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志敏
(黃山學院 外國語學院,安徽 黃山245041)
美國非裔女作家托妮·莫里森第二部小說《秀拉》主要講述了生活在俄亥俄州梅德林小鎮(zhèn)上黑人女孩奈爾和秀拉的成長歷程。文本中反復出現(xiàn)的社區(qū)、街道、房屋不僅對情節(jié)的發(fā)展和主題深化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同時構建起小說人物成長的存在空間。黑人社區(qū)包羅萬象的情懷搭建起具有一定社區(qū)價值的社會空間。黑人女性在追求自我的過程中利用身體的力量對世界做出解釋和透視,演繹出獨特的身體空間。整篇小說雖然以時間為章節(jié)標題,但是在顯性的時間節(jié)點下從隱形空間角度對小說進行解析,一定意義上拓展了小說的深度,更有助于提升讀者對小說的理解力。
20世紀末,文化研究和社會理論領域出現(xiàn)了引人注目的空間轉向,成為研究社會的一種新視角。1974年列斐弗爾出版了《空間的生產》,引起了社會理論對空間概念的系統(tǒng)關注。在物理空間、精神空間之余,他創(chuàng)造性地指出了空間的社會生產性:即社會關系的重組與社會秩序實踐性建構過程??臻g不是抽象的邏輯結構,而是一個動態(tài)的實踐過程。在他看來,空間不僅是物質的存在,也是形式的存在,是社會關系的容器。他認為思考空間的每一種方式,人類每一個空間性“領域”——物質的、精神的、社會的——都要同時被看作是真實的和想象的。他提出有著辯證關聯(lián)的三元組合:空間實踐(感知的空間)、空間的再現(xiàn)(構想的空間)、再現(xiàn)的空間(實際的空間)。同時,列斐弗爾指出“空間的生產,開端于身體的生產。”他強調身體和空間有著物質上的直接同構關系,二者追求著共同的解放。[1]結合列斐弗爾空間理論的觀點,從存在空間、社會空間、身體空間三個方面及其相關表征意義來解讀《秀拉》。
挪威建筑理論家諾伯格·舒爾茲認為存在空間是比較穩(wěn)定的知覺圖式體系,亦即環(huán)境的“形象”(image)。它從大量現(xiàn)象的類似性中抽象出來,具有“作為對象的性質”。[2]空間對存在結構具有兩個方面意義:一方面是“抽象”的,它屬于拓撲學或幾何學范疇,由一般圖式而成立;另一方面是“具體”的,它指對自然景觀、城市景觀、建筑物、物理事物一類的“環(huán)境諸要素”的掌握。其中存在空間結構分為以下幾個階段:地理、景觀、城市、住房和用具。莫里森在接受來訪時稱:“寫《秀拉》時,我對小說背景中的城鎮(zhèn)、社區(qū)和街坊都很感興趣,盡我所能地也把他們塑造成強有力的角色。”[3]為此,從存在空間中的景觀、社區(qū)、住房、用具這幾個階段解讀《秀拉》,能夠更好地了解作者意圖。
所謂景觀階段(landscape),一般是指存在空間的輪廓作為“圖”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地”的階段。景觀階段的圖式是通過人的行為與地形、植物分布、氣候等的相互作用而形成。[2]40
小說開篇展現(xiàn)出梅德林社區(qū)被改造成高爾夫球場的景觀:他們連根拔起龍葵和黑莓,山毛櫸不復存在,梨樹也不見了,雜亂無章、衰微破敗的建筑物夷為平地,橫跨小河的人行橋已經不見了。隨后,通過一個有關黑鬼的笑話還原了“底部”與“山谷”的由來并介紹了二者所形成的獨特景觀:黑奴得到了山上的一塊地,那里水土流失嚴重,種子都會被沖掉,冬天寒風呼嘯不已。白人住在富饒谷地里的那座河濱城鎮(zhèn)上。黑人只能從每天都能真的低頭看著白人這件事上得到微不足道的安慰。[4]景觀具有自身的結構,“底部”與“山谷”顯示出空間格局上的二元對立。黑人在談論“底部”來源時,從其略帶自嘲的口吻得出白人在明知“頂部”生存條件之后,根據自己的意愿改變事實,凸顯出種族掌控體現(xiàn)在空間占有上。長久以來,空間上的隔離是奴隸制度下種族歧視空間表征的最主要形式。這一景觀的建構讓讀者強烈感受到在白人主宰的社會中,白人在空間上的優(yōu)越感,而處于社會邊緣的黑人喪失話語權。空間是白人階層行使權力的主要媒介,而黑人抗爭的歷史可以濃縮為空間融入的斗爭。通過蓄意制造出地理上的“底部”和“頂端”,白人成功地劃分出空間表征,再現(xiàn)了白人對空間的掌控,逼迫黑人從理念上接受黑人永遠不可以居住在肥沃的峽谷里這一觀念。隨著資本的注入,“底部”解體,人們逐漸入住山谷。這二元對立的景觀的改變不僅意味著隨著民權解放運動的興起,黑人處在社會邊緣的存在空間正在逐漸發(fā)生變化,同時也表達了莫里森對消除不平等的空間對立的希冀。
梅德林社區(qū)的出現(xiàn)本身承載著白人階層設計的空間表征。河底隧道工程將雇傭黑人的傳聞變成了告示,然而一場冰凍摧毀了一切,也標志著夏德拉克一直掛在嘴邊的預言應驗開始。人們似乎開始意識到好運不會青睞于他們,于是大家異乎尋常地加入夏德拉克一年一度的“自殺節(jié)”。盡管隧道的坍塌奪去了大多人的生命,但是這一空間實踐表明了黑人反對白人的空間表征的決心。小說最后展示了社區(qū)變遷的面貌。有錢的黑人搬入谷底,白人走進高地。至此,白人規(guī)劃的原始空間表征標準改變?yōu)榱硪环N尺度——貧窮與富有??臻g反映了動態(tài)的社會構成以及權力關系。“底部”的建構真實地再現(xiàn)了1920年到1960年的美國。一方面,白人通過空間表征實施對美裔黑人的壓迫;另一方面,黑人通過自身的空間實踐改變著表征空間。[5]
住房始終是存在的中心場所。人正是在自己的住房中看到自己的統(tǒng)一性。住房的結構首先是一個場所的結構。它包含著由自己統(tǒng)一各種二次場所的路線所劃分的內部結構。在住房中進行各種活動,表現(xiàn)生活的一個形態(tài)。[2]46
在《秀拉》中,莫里森曾多次對人物居住的房屋進行詳細的描述。奈爾的母親海倫娜出生在一個殷實的黑人家庭中,這點從對塞西爾·薩巴特住宅的描寫中可以看出:法國式的盒式住宅、寬闊的花園、鍛鐵欄桿??墒窃诤惸群退哪赣H羅謝爾簡單的對話之后,就帶著奈爾迅速地離開了這棟房子回到自己在梅德林的家。并且一個勁地說:“總算過去了,順順當當地過去了。”[4]30海倫娜這種迅速逃離自己家鄉(xiāng)的行為可以理解為想對過去的徹底遺忘。在海倫娜嫁給威利之后,他們住在一座門外有磚砌的前廊、窗上掛著真正的蕾絲窗簾的漂亮房子里。[4]19她把自己的家布置得干凈而又整潔,把自己裝扮得端莊而又優(yōu)雅,可以看出她努力過上上等人的生活。她試圖用自己的方式改變既定的表征空間,事實上,她也是在不斷地模仿她一直逃離的表征空間。
而與之并置的是秀拉那個粗獷樸實的家。各式各樣的人生活在這又大又舊的房子里:收養(yǎng)的三個杜威、退伍回來的李子、浪蕩的柏油娃娃。伊娃住在頂層,俯瞰著房子里發(fā)生的一切。伊娃家庭的社會性與資本主義的核心家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與此同時,伊娃還在不斷地增建房屋:今天加一條樓梯,明天蓋一個房間,東開一座門,西修一條廊。[4]33可見,在白人統(tǒng)治的社會中,伊娃正用她自己的空間實踐對抗白人預設的空間表征。
存在空間的最底層階段停留在用具之間。床是一個極其有意義的場所。布魯諾指出,是人“為了休息而制造出來的”。也是人的運動找到最后目標的場所。[2]48
《秀拉》中的李子從戰(zhàn)場歸來之后,萎靡不振。伊娃不忍心看到他這樣頹廢下去,趁他在睡覺之余,一把火結束了他的生命。伊娃在和漢娜解釋為什么要殺死李子時是這么說的:他一聲不響地摸到床上,想分開我的腿,重新爬回我的子宮里去。[4]76布魯諾指出:床所體現(xiàn)的中心,是人從那里開始一天,夜里又返回那里的場所。[2]49伊娃在床上給予了李子生命,又在同一空間終結了他的生命,這也是以另一種方式讓他獲得重生。床對秀拉而言也是獲得存在的場所。通過在床上與其它男性曖昧,然后像橘子皮一樣把他們拋棄,她從中找到了存在的意義。所以床對于秀拉而言是一個尋求自我的場所。
景觀、社區(qū)、住宅、用具這些存在空間相互作用,多重穿插,構成一個復合作用的場。黑人女性,他們既不是白人,也不是男人,在小說中通過最基本的用具——床,尋求自我價值。社區(qū)、街道是人們日常生活的體現(xiàn)。景觀的形成又體現(xiàn)出一定的空間政治。所以,正如海德格爾所說:每逢一個世界,都發(fā)現(xiàn)屬于它的空間的空間性。一切行為都意味著“在某個場所”。[6]
列斐弗爾創(chuàng)造性地將日常生活視為比生產更重要的主導性的位置空間是富含社會性的,它是生產關系、社會關系的脈絡,同時疊加著社會、歷史、空間的三重辯證。社會空間是在物質性和精神性的基礎上,基于人的活動開展的社會關系的展現(xiàn)。
莫里森對個人與社區(qū)的關系給予了高度的關注,人物與社區(qū)的命運緊密相連。她的每一部作品基本都存在一個核心社區(qū)?!缎憷分忻返铝中℃?zhèn)是生養(yǎng)秀拉和奈爾的地方,它促成女孩們個性形成,又與她們個性相抵,成為了相互補充的“角色”?!蹲钏{的眼睛》里佩科拉遭到社區(qū)的唾棄,走向毀滅?!端_門之歌》和《柏油娃娃》里的奶人、雅丹和森與社區(qū)的關系雖然沒有完全彌合,但進了一步?!秾檭骸防锏馁惤z在社區(qū)的幫助下,治愈了縈繞在她心頭多年的心靈創(chuàng)傷。歷史三部曲中的社區(qū)盡管有毀滅性,但是有給人療傷的作用?!都摇分械奶芈逅剐℃?zhèn)更是給了弗蘭克和茜家庭式的溫暖。社區(qū)價值在社區(qū)的日常生活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列斐弗爾的無限“阿萊夫”是無所不包的同時性空間,既具有各種可能性也包含著危險。它是徹底開放的空間,也是社會斗爭的空間。
博特姆是一個在地理位置、經濟和種族諸方面都遭受壓迫、孤立與歧視的黑人居住區(qū)。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這個在苦難中掙扎、在苦行中煎熬的黑人社區(qū)漸漸形成了界定人們生活的傳統(tǒng)。在環(huán)境惡劣的山上自給自足地生活,人們大多擁有救人危難的善良之心。莫里森認為這就是社區(qū)存在的價值之所在。這種價值觀在小說中無處不在。在一戰(zhàn)中受到驚嚇的夏德拉克回到社區(qū)后,決定將死亡規(guī)定在特定時間以求得內心的平靜,隨即創(chuàng)造了“全國自殺節(jié)”。這種怪異、荒誕的行為逐漸被人們當作生活中的一部分接受。這是黑人們面對壓迫求生存時合情合理的態(tài)度。他們從自己能忍受各類打擊,能相互幫助的行為上看到了某種成功,并產生出與日常生活相匹配的帶點黑色的幽默感。由此,他們才有心調侃自己居住區(qū)的名稱。
秀拉對祖母不孝,在已婚男人中選擇性伙伴,甚至連朋友的丈夫也不放過。她的各種行為與社區(qū)“法規(guī)”相抵觸,成為不折不扣的“妖魔”。在黑人社區(qū)中,人們對惡采取一種“接受態(tài)度”:“他們讓惡隨意蔓延,逞兇得勢,從不設法改變它、消除它,或是防止其再度發(fā)生。他們待人也是如此。”他們對外界環(huán)境造成的艱難、壓迫、死亡習以為常,表現(xiàn)出一種包容和堅韌。社區(qū)中的人們雖然厭惡她,但都遵從自己的原則,不傷害、驅逐她。秀拉從本質上講是社區(qū)不可或缺的內在組成部分。社區(qū)對秀拉的需要也許超過秀拉對社區(qū)的需要。秀拉的“惡行”起到使社區(qū)向善的功能。人們更多的擔負其母親的責任、妻子的責任。從一定意義上,秀拉去世后,博特姆黑人社區(qū)開始了解體的進程。
列斐弗爾認為:空間的生產,開端于身體的生產?!翱臻g的生產”理論所推崇的“生產”主要指的是具有尼采式的“生命的(身體)生產?!彼目臻g觀與身體理論密不可分。身體是空間性的,而空間也是身體性的。他倡導用身體體驗想象空間,用身體實踐去體現(xiàn)構成空間。尼采認為權力意志構成了一切存在者的基本屬性,作為權力意志的動物性當然就是人存在的根本規(guī)定性。這樣,在人的定義中,身體取代了形而上學中理性的位置。
生活以身體為目標,身體的力量和意志創(chuàng)造了生活,生活與身體的關系就此發(fā)生了置換:生活成為身體的結果,生活被身體的權力意志鍛造和錘煉,在身體的激發(fā)下,生活成為一件藝術品。生活、身體、自我處于無限的可能性之中,它們永遠處于即刻性狀態(tài),永遠在創(chuàng)造,永遠在無休無止地進行藝術生產。[7]
伊娃通過對自身身體的毀滅,換來了金錢,建造了一棟房子,讓全家人安居樂業(yè)。漢娜有意讓男人們注意到她的臀部、她纖細的足踝、她那露水般光滑的皮膚和長得出奇的脖子,還有她那含笑的眼睛。[8]通過性感的身材和挑逗的舉止,與很多男人親近,所以造就了與女人少見而短暫的友誼。通過身體,構筑起來的是男人的欲望,女人的敵意,自身的滿足。
戰(zhàn)場歸來的李子整天無所事事。他的頭發(fā)幾個月沒有理或梳過,衣衫襤褸,腳上沒穿襪子。[4]48頭發(fā)是人身上最具可塑性的東西,也是最具象征性和表現(xiàn)性的東西。它和身體只是溶解在同一個自我之中,它雖然是身體的一個模糊能指,但卻是自我的一個明確所指。對身體形象的不屑一顧,影射出經歷了一戰(zhàn)后的李子已經形同軀殼,人存活的意義已經消失殆盡。所以伊娃決定行使母親的權力,一把火了結兒子的生命。
在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的雙重壓迫下,黑人女性除了自己的身體之外一無所有,肉體成了她們表達自己思想的方式之一。秀拉與盡可能多的男人偷歡,然后將他們拋棄。她的舉動擺脫了女人被挑選、被支配的地位,徹底顛覆了黑人社區(qū)的法規(guī)。[8]238秀拉通過構建自身的身體空間,向人們彰顯出女性權利的主體性。也正是通過對床伴的自主選擇,來確認自己作為黑人女性的主體性存在。
文學作品中所構造的空間不僅僅只是一個環(huán)境的因素或者說是地理學上的特定點,它還有著特定的意識形態(tài)的內涵。[9]莫里森不但在她的小說中呈現(xiàn)了豐富的空間書寫,而且把這些空間書寫與空間敘事模式結合起來,共同表現(xiàn)她小說創(chuàng)作的主題。同時,空間的生產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作家以及一代人的現(xiàn)實或者理想。從空間角度解讀《秀拉》,不僅是對處在社會邊緣的黑人女性的生活現(xiàn)狀的真實寫照,也表達出莫里森身為黑人女作家對美國黑人和女性的深切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