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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02-06 03:59:49羅伯特·斯通
    十月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布蘭艾略特安德森

    [美國]羅伯特·斯通

    十一月灰色的一天,艾略特去波士頓度過一個下午。潮濕的街道顯得寒冷與孤獨。他感覺到這座城市失信于優(yōu)雅與熱情。過去的酒癮像幻肢[1]一樣折磨他,但他已經(jīng)不飲酒了。十五個月前他加入了匿名戒酒互助協(xié)會。

    圣誕節(jié)來臨,沒有孩子,節(jié)日的遺憾。他的妻子去參加彌撒,做了一只火雞。艾略特沒有喝酒,清醒地,在森林里漫步。

    一月,暴風雪肆虐,自北極而來,直到天氣太冷雪才停止。索穆特峽谷變得靜謐而銀裝素裹。在這白色的岑寂中,艾略特能聽見他屋子的木板在收縮,能感覺到他的骨頭在縮緊。每個傍晚,饑餓的鹿會從他的屋后林木茂密的沼澤地跑出來,到他的果園里吃浣熊吃剩下的東西。夜晚,他躺在熟睡的妻子旁邊,傾聽狗群的吠叫,狗群奔跑在月亮陰影籠罩下的深雪地里。

    日復(fù)一日,他都沒有飲酒,有時這狀況幾乎是令人興奮的。但是他并不能擺脫在波士頓的感受。在他的腦海里,他能看見沿著磚砌的地溝嘩嘩作響的殘葉,能嘗到那天的絕望。這短暫的出行削弱了他。

    然而,他一直保持冷靜,直到有一天,一個叫布蘭肯希普的男人來他在的州立醫(yī)院辦公室進行咨詢。布蘭肯希普有一頭紅發(fā)、一張兇狠的臉,舉止鬼鬼祟祟。他是個寄生蟲,是個小偷。艾略特見過他幾次。

    “我一直在做這個夢?!辈继m肯希普大聲地說。他的聲音令人不悅。他的皮膚很不健康。他每次被捕,法院將他送到精神病醫(yī)生那兒,但精神病醫(yī)生幾乎不會說英語,于是又將他送到艾略特這里來。

    布蘭肯希普在他第一次盜竊之后曾經(jīng)參軍,但絕不是在萊茵河以東服役。在威斯巴頓服役幾個月之后,他被撤職,但他卻告訴所有的人他是越戰(zhàn)老兵。他穿著老虎裝。艾略特受夠了他。

    “夢很無趣。”艾略特告訴他。

    布蘭肯希普發(fā)火了?!澳闶裁匆馑??”他質(zhì)問道。

    咨詢過程中,艾略特習(xí)慣于將椅子挪到房間中央,以靠近他的病人?,F(xiàn)在,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桌子后邊。他不想讓布蘭肯希普感到他好接近。“我說了什么,布蘭肯希普先生。別人的夢是無趣的。你聽到的不是這樣?”

    “無趣的?”布蘭肯希普皺著眉。他似乎想不出這個詞的意思。

    艾略特拿起鉛筆,筆尖在桌上的記事本上窸窸窣窣地動著。他凝視著病人張口結(jié)舌的臉。

    布蘭肯希普家族以打官司為生,年輕的布蘭肯希普專長是碰瓷。當他從人行道上撤下來,他會到急診室催促醫(yī)生要止痛片,然后匆匆趕往法律事務(wù)所備案起訴。布蘭肯希普家族曾威脅州南部一半的業(yè)主,要起訴他們。他們在法律上敲詐不了的東西就用偷,但即便如此,布蘭肯希普家族還是拋棄了他。他最后一次去醫(yī)院是在他因為從伍爾沃斯超市偷了一箱熱狗而被捕之后。

    “現(xiàn)在我想你是要告訴我你的夢。是嗎,布蘭肯希普先生?”

    布蘭肯希普環(huán)顧左右,像一只用眼神示弱的狗?!澳悴幌肼爢??”他謙卑地問。

    艾略特不為所動:“布蘭肯希普,要告訴我關(guān)于越南的夢?”

    一提到“越南”這個詞,布蘭肯希普習(xí)慣性地咧嘴一笑。此時他看起來既內(nèi)疚又謹慎。他聳聳肩:“是。”

    “你怎么會夢見那個地方,布蘭肯希普?你從未去過那里。”

    “你什么意思?”布蘭肯希普剛一開口,艾略特立馬打斷他。

    “你從沒去過那兒,伙計。你從沒見過那處鬼地方。”

    他提高了嗓音,致使他敞開的門外,秘書在文字處理機前停了下來。

    “讓我一個人待著,”布蘭肯希普害怕地說,“你真是醫(yī)生?!?/p>

    “沒關(guān)系,”艾略特堅定地說,“我不是醫(yī)生?!?/p>

    “所有人都讓我煩惱?!辈继m肯希普說,他情緒激動,開始哭起來。

    艾略特注視著淚水從布蘭肯希普皸裂的、坑坑洼洼的臉頰上滾落。他清了清喉嚨。

    “瞧,小伙子……”他開始說。他有點不知所措。他想告訴布蘭肯希普,一切都很艱難。

    布蘭肯希普吸了吸鼻子,縮了一下脖子,一會兒后瞧著艾略特。他的表情是一種令人不安的信任;他習(xí)慣于被安慰。

    “真的,你明白,你說你的問題一定與越南有關(guān)是可笑的。你從沒去過那兒。是我去過那兒,不是你,布蘭肯希普。”

    布蘭肯希普身體前傾,將前額靠在膝上。

    “你的問題與此時此地有關(guān),”艾略特告訴他的病人,“幻想是沒用的?!?/p>

    他的聲音在他自己的耳朵里聽起來顯得過于成熟和虛偽。這是多么可怕的營生,他想。多么可怕的工作。憤怒正將他逼瘋。

    布蘭肯希普直起身子,淚眼婆娑地說:“這個夢……”他說,“我害怕。”

    艾略特感到為了不聽布蘭肯希普說他的夢,他得做好高度忍耐的準備。

    “我不是你要咨詢的人?!彼f。最后他明白了他的職責所在。他嘆了口氣,“好啦,告訴我你做的夢?!?/p>

    “真的嗎?”布蘭肯希普用一種沉悶的、挖苦的語調(diào)問道,“真的?你認為夢是該死的無趣!”

    “不,不是?!卑蕴卣f。他遞給布蘭肯希普一疊紙巾,布蘭肯希普取了一張?!斑@有點超過我的想象。我不是那個意思?!?/p>

    布蘭肯希普緊閉雙眼,夢想著遠方。

    “感覺到了。感覺到那個夢了?!彼麉拹旱負u著頭,看著艾略特,仿佛他剛做夢醒來,“因此你想到了什么?你認為夢很無趣?”

    “當然不是,”艾略特說,“先說感覺?”

    “是呀。我像漂浮在橡皮筏上?!?/p>

    他暗地里觀察著艾略特,意識到他的注意力在加強。艾略特曾在越南感染登革熱,昏迷的幾周中,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他好像漂浮在橡皮筏上。

    “夢里你看見了什么?”

    布蘭肯希普只是搖頭。艾略特感到一陣短暫而強烈的憤怒襲來。

    “嘿,布蘭肯希普,”他平和地說,“我在這兒,伙計。你看我在聽啊?!?/p>

    “我看見的是黑色?!辈继m肯希普說。他用一種奇怪的顫音說。他的表現(xiàn)相當出乎艾略特的意料。

    “黑色?那是什么?”

    “煙。也許是天空。”

    “天空?”艾略特問。

    “一片漆黑。我很恐懼?!?/p>

    艾略特在他自己清醒的夢中,他感到他脖子上的肌肉在擴張。他抬頭看到的天空,一片漆黑,濃煙滾滾,被火光點亮,被雨水和血水淋濕。

    “你恐懼什么?”他問布蘭肯希普。

    “我不知道?!辈继m肯希普說。

    艾略特不能將心里看到的黑色天空驅(qū)逐。好像布蘭肯希普的夢影響到了他自己的內(nèi)心。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恐懼什么?”

    布蘭肯希普的姿勢有點僵硬。艾略特知道他真正的懼怕所在,想當面給他指出來。

    “越南?!辈继m肯希普說。

    “你絕沒那么老。”艾略特告訴他。坐著的布蘭肯希普顫抖著,兩只手掌合著夾在兩腿之間,他的臉紅了,但不是因為痛苦。他遭遇了酒精和毒品帶來的麻煩。他遭遇了各種各樣的麻煩。

    “所以你那黑色的天空哪兒都可能是,就不是越南。”

    事情如此不公,艾略特想。布蘭肯希普占用越戰(zhàn)老兵的條件是不公平的。在戰(zhàn)爭期間所受的創(chuàng)傷而導(dǎo)致的戰(zhàn)后創(chuàng)傷就像他的出生一樣,是自然規(guī)律?,F(xiàn)在,除了貧窮、焦慮、困惑總是他的命運之外,他還一直遭到諷刺。命運是完全武斷的,但有的人卻被這種命運選中。每個人都知道布蘭肯希普與別人的處境不同。

    “因為,我向你保證,布蘭肯希普先生,你從未去過那里?!?/p>

    “你什么意思?”布蘭肯希普問。

    當布蘭肯希普離開后,艾略特翻閱他的病歷,發(fā)現(xiàn)精神病醫(yī)生們在樓上給他診治時沒有給他做任何的記錄,他大發(fā)雷霆,他沖到秘書的桌旁。

    “這個病人沒有人做任何記錄,”他說,

    “沒有診斷的人我不想看。精神病醫(yī)生才該對這家伙診斷?!?/p>

    秘書是個高個子,有一頭莊嚴的紅頭發(fā),齙牙,有一點口吃?!凹偃缏牭侥憬兴癫♂t(yī)生,查爾斯,賽義德醫(yī)生會心煩的。他已經(jīng)抱怨了。他討厭別人叫他精神病醫(yī)生?!?/p>

    “那么他是來錯國家了,”艾略特說,“他可以回到他自己的國家。”

    這婦女咯咯地笑:“他是個醫(yī)生,查爾斯。”

    “討厭被叫作精神病醫(yī)生!”他將病歷扔在秘書桌上,怒氣沖沖地走回他的辦公室,“他媽的拉鏈式魚骨辮并沒有使你的發(fā)式更好看。他只是一個處方員?!?/p>

    秘書歉疚地看看四周,搖搖頭。她已習(xí)慣他了。

    一會兒后,艾略特成功地讓自己平靜下來。但是,那片黑色的天空景象仍然停留在他心中。他開始想他不能簡單地了結(jié)此事。幾分鐘后,他拿起電話,撥通了布蘭肯希普緩刑監(jiān)督官的電話。

    “他所擁有的越南的經(jīng)歷,”緩刑監(jiān)督官解釋說,“我猜是他編造的?!?/p>

    “他的描述是生動的?!卑蕴卣f。

    “你的意思是說它們聽起來真實可信?”

    “我意思是他讓我今天去的。他一直按我的鈴?!?/p>

    “好可惡。他相信他自己?”

    “是的,”艾略特說,“他現(xiàn)在相信他自己?!?/p>

    艾略特告訴緩刑監(jiān)督官,布蘭肯希普目前被捕是因為半夜在溫特漢姆地區(qū)高中非法洗澡。他詢問監(jiān)督官,關(guān)于布蘭肯希普目前與家庭的關(guān)系他知道些什么。

    “你在開玩笑吧?”監(jiān)督官問,“他們都被鎖起來了。整個家庭都鎖在里面。老人在布里奇漢特。小唐尼在圣昆丁或什么地方。他們的狗在狗圈里?!?/p>

    艾略特獨自在醫(yī)院職工自助餐廳用餐。雙層玻璃窗的另一邊,天色漸漸暗下來,一場預(yù)料中的暴風雪即將來臨。7號公路沿線,凝凍的古老榆樹矗立在灰色的天空下。當他用完了三明治與咖啡,在這樣一個冬天的下午,他坐著發(fā)呆。他的憤怒逐漸轉(zhuǎn)變?yōu)榻箲]。

    回辦公室的路上,他到醫(yī)院禮品店買了一本《體育雜志》和一塊糖。當他重回到屋內(nèi),他關(guān)上門,搭起腳。這個星期五下午的剩余時間,他沒有約會,除了寫幾封信和讀辦公室郵件他無事可做。

    艾略特在社會服務(wù)部的小隔間沒有窗戶,有成排的書架。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夠集中精力閱讀雜志,也無心于文書工作時,他掃視著他座椅旁的書架。海因里奇·穆勒、卡洛斯·凱斯坦的文集,瓊斯的《弗洛伊德的一生》,以及《金枝》。這些書籍激起了艾略特的反感。它們目前的于事無補,讓他很排斥。

    一遍又一遍,一個細節(jié)接著一個細節(jié),他竭力回憶起他與布蘭肯希普的對話。

    “你絕沒去過那兒。”他聽見自己在解釋。他竭力想將整個事件弄清楚。一定是哪兒出了差錯。恐懼像麻痹一樣籠罩著他。他吃糖塊是不加品嘗的。他覺得對甜味的渴求是一種不好的兆頭。

    布蘭肯希普不贊成將別人的夢變成自己的夢。這使得你是否真正去過那兒與否沒什么區(qū)別。夢穿過大海。它們懸于空中。

    他摘下眼鏡放到桌上,雙手交叉坐著,凝視著臺燈的光線。他的大腦除了旋轉(zhuǎn)還是旋轉(zhuǎn)。不喜歡的東西在他內(nèi)心世界來了又走。他的心越跳越快。他控制不了他混亂的思想。

    可以想象,夢像幼蟲活躍于宿主的大腦,假死一般檢測不出來。它們像扁形蟲一樣能夠分裂再生,隱藏在縫隙、被褥、戰(zhàn)爭故事、笑話和快照里。它們能腐蝕你的襪子,將你的記憶變成黑綠相間的水泡。綠色代表山,黑色代表天空。破曉時,它們像蝙蝠一樣成排地懸掛起來。到了傍晚,它們飛出去尋找做夢的人。

    艾略特穿上夾克,走到外面的辦公室。秘書正皺眉專注于機器檢測的聲音和光線。他想,她一定喜歡機器的油光锃亮和齊整。她離婚了。四個十到十七歲的紅頭發(fā)孩子和她生活,居住在Stop&shop超市對面沒刷漆的房子里。艾略特喜歡她,發(fā)現(xiàn)她其實是很有吸引力的。他對她擠出了一絲笑容。

    “埃塞爾,我想我還是去將材料整理一下,”他宣稱。無故早退似乎是尷尬的。

    “在你離開前,杰克想和你談?wù)劊闋査??!?/p>

    艾略特毫無表情地看了一下她。

    一會兒,他的同事,杰克·斯普拉格聽到了他的聲音,從隔壁間叫他:“查爾斯,星期天是啥運動?我?guī)蠋づ窠心???/p>

    “我不知道,”艾略特說,“我明天打電話給你。”

    “對于他這是一個重大決定,”杰克·斯普拉格告訴秘書,“他可能會花掉二十五美元?!?/p>

    目前,艾略特的薪水比杰克·斯普拉格略高一點,雖然杰克擁有博士學(xué)位,而艾略特只擁有理科碩士學(xué)位。他們受雇于州政府不同的部門。

    “二十五美元,”女人說,“假如你們這些小伙子不好好花,就把它給我。”

    “你將花在哪兒?順便問一下?!彼蛊绽駟?。

    艾略特開始回答,但過了片刻并沒有反應(yīng)。他聳聳肩。“我得回去了,”他最終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答應(yīng)了格雷絲?!?/p>

    “就是我看見離開的布蘭肯希普嗎?”

    艾略特點點頭。

    “現(xiàn)在是二月,”杰克說,“他怎么不在佛羅里達?”

    “我不知道,”艾略特說。他穿上外套,走到門口。“再見?!?/p>

    “周末愉快。”秘書說。她和斯普拉格饒有興致地看著他走向走廊。

    “查爾斯和格雷絲會去城里嗎?”她對斯普拉格說,“你認為呢?”

    “總是這樣一天,”斯普拉格說,“明天他會回到這兒讀一整天書。他每個周末都躲在這個該死的辦公室,而她則在教堂做這做那?!彼麚u搖頭,“每個晚上他都在匿名戒酒協(xié)會。而她獨自在家?!?/p>

    埃塞爾舔著她的齙牙?!敖芸?,”她揶揄道,“你想到我想到了你所想到的嗎?鄙視你。”

    “我想到的是我幸好不是他,這就是我所想。我要說的就這么多。”

    “是啊,我不明白,”埃塞爾說,“兩份薪水,沒有孩子,咋回事,伙計?!?/p>

    艾略特走出應(yīng)急灣的自動門,寒冷一下子將他包裹。他穿過醫(yī)院的停車場,雙手深深地插進他的大衣口袋里,眼睛盯著步行道,沿著碎冰的邊沿行走。沒有風,空氣一動不動地凝固了;眼鏡的金屬架冰著他的皮膚。各式花樣的土褐色冰覆蓋著沿街污臟的雪堆。雖然還是下午,但街燈已經(jīng)點亮。

    他車門上的鎖凍住了,他不得不朝鎖孔里哈氣以將鑰匙插入。發(fā)動機發(fā)動起來,尤西·比約林對漢德爾·拉戈的記錄填滿車廂,他立馬將它撕下來。

    第一個紅綠燈停下時,他才感到?jīng)]有目的地。使他離開辦公室的恐懼和逃跑的沖動已減弱,而他又沒有回家的欲望。他被一種特別的煩躁情緒所困擾,也許就是對時間本身的煩躁吧。仿佛他在等什么似的,這種感覺讓他感到焦慮;這種感覺陌生但并不完全不愉。綠燈亮,他發(fā)動車,經(jīng)過海灣車站和消防站,從伊爾福德公園的綠色植物間穿過。在公園的盡頭,他拐進帕科德康威圖書館的停車場停了下來,發(fā)動機沒有熄火。他想,他正在經(jīng)歷的,是高度蓋然性原則[2]。

    他關(guān)掉發(fā)動機,下車,再次置身于寒冷之中。鉛灰色的圖書館窗戶后面,他能看見圖書管理員在自己狹小的個人辦公室沖泡咖啡。這個圖書管理員是一個社會主義原則的貴格會教徒,名叫坎迪絲·繆什克,她是艾略特的表妹。

    康威圖書館全是用深色的木頭和蝕刻的鏡子裝修,是一個哥特式的大廳。多年前,因為失業(yè)和酒精的折磨,艾略特曾到這里藏身。因為坎迪絲是古典主義的遺孀,懂得一些希臘語,是艾略特在低落的那些日子里愿意與之說話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人之一。最終,在他看來,他們所有的對話似乎都是關(guān)于越南的,所以他去那里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艾略特是她唯一熟識的可以聊天的越戰(zhàn)老兵。他開始懷疑自己因為東伊爾福德朋友會的啟迪而受到調(diào)查。那時,他仍然可以假裝輕松地談?wù)搼?zhàn)爭,還根據(jù)要求準備一些談資和流浪漢的逸聞趣事來講述。像坎迪絲這樣狂熱的追問者給他帶來了很多隱秘的困擾。

    坎迪絲走出辦公室,發(fā)現(xiàn)他在辦理柜臺那兒。當她沖他一笑時,他關(guān)切地注視著她前額的皺紋?!安闋査?,真是驚喜。你好久沒來了?!?/p>

    “的確好久沒來了,坎迪絲。去年秋天我看了所有星期三的電影。我就在馬路對面上班?!?/p>

    “我知道,親愛的,”坎迪絲說,“我好像總會錯過你。”

    溫暖的爐火在壁爐里燃燒,大理石壁爐架上的一只古銅色的時鐘在嘀嗒作響。壁爐旁的沙發(fā)上,一位老人直挺挺地坐著,嘴張著,靠在半打骯臟的塑料袋上睡著了。最大的那扇窗戶下,兩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在一張桌子上嘰嘰咕咕地談?wù)撍齻兊募彝プ鳂I(yè)。

    “現(xiàn)在我來這里,”他說,笑了起來,“我記不得我想要什么?!?/p>

    “待下來取暖,”坎迪絲告訴他,“待一分鐘好嗎?喝杯咖啡。”

    艾略特有的是時間,但他很快地意識到,他不想待下來與坎迪絲一起消磨。他不清楚他為什么來圖書館。站在辦理柜臺旁,他接下一杯咖啡。她以一種親切的監(jiān)護的態(tài)度對待他。仿佛他是一個中國農(nóng)民,而她像她的父親一樣,是一個醫(yī)療傳教士??驳辖z是個高個子,相貌平常,六十多歲,比以前更漂亮。

    “我們?yōu)槭裁床蛔聛???/p>

    他讓她將睡著的老人扶到火爐旁的椅子上。他們玩起了“三人行”游戲。

    “你放棄翻譯了嗎,查爾斯?我希望你沒有?!?/p>

    “根本沒有?!彼f。他們曾經(jīng)一起將索??死账棺髌返膸讉€章節(jié)翻譯成韻文。她擅長韻律。

    “查爾斯,你來得很少。泰特的書浪費了?!?/p>

    丈夫死后,坎迪絲將他的著作捐給了康威圖書館,放在一間題獻給他的記憶的閱覽室,與外文書籍、當?shù)刈遄V和給老年人看的大字版書籍放在一塊,無人觸碰。

    “我在倉庫里學(xué)習(xí),”他告訴坎迪絲,“當我一有空時,我就學(xué)習(xí)。”這謊言是荒謬的,但他覺得有必要這么撒謊。

    “你和越戰(zhàn)老兵們一起工作?!笨驳辖z感嘆道。

    “是吧?!卑蕴卣f。他越來越不耐煩她點頭表達的關(guān)懷。

    “實際上,”他說,“我來是為了看看新版的《牛津經(jīng)典世界》。我想你已為圖書館采購了這本書,我想在付出辛苦錢之前能瞧瞧?!?/p>

    坎迪絲笑了,“查爾斯,我很高興地說。你來對地方了?!彼胨雌饋硎欠浅i_心的。“我訂了這本書?!?/p>

    “好,”艾略特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澳敲矗荫R上帶走這本書。我真不能待在這里讀?!?/p>

    他說的時候,坎迪絲取出杯子和茶碟,站了起來。圖書館的電話響了起來,她置之不顧,勉強地讓他走。“格雷絲怎么樣了?”她問。

    “還好,”艾略特說,“格雷絲挺好的?!?/p>

    電話鈴第三次響起時,她走到桌子那兒。當她轉(zhuǎn)身時,他躊躇片刻走了出去。

    灰暗的下午已溫柔地轉(zhuǎn)化為夜晚,下雪了。在7號公路上汽車的前燈照射下,飄落的雪像迷狂的霧,無情地落在艾略特的臉頰和眼瞼。他的心,無來由地狂跳,像孩子似的期盼著什么。他從一個夢里逃跑出來,遇到了某種可能性。他感到他擁有了某種愿景。他向公路邊的燈光走去。

    他只有逐步地開始理解是什么將他帶到那兒,他才明白胸中洋溢著的幸福期待是什么。喝酒,從康威圖書館出來后,他以此開啟了他的夜晚。下午早些時候他本想在圖書館逛逛并瀏覽一下圖書。但當酒癮舊疾隨著黃昏卷土重來,他便想跑到一家“中途酒館”尋求治療。站在圖書館外的雪中,他已經(jīng)允許自己喝一杯了。

    向前走,穿過暴風雪,他看到了“中途酒館”窗戶上的熱情好客的啤酒招牌,他頭上旋舞的雪花,像很興奮的樣子。

    在“中途”酒類零售店外,他將手放在門把上停頓了一會兒。柜臺后面有一個老頭,是艾略特喝酒的日子認識的。當他走進去,他感覺到這老頭大概不知道也不在乎他是誰。商店積滿了厚厚的灰塵,柜臺上、貨架上、瓶子上都是。這個售貨老人看起來塵埃滿面。艾略特買了一瓶威廉國王蘇格蘭威士忌,將它放入大衣里面的口袋。

    經(jīng)過“途中酒館”窗戶前,艾略特看見吧臺后面成排的酒瓶閃著光。這兒擠滿了鞋廠和氈廠下午輪班下班的男人。當他從里面穿過時,沒有人轉(zhuǎn)頭注意他??拷膳_的地方有一只空凳子,他坐了上去。他的心跳更快了。自動唱片機里正放著布魯斯·斯普林斯汀[3]的歌曲。

    酒保是匹茨菲爾德俱樂部的拳擊手,名叫杰克·G.,艾略特以前常和他閑聊。杰克·G.和他打招呼,好像他昨晚上來過似的?!靶枰裁?,寶貝?”

    “你好?!卑蕴卣f。

    酒吧里兩個男人打量著他的襯衫和領(lǐng)帶。面對酒保,他感到有必要解釋一下他為什么出現(xiàn)在這兒?!拔抑皇窍腠槺氵^來,”他告訴杰克·G.,“只想到我已買了一瓶??匆娺@燈光。這雪……”他不停地咯咯地笑。

    “來得好,”酒保說,“蘇格蘭威士忌?”

    “兩瓶?!卑蕴卣f。

    當他掏了兩張美元遞向吧臺,杰克·G.將其中的一張推給他?!白S淇?,寶貝?!?/p>

    “好,”艾略特說。他看著杰克·G.倒出兩瓶酒,“我待不了多久?!?/p>

    艾略特在倉庫的車里坐了大約五分鐘,開著發(fā)動機,放著漢德爾的磁帶,音量開到了最大。他從東伊爾福德開車過來,一路上唱著,搖晃著身子,帶著巴洛克式的狂喜。當磁帶結(jié)束,他關(guān)掉發(fā)動機,倒了一些蘇格蘭威士忌到蘋果汁容器里,然后深思熟慮地貯藏在汽車座位下面。他將把磁帶和蘇格蘭威士忌帶回家。當他聽見妻子的車開到行車道上時,他正躺在黑黢黢的臥室的沙發(fā)上聽拉果的音樂。當格雷絲踏上結(jié)冰的后門廊臺階時,他已經(jīng)把蘇格蘭威士忌藏起來,在廚房的水槽里將杯子沖洗干凈。他想,飲酒的生活,須臾不可停。

    一會兒她到了狹小的衣帽間,費勁地脫掉外套。這個過程中她碰翻了靠在衣帽間墻壁上的越野滑雪板。艾略特有一年多沒有使用這個滑雪板了。她走進廚房,坐到桌子上,將靴子脫下來。她瘦削的、長著雀斑的臉凍得通紅,眼里滿是疲倦?!拔蚁M銓⒒┌宸诺絺}庫去,”她告訴他,“你從來不用它。”

    “我總是想,”艾略特說,“我將以滑雪來開始我的早晨?!?/p>

    “可是你從不去做啊,”她說,“你到家多久了?”

    “其實剛進家,”他說。她指出他早上并沒有去滑雪,這讓他很惱火。“我在康威圖書館逗留了一會兒,想借新版的《牛津經(jīng)典世界》??驳辖z已訂購了這本書?!?/p>

    她的神色變得不安起來。她從他的嗓音里聽出了什么。帶著恐懼和苦澀的滿足,艾略特發(fā)現(xiàn)他妻子已嗅到威士忌的味道。

    “天哪,”她說,“我真不敢相信。”

    他想,那就讓我們把它喝掉,我們一起聽歌跳舞吧。

    她直直地坐在椅子上,恐懼地看著他。

    “唉,查爾斯,”她說,“你怎么能?”

    有一片刻,他企圖向妻子解釋。

    “其實,”艾略特告訴妻子,“我討厭人們以越野滑雪來開始一天。”

    她搖著頭以示否定,然后將前額放到手掌上哭了起來。

    他看見廚房窗戶里自己扭曲的形象?!捌鋵嵨蚁腴_啟我明天早晨的方式是在安德森家的小路上安上齊頭高的刀片刺網(wǎng)?!?/p>

    安德森家是挨艾略特家最近的鄰居。洛伊爾·安德森是三十英里之外的公立大學(xué)的全職教授。

    安德森和他的妻子都是金發(fā)碧眼,兩人身高均超過六英尺。他們有兩個金發(fā)碧眼的孩子,這兩個孩子本來有資格進當?shù)貙W(xué)校的天才班,因為安德森反對精英主義,因而進了普通班。

    “當然,”艾略特說,“安裝鐵絲網(wǎng)是很好的鍛煉。它是以自己的方式肯定生命?!?/p>

    安德森夫婦每天在他們部分擁有的小徑上開啟輕快的早晨滑雪。他們滑得很好,呈現(xiàn)出愉快、健康的情景。假如,在冒險運動進程中,他們遇到雪地摩托車,達妮·安德森就會假裝喉嚨堵塞而咳嗽,以表示她的不高興。假如雪地摩托車從他后面開來,而這小徑又很狹窄,安德森夫婦就會拒絕讓它通過,以維護他們的法定優(yōu)先通行權(quán)。

    “我不想聽到你充滿暴力的想象?!备窭捉z說。

    艾略特繪制刀片刺網(wǎng)的設(shè)計圖,軍用那種。他畫安德森夫婦被斬首,他們的鮮血和他們揚揚得意的滑雪帽在白色的小徑上閃耀。他畫他們表情嚴峻的頭顱,誠摯的藍眼睛,以及映照著早晨初雪那大瓣的白牙。艾略特雖然討厭雪地摩托,但他更討厭安德森夫婦。

    他看向他的妻子,發(fā)現(xiàn)她已停止哭泣。她優(yōu)雅的長臉是僵硬的,沒有了唇線。

    “明白我的想法嗎?一根鐵絲是爸爸媽媽般高,以針對洛伊爾和達妮。一根細短的是小屁孩般高的,針對的是斯卡皮和沙馬婭這兩個狡猾的小天才?!?/p>

    “停下來?!彼嬖V他。

    “對不起?!卑蕴馗嬖V她。

    因為羞辱帶來的別扭,他從櫥柜里取出之前塞在里面的酒瓶,倒出酒來喝。他知道她的眼睛在盯著他。他想起老歌曲《美狄亞》的翻譯片段?!袄吓笥眩铱奁?。眾神和我都瘋了,按照事物本來的樣子創(chuàng)造萬物?!卑踪M了,十八個月的努力付諸東流。沒有辦法將倒出來的酒重新倒回瓶里。

    “對不起,”他說,“你明白我很內(nèi)疚,你明白嗎,格雷絲?”

    隔壁漢德爾令人愉快的詠嘆調(diào)磁帶在轉(zhuǎn)動著。

    “你必須停下來,”她說,“你必須讓自己停下來,不能再喝了。”

    “我控制不了,”艾略特說。他張開空空的兩手,“它不屬于我?!?/p>

    “你會丟掉工作的,查爾斯?!彼谧肋呎玖似饋?,倚靠著桌子,睜大著眼睛看著她。雖然他喝醉了,但她的聲音里的恐懼讓他感到害怕?!澳阕罱K會再次蹲牢的?!?/p>

    “一個在做,”艾略特說,“而另一個在看?!?/p>

    “你怎么做的?”她質(zhì)問,“你答應(yīng)過我?!?/p>

    “第一次答應(yīng),”艾略特說,“其余,每次都答應(yīng)?!?/p>

    “上次應(yīng)該是最后一次?!彼f。

    “是的,”他說,“我記得的。”

    “我忍受不了了,”她說,“你將我弄得歇斯底里了?!彼p手絞著給他看,“瞧見了?我在這兒,我已歇斯底里了?!?/p>

    “我能說什么?”艾略特問,他去拿酒瓶,又灌了一杯,“也許你不該看?!?/p>

    “你想要我忍耐,查爾斯?我忍耐不了?!?/p>

    “我最想的,”艾略特說,“是爭論?!?/p>

    “我去你媽的爭論。你不能喝酒。你所要做的就是回家?!?/p>

    “這就是問題所在?!彼f。

    幾乎是在最后一秒,他警覺到一枚導(dǎo)彈朝著他的發(fā)際線奔向他,他低下頭。他雙手捂臉,聽見玻璃破碎的聲音,一陣水晶細雨籠罩了他。她向他扔了一只糖碗,碗在他頭頂墻壁上粉碎,他的頭發(fā)上落滿了玻璃碴子和糖。

    “你這個混蛋!”她尖叫著,“你害了我!”

    “你不應(yīng)該向我扔?xùn)|西,”艾略特說,“我都沒向你扔?!?/p>

    他走到臥室將音樂關(guān)掉,留下她一人發(fā)呆。當他返回時,她斜靠在墻上,用左手搓著她的右手肘。她的眼睛撲閃著。她從廚房地板中央拾起一只靴子,提著它站著。

    “你他媽的什么意思,問題所在是什么意思?”

    他顫抖著手將玻璃杯放到水槽邊沿,然后轉(zhuǎn)向她?!拔沂裁匆馑??我意思是,大多數(shù)時候,我像一個好士兵,把一只腳放到另一只腳的前面,以為自己擺脫了困境。但是,好多次,我覺得我不能死得太多——或者是死得太久——以致不能從口舌上感覺到活著的滋味。這就是我的意思!”

    她看著他枯澀的眼睛?!翱蓱z的家伙。”她說。

    “格雷絲,你理解了我為什么喝酒嗎?”他用致敬的姿勢向她舉起杯——“這是過去一年半我唯一值得做的事情,我生命中唯一的東西就是一無所有,這是我擁有的最接近滿足感的東西。你怎么能嫉恨我?這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了。”

    “你太過分了,”她對他說,“你會明白的。”

    “什么,格雷絲?威脅要走?”他露齒微笑著,“你不要逗我笑了。你,走?你不幸的朋友?”

    “你沒打我嗎,”她看著他的臉說,“你不敢嗎?”

    “你,加略山的基督女王,走?為什么?我一刻也不相信?!?/p>

    她伸出一只手捋了捋頭發(fā),咬了一下嘴唇?!安蛔撸覀兇粫?。”她說。憤怒和煩躁使她看起來年輕。她的雙頰在蒼白的皮膚映襯下顯得紅潤。“在我的家庭,我們一直待到這家伙死掉。這就是傳統(tǒng)。我們待著,給他們倒酒,直到他們死掉。”

    他放下酒杯,搖著頭。

    “我以為我們一起渡過了難關(guān),”格雷絲說,“我曾肯定地認為?!?/p>

    “不,”艾略特說,“不是一起?!?/p>

    他們站著沉默了一分鐘。艾略特坐到鋪著油布的桌邊。格雷絲圍著桌子轉(zhuǎn)了一圈,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

    “你害了我,查爾斯。你正使事情對我變得不可能,我不明白?!彼戎?,神情萎靡,“我不能和另一個醉鬼待下去。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我不喝了。我快死了。”

    他不想看她。他看著雪花落在廚房的玻璃門上?!白瞿阌X得需要做的?!彼f。

    “我真是受不了,”她說。她的語氣不是斥責,而是慎重的,通情達理的,“二月份了。今早上我去了法庭,我失去了沃普提克?!?/p>

    再一次,他想起,他的麻煩將由那些值得救助的窮人來解除?!澳囊粋€?”

    “你不記得他們了嗎?那個斷了手指的三歲孩子?”

    他聳聳肩膀。格雷絲啜飲威士忌。

    “我告訴過你。我說我有一個斷了手指的三歲小孩,你說,‘他可能是欠了別人的錢?!?/p>

    “是的,”他說,“我現(xiàn)在還記得?!?/p>

    “你應(yīng)該去看看沃普提克一家,查爾斯。女主人年輕、肥胖。她如此年輕,以致有一會兒我想我可以像一個少年一樣接近她。男主人這家伙是一個自行車手。他們相信這孩子是從其他星球來控制他們的生活的。他們兩個確實都相信?!?/p>

    “你不該那樣卷進去,”艾略特說,“你應(yīng)該留給社工去做。”

    “他們將第一個社工一直嚇到加州去了。他們一直跟著我工作的。”

    “你沒有告訴我?!?/p>

    “你在開玩笑吧?”她問?!拔耶斎粵]有。”令艾略特驚訝的是,妻子給她自己又倒了第二杯威士忌。“你知道他們怎么稱呼孩子的嗎?叫‘帥哥。她叫孩子,‘嘿,帥哥?!备窭捉z嫌惡地哆嗦了一下?!澳阆胂蟛坏?!這個女人咀嚼著夾餡面包。孩子臭烘烘的。他夫婦倆很嗨,早晨、中午、晚上,但是這些天你接近不了他們?nèi)魏我蝗??!?/p>

    “人們一定很痛恨,”艾略特說,“當有人告訴他們,他們對孩子不好?!?/p>

    “他們肯定不想聽到這話,”格雷絲說,“你是對的?!彼鴵u晃著她杯中的酒,蹙眉注視著杯子,“沃普提克的孩子會死掉的,我認為。”

    “肯定不會?!卑蕴卣f。

    “這個孩子我認為會死掉的,”格雷絲說,她深吸了一口氣,嘟起雙頰,可憐巴巴地看著他。“這種情況很極端。當然,有時你會奇怪有什么異樣。這是一個大問題,是不是?”

    “我想,”艾略特說,“那是你沒有問到的問題?!?/p>

    “但是你提到了,”她說?!澳闫婀郑核麄儜?yīng)該活著嗎?要繼續(xù)這個循環(huán)?”她將一只手伸入頭發(fā),搖搖頭,好像迷惑?!斑@些搞怪的一家子,我的天,可憐得都是有今天沒明天的?!?/p>

    “真吊詭?!卑蕴刭澇烧f。

    “他們大多數(shù)是不管的?!?/p>

    “孩子很小,他們可利用,可踐踏。他們吵鬧,但不在背后傷害你?!?/p>

    “我認為虐待孩子是人們一起造成的。”艾略特說。

    “有些孩子是討厭的。但那不是問題所在?!?/p>

    “我不知道?!卑蕴卣f。

    “也許你應(yīng)該停止抱怨。也許你會變得更好。也許你的孩子在出生前就變得更好。”

    “變得好與不好,”艾略特說,“看起來都是老樣子?!?/p>

    “當然,我說的是我們的孩子,”格雷絲說,“我不怪你,明白嗎?情況只是,我和你再次喝醉,我失去了沃普提克,因此我想為什么不涉及這個不可提的問題?!彼玖似饋恚p臂交叉抱著,在廚房里走來走去?!芭?,”當她目光落在酒瓶時說,“這是個好東西,查爾斯。你不介意我再倒一杯吧?我將留下足夠的量讓你喝個醉?!?/p>

    艾略特看著她倒酒。他想,痛苦、憤怒和迷茫,是如此之多。他已疲于痛苦、憤怒與迷茫;正是那個早晨這些東西帶給了他煩惱。

    他所要做的是忘卻,而這酒精卻給他異常的清醒。艾略特,他的憤怒,在酒精的浸泡下完好無損。它的輪廓是明顯的,邊沿在淌血。痛飲有利于憤怒,可讓憤怒在最黑暗的夜晚一直燃燒。

    “法庭上發(fā)生了什么?”他問妻子。

    她斜倚著一只手臂靠著墻,她的身體修長而壯實,臂部凸起。握著酒杯,她憤恨地凝視著什么也看不見的窗外的曠野?!拔沂チ诉@個孩子?!彼f。

    艾略特想到一個提出來的特別方式,但他什么也沒說。

    “法庭是在歡鬧的氣氛中開庭的。圍繞著這兒的可能是仇恨之月,但在伊爾福德法院里卻是其樂融融的。房屋里擠滿了自行車手和他們的律師。五彩斑斕的人群。他們關(guān)系緊密?!彼戎疲澏吨?,“他們不太看好我。作為律師也不太看好那個婆娘。法官是誰也不看好。法官平易近人。他是男人中的一個?!?/p>

    “哪個法官?”艾略特問。

    “巴克利。一個大約六十歲的男人。知道他?他鼻子上有許多青筋?”

    艾略特聳肩膀。

    “我覺得我已做了功課,”格雷絲告訴他,“但是突然發(fā)現(xiàn)我除了紙什么也沒有。沒有證人。峽谷醫(yī)院的馬戈利斯目擊了散熱器燃燒。他首先叫的我們。但他突然訂了在圣·瓊斯的露營。因此巴克利拋出了他的判決書。”她開始啃指甲,“社工不見了——一個在L.A.,另一個在尼泊爾。我去那兒被否決了。我失去了那個孩子。”

    “這種事經(jīng)常發(fā)生,”艾略特說,“不是嗎?”

    “不該失去這個孩子,查爾斯。這些人不僅僅是糊涂。他們性情古怪。他們令人討厭。”

    “你干擾了別人的生活,”艾略特說,“你將會發(fā)現(xiàn)這點的?!?/p>

    “假如這孩子繼續(xù)待在這個家,”她說,“他會死掉的。”

    “你已盡力了,”他告訴妻子,“忘掉吧?!?/p>

    她將酒瓶推開。她拿著玻璃水杯,里面差不多裝了三分之一的威士忌。

    艾略特在想,在法庭上面對和顏悅色的法官、自行車手和他們的律師,她會是什么樣的神情。應(yīng)該像學(xué)校的老師,折磨他們的學(xué)生,認真,拘謹,缺乏幽默,并且自以為是。事與愿違就不奇怪了。

    他走到窗邊,又見到他在玻璃里的影像?!澳愕臉酚^主義總讓我吃驚?!?/p>

    “我的樂觀主義?我成長的地方,基本的文化表達是葬禮。推動我前行的無論是什么,都不會是樂觀主義?!?/p>

    “不是?”他問,“那是什么?”

    “我忘了。”她說。

    “也許是你的宗教觀。你對神圣計劃的感覺?!?/p>

    她惱怒地嘆了口氣:“瞧,我不想再爭吵。我抱歉用糖碗砸你。我不是你的監(jiān)護人。你應(yīng)該找一個適合你的。”

    “有時,”艾略特說,“我竭力去想象,相信天空充滿關(guān)愛和關(guān)心像什么樣子?!?/p>

    “你想從我這兒拿走一切,是嗎?”她站起來斜靠在椅背上,“你不能拿走。那是我生命中唯一你不能搞砸的部分?!?/p>

    他在想,若不是因為她,他可能已活不下去。那將是不可寬恕的?!澳愕纳??你所擁有的虔誠可在莫那達克和中美洲之間延展。瞧瞧你自己。瞧瞧你的生活?!?/p>

    “是的,”她說,“看到了?!?/p>

    “你應(yīng)該做一個修女。你不知道怎樣生活?!?/p>

    “我知道,”她說,“那就是為什么,我放棄了咨詢。因為我曾經(jīng)寧愿談?wù)摲梢膊辉刚務(wù)撋?。”她轉(zhuǎn)向他,“你得到了我所有的一切,查爾斯。剩下的我絕對都要。”

    “我發(fā)誓寧做一個醉漢,”艾略特說,“也不逼迫自己去相信這樣的屁話。”

    “好吧,你必須獨自面對,”她說,“因為這次我不是為你來這兒的。信不信由你?!?/p>

    “我不相信,”艾略特說,“不是我的格雷絲?!?/p>

    “你真的很擅長如此,”她告訴他,“你讓我為自己的名字感到羞辱?!?/p>

    “我愛你的名字。”他說。

    電話鈴響了。他們讓它響了三遍,然后艾略特走去接。

    “嘿,誰?”話筒里的聲音很客氣。

    艾略特記得他們的電話號碼。

    “嘿,伙計,我想和你的女人通電話。把電話給她?!?/p>

    “我可以轉(zhuǎn)告她?!卑蕴卣f。

    “讓你的女人接電話,伙計,快去叫她?!?/p>

    艾略特看著話筒。搖頭?!笆俏制仗峥讼壬鷨幔俊?/p>

    “伙計,絕不要死腦筋。我不想和你說話。我想跟那個瘦婊子說?!?/p>

    艾略特掛掉電話。

    “是他?”她問。

    “我猜是的。”

    他們等待著電話再次響起,一會兒后電話響了。

    “我和他說。”格雷絲說。但是艾略特已拿起電話。

    “混蛋,你是誰?”這聲音在詢問,“你他媽的叫什么名字,伙計?”

    “艾略特?!卑蕴卣f。

    “嘿,不要接我電話,艾略特。我不想和你通電話。我告訴你去叫那個瘦婊子,伙計,去啊。”

    電話線的那端有慶典的背景聲——立體聲,有醉鬼的聲音。

    “嘿,”聲音在叫嚷,“嘿,不要讓我等,伙計?!?/p>

    “你想對她說什么?”艾略特問。

    “沒你媽的事,草包,按我說的做。”

    “我老婆在休息,”艾略特說,“她電話我接?!?/p>

    對方以一陣憤怒的咆哮作答。他將電話放到一旁一會兒,喝光了杯中的威士忌。當他再拿起電話時,電話那頭的男人朝他吼叫:“這個婊子想拆散我的家庭,伙計?她僥幸逃脫。你知道我妻子經(jīng)歷了怎樣的痛苦?”

    “怎樣的?”艾略特問。

    幾秒后,他只聽到開派對的聲音?!昂?,你沒醉吧,是吧,小伙?”

    “肯定沒有。”艾略特堅定地說。

    “你告訴那個瘦婊子,她要為她給我家庭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你告訴她,她可以跑但不能躲。我不管你跑到哪——加州,任何一個地方——我都會逮到你?!?/p>

    “既然我接到你的電話,”艾略特說,“我想請教你兩個問題,答應(yīng)我你不會被搞瘋吧?”

    “停下!”格雷絲對他說。她努力去搶奪話筒,但他緊緊推在胸前。

    “你想旅行嗎?”艾略特問電話那頭的男人,“你帽子的尺寸多少?”

    “可能你認為我不能給你,”那個男人說,“但是我能給你,伙計。我不在乎你是誰,我都會給你。兄弟們也將給你?!?/p>

    “好,那就沒必要去加州。你知道我們住哪兒?!?/p>

    “看在上帝的面上?!备窭捉z說。

    “他媽的太好啦。”電話那頭的男人說,“他媽的,我知道?!?/p>

    “滾過來。”艾略特說。

    “什么?”電話那頭的男人問。

    “我說滾過來。我們將談?wù)勌章眯?。彗星什么的。我們將談?wù)動詈接媱?。木星的衛(wèi)星?!?/p>

    “你犯下錯了,我操你?!?/p>

    “滾來,”艾略特堅定地說,“帶上你的胖老婆和你蓬頭垢面的孩子。假如你的腦袋很小的話不要覺得尷尬?!?/p>

    電話里充斥著音樂和吼叫。艾略特將電話從耳邊拿開。

    “做得好。”當他放下電話時,格雷絲說。

    “我希望他來,”艾略特說?!拔覍⒈懒怂??!?/p>

    他小心翼翼地下地下室的樓梯,拉開頭上的燈,在蜘蛛網(wǎng)的陰影和臟魚線中去尋找他的獵槍。他花了十五分鐘找到了獵槍并把槍套擦干凈。當他還在樓梯時,他聽見電話又響了起來,他的妻子接了電話。他爬上樓梯,將射擊裝備鋪開在餐桌上?!笆撬??”

    她厭倦地點點頭?!八f回去給我們演奏《鏈鋸》?!?/p>

    “我以前聽過這支曲子?!卑蕴卣f。

    他裝好清潔棒,擦拭獵槍的槍管。格雷絲觀察著他,一只手貼了一下前額?!疤炷?,”她說,“我做了些什么?我醉得如此厲害。”

    “很多時候,”艾略特說,向下瞧著槍管,“面對人類的苦難,我很無助。今晚我準備豁出去了?!?/p>

    “結(jié)束了,”格雷絲說,“查爾斯。我的意思是,我想通了?!?/p>

    艾略特塞進獵槍三顆紅色的子彈,將其中一顆上膛,并聽見上膛完成的聲響。

    “我,我準備解決某個種族問題。我將射擊整個院子里的斯洛伐克人?!?/p>

    “他不是斯洛伐克人?!备窭捉z說。她閉著眼睛,站在廚房中央。臉色煞白。

    “你什么意思?”艾略特質(zhì)問,“他肯定是斯洛伐克人?!?/p>

    “不,他不是?!备窭捉z說。

    “去他媽的。我不管他是什么東西。我會把油脂涂在他屁股上?!?/p>

    他從盒子里抓了一把鹿彈,將它們?nèi)M了夾克口袋。

    “我將不會和你待在一起了。查爾斯。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艾略特走到窗邊,瞄了一眼他家的行車道?!八粫粋€人來的。他們會來一幫人?!?/p>

    “看在上帝的面上!”格雷絲哭了起來,接著去了一會樓梯下的浴室。艾略特走了出去,關(guān)掉了門廊的燈,拉開了倉庫門上方的聚光燈。重回屋里,他聽見格雷絲在衛(wèi)生間里嘔吐。他關(guān)掉了廚房的燈。

    當她上樓走到他身后時,他仍然站在窗邊。在她身邊,佇立在黑暗中,手握獵槍,這情景似乎顯得奇怪,像在決定命運似的。他準備著一切。

    “我不能讓你獨自一人在這兒待著,喝醉了拿著上膛的獵槍,”她說,“我能做什么?”

    “上樓去?!彼f。

    “假如我上樓了那就意味著發(fā)生了什么我會不知道。你明白嗎?假如我離開意味著我將不知道。明白嗎?”

    “不要問我是否明白,”艾略特說,“我明白得很?!?/p>

    “我不想,”她用一種病懨懨的聲音說,“也許我不在乎。我不知道。我上樓了?!?/p>

    “好?!卑蕴卣f。

    當她上樓,艾略特將獵槍和威士忌帶到黑黢黢的臥室,坐在有花邊窗簾的窗戶旁的扶手椅上。倉庫燈的強光照現(xiàn)了他家行車道的長度和整個后花園。從他坐的窗戶邊,他能看見東伊爾福德方向幾英里。到達那兒的雙向車道是瀝青路,是敵人唯一可以通過的道路。

    他喝著酒,看著雪,玩耍著他的12毫米口徑的雷明頓獵槍的保險?,F(xiàn)在他既不焦慮也不憤怒,他只是迫切地想把這個夜晚將要來臨的事情了結(jié)。酒醉和雪落無聲的節(jié)奏聯(lián)合起來使他感覺到超然于時間與秩序。

    坐在黑暗的屋子里,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面臨著布蘭肯希普的夢。他看到長久淪陷的邊界的掩體和鐵絲。依次向他襲來的是,夜的惡臭,恐懼的晚上,和迅速降臨的黃昏,外面世界黑暗的神秘:懼怕,戰(zhàn)斗,以及死亡。酒精讓他變得脆弱,他開始哭泣。艾略特看見別人流淚深為同情,自己卻羞于流淚。他認為自己流淚是孩子氣的,視為糞土。無論什么要引起他流淚他都會抑制住。

    現(xiàn)在,威士忌嘗起來淡薄如水。在輕微凝結(jié)的玻璃外,可看見雪花紛飛,悄然落在沉重的松樹枝上。他盡管找到了戰(zhàn)爭之外的生活,可在這種生活中他仍然坐在黑暗中,帶著武器,憤怒地,等待著。

    雪在落,他的眼睛越來越沉。他感到仿佛被拽進了暴風雪,并開始浮想聯(lián)翩。他想象著他的生活,生活中所有的人為的、欲望的東西消弭于白色的遺忘中,一切被消除和阻止。他想他也許可以去試試。

    當他醒來時,他貼著獵槍扳機保險的左手已麻木。臥室里是蒼白柔和的光。他向室外看去,暴風雪已停止,天空放晴,萬里無云。太陽還在地平線下。

    艾略特慢慢地站了起來。他四肢流動的毒液足以讓他想起一切狀況。他喝完安樂椅旁窗臺上的威士忌。走到大廳壁柜里取出一套滑雪衫,挎上獵槍,走出門去。

    他房子背后是兩英畝的空地??盏赝庖粭l小徑向下延伸到松林和冰凍的沼澤地曠野。穿過曠野和白色牧場,蜿蜒至山脊線,山脊線在明亮的天穹下閃閃發(fā)光。一帶光禿禿的榆樹積壓著厚雪,勾勒出索木特小溪的流程。

    他在滑雪衫里找到一副滑雪鏡,把它戴上,握著獵槍,朝向林木線出發(fā),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在齊膝深的雪地上。兩只聒噪的烏鴉在頭頂上空盤旋,它們的鳴叫打破了清晨的寂靜。當太陽在山上升起,他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升起的太陽溫暖著他的臉,他閉上眼睛。沒有風,很冷。

    只有站立片刻,他才意識到他有多疲倦。而獵槍又加重了他的負擔。想要在雪地里再邁一步,似乎已極其疲乏。眼睛睜開又閉上。隨著太陽升起,這世界變成了耀眼的藍色和白色,即使戴著有色滑雪鏡,白色仍讓他感到眩暈和頭疼。在他眼睛后面,催眠模式形成了一個刮強烈暴風的熱帶天空。他打了個哈欠。什么也不想,他就想躺在松軟的、潔凈的雪上。假如他那么做了,他肯定立馬睡著。

    他站在曠野的中央,聽著烏鴉的鳴叫??謶帧嵟退呤巧娜N基本狀況。他是在別處知道這點的。一旦他想到恐懼是最糟糕的,就馬上明白最糟糕的是憤怒。沒有什么能夠消解它:酒精和藥物都不行。它像一只蟲子。讓他不得安寧。睡眠是最好的。

    他睜開眼睛,繼續(xù)前進,他到達了山脊,從山脊可以俯瞰沼澤地。就在山下,有一個男人踩著滑雪板滑到凝凍的香蒲和光禿禿的矮楓樹間。艾略特停了下來,看著這個男人正在接近。

    這個滑雪者的臉被紅藍相間的滑雪面罩遮住了。他戴著滑雪鏡,身著藍色連體衣,戴著一頂紅色的挪威羊毛帽。當他過來時,他斜入小徑的拐彎處,輕輕地、優(yōu)雅地移動。到了艾略特站立的斜坡的腳下,這個男人抬起頭,看到他,停止了滑行。這個男人站著凝視了他片刻,然后開始做“人”字形滑動滑上斜坡。不一會兒這個滑雪者在不到十英尺遠的地方站住,摘下滑雪鏡,在他的羊毛面罩里,艾略特辨認出那是他的鄰居洛伊爾·安德森教授的那雙清澈的藍眼睛。艾略特攜帶的獵槍似乎越來越沉。他打哈欠,搖頭,想消除睡意卻無濟于事??吹桨驳律难劬σ鹚┰S厭惡。

    “你在追趕什么?”年輕的教授問他,朝他拄著的獵槍點頭。

    “什么都可以?!卑蕴卣f。

    安德森迅速地看了一眼他身后遠處的牧場,然后轉(zhuǎn)向艾略特。教授面罩下的嘴巴里布滿了牙齒。艾略特覺得安德森的牙齒與他早些時候想象到的一樣。“對啊,波侖斯基的牛群關(guān)進了廄,”教授說,“所以它們至少是安全的?!?/p>

    艾略特意識到教授在開玩笑,于是笑了一下,“是啊。”他附和道。

    安德森教授和他的妻子是倡議立法在東伊爾福德鎮(zhèn)廢除槍支的幕后動力。

    這個動議被否決,因為東伊爾福德鎮(zhèn)不是那種類型。

    “我想我將沿著河邊走?!卑蕴卣f。他無話找話說,是為了填充安德森再次開口前的沉默。他害怕安德森可能要對他說的話和可能發(fā)生的事。

    “你知道,”安德森說,“現(xiàn)在那兒是鳥類保護區(qū)。”

    “知道?!卑蕴刭澇傻?。

    教授激起艾略特憤怒的基本方式與他的行頭如出一轍。面罩讓他顯得像一個玩偶,克奇納神[4]的扮演者或者木偶。他的眼睛和嘴巴,他的所有都令人不悅。

    艾略特開始琢磨安德森是否能聞出他呼出的酒氣。他將獵槍上紅色的小公牛眼安全栓關(guān)掉。

    “情況嚴重,”安德森說,“一直在驅(qū)逐那兒的獵手。一些人并不明白‘職責這個詞的意思?!?/p>

    “我從不敢做那種事,”艾略特說,“我害怕?!?/p>

    安德森點點頭。他似乎在笑。“你會嗎?”他愉快地問艾略特。

    想象中,艾略特將獵槍槍管的頂端抵著安德森笑著的牙齒。假如他射出一發(fā)鹿彈,他想,這些牙齒可能會發(fā)出像瓷器破碎一樣的聲音?!笆前?!”艾略特說,“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他們在哪兒。他們可能憎惡我還活著,憎惡告訴他們哪兒能打獵哪兒不能。”

    安德森的牙齒仍然完好無損?!澳鞘怯悬c兒奇怪的,”他說,“我意思是,談?wù)搶e人活著的怨恨。”

    “都有關(guān)聯(lián),”艾略特說,“他們也許會想為什么他還活著而我的兄弟都不能?或者他們會想,為什么活著的是他而不是我?”

    “是啊?!卑驳律f。

    “你明白?”艾略特說。他面朝安德森退后了一大步。“都有關(guān)聯(lián)?!?/p>

    “是的?!卑驳律f。

    “經(jīng)常如此,是不是?”艾略特問,“價值常常相關(guān)聯(lián)的?!?/p>

    “是的?!卑驳律f??吹剿辉傩α?,艾略特舒服了一些。

    “我很難入睡,你知道,”艾略特告訴安德森教授,“整晚上基本上不能入睡,我只有一直喝酒?!?/p>

    “哦,”安德森說。他舔著嘴唇,“你應(yīng)該有些休息?!?/p>

    “你說對了。”艾略特說。

    “好吧,”安德森說,“你現(xiàn)在就去休息?!?/p>

    艾略特想他說話舌頭有點大,在上顎動得慢。

    “好天氣?!卑蕴卣f,想他的話立馬得到認同。

    “太好了。”安德森說,拖著滑雪板走動起來。

    “祝愉快。”艾略特說。

    “好的?!卑驳律f,滑著走開了。

    艾略特將獵槍斜挎在肩膀上,看著安德森穿過凝凍的沼澤地撤回去了。天氣確實好,但是這種天氣艾略特并不感到舒服。他懷念夜晚的落雪。

    當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意識到在威士忌古怪的能量消耗之前,現(xiàn)在有一整天需要度過。威士忌將驅(qū)使著他直到他垮掉。他后悔地搖搖頭。“這是一場革命?!彼舐暤卣f。他想象著自己正在跟妻子說話。

    喝醉就是一場暴動,一場革命——糟糕的革命。虛假的情緒被放大。小小的道德勒索和廉價的同情。他對妻子說了可怕的事。他用不幸和暴力去欺凌安德森,安德森將不原諒他。他媽的幾乎沒有什么正義和仁慈。

    快到家時,他被一只恐慌地撲打著翅膀逃竄的野雞驚嚇了一跳。他呆住了,出于本能,他將獵槍指向發(fā)出聲響的方向。當他看見一只鳥掙脫身上的覆蓋物振翅飛翔,他瞄著它,吸了一口氣,開了一槍。這只鳥在明亮的藍色天空映襯下,是一道閃動著的絢麗色彩。艾略特瞬間感到自己飛翔起來。沒射中。

    垂下槍,他記得鹿彈已上膛了的?;鹆Τ渥愕淖訌椀囊粨糇阋允锅B兒粉身碎骨。他慶幸沒射中。他希望不再傷害任何生靈。一想到他希望不再傷害任何生靈,他便開始為自己感到開心和悲涼。一旦他發(fā)現(xiàn)他放縱的情感,便會抑制住。尿尿,呻吟,哀愁,哭泣,都是藥物的本質(zhì)。

    遠山傳來槍聲的回響。煙霧懸掛在空中。他轉(zhuǎn)身向身后看去,遠遠地在牧場的另一端,安德森教授小小的紅藍相間的身影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雪地里。然后艾略特再轉(zhuǎn)過身朝自己屋子走去。吃力地邁了幾步,抬頭看見妻子站在臥室的窗前。她靜靜地站著,早晨的太陽照著她的胴體。他站在原地。她是聽到槍聲跑到窗前的。她想看見什么?雪地上燒焦的破布和流淌的鮮血。她是如釋重負,還是大失所望?

    艾略特覺得他能夠感到他妻子站在窗前顫抖。她緊緊地抱著自己。雙手緊抱著雙肩。艾略特取下滑雪鏡,手搭涼棚。他站在雪地里凝望著。

    他想,槍的長度就是他們間的距離。不知怎么地,她走到它的面前,走到了鐵絲網(wǎng)錯誤的那一側(cè)。假如他看得足夠遠,他能發(fā)現(xiàn)那邊的一切。他發(fā)現(xiàn)的是他自己走到了盡頭。

    他想,她是多么漂亮啊。這窗戶之所以如此干凈,是因為他自己用醋擦洗過,效果明顯啊。大多數(shù)時候,他是一個難相處愛挑剔的男人。

    艾略特祈求寬恕。他將獵槍靠在前臂上,舉起左手,向她招手。舉起手來啊,他想,請舉起手來啊。

    他感到很冷,但陽光燦爛。他不僅僅想到招手。他似乎創(chuàng)造了另一個日子。另一個日子是你所需要的一切。他將手舉得越來越高。等待著。

    (譯自《美國百年最佳短篇小說》,羅莉·摩爾、海蒂·彼德羅編選,紐約波士頓霍頓·米夫林·哈考特出版社2015年版。該作原發(fā)表于《紐約客》)

    注釋:

    [1]幻肢(phantom limb),是某些失去四肢的人類所產(chǎn)生的一種幻覺,感覺失去的四肢仍舊附在軀干上,并和身體的其他部分一起移動。

    [2]高度蓋然性原則,根據(jù)事物發(fā)展的高度概率進行判斷的一種認識方法,是人們在對事物的認識達不到邏輯必然性條件時不得不采用的一種認識手段。

    [3]布魯斯·斯普林斯汀,美國20世紀70年代以來大紅大紫的搖滾樂巨星之一。美國搖滾歌手,詞曲作者。

    [4]克奇納神,霍皮族印第安人崇拜的祖靈。

    責任編輯 蔣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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