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喻之
(上海博物館 書畫研究部,上海200003)
河北省衡水市中國書畫博物館藏絹本道士形象畫像軸,本系東北旅順博物館舊藏,見諸1985 年出版的《旅順博物館藏畫選》和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7 年1 月出版《藝苑掇英》第35 期旅順博物館藏畫??涠秴问プ嫦瘛樊嬆?,還為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 年5 月出版的《中國歷代畫目大典》遼至元代卷著錄在案。由此表明,畫像主人公被確認為唐仙呂洞賓無疑。此說源出畫面一側(cè)清代鑒藏家畢瀧金粉題識:“呂祖圣像,為宋重陽真人畫□。前見于吉安袁氏家,逾年復(fù)見于董市中,而款識已失,亟以兼金購得之并記顛末。慶圖上真形,不致終淪于市儈也!弟子畢瀧敬書?!?/p>
鑒于畫像本身并無題書畫名,因而相關(guān)研究全仰賴提煉這段文字信息加以展開。
首先,比對傳世畢瀧本款書法、印鑒,可以確信畫面所見金粉題書鈐印系出畢瀧確鑿,有此鑒定擔(dān)保,自可信任所題文字內(nèi)容不假,此乃本畫足以據(jù)此展開進一步研究的前提與關(guān)鍵。
其次,據(jù)畢瀧題書可知原先他在江西吉安袁氏家觀摩此畫像時,曾見有畫家款識,或許還有畫名,所以記得畫像主人翁為唐仙呂祖。根據(jù)畫面人物仙風(fēng)道骨姿態(tài)造型,也能認可畢瀧記憶不差,畫主確為呂洞賓形象。
再次,就呂祖畫像作者研判,畢瀧題書表示初見有款明確為“宋重陽真人畫□”,多年后在古董市肆間再見時已失畫家款識。因感此畫像重要且十分難得,于是花重金收入囊中并亟落筆記錄始末原委,以免一幅似曾相識古畫,如今因乏款識便再度淪落古玩市肆而明珠暗投,遭忽略輕視,甚至被視同陌路,對面相見亦不相認。
最后,畢瀧落款自稱“弟子畢瀧敬書”,似乎表明其宗教信仰也歸屬道家無疑,這恐怕跟他有濃郁的歸隱思想有關(guān)[1]。
上述各節(jié),第一、第二問題業(yè)已解決,毋庸贅述。第四議題無足輕重,也不必掛齒。唯獨針對第三議案,曾有不同意見,并不遵從畢瀧最初見證結(jié)論,即該畫未必如畢題追憶出自“宋重陽真人畫□”,綜合畫風(fēng)和用絹設(shè)色,最終定為金元時代佚名畫家之作,此乃本畫當(dāng)前鑒定的基本定論。筆者擬就此引申,表達些許個人未必成熟的商榷見解和學(xué)術(shù)觀點。
第一,古代書畫作品在后世裝裱過程中,不乏為俗工、庸工裁去畫家本款的先例。就此,筆者曾經(jīng)針對有觀眾質(zhì)疑上海博物館藏南宋趙葵被裁本款而由清乾隆皇帝題書冠名《宋趙葵畫杜甫詩意圖》卷的真實可靠性問題,在《南宋趙葵〈竹溪銷夏圖〉卷本事考》[2]一文的注釋中有長篇詳盡論證,可以參考。同樣,上海博物館藏唐末人物畫名家、被北宋黃休復(fù)編纂《益州名畫錄》奉為繪畫最高境界等第“逸格”的孫位傳世孤品《高逸圖》(《竹林七賢圖》殘本)卷,孫位的本款印在畫卷上也付諸闕如。然而正是由于卷前有北宋徽宗趙佶瘦金體書題了《孫位高逸圖》五字并配鈐印鑒,此圖才被正式確認為孫位抵今唯一傳世真跡,當(dāng)初收入宋內(nèi)府,并被著錄于北宋官方編纂的《宣和畫譜》中。由此足見,對待失款繪畫的界定驗證,其實是一個繪畫鑒定資格認證的話語權(quán)問題。宋徽宗、乾隆帝至高無上,一言九鼎,兼以他們的書畫鑒定水平也的確令人心悅誠服,高人一等,所以,他們的題簽冠名始終被奉為無可非議的圭臬標(biāo)準(zhǔn),哪怕經(jīng)后世書畫鑒定專家復(fù)檢與事實有出入,也往往將錯就錯,心照不宣。譬如上述被乾隆冠以南宋趙葵《杜甫詩意圖》卷,其實是趙葵以自家江蘇溧水園林為背景創(chuàng)作的《竹溪銷夏圖》,只不過環(huán)境的確大有杜甫筆下“竹深留客處,荷凈納涼時”意境,因而被雅好附庸飽學(xué)的乾隆誤以為畫面為趙葵繪制的杜甫詩意畫,但后世繪畫史上并未因此糾纏、追究乾隆的失察責(zé)任。而身為鑒定水準(zhǔn)一流的資深古書畫鑒藏家的畢瀧,顯然意識到了前后所見同一幅畫像的有款與失款現(xiàn)狀,應(yīng)當(dāng)也是裝潢前后的真實狀況與如實記錄,可信以為真,跟趙佶、乾隆以上舉措作如是觀而同理可證,因為畢瀧也是具有豐富實戰(zhàn)經(jīng)驗的大鑒藏家。
第二,是該呂祖畫像究竟確系金源王重陽所作,還是金元佚名畫家之作的大是大非問題。
關(guān)于金源王重陽擅畫,見于元夏文彥《圖繪寶鑒》卷四“金”,此或同道皆知。
重陽真人王嚞,字知明,咸陽人。大定中得道登真。其初度馬丹陽夫婦,日嘗畫《骷髏》《天堂》二圖,并自寫真,及作《松鶴圖》與史宗密真人。
而關(guān)于王重陽曾畫呂祖像,居然也有案可查,而且相當(dāng)值得玩味。金源李俊民《莊靖集》卷八《〈大方集〉序》載:
凈然子者,濟南人。姓郎,名志清。幼而穎悟,舉止作高尚事。年十二,灑落有塵外想,求出家,父母肯之。十四,遇一道者,見而奇之曰:“是兒有仙分!安得在此?”語以真理,釋然有所得,自后稍加精進。一日,忽見重陽真人繪像,駭然曰:“此乃前者所遇之師也!冥契相投,豈偶然哉?”于是,絕嗜欲,屏紛華,刻意于道學(xué)。弱冠,僑居澶淵,三十一,還濟上。主者諉以玉霄觀,圓客大師咈然不受,遂之益都,從者云集,師不悅,乃渡河逃名,于南陽山中,去圭角,混光塵,舍者與之爭席矣,逍遙云水間。其對景遷懷托物,見情片言只字,沾丐者多。簡而古,峻而潔,邃而深,無一點俗氣,蓋玄門之星斗歟。庚寅歲(1230)冬,復(fù)歸澶淵,返寂于通真觀,年五十一師。所畜馬哀鳴廄下,弟子劉志源,因見而嘆曰:“師已仙矣!尚留何為,不如淮南之雞犬乎?”言訖,乃仰而吁,俯而默,眼光落地,不復(fù)芻豆矣。聞?wù)弋愔?,葬于先師靈兆之側(cè),襄事后志。源等鳩集生前遺稿,刊之于木,元湯子紇、石烈守一,索余序之,前后作者,贊述詳矣,言之則贅,姑道其大略云。辛丑歲(1241)七月朔日序。
這條史料的重要性在于,它令我們重新了解并厘清了全真教創(chuàng)建開派者王重陽、《莊靖集》編著者和《大方集》為序者李俊民,特別是《大方集》的作者、法號“凈然子”的郎志清三者的生卒年以及彼此之間的三角關(guān)系?,F(xiàn)在可以確定的是王重陽的生卒年為1112-1170 年;李俊民的生卒年為1176-1260年;而郎志清的生卒年,據(jù)李序庚寅歲冬圓寂,終年五十一歲推算,則能夠明確落實為1179-1230 年。
按李序“忽見重陽真人繪像,駭然曰:‘此乃前者所遇之師也,冥契相投,豈偶然哉’”,一般望文生義理解是郎志清偶然看見了重陽真人的自畫像,因為前及《圖繪寶鑒》曾清楚地道及重陽真人曾“自寫真”。不過,如果按照上述王重陽跟郎志清生卒年辨析,則王氏去世的1170 年,1179 年出生的郎志清尚未出世,顯然不可能與王相遇并受其點化。
可是就生于大唐公元798 年5 月4 日的呂洞賓則不然了,他是受了漢魏時人,后被仙化為“八仙”之一的天下道教主流全真道祖師漢鐘離點化而成仙,并同樣為“八仙”之一的仙人,因而他完全足以穿越時空,從唐代駕臨宋金時期,登堂入室點化被他相中“有仙分”的郎志清。
換言之,上述李序郎志清“忽見重陽真人繪像,駭然曰:‘此乃前者所遇之師也,冥契相投,豈偶然哉!’”云云,涉及的繪像主人并非指重陽真人本身的自畫寫真像,而應(yīng)當(dāng)指的是重陽真人畫的呂洞賓畫像;如此咬文嚼字合理解讀,方與王、郎彼此生卒年關(guān)系相銜接匹配吻合而相安無事。由此反映金元時期已有王重陽畫呂洞賓畫像的確切記載,這就在相當(dāng)程度上為今傳世呂洞賓畫像的佚名畫家斷代推論,提供了一重全新的突破可能性;尤其是清代著名鑒藏家畢瀧在該傳世畫面上早有言在先,一言九鼎,言之鑿鑿。而既然我們承認、認同畢瀧的題識為真,加之現(xiàn)在有金源歷史文獻為佐證,自然就有了在原先保守定性“元代佚名畫家”,和審慎定性“金元佚名畫家”基礎(chǔ)之上,將該畫作者大膽定性為“傳金源畫家王重陽”的正當(dāng)理由,同時也提高了據(jù)理力爭的底氣,一定意義上完善了證據(jù)鏈上的重要一環(huán),在原本畢瀧題識孤證基礎(chǔ)上給出了新的旁證。盡管本文探討的傳世今本呂祖畫像,未必就確定無疑正是李序所及的重陽真人繪像,這其中或許還存在一定程度上的變數(shù),但是從元至正十八年(1358年)秋重陽日,畫工在晉南呂洞賓老家的芮城永樂宮純陽殿壁間創(chuàng)作完成的《鐘離權(quán)度呂洞賓》壁畫畫面不難發(fā)現(xiàn),為道的鐘離權(quán)呈現(xiàn)的身姿坐態(tài),跟今本呂祖畫像有驚人的相似之處。那么,是否還存在這么一種可能性呢?那就是自傳王重陽本呂祖畫像問世,此呂祖形象廣為信徒贊許接受認同,幾乎成為后世仙人點化、普度凡人的固定繪畫范本圖式被保留下來,以至到近兩百年后的元代畫工依然以此為藍本而依樣畫葫蘆呢?此外,今本呂祖單體畫像右下側(cè),是否曾經(jīng)本該另有一位受點化的凡人形象,或即畫史記載的馬丹陽夫婦也未可知,只是也被裝裱俗工或漁利商賈給割愛而另配他用了呢?當(dāng)然,這只是筆者浮想聯(lián)翩的發(fā)散性思維而已,沒有具體確鑿證據(jù),就此存而不論,毋庸在意懸念。
再加之清程岱葊《野語》卷九《蔡鴻臚》(清道光十二年刻二十五年增修本)載:
德清蔡生甫先生之定,方麓先生之族子也。乾隆已己,生于舊第。其大父在郡城,夢人報捷,報條但書:麒麟。人比至家,適已得孫,因命名曰:麟。次日,有黑橋村民,來訪生子之事,言其村有嫗,年八十余,家雖貧而持齋奉佛甚虔,前夜無病而歿,須臾復(fù)蘇,告人曰:“吾托生西門蔡家,門有狀元及第榜者?!眿瀸ぷ?,特來證之云。鴻臚幼孱弱,而嗜學(xué)不輟,因得疾。乾隆戊戌夏,病中恍惚,抵一處,棟宇連云,皎如銀闕,前二巨柱,金龍盤繞,中懸碧地金書額,曰:麟宮。正徘徊間。有冠雨纓衣青袍者出,自稱宮卒,曰:“汝不久居人世矣!”問何時,則曰:“七月廿八。”遂驚寤。至秋,病增劇,身重下墜,自分將踐前夢。夙聞母訓(xùn),前生有持齋奉佛之異,乃亟持白衣觀音咒不止,忽戰(zhàn)汗如雨,其疾頓瘥;至七月廿八之期,竟無恙。占詩自嘲云:“麟宮宮卒頑皮甚,賺得生人怕死期。己亥,舉于鄉(xiāng);庚子,公交車入都,寓全浙新館,又疊夢三生焉。初世是男,自幼舍身為僧,師一老苾芻,時與僧侶赴澗,覓五色石子,相較以紋細色多者為勝,其負者罰誦經(jīng)若干卷。年十三,遂死,乃投生為貧家女。既適人,夫家甚寠,又早寡。乃發(fā)愿修行迨篤,老而死,即轉(zhuǎn)為今生,自知會試已過,閑步郊野,望見一樓甚峻,有人指之曰:“樓有仙人,姓方,能知人窮達事?!奔辞笃淙丝铋T,入室之左,有梯,遂拾級而登,未及半,即見白皙美髯者出,如世所繪呂祖像,心知是仙,即叩以中否?仙曰:“中!”問何官?曰:“詞林。至視學(xué)而止?!彼皆干跷浚笮ο聵?,一蹶而醒。
清徐康《前塵夢影錄》卷下(清光緒二十三年江標(biāo)刻本)又載:
先二叔父,得先大夫醫(yī)學(xué)真?zhèn)?,室中懸紙本墨筆呂祖像一軸,約八尺高。道貌清嚴,長髯連鬢,精神充足,得未曾有。衣褶亦粗壯。朱津里翁昂之,山水名家,見之拜倒云:“此軸雖無款,然的系宋元法派。”惜毀于庚申之劫。
但后者所及呂祖畫像,雖貌似與本文論述傳世畫像神肖,卻以畫質(zhì)絹、紙不一,可判定非同一幅作品可知。而前者所及亦托夢境狀,不無怪力亂神嫌疑,可以排除與本文考索者相關(guān)。
另外,清馮云鵬《掃紅亭吟稿》卷八古近體詩 表正巍?。ㄇ宓拦馐陮懣瘫荆稏上砷T贊二首》云:
柿仙門,在兗東門外,相傳魯滋陽王寢疾,夢一道人,啖以紅柿而甘。旦令人覓之,見道人攜一柿,索值五十金,訝其昂貴。道人云:“但持去,汝主不嫌貴也?!蓖跏持差D愈,如其數(shù),酬道人金,不受。入門而去,即不見。因思春日,何得有柿?必呂仙化丹為之也。乃楔其門曰:柿仙門,立祠塐呂祖像祀之,迄今香煙益甚云。額款刻:“魯滋陽王府,崇禎己巳歲九月立?!?/p>
古稱橘叟,今有柿仙。紅珠二寸,張仲殊詞:龍盤二寸紅珠。靈丹九天。來真倏爾,去亦飄然。宵夢晨驗,秋實春鮮。良緣一遇,祛病延年。靈感萬變,孚佑三元。泉飛齊甸,濟南府呂祖殿,有趵突泉。祠開魯藩。祥煙瑞鶴,寶樹珠幡。壺中日月,袖里乾坤。斯為洞府,眾妙之門。
卷九古近體詩《題呂祖畫像》云:
靈感昭垂世所知,玉清上相帝王師。奇緣未遇千人石,化跡曾書《四至碑》。虎邱千人石,新立二仙祠,有《呂祖靈驗記》。通州呂四場,自宋及明,有仙跡者四,鵬曾撰《呂祖四至碑》。趵突泉邊云共仰,柿仙門外月頻窺。金丹一顆誰堪度?袖拂天風(fēng)鶴羽遲。
這兩處記載涉及的明清兩處呂祖畫像的美術(shù)史信息語焉不詳,我們姑且存而不論。
綜上所述,立足于認同清畢瀧在傳世呂祖畫像上題識此畫出自金源王重陽的真實性,和追溯到金源李俊民《大方集》序透露王重陽作呂祖畫像的同源一致性,兼以該絹本畫像材質(zhì)、畫風(fēng)也難說不具備金源時代特征,我們不妨認真追隨、遵從前輩鑒藏家的鑒定意見而作如是觀,把該畫作視為金源全真教創(chuàng)始者王重陽滿懷崇敬心情精心繪制的祖師爺呂祖圣像,此乃筆者的初步鑒定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