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終相信“拿來主義”

本期文藝家：湯真，1927年生，本名湯匡時，浙江蕭山人。文學翻譯家。歷任上海文藝聯(lián)合出版社、新文藝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編輯，江西人民出版社編輯、編輯部主任、主編、編審;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外國文學學會理事，江西外國文學學會會長。1947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79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譯著《家庭紀事》（[俄]阿克薩柯夫著，長篇小說三部曲），《喀爾巴阡山狂想曲》（[匈]伊雷什·貝拉著，長篇小說三部曲，合譯），長篇小說《黑鉆石》、《黃薔薇》、《信譽之債》、《黑面罩》（[匈]約卡伊·莫爾著），短篇小說集《故國》、《賣牛奶的臺維》（[猶太]肖洛姆—阿萊漢姆著）、《新天方夜譚》（[英]史蒂文生著，合譯），《莎士比亞戲劇故事全集》（[英]查爾士·蘭姆、瑪麗·蘭姆、奎勒·庫奇著，合譯）等，總字數(shù)達600余萬字。另著有長篇紀實文學《馬其頓紀實》《美國行》等。

張國功（以下簡稱張）：湯老師，首先謝謝您接受我的訪談。盡管此前曾經(jīng)在同一家出版社工作，但作為晚輩，我入社時您已經(jīng)退休，很少有機緣在工作中向您當面請教。我一直對您的翻譯與文藝出版工作、對您那一代知識分子非常敬佩，一直希望有機會能通過訪談等形式讓更多的后輩對您有所了解。首先請您談談所受的教育情況。網(wǎng)上介紹說，您曾在1949年底就讀于浙江大學農(nóng)學院，請您具體談談。

湯真（以下簡稱湯）：我在浙江衢州上初中，在杭州讀高中，一向偏愛文科，上大學卻輕率地報考了浙大農(nóng)化系。1949年11月，作為進步青年被調(diào)到杭州市青委學生部任干事。1951年8月，轉(zhuǎn)到上海出版界工作。我的大學畢業(yè)證書是多年后補發(fā)的，因為凡是在校學生中途參軍參干，一概按畢業(yè)辦理。后來業(yè)余時間又在上海俄文?？茖W校上過半年夜校。

張：您后來一直從事翻譯，以翻譯家名世。但哪一個翻譯家年輕時沒有文學創(chuàng)作夢呢？據(jù)我所知，您早年寫過不少詩歌、散文，還被菲律賓《中華日報》聘為特約撰稿人，請您介紹一下年輕時的創(chuàng)作情況。

湯：抗日戰(zhàn)爭剛開始，我老家蕭山縣城內(nèi)的三間祖屋即被敵機炸毀，我們逃難到鄉(xiāng)下外婆家，我把在這個鄉(xiāng)間小村里能找到的書都閱讀了，包括《說岳全傳》《江湖奇?zhèn)b傳》等石印本。這大概與我后來在校讀書時國文成績比較拔尖很有關(guān)系。讀高中時，我把自己課余寫的一些散文和詩歌寄給了東南幾省的報紙副刊，也給菲律賓的華僑報紙投過稿，先后共發(fā)表了100多篇。我將這些作品的剪報貼成了一個大本子，但之后我從來不曾翻閱過，因為我深知它們內(nèi)容空虛縹緲，文筆朦朧費解，縱然透露著對黑暗時代的不滿和追求光明的情懷，但更多的只是個人的無病呻吟。

張：您過于謙遜，深悔少作，但作為讀者，好想有機會拜讀到您這些早年的文章。網(wǎng)上介紹說，您是著名翻譯家、編輯家孫用先生的學生，他把您引領進翻譯界與出版界，請您談談與他的關(guān)系。

湯：孫用先生對我一生的學習和工作都有決定性的影響和作用。1944年他到衢州縣中學教書時就已頗有名氣。他受魯迅先生提攜，是普希金《上尉的女兒》和裴多菲詩歌的譯者，為人誠懇，和藹可親，深受學生敬愛。他教我國文和英語近三年，對我這個成績較好的公費生關(guān)愛有加。后來我一直與他保持著親密的聯(lián)系。1951年秋我參加上海出版界工作也是由于他的推介和幫助。當時他在設于上海的魯迅著作編輯所工作，住在山西南路的女兒女婿家里，我與他合住一個約八平方米的小房間，朝夕相處了一個多月。

孫用先生一有空閑就愛跑書店或舊書店，把他認為對我有用的書刊買來寄給我，前前后后不知給我寄了多少次。我也不時給他寄去一些書。有一次收到他從北京的來信，說他剛剛寄出一信，囑我到上海國際書店看看，能否為他買一本波蘭作家密支凱維奇的詩集，不想信剛發(fā)出，從郵局剛回到家中，就收到了我寄給他的這本書，真是平生難得的一件快事。

張：您是怎樣走上當編輯和翻譯之路的？

湯：編輯和翻譯是我一生所做的兩件事。編輯工作從1951年開始到1991年退休整整做了四十年，翻譯則退休后還搞了一些，兩者都是邊干邊學。年輕時身體好，注意鍛煉，晨起跑步，翻單杠;白天看稿;晚上打夜班，伏案翻譯。編輯和翻譯時遇上難題，虛心向人請教。在上海文藝聯(lián)合出版社工作時，幾位年輕同事，如王仲年、方平等，他們與我先后進社，多為大學英語系畢業(yè)或已出版過翻譯作品，英語水平比我高出一大截，都是我請教的對象。另外，譯者中一些前輩名家因稿件事務常來出版社，也經(jīng)常給像我這樣的青年編輯以指導和幫助，比如賈植芳這樣學貫中西、為人熱心、言談風趣的教授。有一次他還特地燉了一只老母雞，請我和方平到他復旦大學的家里去“補補身體”。我翻譯的阿克薩柯夫三部曲中的一部英文原書，就是他主動為我從北京圖書館借來供我翻譯用的。施蟄存先生曾贈我一大本英文版世界愛情小說選，后來我譯出其中幾篇，分別發(fā)表于幾個期刊和收入我的《往事如夢》一書中。

從這些點滴往事可以看出，像我這樣的青年編輯，一邊是在工作，一邊也是進了翻譯學堂，邊學邊用，邊用邊學，也往往進步更快。

張：請您介紹一下您翻譯的主要作品，為什么選譯這些作品？

湯：我翻譯的作品，除早期翻譯的一些蘇聯(lián)作品之外，主要是俄國作家阿克薩柯夫的《家庭紀事》三部曲;匈牙利作家約卡依·莫爾的四部長篇小說《黑鉆石》《黑面罩》《信譽之債》《黃薔薇》，伊雷什·貝拉的《喀爾巴阡山狂想曲 》;猶太作家肖洛姆—阿萊漢姆的短篇小說集共6本;再就是英國作家奎勒·庫奇的《莎士比亞歷史劇故事集》。另外還有十幾本書，對我來說都不算是主要作品。

為什么選擇這些作品？主要因為猶太作家肖洛姆—阿萊漢姆和匈牙利作家約卡依·莫爾等都是世界文化名人，屬于少數(shù)民族，他們的許多名著尚未很好地介紹到中國;孫用先生一向熱心介紹世界弱小民族的作品，收集有不少原著和有關(guān)資料。還有一點，我一向不愿翻譯已有人出過譯本的作品。

張：您在文學翻譯方面的最大體會是什么？總體上您認為您的譯筆最大的特點是什么？

湯：要選擇自己喜愛的作家的作品，仔細琢磨原作內(nèi)涵。譯文力求中國化，要既忠實于原文，又要流暢可讀。翻譯名家甚多，我的翻譯體會不足為訓。但作為譯文編輯，在采用譯稿時，我首先注重的還是譯文含有多少文學細胞，是否生動流暢又傳神。平時不會寫文章，甚至連寫封信都佶屈聱牙的人，是絕不可能翻譯文學作品的。

張：您自己翻譯的作品中最喜歡的是哪一本？為什么？

湯：敝帚自珍。我自己比較喜愛的是猶太作家肖洛姆—阿萊漢姆的小說，因為我深愛這位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他的作品深刻反映了當時沙皇俄國和猶太資產(chǎn)階級雙重壓榨下猶太人民的悲慘命運，無情打擊了殘酷的人剝削人的社會制度，對人類光明的未來充滿信心。

猶太人是深受壓迫的少數(shù)民族，他們當時不可能有其他反抗辦法，往往只能寓悲憤于詼諧，以嬉笑怒罵作為他們應付惡劣環(huán)境的武器。因此，肖洛姆—阿萊漢姆的作品，自然而然地處處流露出“心酸而感人的幽默”（高爾基語），讓人讀后悲憤又不禁為之莞爾。肖洛姆—阿萊漢姆被稱為 “猶太的狄更斯”和“猶太的契訶夫”。我是汝龍翻譯的二十幾冊《契訶夫短篇小說》的責任編輯，仔細閱讀過契訶夫全部短篇，也喜歡契訶夫的小說。但相比之下，我還是覺得肖洛姆—阿萊漢姆的小說寫得更高一籌，無論是故事內(nèi)容還是寫作手法，都更有可讀性和吸引力。

我也比較鐘愛《莎士比亞歷史劇故事集》，不光是因為我翻譯它花了較大的功夫。莎氏戲劇是外國文學研究者的必讀書，大家都較熟悉。把莎氏歷史劇改編成故事的奎勒·庫奇是牛津大學的一位大學者，獲得多所學校的榮譽博士學位，并被授予爵位。他著作甚豐，發(fā)表過一些有關(guān)莎士比亞的學術(shù)文章。因此，我翻譯這些作品也必須更加謹慎小心，不容稍有紕漏。我和蕭乾分別翻譯的兩本莎氏戲劇故事集，后來合為一本《莎士比亞戲劇故事全集》出版，獲得第十一屆中國圖書獎，這是對我們譯作的肯定和嘉獎。之后，我譯的《莎士比亞歷史劇故事集》一書又被商務印書館印行為英漢對照本，完全在我意料之外。商務印刷館的英漢對照本向來以要求譯文忠實、優(yōu)美、流暢，編輯嚴謹認真出名，為出版界和翻譯界所公認。翻譯作品被選中印成英漢對照本，是給予譯者的無上榮耀和最高嘉獎。該書的裝幀設計樸素而不失高雅，插圖優(yōu)美，處處看出編輯工作的嚴謹細致。收到這樣的樣書，讓我喜不自勝，對素不相識的編輯滿懷感激之情。

張：我注意到您不少譯作，如俄羅斯作家阿克薩柯夫的《家庭紀事》，匈牙利作家伊雷什·貝拉的《喀爾巴阡山狂想曲》等，是轉(zhuǎn)譯的而非從原文而來，這是當年譯作，尤其是小語種作品的主要特點之一嗎？

湯：魯迅先生等文壇前輩都很欣賞俄羅斯文學作品，但當時精通俄文的人很少，能直接從事俄國文學著作翻譯的譯者僅有曹靖華、耿濟之等數(shù)人。周揚的《安娜·卡列尼娜》和魯迅的《毀滅》等都是轉(zhuǎn)譯的，文學翻譯界這種情況習以為常。我們見到的肖洛姆—阿萊漢姆作品都不是從原文譯出，因為很少有人懂意第緒語。而猶太人四海為家，遍布各地，他們與當?shù)厝碎L期相處，多精通歐美各國語言，因此世上流傳的猶太文學作品大都是猶太人自己從意第緒語翻譯成英語或德語等文字。同樣，因為精通匈牙利文的人很少，匈牙利作品在中國出版的多是轉(zhuǎn)譯的，也就不足為奇了。

張：您在《百花洲》雜志的老部下洪亮老師告訴我，說您在翻譯界有三位最好的朋友，是哪三位？當代翻譯家中，與您交往較多的有哪些？這種交往對您翻譯有何影響？

湯：洪亮說的大概是萬紫、傅欣和趙蔚青吧。這三位都是我的長期密友，可惜都已去世了。萬紫譯了不少英美文學名著，和我合譯了史蒂文生的《新天方夜譚》。傅欣是新文藝出版社的老同事，他畢業(yè)于中法大學法國文學系，是法文翻譯專家，譯有法國文學作品多種，但多用不同筆名發(fā)表。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茶花女》就是他以陳林為筆名發(fā)表的。趙蔚青是我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幾本譯作的責任編輯，我也編輯過他的幾本譯作，彼此是同行，都從事編輯和翻譯，幾十年來自然而然保持往來。

張：您與蕭乾先生合作翻譯過《莎士比亞歷史劇故事集》，請您談談與蕭乾先生的交往。

湯：蕭乾先生是文壇前輩，在他遭到“右派”厄運的年代，別人多避之唯恐不及，孫用先生卻與他往來如舊，一直保持著友誼?！八娜藥汀钡古_后我有機會出差，常去北京，蕭乾一見面就與我親切如舊識，我們在孫用先生家?guī)锥纫黄鹦∽?，同到公園散步。他已在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一書，一再鼓勵我翻譯該書的姊妹篇《莎士比亞歷史劇故事集》。結(jié)果我在繁忙中斷斷續(xù)續(xù)花了兩年業(yè)余時間才把它譯出，同樣交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1997年，二十一世紀出版社把他和我分別翻譯的兩本書合并為《莎士比亞戲劇故事全集》出版，不想該書居然獲得了第十一屆中國圖書獎。蕭乾先生對我的幫助是多方面的，他除了自己為我編的《百花洲》寫稿之外，還不斷為《百花洲》推薦其他作家的作品。他交游廣，名氣大，常把一些他認為對我們可能有幫助的熟人介紹給我。他“右派”改正后，越發(fā)紅得發(fā)紫，報紙上常有與他有關(guān)的報道。我曾在電視上看到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江澤民和時任國務院總理李鵬去他家中祝賀他九十壽誕，三人坐在一起談天的鏡頭。那時我和老伴將去美國兒子家小住，他獲悉后主動寄來一封介紹信，要我順便去拜訪他的一位寓居紐約的摯友。

張：您與茅盾、巴金、丁玲等文學大家都有過交往，請您談談他們對您的幫助。

湯：茅盾先生是把猶太作家肖洛姆—阿萊漢姆推介到中國的第一人。早在1921年他就在《小說月報》上以《新猶太文學概觀》這篇文章介紹過這位猶太作家，并翻譯發(fā)表了他的短篇小說《貝諾思亥爾思來的人》，從而帶動作家王魯彥、樓適夷等人相繼對其作品做了介紹和翻譯。

1959年11月，首都文化界舉行世界文化名人肖洛姆—阿萊漢姆誕辰100周年紀念會。茅盾作為保衛(wèi)世界和平委員會委員和全國文聯(lián)副主席主持會議，贊揚他遺留下來的偉大作品大大豐富了世界文化寶庫。他當時就知道我譯的《肖洛姆—阿萊漢姆短篇小說集（一）》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后來我增譯幾篇小說，在上海文藝出版社再次印行，去信向茅公報告并懇請他簽題書名，很快就收到了他為《故國》一書寫的書名墨稿。

我與巴金先生比較熟悉，見過很多次面，他的兩個弟弟、一個妹妹都是我出版社的同事，我又在與他關(guān)系密切的平明出版社出過兩種譯作。1979年，我為《百花洲》創(chuàng)刊號去向他組稿，不想當時他已與三聯(lián)書店簽了協(xié)定，所寫的《隨想錄》已經(jīng)交給三聯(lián)書店獨家出版，但他還是另外給我們寫了一篇有關(guān)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的文章。

丁玲是1980年夏天在廬山初見。她和丈夫陳明在山上休養(yǎng)，與我和我兒子住的招待所較近，我們?nèi)グ菰L，是臨時決定、不請自到。不想她老人家談興甚高，言語爽直，毫無架子。我們從報上正在報道的彭加木在新疆失蹤等熱門新聞聊起，聊到廬山歷史上一些趣事，談了一個多小時。至于后來她在我編輯的“百花洲文庫”中出版《夜會》等等，我都是與她書信聯(lián)系的。

張：您的譯作在讀者中有什么反響？請您具體談談。有人將茅盾先生的譯筆與您的《漢娜太太》翻譯策略、方法等方面進行對比。您在這方面是否有所了解？

湯：《漢娜太太》這事我一無所知。讀者對我的譯作有何意見，我也極少聽到。讀者的反應如何，我大抵只能從作品的印數(shù)、銷售和再版情況上探知一二。

張：您后來關(guān)注年輕一輩的翻譯活動與作品嗎？您對當下的文學翻譯有何看法？

湯：江西從事文學翻譯的人很少，我曾擔任江西外國文學學會會長，發(fā)現(xiàn)當時會員中只有黎皓智教授一人搞俄文翻譯。他們當教師的，大多是用中文上外國文學課。近30年來外語人員涌現(xiàn)，我因已退休，也不再擔任學會會長，與從事文學翻譯的新人都沒有聯(lián)系，情況不明了。我們出版社編輯以前幾乎沒有搞翻譯的，編輯出版外國文學作品可以說是我一個人唱獨角戲。我曾著意培養(yǎng)過幾位青年教師，幫助他們刊用過幾篇小譯作。但他們不是興趣不高，就是缺乏毅力，我也實在無暇多顧，最后都斷了聯(lián)系。

張：我們再來談談您的另一種重要活動，就是編輯出版。網(wǎng)上介紹說您1950年代在上海文藝聯(lián)合出版社工作，我知道，這是現(xiàn)在的上海文藝出版社的前身之一，能否請您介紹一下您在那的編輯出版工作的經(jīng)歷？

湯：50年代初，我在上海文藝聯(lián)合出版社任譯文編輯。1956年政改，幾個文藝出版社合并到新文藝出版社。我們從圓明園路搬到康平路，比較寬敞的辦公室一下變得狹小擁擠。原來當編輯的都各干老本行，做原來一樣的工作。因與新文藝出版社的一些編輯原來相識，所以大家相處融洽?？灯铰放c我家住的永福路比鄰，使我上下班更便捷，節(jié)省了不少時間。社領導是老革命，而直接管譯文編輯部的是著名俄語專家辛未艾（包文棣的筆名），他對我比較欣賞。我翻譯的阿克薩柯夫《家庭紀事》三部曲，以三個硬面的精裝本印制發(fā)行，為同行所羨慕。這些都使我心情愉快，充滿信心，更加努力工作。

張：您為什么1958年從上海轉(zhuǎn)到內(nèi)地江西人民出版社工作？后來在江西人民出版社編輯過哪些書？

湯：因1957年“反右”，江西人民出版社把揪出的“右派分子”都下放到了農(nóng)村，文藝編輯室近乎空空如也，不剩一個老編輯。當時上海在“大躍進”的狂熱中，實行兩年內(nèi)削減城市居民兩百萬、支援大西北建設的政策。新文藝出版社已先后調(diào)了兩批人員去寧夏和青海出版界。因此，江西就去找上海出版界洽商。結(jié)果，江西人民出版社從上海人民出版社、美術(shù)出版社、新文藝出版社一共挑了編輯和校對人員共六名，我是其中之一。

我在江西人民出版社編輯過幾本革命回憶錄性質(zhì)的《紅色風暴》。1959年編輯出版的《紅色安源》名噪一時，報刊相繼推介。為此，《讀書》約我寫了一篇評介文章。周揚也在一篇文章中給予贊揚。但“文化大革命”一開始，此書就遭到猛烈批判，我因為給劉少奇歌功頌德成了“反動文人”，被關(guān)進“牛棚”五個月。

張：您在1980年代主持過著名的大型文學刊物《百花洲》，那是一個美好的文學熱時期，我知道您是創(chuàng)刊時期的主要負責人，請您具體談談當時的書刊情況、感受等。

湯：改革開放，和風解凍，《百花洲》于1979年8月破土而出。它是一個緊接著《十月》之后問世的大型文學期刊，創(chuàng)刊號印行5萬本，很快銷售一空，受到幾家媒體和一家香港報紙報道。10月份，全國文學藝術(shù)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會在北京召開，新文藝出版社的老領導包文棣握著我的手看著我說：“怎么你們會辦起這樣一個刊物？”嘉許中含有意外之意。無論就經(jīng)濟還是文化來說，江西與其他省份相比都居中下游，江西人民出版社一向執(zhí)行“地方化、通俗化、群眾化”的“三化”方針，所出圖書極少跨省發(fā)行，怎么現(xiàn)在辦起了一份向全國發(fā)行的文學期刊？對此我也難道其詳。主要是因為全國上下都鄙棄“四人幫”那一套，又已有前驅(qū)者《十月》這樣的榜樣吧！出一本書或辦一份期刊，關(guān)鍵都在于要擁有好作者和得到他們的支持。江西省內(nèi)全國知名的作家不多，要辦一份向全國發(fā)行的期刊當然只能多多聯(lián)系和依靠全國各地作家。為此，我們立即擴充編輯人員，讓編輯們多多外出組稿。同時，從1981年起每年在廬山召開筆會，由各編輯提名推薦與會作家，編輯部發(fā)函邀請他們參加“廬山筆會”。我所敬愛的老作家俞林同志，當時就對此十分贊許。筆會每期十天，讓十幾位應邀前來的作家歡聚一堂，交流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與編輯們一起欣賞廬山風光，給《百花洲》提出改進意見和建議。如一位作家后來撰文所說，“十天的生活像花的原野，色彩繽紛，生氣勃發(fā)”，讓大家感到不虛此行。筆會一連辦了八年，1989年因政治風波停辦，1991年又辦了一期。先后與會的作家、評論家近兩百人，李國文、張賢亮、劉心武、莫應豐、張弦、林斤瀾、彭荊風、蔣子龍、陳國凱、中杰英、古華、譚談、陳世旭、郭國甫、溫小鈺、戴厚英、張抗抗、葉文玲、鐵凝、竹林、肖復興等都來參加過筆會，《百花洲》對他們的支持深表感謝。這些作家們后來也多會給《百花洲》賜稿或介紹稿子，并分別與多位編輯結(jié)下深厚友誼。

幾十年過去，不少往事已在記憶的屏幕上暗淡或消失。我卻還始終記得，有一次吃飯，隔壁圓桌上的作家們突然一起號啕大哭起來。我連忙過去，才知是因為部隊作家彭荊風在席間談起彭德懷的廬山冤案，聯(lián)想到自己“文革”中受到的監(jiān)禁、苦工等迫害。在座眾人都有類似遭遇，于是一個個悲從中來，哭得眼睛通紅。這個場面讓我難以忘懷，也讓我增加了對他們的了解和接近。后來，彭荊風從云南回江西老家時，特地繞路幾百里，專程到南昌與我相聚。

住在廬山賓館時，文章精彩、談吐迷人的林斤瀾一天晚上突然手提半瓶酒和兩個杯子，拉我到休息室作過一次長談。1986年秋天，我們倆居然受同一個主人邀請，在山西太原又不期而遇，喜得彼此一見不由得拍手喊叫，“他鄉(xiāng)遇故知”，真是不知其樂幾何。

鐵凝是參加廬山筆會年紀最小的作家，我送給她一只在山路上撿來的小螃蟹，她回去后寫了一篇散文《我有過一只小蟹》，據(jù)說后來編入了高中一年級課文。第四次全國作代會時，她于1985年元旦清晨從京西賓館第一個給我打來賀年電話。

《百花洲》的另一個特點，是開頭那十年每期都以相當篇幅刊登外國文學作品。1980年和1981年還各增刊一期外國文學專號，這當然與編者的愛好與認識有關(guān)。“文化大革命”視一切外國文學作品都是“封、資、修”，揭發(fā)、批判，可又說不出什么道理，翻來覆去地鼓噪吼叫無非是“吃了牛肉自己也會變成?！蹦且惶住５沂冀K沒有被“觸及靈魂”，始終相信魯迅先生提出的“拿來主義”，要借鑒和吸收外國文學新思潮，以促進中國新文藝的更好發(fā)展。改革開放就要開闊眼界，多多了解外面的世界，通過外國文學作品，讓讀者看到各國人民過去和現(xiàn)在的生活實際，了解他們的思想意識、價值取向，而作品中豐富多彩的創(chuàng)作手法，更可對照出“四人幫”的“假大空”創(chuàng)作教條下出籠的御用作品的僵化和單調(diào)。這些淺顯的常識人人知道，要不就無法解釋為什么當時會有那么多人去書店排隊購買新出的外國文學書刊。

張：與您的翻譯相關(guān)，我知道在出版社由您編輯出版的其他重點出版物有《馬克·吐溫全集》《茶花女》等名作名著。前者由張友松先生翻譯，我個人非常喜歡。請您談談當時江西出版外國文學作品的情況。

湯：當年江西搞文學翻譯的人很少，全國各省的地方出版社也大都不出版翻譯文學作品?！恶R克·吐溫全集》在江西出版，是由于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好友趙蔚青介紹我結(jié)識了譯者張友松。張友松是有名的翻譯家，但遭遇坎坷。1957年，他莫名其妙地被內(nèi)部定為“右派”分子。迫于生計，他把已印行過的馬克·吐溫作品，加上新譯的幾本著作，一起交給我們出版。

《茶花女》的譯者是我上海的老同事傅欣。其實，江西在80年代初期出版的翻譯文學作品并不多，《曼儂·雷斯戈》《黑郁金香》《誘拐》等加起來一共也不過二十來種。江西人民出版社當時受到讀者注意，多半是因為在地方出版社中，首闖出版禁區(qū)，開始出版外國文學作品。

張：上世紀80年代，江西人民出版社還出版了“百花洲文庫”，其中包括沈從文、郁達夫、丁玲、沙汀、端木蕻良等名家的創(chuàng)作，馮亦代、湯永寬等名家的譯作，以及一些古典文學如《王昌齡詩集》《顧況詩集》《東坡小品》等。據(jù)我所知，“文庫”是您策劃組織出版的，請您具體談談這套“文庫”的出版經(jīng)過。

湯：“百花洲文庫”的出版，是1980年1月我去上海拜望施蟄存先生，在他家里一起商談定下的。當時，“文化大革命”造成的書荒雖已逐漸解除，但還是很難買到一些急需的文學作品。我們計劃讓“文庫”重印一些五四時期和30年代出版、至今仍有參考價值的優(yōu)秀文學創(chuàng)作，古典文學方面選印一些篇幅不多的詩、詞、散文等專輯單行本，外國文學方面則編印一些短小精悍的文學名著的好譯本。收入于“文庫”的作品，凡屬舊書，都請著譯者新寫序跋，重加修訂;凡屬新作新譯，則從名家作品中精選?！拔膸臁弊髌饭菜妮嫞?0種為一輯，每種10萬字左右，共40種，絕大部分由施蟄存先生一人向他的熟人和朋友組稿，編輯工作由洪亮等幾位編輯分別擔當。“文庫”出版后頗受讀者歡迎，我也寫了一篇評介性的短文，投給《人民日報》?？鰰r，題目被編輯改為《一套玲瓏剔透的叢書》，好比免費給我們登了一則書刊廣告。不過，“百花洲文庫”由于先后一本本分別印行，不易全部買到，讓很多讀者引以為憾。

張：改革開放不久您就訪問了馬其頓、希臘等地，后來又去了美國、加拿大，并在美國有過長期逗留。您能談談國門開啟后出國的經(jīng)歷和體會嗎？

湯：改革開放期間，江西省委書記萬紹芬1985年初訪問南斯拉夫，雙方就文化、經(jīng)濟、科技等方面簽訂了合作交流協(xié)議，并商定由馬其頓共和國和江西省為交流單位。我受省政府派遣，為撰寫一本介紹馬其頓的書去進行為期50天的考察和采訪。我從來沒有出過國門，也沒有記者的采訪經(jīng)歷，接到這樣一個任命，雖不勝欣喜，躍躍欲試，但更多的還是忐忑不安。我坐了17個小時的飛機，又坐了6個小時的火車，到達馬其頓首府斯科普里時受到熱烈歡迎和接待。馬其頓對外文委主席在歡迎會上說，互相撰寫和出版一本介紹對方的書是雙方交流協(xié)議中的一個重要項目，只要是撰寫需要，他們可以安排我訪問任何人和任何單位。第二天一位女記者就來對我采訪，第三天的《馬其頓日報》上就刊出一篇采訪記，還刊登了一張我的半身照。負責具體接待的葉麗恰·列斯嘉是一位講得一口英文流利、細心而干練的女士，她為我的采訪和寫書提出了一些很好的建議。對外文委又派一位在馬其頓攻讀博士學位的中國留學生秦錫英女士為我做口譯，還為我提供了專用小車。我們幾個人一起訪問了馬其頓的12個重要城市，訪問的單位約100個，從盟中央、議會、執(zhí)委會各部門到一些著名的工廠及農(nóng)業(yè)聯(lián)合企業(yè)。另外我還到作家家中做客和走訪個別的工農(nóng)家庭。我把兩個筆記本記得滿滿的。一般都是早餐后即驅(qū)車外出，到傍晚時再把我送回到寄宿的住宅。這樣一個多月豐富而充實的生活給我留下了許多永遠難忘的回憶。

馬其頓地處歐洲東南部的巴爾干半島，歷來是歐洲的火藥庫和兵家必爭之地，加上不斷的水災、地震等自然災害，作為首府的斯科普里幾度摧毀殆盡。1963年7月那場大地震就有85%的房屋被毀，1萬多人被埋入廢墟。時間過去了22年，在我訪問期間，恰好又發(fā)生了一次五級地震，十幾層高樓上的人都發(fā)覺房子搖晃，立刻來到陽臺上或樓下。震蕩過去全市安然無恙，人們也毫無驚恐之態(tài)，在談笑中回屋去了。我見到的斯科普里不愧為一座美麗繁榮的城市，他們當時相當一部分人已經(jīng)擁有私人汽車。

至于我到希臘去旅行，那是因為馬其頓國慶放假三天，希臘又是馬其頓的近鄰，因此我就約了一位在馬其頓大學讀書的江西學生，兩人一起去了希臘北部的一個城市。那里的藝術(shù)品商店里擺著許多銅器雕像，如斯巴達克斯等，我想去了那里總得帶點紀念品，就買了幾件銅器回來。不想從此對外國銅器產(chǎn)生了興趣，后來去美國和加拿大也買了些銅器。

90年代我們夫妻倆兩次去美國探望兒子一家。第一次去兒子還在俄亥俄州讀研究生當助教，功課和工作很忙，但還是陪我們?nèi)チ思~約、華盛頓特區(qū)、芝加哥、底特律等地，都是走馬觀花。有一次在尼亞加拉大瀑布附近的一家私人旅館住了一晚，另外一家預先預定好的客人沒來，旅館主人囑咐了我們幾句就回家了，讓我們隨意住旅館的任何房間，第二天一早離開旅館前如果想帶走前臺的任何紀念品，只要按照價格把錢留下就行。這種人與人之間的信任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第二次去美國時兒子一家已經(jīng)搬到了西雅圖，我們的活動范圍局限在美國西海岸及西部的幾個州，深感美國是一個自然條件極其優(yōu)越的國家。

張：從退休到現(xiàn)在這么多年里，您哪方面的書看得最多？平時喜歡閱讀什么樣的書籍？

湯：平時看得最多的是中外古典文學作品?！拔母铩逼陂g，圖書匱乏，很多圖書都貼上了“封資修”的標簽，很多有價值的中外名著都成了禁書，要想獲取一本好書比登天還難。改革開放后，圖書市場逐漸繁榮，一下子擁有了那么多圖書資源，對一個愛書的人來說猶如枯木逢春。退休后，時間充裕了，加上身體狀況一直還好，不能讓大把的時間白白浪費掉，買書和看書也就自然而然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這樣正好也讓年輕時愛讀書的習慣在退休后得以最大限度的發(fā)揮與延續(xù)。退休之后，我經(jīng)常沉浸在書的世界里，外界的紛紛擾擾逐漸遠去，好像一切都與自己無關(guān)一樣?？偠灾?，讀書充實了我的晚年生活，書也讓我領略了更豐富的人生。我認為人應該終身讀書學習，因為人生是一個不斷發(fā)現(xiàn)真理和追求真理的過程，只有通過讀書思考，才能去偽存真，剔除生活中的糟粕，留取生活中的精華，人生才會更加充實豐滿。

（作者單位：湯真，百花洲文藝出版社;張國功，南昌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