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是英國著名社會學家,“超越左與右”(beyond left and right)和“第三條道路”(the third way)的倡導者。他的思想體系龐大,涉及多個學術領域和研究層次,(1)有關吉登斯及其主要著作和思想的概述性介紹,參見楊雪冬:《能否構建一個安全能動的社會?(譯者序言二)》,載[英]安東尼·吉登斯:《超越左與右:激進政治的未來》,李惠斌、楊雪冬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9-41頁。而“世界主義” (cosmopolitanism)就是其學術思想的關鍵詞之一。盡管尚未出版過大量成體系的世界主義研究著作,但“世界主義” “世界主義的/世界性的”(cosmopolitan)“全球世界主義秩序”(global cosmopolitan order)“全球世界主義社會”(global cosmopolitan society)等相關概念和觀點頻繁出現(xiàn)于吉登斯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著作,并占據(jù)顯要地位。不僅如此,吉登斯更自稱“世界主義者”。
然而讓人不解的是,國內外學界有關吉登斯學術思想的研究文獻雖汗牛充棟,其中卻鮮有對其世界主義思想進行專門和系統(tǒng)探討,或從世界主義視角研究其學術思想。(2)在筆者搜索范圍內,國內學界僅有一篇論文與本文的研究主題貼切,但是該文存在缺憾:其一,對吉登斯世界主義思想形成的脈絡以及時代背景缺乏分析;其二,該文標題中雖含有“世界主義”字眼,但其內容主要集中于對吉登斯《超越左與右》一書中“全球世界主義秩序”理論的概括,對其他重要文獻(尤其是21世紀以來)的世界主義觀點涉獵較少。參見陳媛:《反思現(xiàn)代化與西方國家制度的修正——吉登斯的“世界主義”要義》,《比較政治研究》2014年第1期。在谷歌學術(Google Scholar)網(wǎng)站搜索發(fā)現(xiàn),國際學界尚未出現(xiàn)專門研究吉登斯世界主義思想的著作和論文,但當代世界主義研究的重要文獻卻幾乎無不參考或論及吉登斯關于民族國家、現(xiàn)代性、全球化等方面的研究。大多數(shù)學者是將世界主義作為吉登斯闡述現(xiàn)代性、激進政治、第三條道路以及全球化等學術思想的附帶性表述,但由此帶來的弊端就是難以發(fā)現(xiàn)其世界主義思想的整體圖景。這不得不說是一種缺憾,但同時也體現(xiàn)出本文寫作的必要性。
本文認為,從超越民族國家視角通觀吉登斯20世紀90年代至今的諸多著作,實際上他已構建起一個內容豐富、層次分明的“全球世界主義秩序”理論,反映出他對人類社會現(xiàn)實狀況、變革路徑以及未來前景的認知和理解。這一理論十分宏大,是一項系統(tǒng)工程,但總體立基于現(xiàn)代性的全球化維度,因而在系統(tǒng)闡述該理論之前,須對吉登斯的現(xiàn)代性和現(xiàn)代性的全球化思想的形成和發(fā)展有所解釋。故此,本文結構安排如下:第一部分,簡要敘述吉登斯如何在反思和承接古典社會理論思想基礎上重構現(xiàn)代性理論并提出現(xiàn)代性的全球化維度;第二、三、四部分則從三個層面分別論述全球世界主義秩序的主要內容,即社會與個體的轉型、民族國家的重新定位以及全球治理的變革;(3)當然,吉登斯自己在論述全球世界主義秩序相關觀點時并未形成如此明確的分析層次,而是常常交織在一起,為便于寫作和較為清晰地展現(xiàn)其整體圖景,本文分三個層面展開論述。最后一部分為結論。
現(xiàn)代性是吉登斯持續(xù)關注的話題,在其學術思想發(fā)展中居于核心地位,而他對古典現(xiàn)代性理論的反思則起到一種基礎性作用。(4)參見郭忠華:《群像與融通:吉登斯現(xiàn)代性思想溯源(譯者序)》,載[英]安東尼·吉登斯:《資本主義與現(xiàn)代社會理論》,郭忠華、潘華凌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第11頁。鑒于現(xiàn)代性思想在吉登斯世界主義思想構建中的重要性,再加上他深刻認識到古典社會理論思想家所言之現(xiàn)代社會就是民族國家,(5)參見[英]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的后果》,田禾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11頁。事實上,吉登斯的這種認識涉及社會科學中的一個經(jīng)典概念——方法論民族主義(methodological nationalism),相關研究可參見Daniel Chernilo, A Social Theory of the Nation-state: The Political Forms of Modernity beyond Methodological Nationalism, Routledge, 2007.因而回顧其對古典現(xiàn)代性理論的反思顯然有助于更深刻地理解他的世界主義思想。
如吉登斯所述,他是在一種比較寬泛的意義上理解現(xiàn)代性的,所謂現(xiàn)代性就是指現(xiàn)代社會,這涉及經(jīng)濟制度、政治制度、文化觀念等多個方面。(6)這一點我們可以從吉登斯諸多著作中的相關表述得到證明,參見[英]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與自我認同:現(xiàn)代晚期的自我與社會》,趙旭東、方文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16頁;[英]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的后果》,第1頁; Anthony Giddens and Christopher Pierson, Conversations with Anthony Giddens: Making Sense of Modernity, Polity, 1998, p.94.因而馬克思、韋伯和涂爾干這三位建立現(xiàn)代社會理論基本框架的思想家自然就成為吉登斯進行學術反思和承接的對象。20世紀70年代,在充分閱讀和思考馬克思、韋伯和涂爾干的著作基礎上,吉登斯出版了以《資本主義與現(xiàn)代社會》為代表的系列著作,其中系統(tǒng)梳理了歐洲三大古典社會思想傳統(tǒng)。(7)相關著作的初始版本可參見Anthony Giddens, Capitalism and Modern Social Theory: An Analysis of the Writings of Marx, Durkheim and Max Weber,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1; Anthony Giddens, Politics and Sociology in the Thought of Max Weber, Macmillan,1972; Anthony Giddens, Durkheim, Fontana/Collins, 1978.吉登斯對三位思想家的現(xiàn)代性理論進行了高度概括,認為按照馬克思的理論傳統(tǒng),現(xiàn)代世界的主要變革性力量是資本主義;而對涂爾干來說,現(xiàn)代制度的性質則可被歸結為工業(yè)主義(industrialism);在韋伯理解的意義上,現(xiàn)代性的基本特征可歸結為“理性化”范式。(8)參見[英]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的后果》,田禾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9-14頁。關于這三種古典現(xiàn)代性理論邏輯思路的探討重點參見郭忠華:《群像與融通:吉登斯現(xiàn)代性思想溯源(譯者序)》,載[英]安東尼·吉登斯:《資本主義與現(xiàn)代社會理論》,郭忠華、潘華凌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第2-5頁。
吉登斯發(fā)現(xiàn)三位思想家都試圖尋求對現(xiàn)代社會進行某種單一的化約論闡述,他們只注意到“某種單一的駕馭社會巨變的動力”(9)且彼此之間相互排斥,從而將復雜的現(xiàn)代社會化約為某種單一維度。因而在這一階段,吉登斯主要梳理和分析三大古典社會理論傳統(tǒng),承接古典社會理論思想家對民族國家和現(xiàn)代社會起源的思考和反思,為他此后完整提出現(xiàn)代性的四重制度性維度以及現(xiàn)代性的全球化維度奠定學術基礎。
進入20世紀末,面對即將到來的新世紀,社會科學作出了回應,后現(xiàn)代理論即是一例。與后現(xiàn)代理論的觀點不同,吉登斯認為,我們并未進入所謂的后現(xiàn)代社會,而是進入了一種高度純粹的現(xiàn)代社會或者叫晚期現(xiàn)代性(late modernity)社會。所謂高度現(xiàn)代性(high modernity)的世界,其核心在于它導入了先前年代不甚了解且后果嚴重的風險(high-consequence risk),世界正在變?yōu)橐环N風險社會。在此背景下,現(xiàn)代性本身存在的問題和張力開始凸顯,那些濫觴于現(xiàn)代性上升和擴展時期的古典現(xiàn)代性理論的缺陷暴露無遺。這就為吉登斯反思和重構現(xiàn)代性理論提供了機遇。
在高度現(xiàn)代性時代,吉登斯認為應當用多維制度的方式來研究現(xiàn)代性。正如他所言,“現(xiàn)代性在制度性的層面上是多維的,每一個被各種傳統(tǒng)詳細說明的要素都發(fā)揮著自己的作用?!?10)[英]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的后果》,田禾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9、10頁。以《民族—國家與暴力》為起點,在承接古典社會理論家三種現(xiàn)代性傳統(tǒng)基礎上,吉登斯開始系統(tǒng)思考民族國家與現(xiàn)代性并著力重建現(xiàn)代性理論。在此書中,他初步提出了現(xiàn)代性的四個制度維度,即與階級相關聯(lián)的“私有財產(chǎn)”、與多元政治相關聯(lián)的“監(jiān)控”(surveillance)、與軍事工業(yè)化情境中的武裝力量相關聯(lián)的“軍事暴力”以及與人造環(huán)境相關聯(lián)的“特性的轉變”(transformation of nature)。(11)Anthony Giddens, The Nation-state and Violence, Polity, 1985, p.311.但這只是吉登斯重構現(xiàn)代性理論范式的初步嘗試,許多地方仍不成熟。
1990年吉登斯出版《現(xiàn)代性的后果》,其中他高度凝練自己早先的學術思想,在此基礎上再次完整地提出現(xiàn)代性的四個基本制度性維度:“資本主義”“工業(yè)主義”“軍事力量”以及“監(jiān)控”,(12)“Surveillance”一詞在《現(xiàn)代性的后果》中被翻譯為“監(jiān)督”,筆者贊同郭忠華教授的觀點,即“監(jiān)控”包含監(jiān)督和控制的意思,更符合吉登斯書中原意,故本文采取 “監(jiān)控”的譯法。并且這四者之間相互聯(lián)系(見圖1)。不僅如此,他借助于其所構建的時空理論將現(xiàn)代性與全球化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指出“現(xiàn)代性正在內在地經(jīng)歷著全球化的過程”,相應地全球化也應具有四重制度性維度,即世界資本主義經(jīng)濟、民族國家體系、世界軍事秩序以及國際勞動分工(見圖2)。而正是“現(xiàn)代性的全球化”構成了吉登斯世界主義思想的基本出發(fā)點和理論前提,原因在于:(1)正是這四個主要維度構成了當下這個形態(tài)可能有待改善的“全球世界主義”社會;(13)參見[英]安東尼·吉登斯:《全球時代的民族國家:吉登斯講演錄》,郭忠華編,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0-134、133頁。(2)吉登斯提出的現(xiàn)代性的具有嚴重后果的風險(包括經(jīng)濟增長機制的崩潰、極權的增長、核沖突和大規(guī)模戰(zhàn)爭以及生態(tài)破壞和災難)、對現(xiàn)代性風險的全球性治理、世界主義民主等觀念均是對現(xiàn)代性社會體系的全球化特征的延伸和發(fā)展。
圖1 現(xiàn)代性的制度性維度資料來源:[英]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的后果》,第52頁。
圖2 現(xiàn)代性的全球化維度資料來源:[英]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的后果》,第62頁。
吉登斯將全球化定義為“世界范圍內的社會關系的強化,這種關系以這樣一種方式將彼此相距遙遠的地域連接起來,即此地所發(fā)生的事情可能是有許多英里以外的異地事件而引起,反之亦然。”(14)[英]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的后果》,田禾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56-57頁。在他看來,所謂全球化,其本質即是現(xiàn)代性的全球化,而正是現(xiàn)代性的全球化為世界性聯(lián)系提供了制度性基礎。在高度現(xiàn)代性的時代,現(xiàn)代性社會體系的全球化特征造成的影響涉及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15)吉登斯在其諸多著作中反復強調,我們不能僅從經(jīng)濟學角度看待全球化,全球化是政治、技術、文化以及經(jīng)濟的多維度現(xiàn)象;并且,全球化不僅是涉及公共和理性的“外在”(out there)現(xiàn)象,也是涉及個人和情感的“內在”(in there)現(xiàn)象。根據(jù)吉登斯的分析,這種影響使得這個時代的社會愈發(fā)明顯地表現(xiàn)出世界主義特征,并導向一種日益崛起的“全球世界主義秩序”或“全球世界主義社會”的未來。
全球世界主義秩序的第一個層面涉及相對微觀的日常生活中發(fā)生的轉型,它也構成這一不斷崛起的世界主義社會的一部分。(16)參見[英]安東尼·吉登斯:《全球時代的民族國家:吉登斯講演錄》,郭忠華編,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0-134、133頁。吉登斯使用了一系列概念來分析現(xiàn)代性及其全球化對西方社會生活和個人領域的深刻影響。
其一,由時空重組和抽離化機制導致的現(xiàn)代性的全球化和極端化,使日常社會生活的內容和本質發(fā)生轉型并提高了個體的反思性(reflexivity)。在高度現(xiàn)代性社會,每個人雖然過著地方性的生活并且身體也處于特定的時間和空間情景中,但是地點的轉換以及來自遠處的影響已經(jīng)深刻地進入到當?shù)厣钪?,當下的這個世界已經(jīng)被大大改變。這個時代,“沒有人能‘逃避’由現(xiàn)代性所導致的轉型”,(17)遠距離外所發(fā)生的事變借助于信息媒體等經(jīng)驗傳遞手段傳達至每個地方的個體。不僅如此,由于現(xiàn)代性是一種風險文化,在現(xiàn)代性的全球化進程中,風險也被導入現(xiàn)代人的生活之中。因而,“人類就某些方面而言變成為‘我們’,面對的是沒有‘他人’存在的問題和機遇?!?18)個體主動或被動地向整個世界開放,自我和社會體系在全球性背景下相互滲透、交互聯(lián)結,傳統(tǒng)的控制作用愈漸喪失,個體生活多樣性愈發(fā)明顯。
現(xiàn)代性的全球化不斷塑造著自我認同(self-identity),但自我認同并非一味為外在影響所決定,而是成為一種反思性地組織起來的活動。這意味著在與專家知識接觸后,個體具備了對風險的考慮和能夠依據(jù)新的知識信息對多數(shù)社會活動以及人與自然的現(xiàn)實關系進行階段性修正的敏感性,而這在吉登斯看來正是自我認同結構化以及個體反思性的核心特征。(19)[英]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與自我認同:現(xiàn)代晚期的自我與社會》,趙旭東、方文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24、29、6、22頁。隨著反思性的提高,個體通過“生活政治”(life politics)(20)生活政治是一種“生活方式的政治”,吉登斯如此定義:“生活政治關涉的是來自于后傳統(tǒng)背景下,在自我實現(xiàn)過程中所引發(fā)的政治問題,在那里全球化的影響深深地侵入到自我的反思性投射中,反過來自我實現(xiàn)的過程又會影響到全球化的策略?!眳⒁奫英]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與自我認同:現(xiàn)代晚期的自我與社會》,第251-252頁。不斷塑造著現(xiàn)代性的制度本身和全球化。
其二,在全球化的影響下,西方國家的公共制度和日常生活都在遠離傳統(tǒng),并且世界上其他一些仍然維持傳統(tǒng)的社會也在變得去傳統(tǒng)化(detraditionalized),吉登斯認為這就是正在出現(xiàn)的全球社會的核心與關鍵。但傳統(tǒng)的終結并不意味著傳統(tǒng)的消失,恰恰相反,傳統(tǒng)的地位發(fā)生了改變,并以不同于之前的存在方式而繁榮發(fā)展,吉登斯認為這可能正是傳統(tǒng)的未來。這樣一種后傳統(tǒng)社會“不是一個民族的社會,而是一種全球世界主義秩序;也不是一個沒有傳統(tǒng)的社會,在許多方面都有堅持和恢復傳統(tǒng)的動力和壓力。”(21)[英]安東尼·吉登斯:《超越左與右:激進政治的未來》,李惠斌、楊雪冬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88頁。
這就意味著并非所有人都能夠接受傳統(tǒng)的消逝,原教旨主義(fundamentalism)的出現(xiàn)就是例證。吉登斯認為我們必須在后傳統(tǒng)社會背景中審視原教旨主義的崛起:在全球化的、文化上具有世界主義特征的高度現(xiàn)代性社會中,傳統(tǒng)被迫開放,必須為自身的存在提供理由。因而它是受全球化影響而產(chǎn)生,起源于許多“正在被圍攻的傳統(tǒng)”。(22)參見[英]安東尼·吉登斯:《第三條道路:社會民主主義的復興》,鄭戈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5-6頁;[英]安東尼·吉登斯:《失控的世界》,周紅云譯,江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6頁。因而在吉登斯的理解中,原教旨主義是“用傳統(tǒng)方式維護的傳統(tǒng)”,它“傾向于強化既有教義的純潔性,不僅因為它希望把自己的傳統(tǒng)與其他傳統(tǒng)分開,而且因為它否認了與公共空間中不同觀點的對話性接觸聯(lián)系在一起的真理模式?!?23)[英]安東尼·吉登斯:《第三條道路:社會民主主義的復興》,第6頁。因而,“原教旨主義就是對世界的和平與持續(xù)所依賴的對話的拒絕,而且從無歧見和異議?!?24)[英]安東尼·吉登斯:《失控的世界》,第47頁。這就意味著它很有可能伴隨著暴力,并很容易成為全球世界主義秩序的敵人。在吉登斯眼中,原教旨主義和世界主義這兩種世界觀之間的沖突正是全球化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成為當今全球世界的一條條斷層線(fracturing lines)。(25)需要注意的是,吉登斯對原教旨主義的理解相對寬泛,并未只局限于宗教原教旨主義,而是包括很多形式。用他的話說,“在傳統(tǒng)成了某種必須根據(jù)環(huán)境決定、而不只是想當然的東西的情況下,原教旨主義可以在社會生活中的任何領域中產(chǎn)生?,F(xiàn)在不僅出現(xiàn)了宗教的原教旨主義,還有族性的、家庭的、性別的及其他形式的原教旨主義。”([英]安東尼·吉登斯:《第三條道路:社會民主主義的復興》,第6頁。)
面對此番情景,自稱“世界主義者”的吉登斯明確表述立場:應當歡迎并接受文化復雜性,堅持對話民主(dialogic democracy),反對任何類型的原教旨主義,不論“他人”是誰,應當形成一種彼此寬容的相處關系。(26)由于全球化、反思性以及傳統(tǒng)化進程使得各種傳統(tǒng)相互碰撞并創(chuàng)造出大量急需填滿的“對話空間”,而在這些空間中既有可能實現(xiàn)對話也有可能導致原教旨主義的進入,為避免原教旨主義可能帶來的不良后果,吉登斯認為應當積極倡導對話民主。“對話民主指的是這樣一種情況:那里有發(fā)達的交往自主權,這種交往構成對話,并通過對話形成政策和行為。”(27)對話民主不同于理想的講話場所,也并不一定要求達成共識,它“僅僅意味著公共場合的對話提供了與他人在一種彼此寬容的關系中相處的手段——不管‘他人’是個人還是由宗教信仰者組成的全球社群?!?28)顯然,對話民主反對包括宗教原教旨主義在內的各種類型的原教旨主義,它旨在建立一種積極信任的能力,保持“必要的沉默”,從而使個人或團體與他者繼續(xù)共存。正如吉登斯所說,對話民主主要不是關心增加權利或代表利益,而是推進文化世界主義(culture cosmopolitanism)。(29)[英]安東尼·吉登斯:《超越左與右:激進政治的未來》,李惠斌、楊雪冬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116-120、119、119、117頁。
吉登斯相信,如果用普遍價值引導寬容和對話,以熱情和激情驅動世界主義道德,(30)那么最終世界主義觀將取得勝利。
全球世界主義秩序的第二個層面則指涉中觀的民族國家。全球化時代民族國家身處何位,這個問題是全球化研究和當代世界主義思想中的經(jīng)典話題。一般評論家認為全球化與共同體(包括民族國家)相悖,而吉登斯并不這么認為,他反而重視兩者相互契合。因為“全球化不僅拿走了本土的東西,而且還給本土添加了東西,為共同體的重建提供了前進的新動力和新機會?!?31)[英]安東尼·吉登斯:《失控的世界》,周紅云譯,江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引言第48、99頁。就民族國家這一共同體而言,在“第三條道路”中他試圖為之在全球化世界找到新的角色——世界性國家(cosmopolitan nation)。
吉登斯認為,全球時代的民族國家正在經(jīng)歷變革和轉型,需要扮演一種新角色。吉登斯指出,由于與其他地區(qū)的聯(lián)系愈發(fā)緊密,與各式跨國集團的交往越來越多,當今民族國家的邊界又逐漸演變?yōu)槟:倪吔??!叭绻^去主權一直是要么全有要么全無的東西的話,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不再是如此。國家邊界(尤其以歐盟的例子為甚)與過去相比,正在不斷地變得模糊?!?32)世界性民族是一種積極的(active)民族,并且不同于以往在與其他民族對抗中建構民族,如今“民族認同必須在一種合作的環(huán)境下維持自身,在這樣一種環(huán)境中,它們不再像過去那樣具有高度的內聚性,而其他類型的忠誠也可以與之并存。這意味著,就像在社會的其他領域一樣,民族認同的建構更具開放性和反思性;其標示出了民族及其價值取向的獨特性,但并不如過去那樣視民族為當然?!?33)[英]安東尼·吉登斯:《第三條道路:社會民主主義的復興》,鄭戈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35、139頁。因此,舊式的民族認同如今正在被重構,個體公民在擁有某一民族身份歸屬的同時并不妨礙其對世界公民身份的承認,公民的多重忠誠感并不一定會同其民族歸屬相沖突。
這意味著,吉登斯所界定的世界性國家對多元文化主義(multiculturalism)持開放態(tài)度。(34)吉登斯在論述 “多元文化主義”時往往還會涉及“文化多元主義”(cultural pluralism)這一概念,但在他這里兩者含義不同,不應被混淆。他曾如此區(qū)分二者:“‘多元文化主義’不是對存在多元群體的社會的描述。那種情況最好用‘文化多元主義’這個術語。多元文化主義是一種政策或一套政策,指的是各種政策方案?!?[英]安東尼·吉登斯:《全球時代的歐洲》,潘華凌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第114頁。)可見,吉登斯將文化多元主義作為一個描述多元社會現(xiàn)實的概念,多元文化主義對他而言則是應對、處理多元群體社會的全球化現(xiàn)實時的一系列政策主張和方案。吉登斯對多元文化主義較為肯定,不過他也言明他所認可的多元文化主義與自由論者所持的激進多元文化主義存在本質不同。吉登斯強調,“多元文化主義政治的意圖完全是值得贊揚的:它的目的是為了反對剝削被壓迫群體。但是,如果缺乏廣泛的民族共同體的支持,或者缺乏一種超越于任何特定群體的主張或不滿之上的社會正義感,這一點是無法實現(xiàn)的?!?35)[英]安東尼·吉登斯:《第三條道路:社會民主主義的復興》,鄭戈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38頁。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第一句話的原文為“The aim of multiculturalist politics is entirely laudable—to counter the exploitation of oppressed group.”(參見Anthony Giddens, The Third Way: The Renewal of Social Democracy, Polity, 1998, p.133.),中文版將“multiculturalist politics”誤譯為“文化多元主義政治”,容易引起混淆,嚴謹起見,本文改為“多元文化主義政治”。而在對待這些特殊群體時,徹底或激進的多元文化主義的主張很有誤導性,因為它“不惜一切代價地堅持文化多元主義,以此來拓寬社會團結的范圍”,并且試圖拋棄民族共同體的存在。由此可見,與之相反,在吉登斯所認同的多元文化主義中民族共同體的地位必須給予充分重視。(36)[英]安東尼·吉登斯:《第三條道路:社會民主主義的復興》,第137-143頁。
事實上,吉登斯一直堅持多元文化主義與民族身份認同、民族主義之間應當且能夠得到調和。在后來聲稱寫給戈登·布朗(Gordon Brown)的書中,他將激進的多元文化主義稱作“幼稚的多元文化主義”(naive multiculturalism),將自己提倡的多元文化主義稱作“老練的多元文化主義”(sophisticated multiculturalism)并進行明確定義:“(老練的)多元文化主義是指一系列由政策支持的理想觀念。這些理想是:(1)重視多樣性(diversity),作為豐富社會所有成員生活的一種手段;(2)泰勒(37)此處是指加拿大哲學家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泰勒關于承認和多元文化主義的相關著作參見Charles Taylor, Multiculturalism and the Politics of Recogniti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4.等。意義上的承認(recognition)——尊重那些生活方式與自己的生活方式不同的人,并獲得相似的尊重;(3)不同文化之間的互動,促進相互理解;(4)接受作為民族共同體(national community)——這是一種‘命運共同體’ (community of fate)——成員的共同的整體身份,這意味著要受影響每個人的法律和集體決定之約束?!?38)Anthony Giddens, Over to You, Mr Brown: How Labour Can Win Again, Polity, 2007, pp.153-156.
這樣一種包容的多元文化主義民族國家認同真正體現(xiàn)了吉登斯所言之“世界性國家”的真諦。在此后的諸多著作中,他都表達了關于多元文化主義的類似觀點,尤其是涉及全球化背景下西方國家的移民問題時。(39)吉登斯用“世界主義要務”(cosmopolitan imperative)來表示學習和適應在全球化的世界中生活的緊迫性,以移民問題為典型例證,在這個世界中不同信仰和生活方式的交集成為日常生活。參見Anthony Giddens, Turbulent and Mighty Continent: What Future for Europe? Polity, 2014, chapter 4.例如,在一本研究歐洲的著作中他認可查爾斯·泰勒的觀點,認為民族國家情景中的多元文化主義必須具備愛國主義,法國的“頭巾戰(zhàn)爭”(Headscarf Wars)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40)參見Anthony Giddens, Turbulent and Mighty Continent: What Future for Europe? pp.134-138.
當然,吉登斯承認民族主義中那些容易造成糾紛的因素依然會存在,只不過如今我們需要的是一種世界主義的民族觀和溫和的、世界主義的民族主義(cosmopolitan nationalism),而這是消弭各個民族國家之間爆發(fā)大規(guī)模戰(zhàn)爭之可能性的理由和條件。因此,世界性國家和世界主義的民族主義既需要具備約束所有人的某些價值和公民樂于接受的某種認同,也必須承認不確定性和文化之多元性。他表示,雖然目前來看這一目標對許多國家而言只能是一種理想,但隨著全球秩序性質的變化,這一理想可能就離現(xiàn)實不遠。(41)參見[英]安東尼·吉登斯:《第三條道路:社會民主主義的復興》,第134頁;[英]安東尼·吉登斯:《失控的世界》,周紅云譯,江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99-100頁。
全球世界主義秩序的第三個層面則指向宏觀的全球秩序,尤其是如何實現(xiàn)全球風險的有效治理。與現(xiàn)代性的全球化四個維度相對應,吉登斯認為我們今天也面臨一系列后果嚴重的現(xiàn)代性風險,而這些風險根本就不會考慮國界的存在(見圖3)。因而吉登斯贊同在全球層面構建世界主義民主(cosmopolitan democracy),主張用對話民主以擴大世界主義民主,并在世界主義原則指導下建立和完善全球治理結構,以規(guī)治現(xiàn)代性的具有嚴重后果的風險。
圖3 現(xiàn)代性的具有嚴重后果的風險資料來源:[英]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的后果》,第150頁。
世界主義民主意味著“在全球化的層面上進行運作和世界性的民主” 。(42)[英]安東尼·吉登斯:《第三條道路:社會民主主義的復興》,鄭戈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43-144、154、152-154頁。吉登斯強調,在全球化背景下,國內政治、區(qū)域政治與全球化層面的問題不可分割,國內問題和全球治理已經(jīng)在實踐中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如今,在全球層面的各類團體和機構——包括政府間組織和非政府間組織——大量增長,全球化進程使得權力從各個國家轉移到全球領域,全球性治理和全球性公民社會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超國家的全球治理領域,民主同法治一樣不能缺席。吉登斯認可并受戴維·赫爾德(David Held)的世界主義民主思想(43)尤其參見David Held, Democracy and Global Order: From the Modern State to Cosmopolitan Governance, Polity Press, 1995.啟發(fā),希望借助跨國性和全球性組織來構建世界主義民主,他強調“世界性民主的擴展是有效地規(guī)治世界經(jīng)濟、與全球性的經(jīng)濟不平等作斗爭以及控制生態(tài)風險的一個條件?!?44)[英]安東尼·吉登斯:《第三條道路:社會民主主義的復興》,鄭戈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43-144、154、152-154頁。為此,吉登斯嘗試設想一種規(guī)模宏大的全球治理體系,它具備與歐盟相同的形式結構,包括代議機構、行政機構、政府間組織以及司法系統(tǒng)等,其中聯(lián)合國、世貿組織、世界銀行、經(jīng)合組織等機構重新進行改革與整合,建立世界大會并配套高效率的法院,等等。當然這種世界性治理體系可能會面臨質疑和敵視,但吉登斯以歐洲一體化歷史為例為之辯護。他強調,世界性治理體系并非只是理想主義,而是有自利之動機,并且與每個國家的利益息息相關。(45)[英]安東尼·吉登斯:《第三條道路:社會民主主義的復興》,鄭戈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43-144、154、152-154頁。
雖然世界性治理體系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性和合理性,但是吉登斯承認,如果沒有對話民主的進步,赫爾德那種以代議機構為特征的世界主義民主模式無法避免像在國家層次上自由民主制度所受到的各種限制。而在全球意義上,吉登斯進一步解釋道,“對話民主化指的是民主體制的民主化,但也是其他對話機制的普及” ,(46)[英]安東尼·吉登斯:《超越左與右:激進政治的未來》,李惠斌、楊雪冬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127頁。“如果如赫爾德所說出現(xiàn)世界主義民主范圍擴大的話,那么,對話民主在更加全球的意義上可能開始與民間社團等同。沒有這樣的全球化民間組織,世界主義的溝通機制就必然是相當有限的和分散的?!?47)可見,吉登斯所指全球對話民主化不僅旨在使既有的政府間體制民主化,還包括各種民間性社會運動和自主團體的普及和擴展,這一點十分關鍵。這些體制就生態(tài)危機等全球性問題進行對話,打開潛在對話空間,產(chǎn)生積極信任機制,促進世界主義民主的擴展,為建立更加強大的全球治理結構創(chuàng)造條件。
不難看出,吉登斯十分重視民間組織和社團在對話民主中的作用,他甚至將民間社團的全球普及直接等同于世界主義。這股“自下而上的全球化”(globalization from below)浪潮裹挾著世界范圍的普通民眾和各式有組織群體不斷構建著全球公民社會(global civil society)的基礎框架。吉登斯認為,這些民間社團用世界主義的方式與各種團體、觀念和背景接觸,具有“創(chuàng)造和保持積極信任的對話能力”,而這些都與國家沒有任何聯(lián)系。但如此一來,是否意味著世界主義者就是要拋棄義務和責任呢?吉登斯認為答案是否定的。因為“世界主義者的態(tài)度并不認為一切價值都是相同的,而是強調個人和團體對他們堅持的思想和從事的實踐所具有的責任。世界主義者不是放棄承諾的人——大約是以一種一知半解的方式——而是能夠清楚地表達那些承諾的性質的人,能夠評價那些價值觀念各異的人的重要意義的人?!?48)[英]安東尼·吉登斯:《超越左與右:激進政治的未來》,李惠斌、楊雪冬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136、135頁。
世界主義民主的擴展是有效實現(xiàn)世界性治理的一個條件,此外吉登斯還特別強調在全球治理實踐中踐行世界主義原則以及推進世界主義制度建設的意義和作用。例如,在全球經(jīng)濟治理方面,他強調世界金融監(jiān)管可以更有效的方式與民主化聯(lián)系起來,比如可將托賓稅(Tobin Tax)提上議程;(49)參見Anthony Giddens and Christopher Pierson, Conversations with Anthony Giddens: Making Sense of Modernity, Polity,1998,pp.175-176. 此外,有關世界主義與全球金融改革、托賓稅的系統(tǒng)研究尤其參見James Brassett, Cosmopolitanism and Global Financial Reform: A Pragmatic Approach to the Tobin Tax, Routledge, 2010.在戰(zhàn)爭問題上吉登斯談到,“談判只有包含制度建設(institution-building)并采用國際法所確立的世界主義原則,才會產(chǎn)生真正的和解(pacification),同時,需要開辟或開放重建市民社會的空間” ;(50)在維和問題上,他指出“不應把注意集中在普通意義的維和上,而是應集中關注世界主義原則的實行。國際維和部隊應當接受并且努力去貫徹這些原則,否則它們就會成為沖突的另一方。”(51)因此,世界主義原則不能只是懸停理念層面,只有落及實處方能真正推進全球治理、有效解決全球性問題。此外,與現(xiàn)代性的全球化維度相對應,吉登斯認為需要在以下五個方面進一步發(fā)展國際制度、加強全球現(xiàn)代性風險治理的制度建設,即世界經(jīng)濟的治理、全球生態(tài)管理、企業(yè)權力的管制、控制戰(zhàn)爭和促進跨國民主。(52)[英]安東尼·吉登斯:《第三條道路及其批評》,孫相東譯,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2年,第160、160頁、第五章。
值得一提的是,吉登斯始終將歐盟視作世界主義的典范,認為其在推進全球性世界主義民主和制度建設方面起到橋頭堡作用。他認為歐盟就是踐行世界主義民主的試驗場,它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實現(xiàn)這一理念。因而,在國家層面之上建立世界主義民主不再是烏托邦式的構想而是現(xiàn)實,歐盟便是最好的例證。吉登斯言道,“從全球的秩序來看,歐盟的存在使人明白了民主的一個主要原則,就是這個跨國體系也有助于促進國家內和國家之間的民主?!?53)[英]安東尼·吉登斯:《失控的世界》,周紅云譯,江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75頁。并且,歐盟本身的制度建設就可以幫助推進全球性的世界主義制度的發(fā)展,他坦然承認他將歐盟看作“在管理世界某個區(qū)域的世界政府的一部分”,(54)[英]安東尼·吉登斯:《全球時代的民族國家:吉登斯講演錄》,郭忠華編,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97頁。歐盟可以“發(fā)展成為一種模式供世界其他地區(qū)效仿”。(55)Anthony Giddens and Christopher Pierson, Conversations with Anthony Giddens: Making Sense of Modernity, Polity,1998,p.179.可見,吉登斯對世界主義民主和全球治理體系的思考很大程度上是以歐盟為重要參照點。不僅如此,對他來說,歐盟的世界主義特征比發(fā)現(xiàn)某種全面的文化認同更重要,歐洲不能也不會是一個同質化的超民族國家實體,真正使歐洲結合在一起的理想是“世界上每個人都能分享的東西,包括促進經(jīng)濟繁榮,保護個人自由、承擔享受權利下的集體義務和承認民主權利。”(56)[英]安東尼·吉登斯:《第三條道路:社會民主主義的復興》,鄭戈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90頁。以歐洲為參照,吉登斯對世界主義的未來持積極樂觀的態(tài)度。
總體來看,我們可將吉登斯世界主義思想的形成與發(fā)展分為三個階段:首先,承接古典社會理論家對現(xiàn)代社會、民族國家的思考并進行反思;其次,對民族國家和現(xiàn)代性本身進行系統(tǒng)的理論思考,認為當下是高度純粹的現(xiàn)代性社會,提出現(xiàn)代性的制度性維度與現(xiàn)代性的全球化維度;最后,立足當代全球化現(xiàn)實,構想和展望全球世界主義秩序和全球世界主義社會。(57)國內吉登斯研究專家郭忠華教授曾以吉登斯的學術思想為主題在中國政法大學發(fā)表演講,筆者就如何系統(tǒng)認識吉登斯的世界主義思想進行提問,本文對吉登斯世界主義思想形成和發(fā)展的階段劃分受到郭忠華教授回答的很大啟發(fā),在此表示感謝。
吉登斯對高度現(xiàn)代性社會的前景表示樂觀且充滿世界主義情懷。人為的不確定性、無法預測性以及各種風險都只是全球化秩序的一面,另一面則是在全球相互依賴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的人類共享價值和普遍價值,它們通過差別的世界主義式的承認建立起來。人類可以共創(chuàng)一個沒有外人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當我們面對共同的風險時,所有的人有共同的利益?!?58)[英]安東尼·吉登斯:《超越左與右:激進政治的未來》,李惠斌、楊雪冬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266頁。但與此同時他也沒有拋棄民族國家,而是充分肯定其價值與意義。正如在應對氣候變化問題上,他全力為民族國家一直具有的重要性做辯護,但也認為世界共同體并不完全是一種幻覺。(59)參見Anthony Giddens, The Politics of Climate Change, Polity Press, 2011, pp.208-213.為實現(xiàn)人類社會的變革,他認為我們必須拋棄天命論和虛無主義,要追求人類共同的利益和價值,發(fā)揮每個人、團體、文化、市場、城市(60)參見Anthony Giddens, “The Politics of Climate Change”, Policy & Politics, 2015, 42(2):155-162.以及國家的積極作用,馴服現(xiàn)代性的風險和失控的世界,推動人類社會走向更好的世界共同體。
因而,吉登斯的世界主義思想典型地反映出他所謂的“烏托邦現(xiàn)實主義”(utopian realism)態(tài)度,也從一個側面印證了他在平衡理念與現(xiàn)實、學術理論與社會政治生活、世界主義與民族主義之間的高超能力。他的許多世界主義觀點在當下全球化出現(xiàn)倒退、全球治理面臨僵局的背景下具有十分難得的政策意義和現(xiàn)實價值。(61)有關世界主義思想現(xiàn)實價值的探討參見劉貞曄:《世界主義思想的基本內涵及其當代價值》,《國際政治研究》2018年第6期,第36-42頁;蔡拓:《世界主義與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比較分析》,《國際政治研究》2018年第6期,第20-24頁。正如一位學者所說,吉登斯的烏托邦現(xiàn)實主義雖然認為世界主義時刻(cosmopolitan moment)尚未到來,但卻指明了如何實現(xiàn)這一目標。(62)Peter Kolarz, Giddens and Politics beyond the Third Way: Utopian Realism in the Late Modern Age, Palgrave Macmillan, 2016, p.88.
當然,他的世界主義思想也不可避免帶有缺陷,這主要源于他的西方或歐洲中心視角。在理論上,他不僅忽視了古典社會理論思想家本身的某些世界主義基因,(63)其關于現(xiàn)代性之全球化的思考在文化方面也缺位嚴重,(64)參見Bryan S. Turner, “Classical Sociology and Cosmopolitanism: A Critical Defence of the Social”, The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2006, 57(1):133-151.其所建立的現(xiàn)代性框架更是極易招致“西方經(jīng)驗普遍化”的批評。(65)參見Steven Loyal, The Sociology of Anthony Giddens, Pluto, 2003, p.127.在現(xiàn)實中,從歐洲社會和歐盟實踐中發(fā)酵的世界主義模式能否普遍適用于世界其他地區(qū)本身就存在疑問,加之當下歐洲一體化衰退、英國脫歐躊躇不決、移民難民問題叢生,歐洲的世界主義前景也同樣令人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