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駒集:中國古今詩選》①序"/>
[英]羅伯特·白英 著 汪云霞 譯
(上海交通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上海 200240)
要理解一個民族,詩是最佳途徑。自古以來,中國人就寫詩,他們一向都把詩視為最美的文化之花。青銅、繪畫、瓷器和書法、以及道德箴言與山中仙人,所有這些都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但唯有在詩中,中國文化才獲得了最生動的表現(xiàn)。看一看書頁上鐫刻著的美麗漢字,它們雖靜猶動,如同日本畫家尾形光琳的屏風(fēng)上燃動的波紋,移動著,熱烈而浩大,經(jīng)世長存,因此我們幾乎能傾聽到三千年前的人們的歌詠之音。所有的中國詩都是歌,可以讓富有夢想的文人們在竹林疏影里高聲吟唱。我們不能模仿那些聲音,因為我們的語言是由冗長的多音節(jié)詞匯構(gòu)成,沒有漢語單音節(jié)的音調(diào)和鳴動,但至少我們可以理解,在曠日戰(zhàn)爭的漫漫長夜里中國人何所思又何所夢。
時至今日,中國人熱衷的事物與我們?nèi)匀徊煌?。他們最大的熱情是恪守禮儀,理解上天。他們雖然詠唱著愛情之歌,卻并不贊賞浪漫之愛;雖然仇恨戰(zhàn)爭,卻似乎懷著命中注定的精神看待戰(zhàn)爭,仿佛明白戰(zhàn)爭總是要再來的。中國人具有節(jié)制的力量與美德,他們歡欣于生命中最瑣細之事,不遺余力地回憶生活的諸多細節(jié)。中國人知道子孫會延續(xù)自己的血脈,故而對自身生命的無常并不感慨,更不會深涉莫大的悲哀之中。盡管他們的詩里始終流溢著悲傷,卻不是維吉爾式的西方末世之哀,等待著充滿災(zāi)難或超時間復(fù)活的世界末日。在中國詩里,世界永恒之感是如此強烈,以至于即使是詩人悲不自勝之時,抑或他看到邊疆皚皚白骨之際,我們也會從中想起這種永恒感。中國人認為自己擁有世界,但同時他們也知道有著來自四面八方永不停歇的危險;如此之多的詩關(guān)注戰(zhàn)爭,幾乎讓人以為蠻夷無時不在國門外虎視眈眈。也許這是真的。在漢代,正是蠻夷教給他們新的格律;而今又是從西方來的蒼白面孔的入侵者正在向他們傳授一種新型的詩歌。我們可能遺憾于中國詩永遠變動不居,但就像中國大地本身一樣,我們知道,它其實是恒常不變的。
我記得一個中國學(xué)者曾說:“如果你想完全理解中國,就必須閱讀她的詩和小說《紅樓夢》”。也許這是真的。有的時候,中國是永遠無法理解的——它被牢不可破的屏障永遠隔開——但另外一些時候,一句詩行、絲綢上的一道筆畫、或者稻田里一位少女唱響的某首歌謠,它們對我們的啟迪遠遠超過從書本上學(xué)到的東西。中國語言里有一種精致,要是我們總記著我們自己的六音步詩,就永遠別指望理解它。那些對于東方和西方的相互理解不抱希望之人,應(yīng)該記住我們至少在英語抒情詩中有些東西可與之類比。中國詩人將語言錘煉得如此精細,勝過了最柔軟的絲綢;并蓄意地培養(yǎng)其敏感性,直至感受到一枚花瓣的飄落比帝國的傾覆還要響亮。他們將詩提升到天使的領(lǐng)地,所寫之作比地球上所有其他民族的總和還要多。
這正是我們面臨的困難。在眾多優(yōu)秀作品中該如何選擇?唐代至少有2200位詩人寫下了48900首詩。這些詩作得以保存,但還有一百多萬首其他作品失傳了。李白以寫詩為樂,寫完后就把自己的詩稿扔在一條溪流里,凝視其漂向遠方。我們握著些許遺稿,更生遺憾——又有多少詩人被遺忘在歷史中?在中華民族漫長的朝圣之旅中,我們所知的只是詩人寫下的詩歌寶藏中很小的一部分。除非像黎明沉思的蘇格拉底,我們也能把整個宇宙盡收眼底,否則中國詩歌的瑰寶就不可能一覽無遺。時間短暫——構(gòu)筑著中國文字金字塔的詩人們,或許比讀者更清楚意識到這一點。鑒于他們的辛勞和我們自己極大的無知,有時候我們必須繼承他們的事業(yè),知其不可而為之。因此,本書僅是一種嘗試:從對中國詩最粗淺的探索中顯現(xiàn)其無限性。
這種顯現(xiàn),顯然也是不全面的。這里沒有明代的作品,清代的也很少。我們可以忽略它們——中國最優(yōu)秀的學(xué)者們都認為它們沒有創(chuàng)新,更糟糕的是,還有不斷的重復(fù)。雖然唐代詩人也認為自己像老人一樣不斷重復(fù)漢代的詩歌教條。他們寫詩去應(yīng)和四百年前早已凋落的王朝流傳下來的調(diào)子,而無意與其競爭。然而,較之于祖先,因為他們是新的,且以新鮮的眼光來看世界,所以我們視其更為輝煌。在唐太宗時代中國詩歌開始向新的疆域延伸,因為中國發(fā)現(xiàn)了域外的新世界,這是一個和平與廣泛交流的時代。各族人民匯集于長安街頭;第一批中國哲學(xué)家遠游印度;第一批基督徒在中國都城建立圣堂。包容產(chǎn)生天才。盡管之后也有戰(zhàn)爭、饑餓和殺戮;但在唐帝國的早期歲月里,人們發(fā)現(xiàn)了最優(yōu)秀詩歌得以誕生的環(huán)境——一片和平的土地。
在有記錄的四千年歷史歲月里,中國農(nóng)民(后來都成了戰(zhàn)士)一直憎恨戰(zhàn)爭。他們是居住在黃河之濱的通情達理的人民。最初他們是獵人——其早期戰(zhàn)爭詩與狩獵詩密不可分,敵人是一只狼、一頭野豬或一條龍。面對現(xiàn)代戰(zhàn)爭的極度混亂,中國農(nóng)民用孔子周游時同樣的聲音訴說著?,F(xiàn)代中國戰(zhàn)爭詩中沒有怨恨。越過噴火器和毒瓦斯,他們看見了童年時代的村莊,看見了河水一樣流淌的稻谷,看見了鄉(xiāng)村孩子的臉就像永恒的春日時光在山谷涌動。一切突如其來,他們說。家破人亡,水井也被投毒,僅有上帝知曉誰該為此負責(zé),但有誰能毀滅我們童年的記憶?當(dāng)日本侵占北京時,卞之琳以戲謔的忍耐寫下來了,并無憤世嫉俗。他將整個城市想象成一只脫離軸線的風(fēng)箏,將世界想象成一如既往的孩子們的玩具。田間的詩里充滿力量和憤怒,但他即便暴怒,也有著令人震驚的溫柔時刻。中國詩并未隨著時代而變化:在中國詩的最早時期,在《詩經(jīng)》里,你所發(fā)現(xiàn)的對于物質(zhì)世界的愉快體認,在今天的詩里同樣也有。這就是詩,清晰,簡潔,銘刻在人們明晰的心靈中,以超越任何字母拼湊的文字寫下來,令人讀起來如見其物,如會其感,心明眼亮。
這里你會發(fā)現(xiàn)各種類型的詩,從最放縱的悲傷到最溫柔的情感。因為感時傷懷,陶淵明發(fā)現(xiàn)了菊花之美。在更大的悲哀中,唐代的最后一個皇帝向凋落的桃花尋求慰藉。一切轉(zhuǎn)瞬即逝,他們說。落花逐流水,但在事物這可怕的無常中,雖有強烈的傷逝之嘆,卻也有啟迪心扉之感。李賀,這個幽靈一樣的唐王后裔,在某個荒涼的戰(zhàn)場尋到一枚箭頭,當(dāng)他想到這箭頭或許仍有用武之地,他的悲傷也隨之釋然。其他詩人也是如此。杜甫質(zhì)問上蒼美德是否不復(fù)于塵世,但在他最悲傷的時刻,卻會欣喜地回憶起某人如何穿著山海顛倒的繡裙。岑參自己是個武士,他對于戰(zhàn)爭的記憶是事物的質(zhì)感——松鼠的毛、霜凍中厚實的馬鬃、閃光的盔甲、風(fēng)中的戰(zhàn)旗。想象接連不斷,筆尖緊跟思緒,心靈隨時間跳動 ,探索永不停歇 ,但縈繞不去的是那種纖柔的遺憾,還有對圓熟智慧和一切從簡的推崇。某個時刻,當(dāng)將軍將筆蘸于墨汁時,他注意到墨池里的冰塊融化了。他也注意到馬鬃上的冰柱如何變成了一貫貫銀錢或是五瓣的花朵。他的想象是不羈的,冰雹和北疆荒漠的無盡旅途,對他而言習(xí)以為常。中國詩人幾乎僅有他在戰(zhàn)爭中興致勃勃。
不是所有中國戰(zhàn)爭詩人都是武士。盧綸是位學(xué)者,其四代先祖均是朝廷中人,四個兒子也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他未曾近距離目睹過戰(zhàn)爭,但他卻擁有中國詩歌中獨樹一幟的豐富想象。在“月黑雁飛高”的詩里,他寫下了罕有之事,即對戰(zhàn)爭勝利的頌歌。這首頌歌言短意豐:它就像所有中國詩一樣是濃縮的,盡管意象連著意象快速行進,詩卻擁有視覺上的硬度與尖銳,絲毫不遜色于當(dāng)今人們觀察新鮮事物的犀利眼光。唐代以前,詩中很少復(fù)雜性:感情就像裝飾《詩經(jīng)》的顏色那樣簡單明了。但現(xiàn)在,當(dāng)中華帝國日趨強大,各個國家的人紛至沓來,聚集在她的港口,中國人自己的心靈世界免不了發(fā)生變化,宇宙的復(fù)雜性也必然進入他們詩歌的心田,然而,只要戀人們依然傳唱著這里包含的最古老的詩歌,那么,萬事如常,一切皆然也,是不可避免的。
值得提醒我們的是戰(zhàn)爭永遠在中國詩里留下了印記。即使今天,中國學(xué)者有時夜半醒來,會尋思那些在甘肅西北邊境涌至玉門關(guān)的年輕人怎么樣了;這些邊陲之地對中國人來說意義非凡,絕不可能讓任何外來者攫取。那些戰(zhàn)爭爆發(fā)在數(shù)千里外一個陌生的蠻荒之地,卻難以磨滅地印刻在中國人心中。壯麗和荒涼的意象幾乎總是從這些偏遠的疆域浮現(xiàn)上來——西北埋葬著昭君的青冢、漫漫黃沙的平原、大雪和陰山。即使現(xiàn)在,還有那鬼魅般的紅鬃馬駒與鐵馬騎兵的隊伍在荒漠之路上跋涉。我們聽見馬蹄的聲音,我們看見雕龍鑲金的旗幟;較之曾守衛(wèi)英格蘭要塞的兵團軍,大漠上的騎兵隊更加可見可感,因為詩賦予他們永恒的形象。在某些未知之地,沿著青海之濱或在遙遠的費爾干納,中國人的心靈找到了棲息之地。
戰(zhàn)爭和戰(zhàn)爭的恐怖在中華民族身上留下了印記。但比戰(zhàn)爭更殘忍的是人民的貧窮。在詩中他們不會頻繁述說,卻無時不在。饑餓在這個國度永遠是切實可感的,那兒洪水和荒土像貪官污吏一樣普遍,必須拼搏求生,每顆糧都彌足珍貴。因此,詩里有死亡,就像我們的伊麗莎白時代的祖先的詩一樣,一個詭異的骷髏,一件悚人的事物,一只破土而出的爪子,一個不可名狀的存在。他們沒有任何祛邪慰靈的儀式,也幾乎沒有對于未來生活的信心。因為貧窮,因為死亡就像衣衫襤褸的鬼怪一樣揮之不去,他們只能竭盡全力地去享受生活殘存的美麗,去磨礪其感覺,直至一瓣桃花也能像君王的救贖一樣耀眼。于是他們踏上朝圣之路,為微小之物而歡欣,熱愛陽光與花朵勝過一切,還有人民,他們身上的塵與地上的土是如此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以至于所有民族中或許只有他們是不覺得大地陌生的。他們有時也詛咒土地,它是這樣貧瘠,在入侵者的鐵蹄下又是如此無助。但他們比我們更擁有埋怨的權(quán)利。
對他們而言,死亡如此切近,他們不得不像伊麗莎白時代的人那樣極力寫下生活中所有的快樂。但他們不懼怕死亡,也不害怕幽靈——他們最擔(dān)憂的是邊疆國境。沒有一個中國人會寫出像那個無名牧師寫的《人》那樣的詩句:
“死亡啊,我尚未想到,你就來了?!?/p>
他也不可能像李爾王那樣,看到烈焰滾滾的宇宙。死亡于中國詩人而言不是一種情感:它是必然之事,就像出生、婚姻和早春時節(jié)梅花的飄落一樣。沒有基督教的天啟,沒有十字架上的受難,沒有最后的榮耀之光。比起從古代就隱秘地暗示自己即神,或至少有可能成神的歐洲人來說,中國人更像是凡人。因為對未來世界沒有信仰,他們熱烈甚至放縱地愛著生活中的實在事物。我們從十字架上瀕死的人身上看見了榮耀,他們則在一片樹葉、一個林子的靜謐或遠處老虎的咆哮聲中窺見了同樣的輝煌。他們生活在一個穩(wěn)定的世界,一切事物亙古不變。最終,武士放下武器,完成了使命 ,躺在他的新娘身邊安睡——新娘就是那給予他生命并不斷滋養(yǎng)他的土地;無論是生是死他都對她充滿感激。
中國詩對我們來說有如此多的異質(zhì)成分,以至于我們初涉其中時一臉茫然。這里沒有上帝和天使,沒有超人的力量,沒有“控告者兼世界的上帝”。自從巴比倫時代,歐洲人的精神就習(xí)慣于那些以毫不留情的權(quán)杖掌管所有人生活的巨大而遙遠諸神的存在:他們的呼吸充盈著我們四千多年甚至更久遠的詩歌。然而,中國人的神總是真人大小的,極富人情味的,讀過亞瑟·韋利先生優(yōu)秀譯作《西游記》的讀者都能意識到這一點。他們的神是“玩物”,衣裝華麗,且?guī)缀蹩偸瞧届o自持的。我們的神總是年輕好斗,而他們的則通常是長者,冷靜而致力于仁慈的職責(zé)中。有必要指出的是這些長者即是他們自身的投影,長命百歲、衣食富足是他們希望成為的樣子。在某種意義上,與其說那些長者是他們的投影不如說是其家族的投影,因為個人的生命毫無價值——人猶樹木,發(fā)芽結(jié)果,福蔭后代。
但如果說中國詩里沒有死亡(相對來說很少有悲痛的詩,盡管有無以數(shù)計的關(guān)于分離的詩),卻總有不變的悲傷渾然不覺地滋生在詩人心里。悲傷就在那兒——不是以濟慈《無情的妖女》的形象——它從未出現(xiàn)在中國詩里,而是在其故鄉(xiāng)干枯的土地、泛濫的河流等意象中,在接近中國精神的狂熱中,甚至在反諷里。讓我們來看杜牧寫的一首簡單的詩:
秋夕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椗?。
一切都如此簡單,如同呼出一口氣。沒有任何隱蔽,整個世界、幾乎全部的文明都昭然而出,第一行詩中那些具體的意象在最后一行的星星中漫散開去。它不是技巧:它是詩人自然而然的靈感,我們也將在王維和其他數(shù)以千計的詩人那里再次感受——具體的、迅疾的事物沿著地平線慢慢消失,逐漸消褪在幽影之中。桃花隨流水飄零,白色的鳥兒隱退在小山朦朧的翠綠中,沒有持久的事物,一切都將消逝,然而——詩人好像在說——凝視這個世界的潛移默化該是多么愉悅。對比寫于幾年前的這首詩:
一個老兵
騎著一匹瘦馬,
他
從森林中朦朧而來
踏出晨曦的薄霧
又朦朧地踏入霧里。
日復(fù)一日
他不時地行進著
他不知道什么地方:
在他的劍上有
一點灰塵,
一點銹跡,
一點冰霜,
一點光明,
一點血光在晨光里閃耀。
它是一個明顯相同的世界,同樣的風(fēng)景,同樣的視野。雖然沒有唐詩的凝練,取而代之的是幾乎同等珍貴的東西——一種更復(fù)雜的力度安排,一種更深沉的對于苦難的理解,一種更大的暗示性。然而,若說田間的詩是我們這個時代現(xiàn)代詩的代表,那這首詩并不相同。悲哀依然存在,但超越悲哀之上的是,在戰(zhàn)爭與悲嘆的聲音之間,一個更深刻的更尖厲的調(diào)子提醒我們世界正向鐵血的方向邁進。盡管永恒的河水依舊流動,但它已被鮮血染成深紅。因此,我們能預(yù)見寫在這三十年間的詩中的(尤其是最近十年的詩)尖厲與不和諧——這正是我們在自己的荒原中曾領(lǐng)略過的——那里沒有流水的聲音,有的僅是紅色的巖石。令人訝異的是,那曾為T·S·艾略特所憑依的西方精神風(fēng)景,卻與中國北方的景色如此相似——無盡的黃土平原,掘掘的窯洞,破敗的鐵道,還有盤旋在河邊尸體上的鷹群,然而,生活在這種場景里的中國詩人,并未覺得自己被辜負:他們正是從這冰冷的頑石和略感撫慰的家園來建構(gòu)一個能夠給予他們自己平靜的世界。這一世界可見于艾青的詩,在田間的詩里更顯而易見。如同先前的任何詩人,他們也在風(fēng)沙之外建立了一個多彩的大陸。
中國詩歌的譯作必定傳達不了漢字的美感,閱讀這些作品的西方讀者,也會渾然不知中國書頁的顏色。明代中國詩人的詩歌選集,印在昂貴的、因老化而稍稍褪色的棕色紙頁上;大的漢字,小的紅色、藍色和黃色的圈點,標(biāo)注出著名評注者的敬意;輕輕翻頁時的清脆聲響——所有這一切都無從得知,同樣地我們也錯過了錯落有致的草體印刷和戰(zhàn)時印制的漿黃紙張。中國書頁里有一種我們難以感知的堅固,其漢字具有一種賦予永恒的魔力,就像建筑有時候看起來是永恒的一樣。如果我們能將顯示在圖拉真圓柱上的大寫字母印成中文翻譯的話,我們可能接近于他們對永恒的感覺;然而我們永遠無法意識到中國詩的魅力,除非有機會親睹印著它的中國紙頁。
還有其他東西也是我們錯過的:耽于聲色的品質(zhì)(色感),它比我們自己的還要強健,也更富于暗示性?!对娊?jīng)》中有一首短詩《野有死麕》,它有無數(shù)的模仿者和追隨者:李金發(fā),一個曾在巴黎學(xué)習(xí)的中國雕刻家,寫道:
我以冒昧的指尖,
感到你肌膚的暖氣,
小鹿在林里失路,
僅有死葉之聲息。
——《溫柔(四)》
當(dāng)代詩人孫晉三以同樣的脈絡(luò),并用源自數(shù)個世紀(jì)以前的古老意象寫下了一首詩:
沒有任何捕獵的經(jīng)驗,
不知為何心里滋生這個念頭,
期待在黑夜中捕到一些野狐貍,
在這樣一個雪夜里馬蹄聲甜蜜而令人陶醉:
偷偷在眉宇間像一只海鷗,
潛入湖水追逐魚兒,
一片雪花親吻著內(nèi)心奇怪的震顫。(1)作者原注:孫晉三:《雪夜》,俞銘傳譯。
這幾乎是色感的極致。我們自己的色感,來源于同性戀的希臘和熱烈地異性戀的黎巴嫩,它更復(fù)雜,更間接,也并非如此具有壓迫感。中國人不羞于運用性的意象?!靶蛑T”是道的一部分,甚至《桃花源》也可以回歸到原始族裔以外的解讀。陰與陽都是有力的,都是莊嚴(yán)的,都是包容一切的。這不像我們的男性的文明,而是男性和女性毫不動搖地置于平等之地,一種建立在季節(jié)的儀式和男女結(jié)合基礎(chǔ)上的文明。
我們也錯過了中國漢字的表現(xiàn)力,盡管它們不再像最初形成時那樣能在中國人心里喚起圖像,但有些時候,它們依然可以產(chǎn)生見字如見物的效果,當(dāng)一行名詞連接在一起時尤為如此:
“陰房鬼火青”(2)作者原注:偶爾在拉丁文中也會取得的同樣的效果:“云日雨雪風(fēng)雷”(盧克萊修:V,1192),盡管還有其它一些相似的篇章——普魯?shù)切匏咕陀幸黄鞣秸Z言通常不能承受如此沉重的連接的重量。
杜甫如此寫道。不需要動詞或者副詞,一副圖像就完完整整地躍然紙上,猶如用古老的魔法為其賦形,我們立刻就看到了所描述的事物。對于在紙頁上不斷擺弄詞綴詞尾的我們而言,這是超乎想象的。而在另一層面上,我們也無法體會屈原的短詩句末的哀嘆之聲。中國紙張的顏色,和中國語言的高音調(diào),這兩者都是我們文化所沒有的。
但保存下來的是中國詩歌的精神。并非所有的都在翻譯中喪失了。就像韋利先生所譯白居易的詩那樣,我們事實上還是偶有所獲。中國抒情詩在情感上與我們的如此接近,他們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與我們的也如此相似,他們分享的情緒大部分也為我們所分享,因此我們有時候恐怕會忘記彼此來自不同的世界,甚至不同的宇宙。兩個文明之間有諸多橋梁,有些地方殊途同歸。既然我們分享他們的悲哀、傷痛和希望,我們?yōu)楹尾荒芊窒硭麄兊目鞓?,哪怕這古老的快樂比我們的更加單純?我們必須搭起橋梁,不然就一無所獲。我們應(yīng)該從他們的詩歌中學(xué)習(xí)一些他們的秘密。就像閱讀馮廢名的詩時——他是個詩作纖細得難以翻譯的現(xiàn)代詩人——我們擱下書,任由想象力被簡單的事物充滿,那時我們將為自己沒有更早注意到它們而驚訝:
深夜讀書,
釋手一本老子道德經(jīng)之后,
若拋卻吉兇悔吝,
相晤一室。
太疏遠莫若拈花一笑了,
有魚之與水,
貓不捕魚,
又記起去年夕夜里地席上看見一只小耗子走路,
夜販的叫賣聲又做了宇宙的言語,
又想起一個年青人的詩句魚乃水花。
燈光好像寫了一首詩,
他寂寞我不讀他。 我笑曰,我敬重你的光明。
我的燈又叫我聽街上敲梆人。(3)作者原注:馮廢名:《燈》,俞銘傳譯。
就是這樣的簡單事物,這樣的寧靜構(gòu)成了中國詩。魚變成了花,燈寫了一首詩,老鼠走過地毯,同時戰(zhàn)斗在進行,人在路旁挨餓,尸骨堆積,然而這一切仍保持著簡單素樸。它是秘密的一部分——去發(fā)現(xiàn)生命中最簡單的事物然后歌頌它們。這并不總是容易的。我們的詩幾乎總是把目標(biāo)朝上,而中國人總是有意地盯著塵世, 遠離天使的領(lǐng)域,從而創(chuàng)造出某種普遍性的東西,因為它是所有人所共通的。某種意義上這是他們最大的榮光。他們努力地寫詩,不做白日空夢,他們將一切看得明明白白,眼光又是如此哀傷——但這并非他們的過錯。土地總是無動于衷的,沒有神能夠讓它更富饒。他們憑借自己的力量創(chuàng)造了中國的風(fēng)景,他們的詩以其全部的寧靜而成為精神力量的標(biāo)志。
因此,這本詩集將會延續(xù)這種精神,它是永恒的,就像其民族一樣,或許比我們的更為持久,其人性也更具活力。從一些事物之中——人們的身體和愛,小麥的成長,水中的白色懸崖——他們做出了犧牲。他們埋怨事物的短暫,但他們自身卻是最持久的。他們只關(guān)心人性:所謂的愛或“仁”,就是兩個人站在一起。鏈條從未打破。從古至今,同樣的主題被重復(fù),同樣的意象再現(xiàn),同樣的金屬被塑形。在科學(xué)觀念的支配下不斷變化的我們,或許該好好領(lǐng)會一下這些恒如星辰的人們的詩。
濟南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20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