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童
摘 要:李忠鑒自撰《李湛軒自敘年譜》稿本,貴州民族大學圖書館藏。是譜一方面勾稽其族李朝儀、李端棻二人行跡甚夥,尤其記載了李端棻編修翰林、提督云南、恩赦回籍等重大史實,可補史之闕;另一方面還述記譜主體恤民苦、勸學課士、平亂靖邊等政績,為學界考其生平事功提供了直接佐證。要之,是稿雖為簡譜,然家事、宦事皆能窺其大略,誠為研究李忠鑒生平和黔中李氏一族之第一手文獻,具有重要之史料價值。
關鍵詞:《李湛軒自敘年譜》 李忠鑒 李朝儀 李端棻
中圖分類號:K82-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20)03-110-114
《李湛軒自敘年譜》不分卷,李忠鑒撰,稿本,貴陽舒氏五之堂舊藏,今入藏貴州民族大學圖書館。冊頁裝,一冊,三十三頁。頁寬十五點八厘米,廣二十五厘米。無界欄,每頁九行,行三十余字,全譜近萬字。從筆跡、內容來看,初稿作于宣統(tǒng)元年(1909)譜主六十歲時,二年( 1910)、三年( 1911)各增補該年之行跡。各葉版心略殘數字。行書,有黃山谷、趙松雪意,格當逸品。來新夏《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失收。2019年6月據稿本收入《貴州文庫》,由貴州人民出版社影印出版。
李忠鑒(1849—1914),字鏡心,號湛軒,貴州貴陽人,附生。先,入云貴總督岑毓英幕,隨其叔父李端棻督學云南,保薦縣丞。光緒元年(1875)指分云南候補,旋升同知。后歷任永昌府龍陵同知,署文山、蒙自知縣,元江知州,有政聲。二十三年(1897)改省四川,署敘永知縣、瀘州知州,政聲益聞。二十八年(1902)補授成都府水利同知,以病開缺回籍。三十年(1904),創(chuàng)辦貴州商務總會,三十三年(1907)任總理。卒于貴陽。
《李湛軒自敘年譜》(以下簡稱“《年譜》”)記載譜主李忠鑒生平行跡,雖為簡譜,然家事、宦事皆能勾稽大略,為研究李忠鑒生平和黔中李氏一族之第一手資料。
一方面,《年譜》所涉家事多可補史闕。李氏為黔中名門,祖籍湖南衡州府清泉縣(今湖南衡陽),曾祖因“家事中落”(據《年譜》)來黔(一說受朝廷征調入黔),分朝楨、朝杰、朝英、朝顯、朝儀五房。自叔祖李朝儀而下,父輩端棻、端棨、端榘先后博得功名,為著名之“一門四進士”,此中尤以功勛卓著之李朝儀、衰世請折之李端棻二人名重士林,而《年譜》所載二人行跡甚夥。
李朝儀(?—1881),字藻舟。道光二十五年(1845)進士,以知縣分發(fā)直隸,先后任平谷、三河、大興知縣。咸豐三年(1853)署南路廳同知,次年任東路廳同知。五年(1855)滅蝗救災,隨僧格林沁在寧河、營城、北塘、大沽等處修筑炮臺。九年(1859)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英軍進攻大沽,協助僧王擊退大沽口英法聯軍艦船。十年(1860)分辦直隸團練。十一年(1861)后任順德知府、廣平知府、大名知府。同治八年(1869)因曾國藩保薦授永定河道,治河有功,成績卓著。光緒五年(1879)升山東鹽運使,署山東按察使,改任順天府尹。從《年譜》來看,同治六年(1867)臘月,李忠鑒因堂兄忠贊之約,“赴直隸勵學,俟服闋納監(jiān)北闈”,寄居“藻舟五叔祖署”。在署前后兩年有余,李朝儀任職廣平、大名二府,繼又升任永定河道,正是其宦途彰化之際。兩年當中,李朝儀命忠鑒同端樹、端槩兩子先后師從廖晉軒、魏云帆、董輔卿、□鴻卿四先生就學,既得切磋之便,又轉益多師,學業(yè)大進?!赌曜V》載:
廖師勢利橫中,故抑寒賤以揚貴胄。贊兄既破盤纏,復聞譏評,大有悔意,時露怨詞。所棄之舊衣濫帽,藉資蔽體。形狀尷尬,氣阻神喪,惘惘若患神經,驟起傻子之謗。作文不檢,廖師以為有意侮犯,輒怒辭館。五叔祖訓責慰留,卒改師魏云帆先生。(己巳1869)
計從叔等講學兩年,除本已帶往各讀本外,未能添置一卷。間嘗竊讀九叔架上各書,須深夜人靜,攜入臥處,次晨仍歸置原架。(庚午1870)
事實上,李忠鑒十七歲時喪父,經濟驟斷,拮據無地,全憑堂兄李忠贊一力扶持。所賴寄居朝儀署,得五祖父祖母多方照顧,既“耗五祖之學金”,時給盤費,又蒙五祖母“惠給汗褂小衣各一件,襪子一雙,年以為例”。但畢竟寄人籬下,“萬里依人,老少難堪”,只能“時時竊讀九叔書籍”,加上本身衣食無源,處處顯得蹇塞寒酸,因此心情“抑郁不舒,神思瞀亂,局促堪嗤”。最終還是在順天府鄉(xiāng)試時“無力納監(jiān)”而返回黔中。與李朝儀此別之后,忠鑒僅在三十一歲時赴京面晤一過。雖是,李朝儀對其影響自不言而喻,在忠鑒五十五歲退居黔中之后,尚“倡捐五百六十金,為藻舟五祖建立專祠”,可見祖孫情誼之一斑。
李端棻是家族中對李忠鑒影響最大之人。李端棻(1833—1907),字苾園。幼年棄養(yǎng),與母相依為命,由叔父李朝儀教養(yǎng)成人。咸豐二年(1852),補博士弟子員。同治元年(1862),順天鄉(xiāng)試中舉,次年會試中進士,入翰林院任編修,擢內閣學士。同、光兩朝頗受知遇,歷任山西、廣東、云南、四川及山東等省鄉(xiāng)試主考官,順天鄉(xiāng)試、會試總裁,全國會試副總裁,遷刑部侍郎、工部侍郎、倉場總督。光緒二十二年(1896),上《請推廣學校折》。二十四年(1898)擢任禮部尚書?!拔煨缱兎ā笔『?,被革職流放新疆,滯留甘州。二十七年(1901),赦回貴陽,致力于教育直至去世。從《年譜》來看,在忠鑒九歲時,端棻“詣直隸”,投奔李朝儀。十四歲時端棻“聯捷成進士”,入翰林院任編修,《年譜》載:
是年,棻叔成翰林。先府君訓鑒弟兄曰:“吾有惠于棻叔,異日爾輩當獲庇蔭,惜吾年老,已咸讬之矣?!保ü锖?863)
李端棻幼年喪父,各叔伯兄長對其多有恩惠。在傳統(tǒng)科舉制度下,入翰林即可謂飛黃騰達之始,從忠鑒父之重托便可窺一隅。而“異日爾輩當獲庇蔭”,亦確有其實。同治年間李忠鑒在五叔祖李朝儀署中就學時,便常受李端棻囊助(自京都返黔時“棻叔給京大錢五十千”)?!肚鍖嶄洝份d,(壬申1872)五月丙午,“命云南學政汪敘疇來京,以翰林院編修李端棻提督云南學政”。1(丙子1876)六月癸丑,“云南學政李端棻丁憂,命翰林院編修李岷琛提督云南學政”。2李端棻出任云南學政四年,而忠鑒于同治十一年(1872)便赴滇投李端棻幕中,隨侍前后,實為其人生之重要經歷。《年譜》載:
措貲赴滇,投棻叔督學幕中,襄辦書啟,并分校試卷。蒙五祖惠贈娶婦銀三十金,由棻叔撥給。(癸酉1873)
隨棻叔考試迤東四棚澄江、臨安、廣西、曲靖,回省試首府。秋后考試迤西四棚楚雄、大理、永昌、景東。試畢旋省。值岑襄勤匯奏克復大理、蒙化等處獎案,波及各署幕友,蒙棻叔薦保,以花翎縣丞歸部選用。(甲戌1874)
隨棻叔將東四棚科試考畢,請假回黔應恩科鄉(xiāng)試。蒙棻叔算給年修一百金,合隨棚所得幕修,共三百馀金。付往來盤費外,約馀二百之數……婚后,計棻叔學任將滿,讬友人貸款將所保縣丞指分云南,隨即起程,臘初繳咨稟到。(乙亥1875)
春間,隨棻叔出試西路四棚。(丙子1876)
其時云南“動亂”甫戡,民生凋瘁,文教頹然。李端棻任一方學政,跋山涉水,足跡遍全省,認真考核各地生員,多方促進文教發(fā)展?!肚迨犯濉份d:“(云南)值回寇亂后,荒服道亙,前使者試未遍,端棻始一一按臨,文化漸振?!?此間忠鑒得以隨侍,“襄辦書啟”“分校試卷”,四方奔走,為官、為學、為人等諸方面當獲益不少。不僅如此,李端棻還趁巡撫岑毓英(謚“襄勤”)戡定滇亂上陳獎案之機,薦保忠鑒以花翎縣丞歸部選用,對其提攜尤重;而忠鑒在滇數年,情形俱熟,故在端棻即將任滿之際,還“讬友人貸款,將所??h丞指分云南”,以求相宜之便。在此之后,光緒十五年(1889),李端棻奉旨出任廣東鄉(xiāng)試正考官,時忠鑒“奉委廣東提運軍火”“從廣南一路詣廣東”,正“值棻叔主試廣省,初撤闈,為校勘闈墨,及進呈各卷”,借機在端棻幕下游走。2
光緒二十四年(1898)“戊戌變法”失敗后,康、梁外逃,“戊戌六君子”被斬于菜市口,朝廷卻遲遲沒有處置李端棻,端棻心感彷徨,于八月十九日上《濫保匪人自請懲治折》以求朝廷降罪,被即行革職,發(fā)往新疆。在端棻落魄之際,忠鑒亦多方籌措經費,足見叔侄二人堪為相得?!赌曜V》載:
棻叔因保舉人才,發(fā)譴新疆,函由墨卿弟送程儀銀二百兩。(戊戌1898)
棻叔由戍所釋回,路經敘永,留住十日,籌夫馬費送黔約用銀六百馀兩。(壬寅1902)
端棻滯留西北三年,二十七年(1901)受“恩赦回籍”,次年途經四川敘永,往還皆受到忠鑒接濟。端棻回黔后,曾作詩《買屋甚愜意不果得》:“覓得城隅屋數椽,全招遠岫到窗邊。樓環(huán)嘉樹常生靜,園有寒蔬可摘鮮。無奈探囊太羞澀,遂教酬絹費周旋。長安第宅知多少,瞬息滄桑一慨然。”3盡管前得張之洞、李忠鑒等親友照料,但畢竟年邁體衰,知交零落,入不敷出,自無力購置居所,只能抱膝高吟而已。據《年譜》明確記載,光緒三十三年(1907),遇有閑暇,忠鑒便“侍棻叔杖履作樂”。事實上,在各自經歷宦海浮沉同寓貴陽之后,其時之叔侄二人,非但有血緣連脈之份,更兼有詩友唱和之情。
另一方面,《年譜》為忠鑒生平事功提供了直接佐證。忠鑒宦途雖未臻顯達,然其自幼受五叔祖李朝儀、叔父李端棻之影響,凡所治之處,詳察社情,與民同苦,致力興教,平靖動亂,多有實績?!赌曜V》載:
正月,奉調辦鎮(zhèn)雄厘金。鄂憲抵滇,念恤民艱,示令“肩挑背負等□概免征厘”,解數大減。迨鄂憲因案獲咎到京,繼其任者嚴行征取,豁免易規(guī)復難。張弛之際,大費勸導,年滿告交。(癸未1883)
七月,委署元江直隸州。舊例州牧住興隆廠避瘴,州吏目駐城經理監(jiān)獄、倉廒。鑒思一邑之事,責在州牧,己住樂土,而聽吏目住瘴鄉(xiāng),公理、人情兩有未愜。竟奉母攜眷前詣州署,除棘斬荊,親歷城闕,招募書役,清厘街保,民皆樂坿。(甲午1894)
李忠鑒在鎮(zhèn)雄襄辦稅務時,“念恤民艱”,反對嚴行征取;在任蒙自知縣(癸巳1893)時,勒令天主教堂退出“串買”的民宅,“微服獨往”勘悉審訊霸占他人田土之豪紳;在任元江知州時,一反知州離開州城避瘴的慣例,“除棘斬荊”“招募書役”,攜全家住城中州署。其體恤民苦,實為廉吏。不僅如此,舉凡任職各地,忠鑒皆大力興辦教育:
在文山署任,勸學課士,捐廉作獎,士風丕變。(壬辰1892)
創(chuàng)立月課,俾四鄉(xiāng)之好學能文者月課一次,共與講論,士頗來歸。(甲午1894)
蒙化士秀民馴,土田腴美,訟簡務閑,日與士子講習考究,比他邑勞逸遠判?;I修街房數十間,為書院添貲膏火。(丙申1896)
奉飭改良學校,當為地方籌款,就書院廣修學堂,派丁赴上海購買新舊兩學應用書籍,供學堂講習研究。(壬寅1902)
籌將行臺改修中學堂,并于城鄉(xiāng)創(chuàng)立小學堂十數處,均為之各籌經費,以期久遠。(癸卯1903)
李忠鑒在文山、元江、蒙化等地任職時,皆“勸學課士”,興建書院,尤其是在元江時,不僅不避瘴氣攜全家住在城中,而且還“創(chuàng)立月課”,同“四鄉(xiāng)之好學能文者”“共與講論”;受叔父端棻影響,任瀘州知州時,還積極改良學校,籌集經費,興建新式中小學堂,購買新學書籍,為各地教育皆作出了貢獻。此外,李忠鑒還頗富謀略,有多次平亂靖邊之功:
三月,委署開化府文山縣。府尊石晉卿太守,廣西人。時當游匪擾邊,民居不靖,到任后,力辦鄉(xiāng)團,整飭保甲,強者懲之,弱者扶之,虎而冠者抑之。初騰毀謗,久知鑒無私心,相服相安,邊境賴以寧謐,上峰檄留一年。(辛卯1891)
在文山知縣任上,面對“游匪”,其制定懲強扶弱之政策,盡管一開始遭到毀謗,但因全心為民,故終能和太守“相服相安”,邊境亦得安定,忠鑒也因功檄留。在軍功方面,最值得稱道的要數其署理敘永廳時襄定“平成之亂”一事:
二月,成都府劉幼丹太守以敘永黨匪滋患,力言于大府,委鑒前往署任。履境時,平、成兩會黨眾械斗搶劫,民不聊生。參府翁文卿率兵彈壓,恃眾估抗,兩城驚擾,夜寐不寧。查知平會為江湖亡命,成會為團紳保正,始而以成制平,繼而蔓延勢重,兩相持拒。民則平至順平,成至順成,雜糅裹混,官權失馭。又武營弁兵半平黨,文署書役半成黨,地方官一舉一動,境以內無不知者,偶一偏視,立見戎機。鑒從容撫治,喜怒不形,一律以良民待之,若不知其有會黨者。一面示令各安生業(yè),從前械斗惡習,概不追究,后此則重辦不宥。眾心穩(wěn)靖,擇辦首惡數人,馀多斂遁,地方初平。(已亥1899)
川南一帶,清季以來匪患猖獗,光緒朝尤烈。“平成之亂”,關捩在官匪勾結,社情復雜:會黨中既有“江湖亡命”之徒,又有“團紳保正”,且弁兵相半其間,而普通民眾則只能望風依附,“雜糅裹混”。忠鑒走馬上任,勘察情勢,洞察人心,“喜怒不形”“從容撫治”,任職前后兩年,相繼擒辦“首惡數人”,驅散會眾,最終抵于安靖(庚子1900)。壬寅(1902)調署瀘州直隸州知州。在知州任上,逢護理四川巡撫的布政使陳鹿笙做壽,省上友人代送壽禮“粗疏菲薄”,陳“含怒于心”,旋令撤任回省。未久,總督錫清弼以忠鑒“在瀘別無劣跡”,檄還瀘州任?;貫o州不久,屬縣合江被匪劫場,署理合江知縣的趙某捏報軍情,忠鑒受到總督申斥,并命親赴該縣查辦。查辦結果上報,總督又認為“諱重就輕”,在成都的候補官員們又從中煽惑,忠鑒遂被撤職。等待交接期間,他又赴合江,督促緝拿劫匪,前后緝獲十二名,會審政法。交接后,錢糧清楚無虧,赴省城面見總督,總督面有慚色,命他仍回合江協助州縣緝捕劫匪。經此兩事,他深感“近時仕宦,是非不計,專以喜怒為取舍”(癸卯1903),如繼續(xù)周旋其中,又需“顛倒迎合,是非罔辨”,遂決意辭官。到合江,借口“過黔查辦”“實則掛冠歸里”。時為光緒三十年(1904),年五十五歲。
要之,《李湛軒自敘年譜》,因其為自撰,故具有可靠之史料價值。從中不僅可以詳細了解李忠鑒宦途生涯,對清朝重臣李朝儀、李端棻生平行跡之觀照亦大有裨益。事實上,黔中李氏一族,雖仕途顯達,但因多乏于著述,故相關史料頗鮮獲見而多賴旁證。今《李湛軒自敘年譜》之發(fā)見、出版,庶幾撥云見日,可補文獻之闕。
責任編輯:王堯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