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康
(上海師范大學(xué) 旅游學(xué)院,上海 200234)
通常來說,夷狄較之于諸夏,是野蠻而無禮的,如《論語·八佾》以為“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1](P2466)故而理論上,作為中國之人,絕不可能忠于由異族統(tǒng)治者建立的政權(quán)。不過,正如美國學(xué)者狄宇宙“所有關(guān)于‘道德的考量’與國家的‘理性選擇’相比,都是居于第二位的”一語所言,[2](P147)從歷史上看,中國之人效忠于異族統(tǒng)治者甚至幫助異族統(tǒng)治者“對付”同胞的事例屢見不鮮。如早在春秋時期,各諸侯國便已與夷狄政權(quán)建立了密切的聯(lián)系,聯(lián)合夷狄以進攻諸夏國家的事例并不罕見。因此,《論語·八佾》中的論述更多只是表達了一種理想化的狀態(tài)。
公元10世紀前后,由于李唐王朝的滅亡,中國再次進入分裂時期,而這一時期內(nèi),除漢人勢力之外,黨項、女真、契丹等民族也相繼建立了政權(quán)。本文正是以遼代契丹族人為對象,考察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忠誠觀念對其人的影響。截至目前,學(xué)界對相關(guān)話題已有了一些論著,[3-4]但對于契丹本族人的忠誠觀念研究仍顯不足,故筆者不揣淺陋,將就這一問題展開分析和探索。
早期的契丹社會中并無忠誠觀念,如《資治通鑒》載開元間契丹王李過折被殺后,新國王涅禮在向唐廷上書中,毫不掩飾自己以“過折用刑殘虐,眾情不安”而將其殺之的行為。唐玄宗雖然默認此結(jié)果,但在致書新國王涅禮的書信中明確提出了“卿之蕃法多無義于君長,自昔如此,朕亦知之。然過折是卿之王,有惡輒殺之,為此王者,不亦難乎”的批評。[5](P6812-6813)從引文看,臣僚弒殺君主之事在契丹族人看來似乎并未引起多大反響,足見此時契丹人并無甚忠誠的觀念。
阿保機建立政權(quán)后,遼代社會中的忠君觀念亦較淡薄。從遼太祖即位后至遼穆宗遇害期間,內(nèi)部叛亂時有發(fā)生,對于許多契丹族人而言,也并不了解阿保機即位稱帝的真實含義,如耶律轄底謀反失敗后,曾對阿保機明言:“始臣不知天子之貴,及陛下即位,衛(wèi)從甚嚴,與凡庶不同。臣曾奏事心動,始有窺覦之意。度陛下英武,必不可取;諸弟懦弱,得則易圖也。事若成,豈容諸弟乎?!盵6](P1648)其中“始臣不知天子之貴,及陛下即位,衛(wèi)從甚嚴,與凡庶不同”一句是問題的關(guān)鍵所在。此時作為皇帝的阿保機已經(jīng)與以前世選時期的可汗有了根本區(qū)別,而思維依然停留在世選可汗時期的耶律轄底等人至此方認識到“皇帝”這一職位的與眾不同,從而產(chǎn)生了覬覦之心。不過,從另一角度來看,阿保機稱帝并改變以往的世選制度,也可視為是對傳統(tǒng)的背叛,因而諸弟的行為也是一種對部落傳統(tǒng)的“忠誠”。故而阿保機雖然明知其人“不忠”,對于參與叛亂的各方勢力仍采取了較為寬大的措施。但需要指出的是,在遼代初年,也依然有一些大臣始終站在阿保機這邊,保持對阿保機個人及其家族的“忠誠”。如耶律欲隱,其人曾受太祖之命,“典司近部,以遏諸族窺覬之想”,后在太祖“置宮分以自衛(wèi)”時,又“率門客首附宮籍。帝益嘉其忠,詔以臺押配享廟廷”。[6](P1352)另有耶律曷魯,自小便與太祖交好,先后參與平定小黃室韋、討越兀與烏古部、勸說奚部歸降、征討黑車子室韋、平定諸弟之亂等重大行動,并勸說太祖承繼帝位等。[6](P1348)但總體上,遍檢史籍,在遼代初年,此類“忠臣”并不多見。
遼朝建立后,中原傳統(tǒng)的忠誠觀念開始逐漸為契丹統(tǒng)治者所接受,并在全國范圍內(nèi)推行,遼代賜予臣僚以“忠”為謚的做法,便是宣揚這一理念的行動之一。在唐代,那些謚號中帶“忠”字者,一般會有軍事上的功績,而一個人在明知會身陷囹圄的情況下仍秉公執(zhí)事也會被謚為“忠”,不過也有因為其他原因謚號為“忠”者,如忠孝楷模、不為人知的美德、拒絕侍奉他主等。[7](P69)有些人物即便沒有在死后擁有“忠”為謚號,但其言行也被帝王稱贊,認為其“忠”。唐代的這一慣例也為遼人沿襲,如從遼代的謚號中看,死后謚“忠誠”的耶律良,在聽聞興宗弟重元與涅魯古意圖謀反后,不顧自身安危,明言“臣若妄言,甘伏斧锧”,最終使興宗躲過一劫。[6](P1539)而謚為“文忠”的耶律隆運,則主要表現(xiàn)為軍功,如擊敗宋軍的入侵及討伐高麗等。[6](P1422-1423)一些契丹人雖然并無軍功,但是長期擔(dān)任武職,并坐鎮(zhèn)地方,如耶律宗政,謚號“忠懿”,其人為景宗次子,生前曾坐鎮(zhèn)平、灤、營等州,還擔(dān)任過南院大王,執(zhí)掌四十萬兵馬。[8](P306-307)而另一被謚為“忠懿”的是漢臣梁援,其人能得到這個謚號,最關(guān)鍵的事跡和其在耶律乙辛陷害太子時不畏強權(quán)、果斷上書有關(guān),即其墓志所載“值賊臣耶律英弼等。畏東宮之英斷,肆巧言以構(gòu)之。公欲冒死上奏,潛作二書,一以致父母,一以示子孫,用史館印識之。遂奏狀曰,皇太子年小,事理暗昧,不同凡庶,及陳故事,用啟上心”。[8](P521)當(dāng)時乙辛及其黨羽權(quán)勢熏天,梁援此奏可說是冒著極大風(fēng)險,但其依然決定“秉公執(zhí)法”,體現(xiàn)了“忠”的原則。
除謚號為“忠”外,史籍所見遼人的忠誠表現(xiàn),則既有泛泛而談其人盡忠于國,也有舉出具體事例以表現(xiàn)其人忠誠的。前者如衛(wèi)國王沙姑墓志載其先祖“蘊忠貞而匡佐□□,布恩威而勵安士庶”;[8](P27)后者如耶律延寧墓志載其擔(dān)任景宗近侍,“盡忠盡節(jié),竭力竭身”,在景宗去世后,愿隨從死,即位的圣宗以為“赤忠”。[8](P85)同樣在圣宗朝參與東征高麗的耶律元寧,其墓志也載“公躬率銳旅,首為前鋒,始遇敵于建安之南,賊卒向三千余眾,猗角才□,剪戮殆盡。我一賈于余勇,□累公于降書?!鯙榉?,永事天闕。故高麗歲時之貢,不絕于此,由公之力也”等。[9](P44)“拒絕侍奉他主”而被認為是忠誠的例子在遼代也可見,如圣宗朝只剌里奉使高麗,因為不屈而被扣留長達六年,表現(xiàn)出了對契丹王朝的絕對忠誠。[6](P209)
忠與孝的沖突,是古代社會常見的現(xiàn)象,在二者發(fā)生沖突時,是否選擇忠于國家是衡量一個人忠誠觀的重要標準。那些能選擇忠于國家者往往會在史籍中得到凸顯,如《遼史》載令穩(wěn)援里得之長子耶律海里在“察割之亂”時,他的母親的魯參與其中,并派人來召喚他一起作亂,但海里的反應(yīng)卻是選擇忠于國家。正是這一正確的選擇最終也救了其母親的性命,“察割之亂”平定后,其母“以子故獲免”。[6](P1443)
嘉獎或懲罰屬于“敵方人物”的“忠”或“不忠”行為,也可視為是契丹人忠誠觀念的體現(xiàn)。如后晉將領(lǐng)高行周、符彥卿曾經(jīng)打敗過遼太宗,但當(dāng)其人在歸降后,面對太宗的責(zé)難,以“臣當(dāng)時惟知為晉主竭力,今日死生惟命”作答時,太宗只是“笑而釋之”。[5](P9324)另如后晉將領(lǐng)宋彥筠,開運二年“從元帥杜公(即杜重威)拒戎王于滹川”,由于契丹勢大,且“滹水泛溢,王師不得渡,糧運俱絕”,在作為元帥的杜重威投降后,宋彥筠“猶力戰(zhàn),戎王慕其忠節(jié)”等。[10](P612)有獎賞自然也有懲罰。在遼代初年,一些在中原王朝與契丹之間的投機者,其行為不但為中原王朝所不恥,亦為契丹人所鄙視,典型如阿保機妻述律后在接見反復(fù)無常的趙德鈞父子時,當(dāng)面數(shù)落其人曰:“……汝欲為天子,何不先擊退吾兒,徐圖亦未晚。汝為人臣,既負其主,不能擊敵,又欲乘亂邀利,所為如此,何面目復(fù)求生乎?”德鈞俛首不能對。[11](P184-185)
遼代還有一些被謚為“忠”者,則似乎并不那么忠誠,其中一位是謚號為“忠懿”的耶律儼。遍觀其本人的列傳,最值得稱頌的唯有入宋調(diào)解宋夏糾紛與完成《皇朝實錄》七十卷,這些均很難與“忠”掛鉤。其之所以能得到“忠”的謚號,恐怕和其人“善伺人主意”,因而得到遼主寵信有關(guān)。[6](P1558)另一位死后被謚為“忠肅”的蕭孝先,其人得謚的理由則更顯離奇。從《遼史》看,其人先是參與了興宗母蕭耨斤謀害圣宗仁德皇后的行動,一度“權(quán)傾人主”,后又參與興宗母蕭耨斤意圖以興宗弟耶律重元取代興宗為帝的謀反活動,所幸被興宗以“先發(fā)制人”的手段終結(jié),[6](P1468)可謂處處“不忠”。但若站在興宗母蕭耨斤的角度,則或可被認為是“忠誠”的,其能得到“忠肅”的謚號,當(dāng)是出于興宗與其母妥協(xié)的結(jié)果。
契丹人對于何為“忠臣”,也產(chǎn)生了自己的判斷標準,如遼道宗曾謂大臣曰:“今之忠直,耶律玦、劉伸而已!”從兩人的傳記看,《遼史》認為劉伸的功績在于“三為大理,民無冤抑;一登戶部,上下兼?!?,還有面對奸臣耶律乙辛的擅權(quán)而毫不畏懼,同時在為民請命時,面對興宗的忽視而敢于直言“臣聞自古帝王必重民命,愿陛下省臣之奏”。[6](P1559)似乎后兩點更符合上文所說的“明知會身陷囹圄的情況下仍秉公執(zhí)事”。另一臣僚耶律玦,重熙間入見太后時,太后曾言“先皇謂玦必為偉人,果然”,然而先皇在何種情況下說出這樣的話語不得而知。從傳記內(nèi)容看,其本傳中最為突出的事例為“歲中獄空者三”,但道宗卻認為“然熟察之,玦優(yōu)于伸”。[6](P1502)目前耶律玦的墓志已有發(fā)現(xiàn),從已經(jīng)釋讀的部分看,主要羅列墓主的祖先以及其為官歷程。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其契丹小字墓志亦有意為“大家可汗子偉人善成為□郎君□謂”的類似記錄,《遼史》本傳“先皇謂玦必為偉人”應(yīng)是出于此。[12](P22)
遼末,面對女真人的反叛,契丹族人的忠誠觀念受到了空前的考驗。與遼代初年是選擇忠于部落傳統(tǒng)還是忠于阿保機個人及其家族的不同,天祚帝時期,整個契丹族人面對的首要問題是選擇忠于遼帝國,還是選擇忠于女真人,或者趁機獨立。同時在選擇忠于遼帝國的人中,還要區(qū)別是忠于天祚帝本人,還是忠于契丹王朝的不同。
關(guān)于契丹何以滅亡,目前學(xué)者已經(jīng)給出了較為詳細的論述,歸納起來主要有享樂主義盛行、好逸惡勞、貪污腐敗、貧富差距擴大、統(tǒng)治階級矛盾激化、崇尚佛教、與北宋和女真的戰(zhàn)爭等。[13](P161)不過,考慮到天祚帝是遼代滅亡前的最高統(tǒng)治者,其個人的行為很大程度上會影響到整個帝國的命運,而天祚帝本人的性格與其童年的命運有很大的關(guān)系。在天祚帝出生后不到七個月,祖母蕭觀音便被權(quán)臣耶律乙辛誣陷與伶官趙惟一私通而被殺。此后不到兩年,其父耶律浚與其母均被乙辛所害。雖然之后認識到問題嚴重性的遼道宗本人在大康六年封其為梁王并加以保護,但直到大康八年才詔“化哥傅導(dǎo)梁王延禧”。[6](P325)可以說,在八周歲之前,天祚帝并沒有得到很好的照顧與教育,而這段時間正是幼兒智力、語言、情緒、人格與道德發(fā)展的關(guān)鍵時期。當(dāng)代心理學(xué)研究也表明,幼兒如果沒有得到合適的照料,便無法從成人的認同處取得安全感和安定感,也無法取得內(nèi)心的充分自信。[14](P80)弗洛伊德認為,所謂兒童“純潔的天性”實由學(xué)習(xí)而得,不然他們都會順其自然地暴露自己的獸性,[15](P249)但“獸性”的具體表現(xiàn)并不一致。就天祚帝而言,選擇“耽于田獵”或正是其選擇滿足“獸性”的一種方式。而從另一方面看,天祚朝的一些典型事件,如任用奸臣蕭奉先、罷免耿直的蕭兀納與殺害其子晉王等,也與天祚帝的成長環(huán)境有關(guān)。對于前者,以往的研究將其歸納為用人不當(dāng),但對于為何會用人不當(dāng)沒有過多解釋。一般而言“缺乏父母關(guān)愛的兒童會產(chǎn)生焦慮、自卑、耽于幻想,缺少安全感和對挫折的耐受力”,[14](P88)而對于作為君主的天祚帝來說,則表現(xiàn)為對一些直言勸諫的言行感到反感,因為這在本質(zhì)上與其“本我”所遵循的“快樂原則”相沖突,而更愿意接受那些阿諛奉承之語。
據(jù)有關(guān)學(xué)者統(tǒng)計,遼末契丹人的政治動向中,降金是主流,占比約六成,反叛者約占兩成,守節(jié)者僅占一成多,而隱逸與投機擅權(quán)者各一人。[16](P145-146)考慮到契丹人畢竟是王朝的建立者與統(tǒng)治者,故其“忠誠”選擇的具體情況還更為復(fù)雜,以降金的契丹貴族為例,又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一直忠于遼王朝直至天祚被擒方降的,如蕭仲恭,其人在天祚逃亡中一直追隨,“時大雪,寒甚,遼主乏食,仲恭進衣并進糒。遼主困,仲恭伏冰雪中,遼主藉之以憩?!贝撕笈c天祚一并被俘后才被迫為金人效力,其對遼帝的忠誠,甚至金太宗也予以了贊揚。[17](P1849)第二類是在倉猝之下無可奈何只能降金的,如遼主在應(yīng)州期間,宗望、婁室、銀術(shù)可等人曾在向?qū)ьI(lǐng)下直撲遼主營地,遼太叔胡盧瓦妃、國王捏里次妃等多名宗室貴族在驚駭中被俘投降。[17](P1702)第三類是由于對天祚帝不滿憤而降金的,代表為耶律余睹。因為天祚聽信讒言,誤殺文妃,而作為文妃妹夫的余睹“懼不能自明被誅,即引兵千余,并骨肉軍帳叛歸女直”。但女真人并不信任他,其在女直“就不調(diào),意不自安”,最后逃往西夏。[6](P1589)《孟子》認為,“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wù)D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盵1](P2680)從耶律余睹的事例來看,契丹人對于天祚帝的不滿而做出反叛的行為恰恰可以用此解釋,其“不忠”的背后實則是另一種對于王朝和本民族的忠誠。
除此之外,金人對于降者的政策,既吸引著漢人,也吸引著契丹人。例如,在收國二年(1116),金太祖即下詔:“自今契丹、奚、漢、渤海、系遼籍女直、韋室、達魯古、兀惹、鐵驪諸部官民,已降或為軍所俘獲,逃遁而還者,勿以為罪,其酋長仍官之,且使從宜居處?!盵17](P29)而從實際上來看,這一政令也并非泛泛而談,如蕭仲恭后來進拜尚書右丞相,拜太傅、領(lǐng)三省事并封曹王等。[17](P1849)
本文的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除宗教以外,遼代統(tǒng)治者亦積極利用儒家思想以達到鞏固皇權(quán)的目的。在遼代建國前,契丹族人本無忠誠觀念,故阿保機“變家為國”的做法因與契丹社會的部族傳統(tǒng)相背離而導(dǎo)致了一系列的變亂。不過,至遼代中后期,在契丹族人中,遵循并踐行忠誠觀念已是一種常態(tài),遼人對臣僚諸如敢于“犯顏直諫”等忠誠行為亦予以褒揚。發(fā)展至遼末,在面對崛起的女真貴族時,大部分契丹族人選擇了站在本民族這一邊,但其人同時又需要面對是忠于天祚帝本人亦或是忠于整個王朝的艱難抉擇。由于隨著時間流逝,女真政權(quán)取代契丹已成定勢,加之女真統(tǒng)治者的招誘,最終,大部分契丹族人歸順了女真。
通過研究契丹族人的忠誠觀念演變,還可看出,對于入主中原的契丹族人而言,其人接受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的忠誠觀念,并不是為了接受而接受,更是考慮這一觀念的實用性以及對于其人統(tǒng)治是否有利,而這也正是忠誠觀念得以被以契丹為代表的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接納并吸收的真正原因。姚從吾所言:“中華文化的成立、擴大繼續(xù)依靠的是適合人性,而不是武力與政治。中華文化富于人情味,有關(guān)各民族都樂于采用”,[18](P257-271)可謂一語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