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雯
(湖南大學(xué) 中國語言文學(xué)學(xué)院,湖南 長沙410082)
李白創(chuàng)作與道家道教淵源頗深,前人對此已有了比較細致的研究,但在討論道家道教思想對李白創(chuàng)作的影響方面,人們對《古風(fēng)》五十九首的研究卻相對不足。以往的研究側(cè)重于從《古風(fēng)》五十九首的內(nèi)容和藝術(shù)手法出發(fā),重點論述其所反映出來的李白的復(fù)古傾向和《古風(fēng)》五十九首的詩史特質(zhì),罕見從思想接受史的角度談《古風(fēng)》五十九首的創(chuàng)作?!豆棚L(fēng)》五十九首中無論是指言時事、感傷己遭還是抒寫抱負的詩歌,都明顯地受到了道家道教思想的影響,少數(shù)游仙詩更是道家道教思想在李白詩歌中的直接結(jié)晶。故本文從接受學(xué)的角度,以《古風(fēng)》五十九首為例,探討道家道教思想對李白創(chuàng)作的影響,以期補充學(xué)界對《古風(fēng)》五十九首專題研究的缺失。
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李白對道家道教思想內(nèi)核的接受與化用有多種表現(xiàn)形式:一是對仙人隱士形象的塑造;二是對道家道教義理的闡釋;三是反映道家出世思想與其本人入世追求之間的矛盾?!豆棚L(fēng)》對道家道教思想內(nèi)核的接受與化用豐富了詩歌內(nèi)容,表達了詩人獨特的內(nèi)心情感。
隱逸思想是道家哲學(xué)重要的組成部分,如《文子》《莊子》均提及隱士?!段淖印ぞ\》曰: “官府若無事,朝廷若無人,無隱士,無逸民?!盵1]51《莊子·繕性》描述隱士時曰:
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發(fā)也,時命大謬也。當時命而大行乎天下,則反一無跡;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則深根寧極而待;此存身之道也。[2]547
做隱士乃亂世全身避害不得已的選擇。
在《古風(fēng)》五十九首中,李白塑造了不少隱士形象,如垂釣山林的嚴子陵、洗耳河邊的許由、閉門著述的揚雄、激流勇退的范蠡。李白非常推崇性情高潔的隱士,在社會動亂、仕途偃蹇之時常常想象他們一樣避世于桃源之中。李白自己也有過幾次隱逸的經(jīng)歷,但每次一有出仕希望,就積極出山。最符合李白這種亦隱亦仕的心態(tài)的就是功成身退的魯仲連。李白在《古風(fēng)》其十中對其大加贊揚:
齊有倜儻生,魯連特高妙。
明月出海底,一朝開光曜。
卻秦振英聲,后世仰末照。
意輕千金贈,顧向平原笑。
吾亦澹蕩人,拂衣可同調(diào)。[3]111
據(jù)《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記載: “魯仲連者,齊人也。好奇?zhèn)m儻之畫策,而不肯仕宦任職”[4],可見魯仲連是一位高風(fēng)亮節(jié)的隱士。魯仲連說魏救趙,當平原君要封賞他的時候,他堅持 “所貴于天下之士者,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賈之事也,而連不肯為也”,便辭別而去。他以一箭之書解聊城之圍,齊王欲賜爵時他則逃隱海上, “寧貧賤而輕世肆志焉” 。魯仲連這種功成名就卻全身而退的精神非常符合道家功成身退的天道思想,是李白心中自我理想人格的具象化,評價其為 “魯連及柱史,可以躡清芬”[3]158。意思是說,魯仲連可以和道家始祖老子相提并論,可見他在李白心中的地位之高。
除了隱士,《古風(fēng)》五十九首還塑造了眾多神仙真人形象?!肚f子·逍遙游》中已經(jīng)有 “不食五谷,吸風(fēng)飲露,乘云氣,御飛龍”[2]28姑射山神人出現(xiàn)。道教組建了一個完備的神仙體系以供后人景仰,他們來去自如、呼風(fēng)喚雨、長生不老,普通人也可以經(jīng)過修煉到達仙境位列仙籍。在《古風(fēng)》五十九首中有安期生、韓眾、嚴君平、赤松子(黃初平)、衛(wèi)叔卿、廣成子、王子晉等由人修煉而成的真人,又有巫山神女、西王母、麻姑等天上神仙,李白肆意抒寫著自己與神仙真人交游的場景,他時而 “我來逢真人,長跪問寶訣”[3]102,向冥棲巖穴的綠發(fā)仙翁請教寶訣;時而 “愿餐金光草,壽與天齊傾”[3]106,欲與安期生同食仙草而長生;時而與神女仙人一起遨游天宮, “邀我登云臺,高揖衛(wèi)叔卿”[3]129;時而 “借予一白鹿,自挾兩青龍。含笑凌倒景,欣然愿相從”[3]131,騎白鹿與駕雙龍的赤松子凌空而行;時而漫游四海之極, “呼我游太素,玉杯賜瓊漿”[3]164,與東方朔一起拜訪上皇游歷天宮,品嘗瓊漿玉液, “一餐歷萬歲”,天上一餐,人間萬年。《古風(fēng)》五十九首中的神仙真人能夠上天入地、凌云駕鶴、餐風(fēng)飲露、長生不老,并且都樂意與李白交游,傳授秘訣丹藥。李白則借這些超脫人世的仙真形象抒發(fā)了 “吾將營丹砂,永與世人別”[3]102的堅定的求仙決心。
在《古風(fēng)》五十九首中,李白塑造了眾多隱士仙真的形象,詠隱士高潔,嘆世人不識良才,與仙人同游,抒求仙慕道的渴望。在對道家道教人物吟詠的過程中,李白的謫仙形象也得以凸顯。
李白常常用詩歌的形式來闡發(fā)道家典籍中的義理,詩人將自己對道家道教理論的體會和感悟用詩歌的形式表達出來。詩歌之美和思辨之深完美結(jié)合,是李白詩歌創(chuàng)作的閃光點。
李白對道家道教義理的接受,首先體現(xiàn)在認可道為一切的本源上?!独献印吩疲?“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5]65,認為道為萬物的根源。李白也承認道的本源性,《古風(fēng)》其三十四 “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3]152化用《老子》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5]109。在這里李白將 “一” 理解為道,故認為天地得道才能垂象清明、安靜不動,道是萬事萬物的主宰,因此,人人學(xué)道的話,可以使所有問題迎刃而解。
道家尚自然,《文子·自然》曰: “物必有自然而后人事有治也”[1]316,《莊子·繕性》: “莫之為而常自然”[2]551,自然即事物固有的天性和本質(zhì),是一種不加人為干涉的理想狀態(tài)。李白非常推崇自然,《古風(fēng)》其三十化用《莊子》儒家詩禮發(fā)冢的典故,批駁了儒家以禮樂亂世的虛偽,同時揭露了世人追名逐利、失去自然本性而導(dǎo)致 “玄風(fēng)變太古,道喪無時還”[3]146的現(xiàn)狀。《古風(fēng)》其二十五 “世道日交喪,澆風(fēng)散淳源”[3]140,抒寫李白感時憂世之思。李白言末世而思古道,認為時局混亂是因為破壞了上古時期的淳樸狀態(tài),這與道家不謀而合。與儒家恢復(fù)堯舜禹統(tǒng)治時代的政治設(shè)想不同,道家的理想社會是經(jīng)過美化、更加原始質(zhì)樸的上古時期。這種社會在《莊子·馬蹄》中描述為 “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惡乎知君子小人哉!”[2]334萬物都能完全保持其自然本色。為不破壞自然,我們就要做到清靜無為?!独献印吩唬?“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5]7。唐玄宗窮兵黷武致使民不聊生,這也是李白在《古風(fēng)》中反復(fù)對其進行批駁的原因。《古風(fēng)》其三十四就批判了唐玄宗在承平盛世時卻執(zhí)意征討南詔,給人民帶來深切的苦難,譴責統(tǒng)治者驅(qū)民赴死的罪惡。
道的另外一個重要特性是動,即運動轉(zhuǎn)換。道是不停運動變幻的,所謂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5]156。這種人事無常、變幻莫測的運動變幻思想在《古風(fēng)》中多有體現(xiàn),如《古風(fēng)》其五十九用魏其和武安侯勢力盈虧、張陳反目、蕭朱星離的三個故事來解釋 “萬事固如此,人生無定期”[3]187;《古風(fēng)》其九 “青門種瓜人,舊日東陵侯”[3]110說明世事虛妄,不必汲汲于富貴。人事代謝不定,興衰無常,居安思危,則又可推及到道家功成身退的主張,《老子》論述其為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5]23。李白對此認識非常深刻: “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盵3]152若是無法功成身退,《列子·楊朱》則給李白指明一條樂生逸身之路, “既生,則廢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于死”[6],要 “三萬六千日,夜夜當秉燭”[3]136, “行樂爭晝夜,自言度千秋”[3]126,在這如夢的人生中及時行樂,勿廢大好青春。
《古風(fēng)》五十九首對道家道教義理的闡發(fā)具有兩個鮮明的特征:其一是旁征博引,融通古今。在《古風(fēng)》中,李白多次大量征引道家道教典籍,將其作為自己的思想內(nèi)核,用事深切,言篤情摯,或以道家典故曲折隱約地指言時事,借古諷今警醒君王,或感傷懷己,嘆息懷才不遇、壯志難酬,或抒寫理想表明對自然社會的向往和及時行樂的追求;又以道教典故中虛無縹緲的神仙故事譏諷現(xiàn)實,用美好仙境與黑暗現(xiàn)實的對照表達強烈的失望之情,同時借求仙問道表達避世的追求,與道家的隱逸思想交織在一起,纏綿往復(fù),寄托遙深。其二是渾然天成,了無痕跡。《古風(fēng)》五十九首對道家道教義理的闡釋并不刻意賣弄,生硬穿插,而是將哲理隱約交錯于文字之中,正用反用,單引疊引,以極為含蓄凝練的語言將道家道教義理的闡釋融于文中,不矜才使氣,結(jié)構(gòu)天然,渾成一體。
《古風(fēng)》五十九首從不同角度闡釋著李白對道家道教義理的理解,蘊含有深刻的道家道教文化意蘊,顯示出李白對道家道教義理的深刻領(lǐng)悟和接受,使得道家道教許多抽象的義理巧妙融合在優(yōu)美詩句中,具有很強的感染力與說服力。
此外《古風(fēng)》還展現(xiàn)了李白思想矛盾的一面,即出世與入世的選擇取舍。李白一方面表現(xiàn)出對求仙長生的渴求,對修仙抱有極大的熱情并且持之以恒地投入實踐;一方面又慨嘆著功業(yè)未竟,不得不流連于人世追求自己的政治理想。
結(jié)合李白一生的經(jīng)歷來看,我們不難理解李白這種在出世與入世之間掙扎徘徊的心理。李白二十多歲的時候曾經(jīng)說過: “吾未可去也。吾與爾,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一身,安能餐君紫霞,蔭君青松,乘君鸞鶴,駕君虬龍?一朝飛騰,為方丈、蓬萊之人耳,此則未可也?!盵3]1521青年李白對用世具有強烈的熱情,卻不斷失意于政治,最后不得不移情于求仙,雖然明知求仙是虛幻的,但是卻不得不以此來麻痹自己。李白政治悲劇命運產(chǎn)生的原因,在他自己看來,是因為政治昏暗、君王無能,因此,《古風(fēng)》多處表露出對見讒被逐的怨恨和對玄宗昏庸的諷刺,如《古風(fēng)》其十五以 “珠玉買歌笑,糟糠養(yǎng)賢才”[3]120刺皇帝好色不好德,賢人只能感慨著 “奈何青云士,棄我如塵?!?嘆息隱去。事實上,李白是一個常人不能企及的出色詩人,卻不是一個優(yōu)秀的政治家。唐玄宗并沒有完全不給李白施展抱負的機會,但李白奉詔入京卻無所作為。唐玄宗評價他 “此人固窮相”[7], “以非廊廟器,優(yōu)詔罷遣之”[8],認為李白沒什么政治才能,也沒有什么政治理想;連李白自己也承認 “愧無橫草功,虛負雨露恩”[3]666。李白晚年參加永王李璘謀反并且為其寫下歌功頌德的十一首《永王東巡歌》,更說明他缺乏基本的政治判斷力。在永王兵敗被殺之后,李白獲罪入獄,卻又寫下《為宋中丞請都金陵表》,力諫唐肅宗遷都金陵,仍然堅持他糊涂的政治決定??v觀李白的政治生涯,他空有用世之心,卻無用世之才,終其一生都在入世與出世的漩渦中掙扎,獨善與兼濟的思想一直煎熬著他。
現(xiàn)實是殘酷的,政治失意、求仙不得使李白常常感慨年華虛度,一事無成,所以他害怕老去,恐懼死亡,斗轉(zhuǎn)星移、四時代序的變化都會引起李白的感傷。李白是痛苦的,也是矛盾的,為了解決這樣的人生困境,李白在《古風(fēng)》中給自己指明了兩種解決路徑:一是在外跟尋道教的求仙腳步,將精力寄托在游仙中;二是在內(nèi)則跟尋道家超然物外的哲學(xué)思想,求得自我人格的獨立與完善。如果李白全心全意地接受了道家燕處超然的處世哲學(xué),那么他就應(yīng)該明白,萬物一齊,生死不過是一種狀態(tài)的轉(zhuǎn)變,就應(yīng)該淡泊生死名利。對于生死問題,莊子曾經(jīng)反復(fù)地論說,《莊子·齊物論》: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2]66, “死生無變于己”[2]96,莊子心中的至人,從來都是 “不知說生,不知惡死”[2]229。李白顯然沒有全心全意地接受道家思想,所以并不能做到看淡生死。李白表面學(xué)道,骨子里卻不像個道家,更像一個純粹求仙問道的道教徒。
李白對道家道教思想接受的復(fù)雜性、出世入世思想的矛盾性,深現(xiàn)于與蘇軾的比較中。同樣是自我標榜的道徒,蘇軾比李白曠達得多。蘇軾的政治生涯,其坎坷程度比起李白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一生三起三落,屢遭貶謫。同樣都是面對受讒被貶,李白憤慨悲慟溢于言表,毫不釋懷,他在《古風(fēng)》中常發(fā)胸中塊壘之吁嘆: “晉風(fēng)日已頹,窮途方慟哭”[3]182。而宦海沉浮的蘇軾則早就將道家曠達超脫的精神哲學(xué)融入自己的生命之中,正是因為心游物外,才能無往不樂,正如他在《定風(fēng)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中所吟詠的那樣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9]595,坦蕩之懷任天而動,完全超脫出外物的羈絆。蘇軾歷經(jīng)貶謫卻進退自如,寵辱不驚,依然保持著超然自適的人生態(tài)度,這種心態(tài)的形成與道家思想的影響有很大的關(guān)系。
道家道教對蘇李二人的影響都非常深遠,但是二人用道處理人生境遇的態(tài)度卻大相徑庭,不僅與唐宋的不同時代背景、與兩人不同的性格特征有關(guān),還與他們對道家道教思想接受的不同方面有關(guān)。唐朝國力強盛,經(jīng)濟繁榮,主要生活在盛唐時期的李白思考的是如何實現(xiàn)自我抱負,而北宋國力衰弱,群雄環(huán)伺,長年生活在國之大患中的蘇軾,自然對個人的小憂不足掛齒。兩個人不同的性格特征也影響了他們對待困難的不同態(tài)度。李白天性散漫,是性情中人,行為往往隨己心意,高興時就 “仰天大笑出門去”[3]947,潦倒時就 “明朝散發(fā)弄扁舟”[3]1077,一遇挫折,李白就借酒銷愁一醉了之;蘇軾則不然,他雖天性豪放,隨心所欲卻不逾矩,能潛心靜慮,憂患來臨而一笑置之,這就使得他在面對困難時更多地是從內(nèi)在尋求寧靜來化解,更注重內(nèi)心境界的修煉。同樣化用莊周夢蝶典故,在二人詩歌中卻有著不同的指向:《古風(fēng)》其九表達了李白 “一體更變易,萬事良悠悠”[3]110的哲思,最終落腳點在 “富貴故如此,營營何所求” 的人生追求上,表現(xiàn)出一種人生如夢、世事幻妄的失落感,情感是消極沉淪的;而蘇軾在《次韻答元素》中則用 “蘧蘧未必都非夢,了了方知不落空”[9]264,說明雖然人生如夢、萬物皆空,但是卻應(yīng)珍惜生命,達到 “莫把存亡悲六客,已將地獄等天宮” 的達觀境地,整首詩洋溢著豁達開朗的樂觀精神。
不同的時代背景和性格特征,使得蘇李在對道家道教思想接受時有了不一樣的選擇:李白更側(cè)重于從道家汲取自由之氣,表現(xiàn)在詩歌中就是高潔傲岸的人格和恢宏大度的想象,這是獨屬于唐人的氣度;而蘇軾身處積貧積弱的北宋,其屢遭貶謫的苦難經(jīng)歷使他更側(cè)重于學(xué)習(xí)道家超然處世的哲學(xué),幫助他消磨苦難,超越現(xiàn)實,這是屬于宋人的理趣。
李白受道家道教思想影響,崇尚簡單與樸拙,以復(fù)興風(fēng)雅為己任,把道教奇特瑰麗的神仙幻想融入詩歌,實現(xiàn)了對五古的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
《老子》開篇便提出 “道可道,非常道”[5]2,對語言表達的有限性進行了深刻的思考。道家哲學(xué)言意觀以《莊子》 “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2]944為核心,推崇少言、寡言甚至無言,《文子》言 “道小必不通,通必簡”[1]388,用盡可能精煉的語言超乎言意之表和聲色之上,追求含蓄不盡、韻味無窮的語言美。唐朝時,道家尚簡思想被道教繼承,并且進一步發(fā)揚光大,這在司馬承禎《天隱子》中闡述為: “天地在我首之上、足之下,開目盡見,無假繁巧而言,故曰易簡。易簡者,神仙之謂也……凡學(xué)神仙,先知易簡”[10]。這就把尚簡和求仙學(xué)道聯(lián)系在了一起,對于熱衷于求仙的李白來說,不可能不受到這種尚簡思想的影響。
《古風(fēng)》的體裁是五言古詩,是一種不受格律束縛的五言詩體。李白大力創(chuàng)作五言古詩,作為其復(fù)古詩學(xué)的實踐,在時興格律的詩壇獨樹一幟。《古風(fēng)》其一歷來被認為是《古風(fēng)》五十九首的綱領(lǐng)性篇章,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3]91。在這首詩中,李白首先括風(fēng)雅之源流,論 “正聲何微?!?的現(xiàn)世之淪落,回望詩歌發(fā)展歷程,接著敘《古風(fēng)》創(chuàng)作意旨:上溯風(fēng)騷,以雅為正, “圣代復(fù)元古,垂衣貴清真”,也就是說,學(xué)習(xí)漢魏古詩與樂府,恢復(fù)漢魏以來的簡質(zhì)文風(fēng),注重詩歌的比興寄托,徹底擯棄以往綺麗繁復(fù)的詩歌風(fēng)貌?!豆棚L(fēng)》其三十九以蕭瑟秋景起興,抒家國身世之悲涼,措辭簡單直白,情感自然流暢:
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
霜被群物秋,風(fēng)飄大荒寒。
榮華東流水,萬事皆波瀾。
白日掩徂輝,浮云無定端。
梧桐巢燕雀,枳棘棲鴛鸞。
且復(fù)歸去來,劍歌行路難。[3]161
通過這首詩,我們不難想像出這樣一幅景象:詩人登高遠眺見天地廣大,只見肅殺秋風(fēng)籠罩大荒,就像壓抑冷酷的政治環(huán)境;榮華富貴如東流之水去不復(fù)返,人生年華、功名事業(yè)也正如水中波瀾一樣起伏無常;小人蒙蔽君王正如浮云蔽日,又化用《莊子·秋水》惠子相梁之典,以鳳凰棲于灌木、燕雀息于梧桐喻小人得志而君子失所;高士被讒去朝,彈劍而歌《行路難》,不得已歸隱而去,心里滿是悲涼憤懣。此詩雖音韻不拘卻事類頗對,造語自然,信筆拈來,短短六十字的篇幅,無一字說人生之坎坷,卻句句在說君子之悲憤,情感濃烈至極,用語卻殊簡尤易,言簡而味長,耐人尋繹,言與意最終達到渾然天成的境地。
在道家尚簡思想的影響下,李白反對累煩言辭,提倡簡易行文,但簡短并不是簡單, “字不得減,乃知其密” ?!豆棚L(fēng)》五十九首以尺寸短書的形制抒寫鴻篇巨制的內(nèi)容,抒發(fā)性靈,干凈明快,寄托諷規(guī),字字珠璣, “不屑于雕章琢句,亦不勞勞于鏤心刻骨,自有天馬行空,不可羈勒之勢”[11]。
道家追求自然樸素的審美,《老子》曰: “見素抱樸”[5]48,《莊子·天道》曰: “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盵2]458李白也同樣崇尚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3]726的自然樸拙詩風(fēng)。《古風(fēng)》五十九首樸拙詩風(fēng)的形成,主要得益于其渾然天成地融道家道教典故于古拙語言之中,氣韻高古的典故琳瑯滿目,讀之使人如游諸子散文盛行的上古時代,典雅莊重,感物詠懷,風(fēng)骨興寄,連類不窮,明老莊意旨,嗣風(fēng)雅遺音。
李白熟讀經(jīng)典,化用道家道教典故輕車熟路,如《古風(fēng)》其三十六中的 “盈滿天所損”[3]158化用《老子》的 “天之道,損有馀而補不足”[5]914之句;《古風(fēng)》其十六 “風(fēng)胡歿已久,所以潛其鋒”[3]123中的風(fēng)胡子論劍的典故,見于葛洪《抱樸子·論仙》的 “非荊和之遠識,風(fēng)胡之賞真也”[12],表達了 “感知己之不存久矣” 之意,用來警策自己;《古風(fēng)》其十七中的 “金華牧羊兒,乃是紫煙客”[3]125,他用《神仙傳》中的黃初平叱石為羊之典;《古風(fēng)》其五十九 “惻惻泣路岐,哀哀悲素絲”[3]187,他用《淮南子·說林訓(xùn)》中楊子見逵路而哭的典故。其中化用莊子典故最多、在數(shù)量和密度上都遠超其它典籍的《古風(fēng)》其三十五,它連用四個來自《莊子》中不同篇章的典故,用典甚顯:
丑女來效顰,還家驚四鄰。
壽陵失本步,笑殺邯鄲人。
一曲斐然子,雕蟲喪天真。
棘刺造沐猴,三年費精神。
功成無所用,楚楚且華身。
大雅思文王,頌聲久崩淪。
安得郢中質(zhì),一揮成斧斤。[3]156
“丑女來效顰” 一句出自《莊子·天運》篇 “西施病心而顰其里,其里之丑人見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顰其里。其里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顰美,而不知顰之所以美”[2]515, “壽陵失本步” 一句出自《莊子·秋水》篇 “且子獨不聞壽陵馀子之學(xué)行于邯鄲與?未得國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歸耳”[2]601。此篇為李白論詩之作,開篇即連用東施效顰、邯鄲學(xué)步兩個故事譏諷當時文士,認為他們習(xí)古人之詩空會模仿,徒有華辭而失其故實,缺乏內(nèi)在真情實感只能貽笑大方。 “功成無所用” 一句來自《莊子·列御寇》篇 “朱泙漫學(xué)屠龍于支離益,單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無所用其巧”[2]1046。屠龍之技學(xué)無所用之典,與前面來自《韓非子·外儲說左上》的棘刺母猴之典,共同說明了時文雕琢章句,空洞無物,徒費精神,最終無益于實用。 “安得郢中質(zhì)” 一句源于《莊子·徐無鬼》篇 “……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斫之。匠石運斤成風(fēng),聽而斫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呈唬骸紕t嘗能斫之。雖然臣之質(zhì)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zhì)矣!吾無與言之矣”[2]843,以不見運斤成風(fēng)的郢人暗指缺乏詩道復(fù)古的得力人才,又以不遇立不失容的對象表明自己懷才不遇的苦悶心境?!豆棚L(fēng)》三十五言簡意賅,文風(fēng)質(zhì)樸,很好地體現(xiàn)了李白崇尚質(zhì)樸、追思大雅的文學(xué)主張。道家道教典故渾然天成地運用,使《古風(fēng)》五十九首達到了含蓄凝練、微言大義的效果,深得古詩十九首遺意,更添樸拙風(fēng)味。
《古風(fēng)》五十九首的樸拙的美學(xué)風(fēng)格,還體現(xiàn)在其不顯雕琢的言拙而意巧、超越原始而更顯高妙的語言,如《古風(fēng)》其二十三:
秋露白如玉,團團下庭綠。
我行忽見之,寒早悲歲促。
人生鳥過目,胡乃自結(jié)束。
景公一何愚,牛山淚相續(xù)。
物苦不知足,得隴又望蜀。
人心若波瀾,世路有屈曲。
三萬六千日,夜夜當秉燭。[3]136
此詩不加雕飾,無一華詞,卻將濃烈感情和深刻哲理蘊于其中。李白首先以秋露起興,嘆歲寒將至、年月短促, “我” 字將詩歌中的主體性大大凸顯,情感的抒發(fā)更為真切自然,接著化用《列子·力命》中的齊景公牛山悲泣的典故,言人當知足,不困于功名富貴而及時行樂。全詩由景及情,層層遞進,娓娓道來,用平白如話的語言直抒胸臆,構(gòu)思精巧卻無跡可尋,以樸實無華之美形成了大巧若拙的樸拙詩風(fēng)。
道教道家典故的化用使得《古風(fēng)》語言凝練卻詞意顯豁,樸素的語言外表之下蘊含有豐富的含義,余味悠長。對于李白創(chuàng)作以《古風(fēng)》為代表的五古的成就,陳廷焯指出 “太白一生大本領(lǐng),全在古風(fēng)五十五首。今讀其詩,何等樸拙,何等忠厚!”[13]對《古風(fēng)》中所體現(xiàn)的樸拙詩風(fēng)給予極高的贊譽。
李白的《古風(fēng)》雖名為 “古風(fēng)”,但是在古樸的外表之下,掩藏不住的是飄逸的仙氣,而這種浪漫飄逸的詩風(fēng),主要得益于道家道教思想賦予李白縱橫奇絕的神仙幻想。這想象力從莊子處就可見發(fā)端,魯迅評價《莊子》為 “汪洋辟闔,儀態(tài)萬方”,其中奇特瑰麗、恢詭譎怪的想象力, “晚周諸子之作,莫能先也”[14]?!豆棚L(fēng)》其三十三:
北溟有巨魚,身長數(shù)千里。
仰噴三山雪,橫吞百川水。
憑陵隨海運,燀赫因風(fēng)起。
吾觀摩天飛,九萬方未已。[3]151
此篇本事源于《莊子·逍遙游》: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2]2,李白以北溟巨魚自比,而對巨魚磅礴氣勢的描寫則與《莊子·外物》如出一轍,巧用夸張之語極言魚之大,用以表明詩人正如鯤鵬一樣志向遠大。
道家只是給了李白想象力的雛形,李白詩歌中滿溢的想象力,更多地還是來自于道教影響下產(chǎn)生的神仙幻想。這種神仙幻想使得李白詩歌洋溢著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在《古風(fēng)》五十九首中的游仙詩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如李白在《古風(fēng)》中其四十一描述了自己與得道成仙的東方朔一起游歷天宮的經(jīng)歷,不可不謂神奇:
朝弄紫泥海,夕披丹霞裳。
揮手折若木,拂此西日光。
云臥游八極,玉顏已千霜。
飄飄入無倪,稽首祈上皇。
呼我游太素,玉杯賜瓊漿。
一餐歷萬歲,何用還故鄉(xiāng)。
永隨長風(fēng)去,天外恣飄揚。[3]164
此詩首先描述仙人東方朔的神異事跡:半日成仙而世上經(jīng)年,丹霞為裳,拂西日之光,云游八極,千歲不老,接著李白則隨他拜見上皇,飲酒天宮,天上一餐,世上萬年,與仙人同游,自己苦求的長生終于實現(xiàn),最終隨風(fēng)一樣逝去,恣意飄揚。從這首詩的描述可以看出,從海面到天空、從極東日升之處到極西日落之地,李白倏忽來去,逍遙自由。道教修仙的人情風(fēng)物,給李白的詩歌帶了神游天外、發(fā)興無端的蓬勃想象。
《古風(fēng)》中的游仙詩,實際上都有著非常強烈的現(xiàn)實傾向,或批判統(tǒng)治者耽于享樂求仙,或借游仙詩反應(yīng)民生疾苦,或借前人求仙結(jié)果之虛妄來諷刺當代。所謂 “坎壈詠懷,非列仙之趣”[15],與前人不同的是,李白的游仙詩具有更高昂的生命意識, “李白以出世的神仙詩的形式,表達的是入世的人生理想,使得個體的生命意識得以高揚,顯示出極強的感染力和生命張力”[16]。這種生命意識帶有盛唐氣象,是特定的環(huán)境所賦予他的不凡氣度。當李白志得意滿的時候,便覺得自己就是神仙,自己生活的地方就是仙境,自己與世人有著云泥之別,但是當他冷靜地回到人間之后,又會因殘酷的現(xiàn)實而感到異常的痛苦。《古風(fēng)》其十九中,李白幻想自己與華山神女同游華山蓮花峰,仙女手持荷花凌空而行,帶領(lǐng)李白去拜見傳說中的神仙衛(wèi)叔卿;李白與他們一起駕鴻鵠遨游天空,卻在俯視洛陽的時候陡然看到 “流血涂野草,豺狼盡冠纓”[3]129的人世。這種情感的急轉(zhuǎn)直下觸目驚心。李白的游仙詩,正是因為摻雜有這些現(xiàn)實內(nèi)容而展現(xiàn)了與前代游仙詩不同的精神風(fēng)韻,具有更高昂的生命意識。
在《古風(fēng)》中,即使是那些諷喻現(xiàn)實的詩歌,也不能脫離道教神仙幻想的點染,試看《古風(fēng)》其三:
秦皇掃六合,虎視何雄哉。
揮劍決浮云,諸侯盡西來。
明斷自天啟,大略駕群才。
收兵鑄金人,函谷正東開。
銘功會稽嶺,騁望瑯琊臺。
刑徒七十萬,起土驪山隈。
尚采不死藥,茫然使心哀。
連弩射海魚,長鯨正崔嵬。
額鼻象五岳,揚波噴云雷。
鬈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萊。
徐市載秦女,樓船幾時回。
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3]97
此詩開篇指言時事,托古諷今,以秦始皇游仙求藥卻仍赴黃泉來譏諷唐玄宗勞民傷財求仙之事。這首詩雖言時事,但其動蕩開合的氣勢仍見李白不凡想象力,開篇即用一個 “掃” 字凸顯了秦皇虎狼之視的赫赫威風(fēng),然后又用一個 “決” 字展現(xiàn)秦皇的統(tǒng)一天下的勢如破竹,接下來用六句歷數(shù)秦皇功績,從函谷關(guān)到會稽嶺、瑯琊臺、驪山,詩人的思維縱橫馳騁在中原大地上,但此后一句 “尚采不死藥,茫然使心哀” 使得詩歌情勢陡然轉(zhuǎn)換:秦皇既期不死,求長生于仙道,又勞民傷財建筑高陵,顯示出自身舉動的矛盾和荒謬。詩人繼續(xù)展開想象的翅膀,想象捕獵巨鯨場面的驚心動魄:長長的巨鯨像一座高峻的小山,需要用強勁的連弩才能射殺,巨鯨噴水揚起的水汽就像云朵一樣彌漫,聲音就像打雷一樣洪亮,它的鬈鬣張開就能遮蔽天空了,就如《莊子·外物》中任公子釣起巨魚時 “騖揚而奮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憚赫千里”[2]925的壯觀場景,這種夸張的描寫給詩歌增添了不少驚險奇幻的色彩。但是巨鯨雖被獵殺,樓船卻也一去不回了,威風(fēng)凜凜的秦始皇最終還是死了,李白又將想象深入地下, “見” 到了金棺中化為灰燼的始皇。此詩一波三折,情節(jié)跌宕起伏,極盡想象之能事,雖寫時事,卻有著強烈的浪漫主義風(fēng)格。這種以浪漫主義手法諷喻社會現(xiàn)實的寫法,是李白繼承前人五古創(chuàng)作基礎(chǔ)上的一大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
正是因為吸收了道教瑰麗奇幻的神仙幻想,才使得李白的詩歌一掃齊梁宮掖之風(fēng),復(fù)古而又越古,使《古風(fēng)》在漢魏五古的基礎(chǔ)之上多了一點騰踴想象帶來的仙氣,給五古注入了只有唐人才有的風(fēng)格和氣象,也才使得李白創(chuàng)造出具有獨特 “謫仙” 氣質(zhì)的詩歌,創(chuàng)造出一種獨屬于李白的 “古風(fēng)” : “千載獨步,唯公一人?!盵3]1789
道家道教思想共同作用于李白的詩歌創(chuàng)作,其對神仙隱士人物形象的塑造和義理的闡釋,豐富了詩歌內(nèi)容,顯示了李白對道家道教思想的深刻領(lǐng)悟與接受。對求仙問道的矛盾態(tài)度折射出李白入世與出世的掙扎彷徨,政治生涯的失意使李白常常發(fā)出年華虛度的感慨,比之蘇軾,可以發(fā)現(xiàn)李白從道家道教中思想中汲取更多的是自由不凡的氣度。在追求自由的過程中,李白浪漫飄逸的詩仙形象得以確立。道家道教思想引導(dǎo)李白返璞歸真地回歸五古創(chuàng)作,又給予他奇特瑰麗的神仙幻想,這種以浪漫主義手法寫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手法,實現(xiàn)了李白對五古的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