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與風(fēng)

其實無論是文學(xué)作品還是電影，“雪”都是武俠主題中極具表現(xiàn)性的一種意象。但很奇怪，直到學(xué)完《林教頭風(fēng)雪山神廟》，我才想到動筆探討雪與中國傳統(tǒng)武學(xué)的關(guān)系。

對這一主題感興趣源于半年前看的《一代宗師》。其中有個片段是宮二在大雪中練拳，讓我一直念念不忘。我?guī)缀跏瞧磷『粑赐炅诉@一段。王家衛(wèi)的鏡頭太漂亮了，雪在掌風(fēng)下的每一處翻飛，枝頭積壓的細小冰晶簌簌飄落，輕易就能感受到風(fēng)雪中裹挾的清冷氣息。

雪為武學(xué)注入靈魂，或者說，中國傳統(tǒng)武學(xué)就是為雪而生的。一門武學(xué)，在其余的任何時空下都只是武學(xué)，但在雪中，它是精神。

習(xí)武之人有三重境界，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雪掩下世間一切幻色，茫茫塵寰中只余自我，即見自己：萬物皆歸于沉寂，而天地在方寸之心間延展開來，即見天地;漫天飛雪中認識渺小，化作塵芥，于微塵里容大干世界，即見眾生。

宮二說，她這一輩子，見過自己，見過天地，卻唯獨沒有見過眾生。但我想，她在大雪中靜佇的時候，她如御劍驚風(fēng)般穿行在落雪間的時候，也定曾心懷眾生。這是武學(xué)的精神，也是雪的精神。

宮二和林沖是雪中的兩個極端，極冷、極烈。

林沖呢？林沖提刀站在雪夜里的時候，他在想什么？他會想什么？

同樣的雪，同樣的武之風(fēng)骨，在宮二身上是止，在林沖身上是殺。

山神廟的那場大雪，是蒼白的火焰，是燃燒的雪。無論雨還是日光都無法造出這樣浩大的聲勢，一定要是雪，也只能是雪。血濺在純白的雪中更顯奪目，而最終，被融化的雪洗去一切痕跡。雪就是這樣，它既包容，又凌厲如同寶鑒，反映出所有的罪與恨。林沖只有在這樣的一場大雪里，才能真正完成他孤絕的復(fù)仇，達到文學(xué)意義上的圓滿。就的，我認為，沒有這樣的大雪做背景，便不是完美的謝幕。

當(dāng)我們在意識里重建場景，就能看見，林沖在大雪里運勢、出擊，時間仿佛凝滯，陸虞侯、山神廟，也都不復(fù)存在。世間只剩下雪和一個林沖。宛西衙內(nèi)在詩里寫，想殺人的時候大雪就落了下來。這便是雪與武交融的獨有魅力。即使將林沖的這次對決拍攝得再熱鬧，再轟轟烈烈，只要閉上眼睛，你仍然只能看見雪，看見林沖，看見他的悲涼和復(fù)仇。雪和武術(shù)的盡頭都是孤獨。

雪就是雪，武學(xué)是運雪的風(fēng)，席卷過天地浩渺，宇宙無窮。而在大風(fēng)雪最后所到達的境界里，只有一個人罷了。 （指導(dǎo)老師：熊芳芳）

熊芳芳說：

無情感沖動，無好文章

這是講完《林教頭風(fēng)雪山神廟》之后，劉晨曦寫的作文。

在課堂上我給他們講過一首詩——宛西衙內(nèi)的《林沖》：“燃燒的水。/想殺人的時候大雪就落了下來。/‘大風(fēng)雪用最短的時間走遍了天下的路。/落雪不冷。/麥蓋三床被。/多漂亮的江山，怎么也值得一副腳鐐。”

我跟他們一起賞析“燃燒的水”這一意象，我說水火原不相容，水是不可能燃燒的。水性至柔，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何以會燃燒？這里的“水”，就是林沖內(nèi)在天性的寫照，恰恰因為林沖原本至柔至善，最后竟然被逼到背水一戰(zhàn)，恰恰能夠凸顯“亂自上起…‘官逼民反”的主題。詩歌在這里將“水”的意象詮釋到了極致。大雪是對悲劇氣氛的渲染，也表現(xiàn)了林沖隱忍度日的幻想被徹底顛覆的悲涼和不得不背水一戰(zhàn)的悲壯。在那一瞬間，林沖好像走遍了天下的路，將一切都經(jīng)歷過了，終于徹底清醒。世間最冷的不是雪，是人心。唯有將人性里的深淵都看透，林沖才有可能從庸人變成英雄。因為愛美人而甘愿忍辱負重抵押自己的人格和自由的林沖，在這一刻，在美人可愛之外，發(fā)現(xiàn)了江山可愛，自由可愛，為此，即使付出不自由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我一直認為，林沖在梁山待了幾年之后才下山尋找他曾經(jīng)心心念念要掙扎著回來與之團聚的妻子（而妻子早已守節(jié)自盡），并非時機不成熟，而是因為，在梁山，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屬于男人的新天地：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快人心。當(dāng)一個男人真正成為男人，擁有一片真正自由舒展的天地的時候，就不會再貪戀巢穴的溫暖。

鮑鵬山說：“像他這樣性格的人，如果不是徹底絕望，他絕不可能脫胎換骨;不是給他一個徹底的打擊，粉碎他所有的夢想，他絕不可能從一個庸人變成英雄?！彪m然代價慘重，我還是為林沖的脫胎換骨而慶幸。

我在講林沖的時候，是賦予了充沛的情感的，所以劉晨曦的創(chuàng)作也是基于情感的沖動，我對學(xué)生說過，沒有情感的沖動，你就沒有辦法寫出好文章。情感比才華、比模式、比技巧，重要得多。

肖堯留言

另一種感悟

蔡康永說，他是在用文字尋找知己。確實如此。讀完本文，我就在想，知己，原來如此。喜愛讀武俠小說，喜歡看武俠電影，沉浸在武俠世界里，快意恩仇，忘我而自在。武俠里的雪和風(fēng)，孤獨、清冷，是一種氣氛的渲染，也是人物精神和境界的象征。從雪與風(fēng)的角度去理解武學(xué)，去認識武俠，邏輯圓融。作者列舉的兩個人物，一為電影中的人物，一為小說中的人物，都很經(jīng)典，說服力十足。以后，可以再讀讀別的武俠小說、武俠電影，或許會對武俠小說中的意象有更深的理解和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