《秘密的奇跡》。當(dāng)他讀到行刑隊射死亞羅米爾時,一個電話打了進來,竟恰巧是派出所的電話——他哆嗦了一下,書滾到了床底。
“駭?”
“嗨?!?/p>
“我問你,你是不是叫駭?”
“警官,我的名字要分開讀:馬、亥、馬、亥……”
“得了。你過來派出所一趟?!?/p>
“我那天把事情都說清楚,都說完了。”
“有新情況,需要你過來回答幾個問題?!?/p>
“好的,警官?!?/p>
看看時間,已是下午四點,昨天跟阿茹約好今晚八點在工廠見面。如果在派出所耽擱一陣,估計會來不及了。但馬亥還是拖到了傍晚七點才出門,那時天色已昏暗,夜色好像從沒有離開過,是從昨夜延伸過來的同一個夜晚。護士也沒打電話過來,馬亥確信方法奏效了,臨界點的夜晚確實如他所想的,在無限度地保持下去,他妻子將一直處于待產(chǎn)狀態(tài),子宮里的孩子即將降生,卻又不是真正意義上來到了世界上。
一陣愁緒涌上心頭。馬亥多么希望自己成為父親的日子能再往后推推,再和阿茹發(fā)展發(fā)展,再多享受一下副總管最終人選宣布前的期待和虛榮。他希望世界的發(fā)展進程都能緩一下,最好倒回到自己決定結(jié)婚的那天。
派出所民警小張剛到任不久,上級給他安排了這個小任務(wù)。他打完電話后,抽了半包煙,心想要是馬亥再不來,他就要親自上門請人了。當(dāng)看到緩緩而至的馬亥,民警小張?zhí)统稣掌葘σ幌拢J出馬亥,將他一把揪住,要把他拉到審訊室。但來到審訊室門口,他猶豫了,沒有把馬亥關(guān)進審訊室。因為在以下這件事上,他暫時還不能判定馬亥是否該為此負責(zé)。
馬亥睡了一整天,現(xiàn)在反而更困。他半抬起眼皮,看到一個形似阿茹的女人坐在某房門前的長凳上。那個女人跟在他們身后,一起進了房間。這個房間擺設(shè)很簡陋,兩張凳子一前一后地正對著擺放,擱有幾個文件夾的辦公桌靠著墻,墻上還有一臺電視,屏幕停留在藍色畫面,偶爾閃爍幾個雪花。這房間怎么看都是一個非正式的審訊室,只是在形式上少了幾分威嚴。
民警小張要馬亥坐在最里面的椅子上,自己坐靠門口的椅子。那個女人站在辦公桌后面,緊張地等著。民警小張把馬亥頭上的吊燈扯亮。馬亥被明晃晃的日光燈霎時刺了一下,終于清醒一點,看清那個女人的確是阿茹。即使看不清,他也聞到了那股熟悉的汽油味。
這股氣味是阿茹獨有的,即使馬亥妻子跟自己同床這么久,也不見得散發(fā)這樣的體味:雌性氣息混雜著令人反胃的汽油味,卻產(chǎn)生了化學(xué)反應(yīng)似的,偏偏引起馬亥的性欲,以及——不寒而栗:當(dāng)汽油味蓋過雌性氣息時,它會轉(zhuǎn)變?yōu)橐环N沒有生命感的、機械化的恐怖聯(lián)想。
“阿茹?……”馬亥覺得自己在說夢話。
“安靜!”民警小張打斷道,然后拿起遙控器,對著電視按了一下。
電視畫面從空白的藍色一下跳轉(zhuǎn)到監(jiān)控錄像的灰白色。馬亥對畫面中發(fā)生的事再熟悉不過,畢竟他親眼看著小呂被卷進了壓切機。但民警要他重新回顧這段錄像,似乎別有用意。顯然這是阿茹第一次看到自己亡夫事發(fā)時的錄像,她走到電視跟前,恨不得鉆進去,親手阻止事故發(fā)生。
錄像時間和事件節(jié)點,按以下進度劃分:
1、錄像開始時間:晚上12點05分。
畫面右上角有一個工人,小呂本人。小呂把紙品送進壓切機,明顯腳步不穩(wěn)、搖搖晃晃,每隔半分鐘,他就得停下來,扶著機器的外金屬框,稍作歇息。
2、錄像時間快進:晚上12點10分。
(民警小張?zhí)匾庥霉夤P指著)畫面左下角,出現(xiàn)第二個人的后腦。那個人本來朝小呂走去,卻停下腳步,退回到身后的一臺機器旁,側(cè)身觀望正在作業(yè)的小呂。(馬亥知道那個人是自己,但他沒有立刻從后腦勺認出那是自己本人,第一次看見自己的背部,竟那么陌生。)
3、錄像時間:晚上12點12分。
畫面中的第二個人繼續(xù)觀望兩分鐘,與小呂相隔約二十米。
4、錄像時間:晚上12點13分。
畫面中,小呂突然俯身,左手捂住胸口,抬起右手,試圖抓住機器的金屬外框,借力撐住身體。畫面左下角,第二個人沒有行動,依然保持觀望的姿態(tài)。
5、錄像時間:晚上12點13分14秒。
小呂的手滑了一下,身體失衡,手先是伸入了作業(yè)平臺,被壓切機的壓板卡住,他試圖掙脫。但很快,壓切機將他卷了進去。
6、錄像時間:晚上12點14分。
畫面左下角,第二個人退出畫面。
7、錄像播放結(jié)束。
馬亥一臉茫然,看著猶疑不定的民警小張,以及兩顆眼球幾乎要蹦出眼窩的阿茹。被兩人打量和質(zhì)疑,一方是冷漠的刑法,一方是曖昧的感情,馬亥依然想不透這個監(jiān)控錄像有什么可疑之處。
“你有什么解釋嗎?”許久,民警小張才問。
“我要解釋什么?”馬亥坐著不敢動。
“那個人不是你嗎?”民警小張繼續(xù)問。
“是我。但錄像看得出來,很明顯,小呂的死是個意外,又不是我推他進去的?!瘪R亥辯駁。
“你為什么不救他?”阿茹顫抖著說,“你本來可以救他……”
“救他……”馬亥被阿茹這句話問住了,晃了神,“是啊,我當(dāng)時想什么……”
仿佛一層迷霧被輕易吹開,馬亥終于意識到一個本來屬于道德范疇的問題:他本該施以援手,而不是旁觀……在事故發(fā)生前,馬亥有兩分鐘時間走向小呂,可以及時在他快累倒時,把他扶到作業(yè)范圍以外的安全地帶。顯然,他沒有這么做。
馬亥仔細回想,自己是怎么在即將走向小呂時,被一種強烈異樣的情緒拖住了腳步,仿佛預(yù)見了一樁事故將要發(fā)生,躲在死亡視線之外,等待它的來臨。一直以來,馬亥很想親眼目睹死亡的實體,他已經(jīng)從書本中汲取了足夠多的關(guān)于死亡的形而上之描述,直到他在小呂身上看到了一個雛形,而他要做的,只是等待。想到這兒,馬亥被自己當(dāng)時的想法嚇壞了……
在道德層面,馬亥已無法脫身。即便如此,他依然要為自己爭取法律上的權(quán)益,想必民警就是為了此事才把自己找來的。
“我沒有故意傷人,也沒有中途放棄施救。在法理上,我無罪?!瘪R亥解釋。
“的確,的確……”民警小張嘀咕。
“我當(dāng)時根本就沒想著救他,不是因為恨他,而是……”馬亥原本打算組織個什么理由,比如謊稱自己當(dāng)時嚇壞了——可是事故發(fā)生前,他就已在觀望了,這個理由站不住腳——他決定說出那個聽起來像是捏造的真相,“我只是想看看,人是怎么死的……”
“那你真是個大詩人!大哲學(xué)家!大師!”
阿茹好像看到了什么駭人的景象,她張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亡夫的工友,自己的出軌對象,竟然會說出這種毫無人性的話。馬亥再次注意到阿茹的眼球,像兩個要破裂的熟雞蛋……民警小張也犯難,想不到上級丟給自己這么一個基本結(jié)了案、僅僅在道德層面上尚有討論余地的案子。然而法律武器根本無法懲罰馬亥的退縮,或者說,他的旁觀行為。民警小張轉(zhuǎn)過身,想問問死者妻子的意見,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已經(jīng)不在房間里了。
“你覺得要怎么處理?”民警小張反而問起了馬亥。
“如果你能在刑法上定我一項思想罪,我認栽?!瘪R亥回答。
“刑法上有這樣的條例嗎?”民警小張再問。
“不知道?!瘪R亥說。
“噢……”民警小張點點頭,低頭作思考狀,“我得想想怎么向上面交代。對了,多謝配合,以后可能還得叫你過來協(xié)助調(diào)查?!?/p>
走出房間前,兩人還握了握手。
離開派出所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派出所保安亭的保安說,看到一個女人離開。馬亥在附近的街道上走了一圈,沒看到阿茹的身影。不知道為什么,小呂的死沒有引起馬亥的什么波瀾,只是有一絲難以描述的、近乎罪惡的喜悅:小呂死了,明天副總管的位置非自己莫屬,甚至阿茹也會是囊中之物。當(dāng)然,他的初衷并不是希望小呂去死,也不是決心要把阿茹搞到手,所有事件都是巧合。不過照現(xiàn)在的情況看,馬亥在阿茹眼中,差不多是殺夫仇人啦。
馬亥朝醫(yī)院走去。但妻子不在病床上,婦產(chǎn)科護士跟他說,產(chǎn)婦又被推進產(chǎn)房了,也許今晚就會分娩,要馬亥在走廊耐心等待。護士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問馬亥:
“孩子是你的?”
“怎么不是我的?”
“好吧。兩天才來這一次……”
“護士!”馬亥對走遠的護士說,“晚上一點到三點,不能讓我老婆生!可以嗎?!”
護士似乎沒聽見,消失在轉(zhuǎn)角處。但馬亥知道護士聽見了,只是裝作不知道,她作為醫(yī)護人員怎么可以因為丈夫的一句話,罔顧產(chǎn)婦的自然分娩進程呢?他不打算在走廊等下去,又想起了那臺壓切機,打算回工廠好好擺弄一下。如果新生活注定要開啟,那么就讓新生嬰兒和副總管頭銜同時降臨在自己的左右手吧。
馬亥經(jīng)過那座橋時,橋上無人,僅剩的燈柱散發(fā)慘淡的光線。他在那兒抽了根煙,給阿茹發(fā)了個信息:“我準備去車間,過來嗎?談?wù)劇!?/p>
工廠門口,保安亭的燈亮了。保安回來巡查,確保明天復(fù)工順利。馬亥走上樓梯時,聽到保安在空曠的車間大樓里巡查走動的聲音,但不見人影。他打開車間的燈,里面空無一人,他是這里孤獨的王。但到了明天,這里的工友都將祝賀他升職。
馬亥接通壓切機電源,但不打算啟動它,而是在腦海里操作了一遍。馬亥看看手機,阿茹還沒回復(fù)信息,他打算等阿茹過來,向她展示這臺進口機器的處女秀,享受一點微不足道的虛榮,表明自己未來有足夠的能力和擔(dān)當(dāng),對她作出補償。生活晝夜顛倒,此刻馬亥很想好好睡一覺,于是趴在桌子上打起瞌睡來。
當(dāng)他被叫醒時,已經(jīng)是晚上的十二點。叫醒他的是阿茹。阿茹換了一條綠色的裙子,倚在機器旁,抽著煙,神色冷漠,說道:
“你要說什么?說吧?!?/p>
“你很香?!瘪R亥說,聞到阿茹身上有股沐浴后的香氣,原先的汽油味終于淡了。
“別說沒用的,進正題?!?/p>
“什么正題?你是說……”馬亥站起來,湊近阿茹,把她手里的煙接過來,丟到地上,踩熄。
“走開?!卑⑷惆炎詈笠豢跓熗碌今R亥臉上。
馬亥沒有轉(zhuǎn)過臉,而是穿過那團煙氣,再次親了上去。馬亥知道阿茹是為了自己,才特地洗了澡、換了裙子。果然,阿茹沒有抗拒。馬亥抱起阿茹,把她壓到機器的作業(yè)平臺上。
“說實話,”阿茹說,“小呂的死真的跟你沒有直接關(guān)系?”
“監(jiān)控錄像你已經(jīng)看過了。”馬亥輕聲說,“我害死他有什么好處?我當(dāng)時的行為純粹因為看書走火入魔了。但既然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死了,我跟你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你老婆怎么辦?”
“今夜過了再說?!?/p>
馬亥掀起阿茹的裙子,褪下她的內(nèi)褲,將那兩條白皙的長腿分別架在壓切機的金屬把手上。看著她這個令人血脈僨張的姿勢,馬亥卻奇怪地想起了妻子正在分娩時的姿勢。一種從未有過的詭異和羞恥涌上他心頭。在因為這個想法而停頓的短暫間隙,馬亥再次看到阿茹由于興奮而向上翻起的眼球,那些布滿血絲的眼白……他好像看到了什么不祥之物……
“誰在里面?!”保安經(jīng)過,一束電筒光射進來。
“哦!沒事!是我!我在試驗新機床呢?!瘪R亥下意識地伸出手,按下了啟動按鈕,機器啟動的噪音,迅速掩蓋了阿茹的呻吟聲。秘密也被掩蓋了。保安簡單應(yīng)了一聲,便轉(zhuǎn)身下了樓。
當(dāng)馬亥意識到有什么不妥,并按下緊急制動按鈕時——阿茹已經(jīng)被卷了進去。由于巨大的壓力,她的頭顱被壓扁了,一顆眼球從眼窩里迸出,滾落在作業(yè)平臺上。馬亥的心跳幾乎停止,他第一次看到了眼球的背部:那些暗紅的脈絡(luò),那個白色的圓弧,曾經(jīng)連接頭顱內(nèi)部、緊貼那片從未被目睹過的黑暗空間——“最后一個性質(zhì)形容詞”,首次以某種被確證的重量墜入他的視線內(nèi):那便是死亡。
驚魂未定,馬亥艱難地抬起壓切機的壓板,將了無生氣的阿茹從這頭冰冷的金屬機器獸的腹腔里拽出來,騎上保安停在門口的摩托,急速開向醫(yī)院。從工廠到醫(yī)院的那段短短的路程,馬亥仿佛把整個地獄都背在了身上。
“她的眼球呢?!”急診室護士問他。
“請好好看看她的眼窩……”馬亥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馬亥渾身是血,緩緩走向婦產(chǎn)科,在走廊上,碰見了那個護士。護士對他說:
“先生,你終于來了。你老婆難產(chǎn),很抱歉,孩子已經(jīng)在三分鐘前確認窒息死亡?!?/p>
在病床前,馬亥看到妻子緊抱著一個渾身發(fā)紫的嬰兒不放,失聲哭泣,一時不知道說什么。但在場的人反而被他衣服上的鮮血嚇壞了。馬亥抬頭看看墻上的電子鐘:01?誜30。丑時!
馬亥突然從妻子懷里搶過死去的嬰兒,沖出醫(yī)院。他跑到昏暗的大橋上,朝那片黑暗如眼窩的水面舉起死去的嬰兒,重重地扔了下去。
(責(zé)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