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輔棠
四幕歌劇《西施》,是本人一生兩部代表性作品之一(另一部是《神雕俠侶交響樂》),寫作時間從1986年開始,到2001年世界首演,前后約15年。劇本由本人委托劉明儀小姐完成。劇本曾經(jīng)有過幾次大修改,音樂的部分在全部完成后,又在1991年推翻重寫。世界首演由臺灣交響樂團陳澄雄團長策劃、組織、指揮,王斯本導(dǎo)演,A組主角是陳麗嬋(西施)、劉克清(夫差)、徐林強(范蠡)、劉月明(伍子胥)、劉海桃(旋波)等,共在臺北、臺中、臺南等地連演了8場。著名作家兼電臺音樂節(jié)目主持人羅蘭女士的評論是:“非常好,出乎意料的好!我們早就盼望能有這樣的中國歌劇出現(xiàn)。《西施》不但‘中國’,而且‘歌劇’,作曲家的功力令人佩服?!?/p>
《西施》的寫作過程,其實是一個不斷解決難題的過程。這些難題,筆者把它們歸納為十點。以下分別試論之。
就像“不是任何一句旋律都適合作為賦格曲主題”一樣,也不是任何題材都適合寫成歌劇。看世界上被演出得最多的西方經(jīng)典歌劇,幾乎全是愛情悲劇故事,便知其中道理。當(dāng)然,愛情悲劇之中,如能糅進一些社會、歷史、政治等因素,作品的深度與廣度會更加強些。
歌劇《西施》第二幕場景
OUTLINE / The four-act operaXi Shi
, written in 1986 and premiered in 2001, is one of playwright Huang Futang’s most representative works.The author believes that the writing ofXi Shi
was a constantly evolving process of problem-solving, which he sums up in ten points.早在動筆寫《西施》之前很久,我便萌生過“想寫一部歌劇”的念頭。但一來自知作曲功力不足,二來未遇強烈刺激,沒有產(chǎn)生非寫不可的沖動,此念頭僅停留在“想”而沒有行動。直到1986年,在我個人生命史上遇到一件極不想做卻不能不做的無奈事,才把念頭變成行動。這件事的大略是:1986年,我的長兄要我辭掉在臺北藝術(shù)大學(xué)的教職,回紐約去幫他開創(chuàng)一家中國面粉類制品食品公司。其時恰巧在書店偶然讀到南宮博先生的歷史小說《西施》,大有共鳴,覺得自己當(dāng)時的處境與心理,跟被逼去吳國當(dāng)間諜的西施很相似。于是,我很自然地選了《西施》作為歌劇寫作題材,而西施的故事剛好是一個交織了愛情悲劇與國家命運的歷史故事,真是天助我也!
歌劇寫作選錯題材,就像女人嫁錯郎,注定終生不幸福、不成功。慎之!慎之!
比選對題材更難的是選對劇本作者。并不是隨便一位小說作家甚至戲劇作家或詩人,就能寫歌劇劇本。理想的歌劇劇本作者,需要“四樣皆通”。這“四樣”是:1.文學(xué);2.戲劇;3.歷史;4.聲韻。只要有其中一樣不通,作品肯定就要大打折扣甚至立不住腳。
筆者十分幸運,朋友之中,剛好有一位劉明儀小姐是“四樣皆通”的全才。文學(xué),她寫過《玉玲瓏》《西風(fēng)獨自涼》《來如春夢去似云》等小說;戲劇,她從小喜歡聽京劇,自己“票”過戲;歷史,她的多部小說均是歷史小說;聲韻,她寫過《梅花引》《月華清》等古詞演譯,古體詩詞寫得當(dāng)代罕有人能及。我拜托她為《西施》寫歌劇劇本,她很快就把初稿寄到我的郵箱。我向她要求寫作時可根據(jù)音樂需要對歌詞“先改后奏”,她也一口答應(yīng)。如不是遇到這樣一位理想合作者,肯定不會有阿鏜版歌劇《西施》面世。
歌劇劇本之難寫,私認為一難在要“有戲”,即戲劇性要強烈。筆者有位文學(xué)教授朋友,出口即成詩,他曾請我看過他寫的兩個歌劇劇本,我都建議他改為清唱劇。原因是劇中沒有強烈戲劇沖突,只是平鋪直敘地“講故事”。
《西施》劇本的第一稿,也有這方面問題。第四幕的原稿并沒有后來最有“戲”的兩段,吳王兵敗后馬上就是夫差后悔誤殺伍子胥而自責(zé)自刎(請參看《賞樂》一書108-109頁,《西施》劇本第四幕原稿)。是聲樂家好友任蓉教授,一眼就看出了問題,跟我們直說實話:“戲不夠,不會成功!一定要加些有強烈戲劇沖突的情節(jié)進去?!?/p>
劉明儀小姐從善如流,把第四幕改成這樣:
【開幕,越國兵將在范蠡率領(lǐng)下,追殺吳兵之舞蹈
【文種,夫差,伯嚭自不同方向上,夫差力竭被文種所困
文種:
勝利時刻已來到!誓將仇報,且看夫差何處逃?夫差:
眼睜睜滅國亡家!人困馬乏,孤軍浴血染黃沙。伯嚭:
左右逄源笑嘻嘻。渾水摸魚,假意廝殺心暗喜。【伯嚭迎向文種。夫差見伯嚭大喜
夫差:
伯嚭太宰快救駕。伯嚭:
來不及啦。文種:
太可笑啦。伯嚭:
大王趕快投降吧!文種:
通敵仇寇當(dāng)親家。【文種:通敵仇寇當(dāng)親家。伯嚭:大王趕快投降吧!
伯嚭、文種:
趕快投降吧!夫差:
投降?難道要我學(xué)那越王勾踐,忍辱偷生來牧馬?伯嚭:
牧馬也強似腦袋搬家。夫差:
我牧馬,你可學(xué)范蠡陪王陪駕?伯嚭:
(白)恕不奉陪。我于越有大功,何愁不拜相封侯,享受榮華富貴,何必陪你牧馬,苦哈哈?
夫差:
你!你!你!原來你私通外敵,出賣孤家!伯嚭:
水向低流,人往高走。識時務(wù)者,誰不往上爬?【夫差舉劍,欲砍伯嚭。伯嚭逃到文種身后
伯嚭:
文大夫,救命呀!我助越復(fù)國,吳王要殺我。【文種指揮兵將包圍夫差。伯嚭逃出。揖謝文種,轉(zhuǎn)向夫差
伯嚭:
夫差,你死到臨頭,拉人墊背。豈知我神通廣大,自有越國兵將護衛(wèi)咱。夫差:
(白)文種!小人心性反復(fù),今日叛吳,難保明日不背越,遺禍越邦家!
文種:
夫差言不差!伯嚭:
不!不!不!吳王不仁不義,活該滅國亡家。我對越忠心耿耿,大夫明察。文種:
吳王雖無道,待你并不差。你為貪財肯叛他。(白)反復(fù)小人!
不可信吶!來人,押下去,給我殺!
夫差:
(白)哈!哈!哈!伯嚭:
越王許我,復(fù)國之后高官厚祿,你敢違王命將我殺?文種:
前車覆轍,越王早明察。收買人心,兵不厭詐。夫差!(白)我為你誅此賣主小人!
再決高下!
(白)押下去!
夫差:
(白)殺得好!殺得好!哈哈哈……殺得好!【吳越兵將對殺。文種,夫差殺出重圍
第九景:館娃宮
人物:夫差、西施、旋波
夫差:
悔當(dāng)初,不聽卿卿勸,誤殺忠良,天怒人怨。悔當(dāng)初,不聽相父諫。他道越王烏喙長頸多陰險,虎視眈眈窺吳邊。果然亡吳是勾踐。社稷殘,宗廟毀,我唯一死,以謝蒼生與祖先。怕只怕九泉之下,羞見相父面。(白)西施,我死后……
七重巾帛覆我眼。
西施:
西施本是越溪女,奉君命,入?yún)窃?,多蒙大王恩情厚,多蒙大王寵愛偏。幾曾料,亡國禍水是紅顏。夫差:
我殘害忠良,自招天譴。你從未過問朝政,有何罪愆?形影不離,兩情繾綣,雙棲比翼,月下花前。今日永訣,依依復(fù)戀戀。夫差、西施:
形影不離,兩情繾綣,雙棲比翼,月下花前。今日永訣,依依復(fù)戀戀。夫差:
西施呀,怕只怕卿卿受牽連。我遺書越王,求他憐念。百罪我一身贖,將你保全。珍重呀,珍重。合唱:
珍重呀珍重。【夫差、西施:珍重呀珍重。
夫差:
愿上天垂憐。合唱:
你我來生再團圓【夫差、西施:你我來生再團圓。
夫差:
你我來生再團圓。【旋波上
旋波:
可笑夫差,你死到臨頭尚情牽。說什么越王憐念,我們本奉越王遣。為復(fù)國,忍辱事敵,十七年來,就等等這一天。夫差:
(白)你……你……,原來你是……旋波:
若非為離間,我豈肯腆顏事仇?如今你兵敗如山倒,我心愿達成樂無邊。我心愿達成……【夫差舉劍揮去,旋波倒下
旋波:
(勉強站起)樂無邊。(再次倒下)夫差:
(白)西施,你……,你也是……西施:
身不由己,事難兩全。愿飲大王劍,西施我死在劍下,不怨大王,只怨天。【夫差持劍欲砍,西施閉目待死。夫差不忍,持劍抖瑟
夫差:
(白)相父!相父!我不聽忠言,悔已晚。你不幸言中,亡國禍水是紅顏。
【夫差回劍自刎
西施:
地裂天崩,钃鏤劍下鮮血涌。十七年,形影相隨,蜜愛專寵,恩情重!你只道,越女如花勝芙蓉,豈知淺笑深顰,袖內(nèi)藏機鋒。你為我,勞民傷財,建筑館娃宮。你為我,荒廢朝政,沉迷歌舞中。你為我,誅殺相父,把亡國禍因種。都是西施害你,今日兵敗姑蘇,終天飲恨,霸業(yè)成空。吳王恩,越國仇,纖纖弱質(zhì),怎負千鈞重?負吳已不義,背越難言忠,天地蒼蒼何處容?大王呀,唯有一死謝君寵。(白)夫差!你等我!
黃泉路上永相從。
【幕后范蠡焦急地尋找、高呼
范蠡:
(白)西施!西施!【西施取出當(dāng)年與范蠡定情的玉佩,凝視片刻,遺棄地上,舉起寶劍……)
(幕急落)
新稿中的兩段均為第一稿所無。文種誅殺伯嚭一段,為整出悲劇增加了一點詼諧與搞笑。最后夫差發(fā)現(xiàn)旋波和西施都是越王所派的間諜,殺了旋波,卻對西施下不了殺手,轉(zhuǎn)而自刎,是全劇最感人的高潮點。如果沒有這個后來增加的高潮點,《西施》肯定沒有后來的成功。
杜甫說,“語不驚人死不休”,而歌劇作曲則須“旋律不美死不休”。好聽旋律不是天生就有,而是追求、尋找、錘煉得來的。音樂,最神秘、最不可分析的是旋律。旋律不好聽,再高明的和聲、對位、配器技術(shù),都于事無補。
《西施》的旋律,從頭到尾都好聽,尤其是西施的唱段,敢說每一曲,每一句都好聽。
短唱段的歌詞是:
我不是玉貌花容,我不要功名人稱頌。
我情愿與范蠡,長相廝守,終老鄉(xiāng)野中。
范蠡務(wù)農(nóng),西施浣紗,粗茶淡飯樂融融。
勝郄錦衣玉食在吳宮,勝卻英雄美人,富貴榮華,到頭來終難免好夢成空。
長唱段的歌詞是:
十里荷風(fēng)香滿殿,望不盡,朱幢翠蓋,亭亭田田。
憶當(dāng)初,苧蘿村,風(fēng)光無限,輕舟小槳,爭戲碧波,笑采紅蓮。
與范蠡,相逢邂逅在浣紗溪邊,山盟海誓訂姻緣。
都只為,復(fù)國仇,別故土,來吳苑。
承專寵,妒煞了,佳麗三千,吳娃越女,人人稱羨。
歌劇《西施》第四幕場景,陳麗嬋飾西施,劉克清飾夫差
誰知我,滿懷愁緒,度日如年。
范蠡情深似海,吳王恩厚如天。
弱女子,怎擔(dān)負,難排難解的吳越恩怨?
縛千愁,縈萬恨,西施人似繭中蠶。
全劇音樂的“縮影”或全劇音樂旋律好聽的證明,還可以參考大提琴獨奏版的《西施組曲》。這部組曲的全部音樂素材,都來自歌劇《西施》。
劇本部分的戲劇性,已在“選材劇本難”一節(jié)論過,本節(jié)主要論音樂的戲劇性。
抒情性的音樂與戲劇性的音樂,相同點與不同點在哪里?相同點,是都要求好聽,都要求與人物當(dāng)時的感情相吻合。不同點,是抒情性的音樂只要夠好聽就成功了一大半,但戲劇性的音樂,一定要有張力,亦即“緊張度”。再好聽的音樂,如果沒有張力,沒有緊張度,就沒有所謂“戲劇性”,就不是理想的歌劇音樂。當(dāng)然,并不需要從頭到尾都是這樣,但一部歌劇,如果從頭到尾都是抒情而沒有戲劇張力,恐怕不會太成功。
以第三幕伍子胥、夫差、伯嚭、旋波、西施的對唱為例:
【伍子胥上
子胥:
日夜辛勞,憂國勤王,斑斑兩鬢盡秋霜。自越女入侍,大王對越多容讓。怕只怕,養(yǎng)虎遺患,終被虎傷。(白)老臣伍子胥,拜見大王。
夫差:
(白)相父少禮。子胥:
宣召老臣入宮,有何國事商量?夫差:
齊兵恃強犯境,魯國面臨危亡。相父快調(diào)兵和將,濟弱除強。子胥:
齊魯爭戰(zhàn),與吳橫隔一長江。路遠兵疲,縱使勝利,定多傷亡。徒耗國力,損兵折將。勝之無利,敗則無光。更何況,越國君臣,虎視眈眈在南方。夫差:
你親齊仇越,是何心腸?寄子入齊,莫非你起異心,要背叛吳邦?子胥:
老臣忠誠,可表上蒼。先助你父登位,后輔你稱王。我佐你,報父仇,虜勾踐,把國威揚。你寵愛越女,把我功勛忘。救魯伐齊,徒樹強敵損兵將。吳國大仇,不是齊國是越邦。夫差:
會稽一戰(zhàn),越國已敗亡,勾踐稱臣將我降。難道說,必要趕盡殺絕,才稱你心腸?子胥:
越女狐媚,將大王蒙蔽,使大王理智喪。越王勾踐,烏喙長頸非善良。今日吳存越,他日越興吳必亡。夫差:
西施與你何仇?口口聲聲,越女狐媚惑君王。她是越國女,難道說,你是吳人非楚將?子胥:
入?yún)菚r,我正值年盛力強。如今呀,蕭蕭兩鬢盡成霜。數(shù)十年,君臣恩義,吳國已是我家邦。伯嚭:
吳國既是你家邦,因何故,送子入齊,羈留他鄉(xiāng)?夫差:
你道西施惑君王,你道越女壞朝綱。西施何曾問朝政?是你一手遮天,是你把吳國執(zhí)掌。我要發(fā)兵救魯,你不肯點兵將。我要與齊對抗,你寄子入齊邦。到底吳國你是君,還是我為王?旋波:
吳國境內(nèi),三歲孩童,也只知有相父,不知有大王。夫差:
一手掣出钃鏤劍。西施:
(白)大王……大王呀,相父是吳國擎天一棟梁,安邦定國,良將良相。殺害忠良,恐致不祥。
旋波:
難道沒有伍子胥,就沒有吳邦?【夫差將钃鏤劍拋在地下,背立,以示決心。
在寫第一稿的音樂時,我對“戲劇音樂必須有戲劇性”這一點,并沒有足夠認識,所以用了民歌風(fēng)的音樂來寫這一段。經(jīng)過幾年接近閉關(guān)式的學(xué)習(xí)與思考,在重寫時,我毅然決然把抒情性有余而戲劇性不足的民歌風(fēng)音樂全部廢掉,換成全新的戲劇性十足的音樂。如不重寫,這段音樂肯定是大敗筆。重寫之后,則這段音樂有可能是神來之筆。
音樂的戲劇性,還可以有另一重意思,就是每個人物的音樂,都有要性格,讓人一聽到音樂,就會感受、聯(lián)想到這個人物的性格與心理狀態(tài)。這方面,我力求做到。但究竟做到多少分,則有待各位行家和樂評家給予客觀一些的評斷。這方面我說了不算,要他們說了才算。
無論是音樂的戲劇性與音樂的人物性格,我個人從瓦格納的音樂中得到最大啟示。瓦格納的音樂,哪怕歌詞平淡無奇,也充滿戲劇張力。他的“主導(dǎo)動機”寫作法,讓人很容易就能辨認出每個人物“誰是誰”。如不是“拜”了瓦格納為師,“學(xué)”了他一些高招,《西施》的音樂不會是現(xiàn)在的樣子。
主角是古人,音樂不能太現(xiàn)代;發(fā)生在吳越之地的故事,音樂不能是云南或新疆味,更不能是俄國或德國味。
影響音樂“時空感”最重的因素是什么?私意以為是調(diào)式。大調(diào)一出,就有現(xiàn)代感。和聲小調(diào)一出,就有歐洲味?!段魇肥莾扇昵暗脑絿鴧菄?,要時空感對,要盡量避開大、小調(diào)。多用徵調(diào)、商調(diào)。我這里說的徵調(diào)、商調(diào),不是指五聲音階,而是指主音變成So或Re。我個人比較喜歡用的是七聲,甚至是八聲、九聲的徵調(diào)和商調(diào)。大、小調(diào)并非絕不可用,也不可能絕對不用,但是要用得很小心,最好是在大、小調(diào)之中,摻和一點其他調(diào)式的元素在其中。
以西施的主導(dǎo)動機為例:
就這三個音,它的調(diào)式并不明確。唱成So Do Re Do,它是宮調(diào)。唱成Re So La So,它是徵調(diào)。
當(dāng)它變得比較“充實”時,很明顯就是個徵調(diào)式:
用徵調(diào)式寫的音樂,它自然就不會“洋味”重,也不會“現(xiàn)代感”重。
一首好歌,可以沒有明顯色彩變化。一部歌劇,如缺少足夠色彩變化,肯定不會成功。色彩變化主要靠轉(zhuǎn)調(diào),既要轉(zhuǎn)換調(diào)性,也要轉(zhuǎn)換調(diào)式。調(diào)性調(diào)式轉(zhuǎn)換了,和聲自然也就跟著轉(zhuǎn)。轉(zhuǎn)調(diào)要轉(zhuǎn)得自然,甚至讓人察覺不到,最妙,也最難。
以第三幕的“與君共舞”主題為例。這是歌舞升平的歡樂時光,音樂是在色彩偏明亮的徵調(diào)上:
到了第四幕吳王兵敗而悔恨交加時,同樣的旋律骨架,卻變成了色彩凄涼的“變徵”與“乙反”混合調(diào)式:
又如西施的主題。它在西施心情矛盾時,因弦樂器的碎音奏法而產(chǎn)生動蕩不安之感:
到了悲憤時,就完全在小調(diào)上,同時因不協(xié)和和弦而產(chǎn)生很大張力:
類似例子太多,無法一一列舉。
旋律加伴奏,即使再漂亮也不夠豐富、耐聽。豐富全靠對位與多線條,若是沒有在對位上下夠功夫,不宜急著寫歌劇。
對位功夫是否足夠,只要看是否能寫得出合格的賦格曲。陳澄雄先生說:“作曲家而寫不出賦格曲,恐怕難成大器?!贝嗽掚m然有點得罪人,但內(nèi)含至理,值得重視。
隨手舉兩個《西施》中的復(fù)調(diào)例子。
第一個是“吳王兵敗”管弦樂段中的一段“卡農(nóng)”。其調(diào)式是粵樂的中的哭腔“乙反調(diào)”,但寫作技法卻是巴赫常用的二聲部模仿對位:
第二個是西施最后一個唱段“天地蒼蒼何處容”的中段。這是吳王夫差兵敗自刎后,西施自責(zé)自怨,為夫差痛哭的一段唱。在主旋律最下方,有一條獨立的低音線條,中間聲部是后半拍進入的純和聲伴奏:
篇幅關(guān)系,僅舉此兩例。
《西施》第一稿寫完五年之后,整個廢掉重寫,最重要原因就是為了字聲相配。
我在寫第一稿時,尚未注意到“字聲需要嚴格相配”這個問題。后來聽了黃安倫的合唱曲《詩篇一百五十篇》,大受刺激與啟示。此曲每個音都與歌詞的國語四聲嚴格相配,是我學(xué)習(xí)模仿的最佳樣板。
為了訓(xùn)練自己對字聲相配的敏感度與掌控能力,我用粵語為古詩詞譜了一批曲,又在第二階段的當(dāng)代詩詞藝術(shù)歌曲譜曲過程中,特別重視字聲相配。幾年之后,我品位大有提升,便不能接受《西施》第一稿中的大量字聲不相配之處,只有一個選擇:重寫!
新稿在這個方面有大幅度進步,基本上做到每一個字所用的音,都嚴格與國語四聲相配,“倒字”的情形大大減少了。
以全劇最后一段西施獨場唱戲“天地蒼蒼何處容”的其中一句為例:
“吳王恩”三字,音調(diào)分別是二、二、一聲。“吳”字配低音,“王”字配由低至稍高的音,“恩”字配高音。
“越國仇”三字,“越”字配高音,“國”字配由高到稍低的音,“仇”字配低音。
如此,就算沒有看到字幕,單憑聽,一般人也能基本上聽得清歌詞在唱什么。
重寫一部歌劇,工作量當(dāng)然非常大,但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非常值得。如不是當(dāng)初“破釜沉舟”,整個廢掉重寫,《西施》不可能有現(xiàn)在的經(jīng)得起多聽幾次與行家批評。
任何藝術(shù)創(chuàng)作,都重創(chuàng)新、重“唯一性”,這就要求新、奇。要新要奇不難,難在新奇而不怪異,外俗而內(nèi)雅。這里頭的奧秘,我的體會是要善于學(xué)、善于“偷”,但是一定要同時善于“變”,善于“化”。搞怪容易,奇而不怪難。這里牽涉到的不單是技術(shù),還有人格、人品。
在歌劇《西施》中,奇而不怪的例子,可舉吳王夫差的音樂。
夫差的原始動機非常簡單,就是這樣幾個音:
如用首調(diào)唱,這幾個音是:Si Do Re Fa,F(xiàn)a So(低音)。熟悉廣東音樂的朋友一聽到這幾個音,就知道這是個悲、苦的主題。因為這是出名的“乙反調(diào)”,只要是悲、苦的內(nèi)容,十之八九,廣東音樂與粵劇一定會出現(xiàn)這種調(diào)式,如“雙聲恨”,《昭君出塞》的開頭等。夫差是個悲劇人物,所以我用乙反調(diào)來設(shè)計他的主導(dǎo)動機。
下面是吳王兵敗,匆忙逃命時的配樂。它是個快速的乙反調(diào),讓人很自然就聯(lián)想到夫差的悲劇命運與匆忙逃命時的慌亂:
夫差走投無路,拔劍自刎時的配樂強烈、急促,充滿悲憤與無奈:
西施哭吳王時大悲大痛,夫差的主題忽強忽弱:
這樣的音樂設(shè)計,完全沒有刻意求新奇,但卻既新又奇,有相當(dāng)?shù)乃囆g(shù)表現(xiàn)力。
時至今日,中國歌劇作品,絕無可能全中,也絕不應(yīng)該全西,它應(yīng)是“中”中有“西”,西中有中,是中與西的融合、化合、混合。而要做到中西融合,前提條件是中西皆通。
“中通”,私意認為主要是熟悉中國的地方戲曲。個人有個偏見:中華音樂的最精華在戲曲之中。無論是京劇、越劇、豫劇、粵劇,里面都有太多寶藏值得挖掘?!拔魍ā?,私意認為主要是通對位法。對位法包含了和聲,包含了發(fā)展變化,包含了結(jié)構(gòu)。
《西施》的音樂,用我的作曲業(yè)師盧炎先生的話來說,就是“中國戲曲加巴赫”。我非常認同盧老師給我的評論。
下面的譜例,是第四幕西施的獨場詠嘆調(diào)《天地蒼蒼何處容》中的最后一段:
其主旋律顯然是從粵劇的流水二黃中借來節(jié)奏,其伴奏的高音聲部從京劇中借來緊拉慢唱法,伴奏的低音聲部則從巴赫處借來功能和聲。
再舉一例:
這是吳王兵敗,悔恨交加的配樂,是個三聲部賦格加上功能和聲的寫法,其主旋律卻是從中國戲曲中借用過來的一半“變角”,一半“乙反”調(diào)式。如非中西皆通,絕無可能寫得出這樣一段音樂。
結(jié)構(gòu)何所指? 素材之間的關(guān)系是也。
在《音樂之美》一文的第36段,筆者試論結(jié)構(gòu):“結(jié)構(gòu)嚴密者,全曲的素材之間,首尾關(guān)照,前后呼應(yīng),同中有異,異中有同,秩序井然,理路清楚,邏輯性強。恰如善弈者,每下一子,必然全局在胸;善兵者行軍布陣,必知己知彼;善醫(yī)者頭疼可能醫(yī)腳,腳痛可能治腰,腰痛可能補腎,腎虧可能強氣?!?/p>
《西施》全劇的音樂,靠什么東西來做到所謂的“結(jié)構(gòu)嚴密”?
最重因素,應(yīng)是兩點:
第一是幾位主要人物都有一貫穿始終的“主導(dǎo)動機”。這是從瓦格納處學(xué)來的招式。以上列舉了西施與夫差兩人的主導(dǎo)動機及少量發(fā)展變化。另外還有范蠡和伍子胥,亦有貫穿始終的個人專屬導(dǎo)動機。只要是這個人物一出場,這個主導(dǎo)動機就會一直伴隨著他。
第二是這幾個人物的主導(dǎo)動機,有時會互相交織在一起。仍以曾局部引用的例子來說明:
這個譜例,是西施哭吳王的唱段,它在“吳王恩”之后,伴奏馬上出現(xiàn)夫差主題,在“越國仇”之后,馬上出現(xiàn)范蠡主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適例。
當(dāng)然,還有一些全局的起、承、轉(zhuǎn)、合和局部的抑、揚、頓、挫與對比,也是結(jié)構(gòu)的重要組成部分。但比較起以上兩點來,這方面的技術(shù)難度要小一些,就不舉例細論。
“從西洋音樂史上看,歌劇的發(fā)展,直接影響和帶動了其他各種音樂形式的發(fā)展。可以說,沒有歌劇在前,就沒有交響樂、室內(nèi)樂在后。以振興中國音樂為己任者,不可不特別關(guān)心,直接或間接投身于中國歌劇的創(chuàng)作和演出活動。蓋因這是帶動中國音樂全面發(fā)展繁華的關(guān)鍵所在;是滔滔音樂長河的重要源頭所在?!边@段寫在1987年的舊話(見《賞樂》一書51頁,臺北大呂出版社,1990年初版),至今似仍未過時。就用它來結(jié)束本文并祝福中國歌劇不斷出現(xiàn)真正優(yōu)秀的新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