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然楊
(河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24)
“知人論世”是一種分析與研究文學作品的有效方式方法,受到學界的重視,對于此方法的直接研究也是學者必然要做的工作。然而,不同于其他文學鑒賞與評論的方法,“知人論世”并不是現(xiàn)代學界研究過程中逐漸形成的一種普遍規(guī)律性的認識,而是在中國歷史上早已提出的概念,并在文化的演進中被繼承下來延續(xù)到今天。因此,今天學者在對“知人論世”進行研究時就不得不注意到“知人論世”原本的概念與發(fā)展。
“知人論世”最早出自《孟子·萬章章句》,孟子繼承并發(fā)展了孔子的觀念。
孟子謂萬章曰:“一鄉(xiāng)之善士,斯友一鄉(xiāng)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未為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世也,是尚友也?!盵1]129
孟子指出一個鄉(xiāng)的能善之人會將一鄉(xiāng)的能善之人結交為朋友,一國的能善之人會結交一國的能善之人,天下能善之人會聚集在一起互相結交為朋友,然而朋友之間或者知己之間往往通過交流加深對彼此的了解,尤其在研讀對方的書信作品時更需要對其文章進行恰當合適的理解。因此,可以看出,孟子在這里提到的“知人論世”主要是指結交朋友的方法。
孟子的思想來源于孔子,在孔子思想中也能看到“知人論世”的痕跡??鬃犹岬健爸浴薄爸恕保梢哉f是孟子“知人論世”觀點的發(fā)端。
子曰:“不知言,無以知人也?!盵2]
而后,荀子、司馬遷等人都進行過闡釋。
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讀孔世書,想見其為人[3]。
司馬遷在讀《詩》時感嘆希望能夠通過和孔子見面以更好地了解孔子的時代與人性,進而對孔子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進行貼切的品讀。
因此,品讀文學作品,要了解作者的思想觀念、政治思想和作者所處的時代背景,可以看到“知人論世”由初期的交友觀點逐漸演變?yōu)橐环N品讀文學作品的方法。
談到“知人論世”就不得不提到“以意逆志”,兩者有相似的含義。同“知人論世”一樣,“以意逆志”同樣是孟子提出的重要思想觀念。
咸邱蒙曰:“舜之不臣堯,則吾既的聞命矣?!对姟吩疲骸仗熘?,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而舜既為天子矣,敢問瞽叟之非臣,如何?”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于王事而不得養(yǎng)父母也?!痹?;“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謂得之。如以辭而已矣,《云漢》之詩曰,‘周馀黎民,靡有孑遺’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盵1]71
這段話中提到的“不以文害辭”和“不以辭害志”大致講的是,在讀《詩》時,不能只根據(jù)文字片段考慮文章內(nèi)容,也不能只根據(jù)文章內(nèi)容片面理解作者本意和志向。而“以意逆志”是和“知人論世”相類似的重要概念?!耙狻币话阒缸x者之意,也就是讀者在閱讀文學作品時的情緒,“志”指的是作者的志向或者志趣,“以意逆志”簡單說就是讀者在閱讀文學作品時不能因為自己對文章內(nèi)涵和情感的理解,片面推測作者的創(chuàng)作本意,因此,為了對文章內(nèi)涵有一個深刻的理解和恰當?shù)年U釋,必須對作者創(chuàng)作的具體情況有深入和全面的理解,以一個“空白的自我”去品讀作者的作品。
究其根源,“以意逆志”說法的出現(xiàn)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很大的相關性。首先,中國文學一直都有“詩言志”的傳統(tǒng),詩人往往通過詩歌反映自己的志向和意愿,所以,品讀文學作品就應該了解詩人之志。其次,中國文化中存在著“意”與“言”的辯證說法,有“意在言外”“言有盡而意無窮”之說,指的是語言并不能完全體現(xiàn)作者的情緒與感受,有盡的語言往往暗示著除了文字本身之外的更廣泛的意義。因此,要求后人品讀作品時不能僅僅局限于作品的表面意義,而了解其深層含義時必然會聯(lián)系到作者本身,因此,才將“知人論世”和“以意逆志”作為相類似觀點并列提出。
對“知人論世”的研究就是為了在品讀經(jīng)典的實際過程中正確運用,在對“知人論世”有了初步了解之后,要對“知人論世”在具體閱讀文學作品的運用展開討論?!爸苏撌馈边@種方法覆蓋面及其廣泛,因為同一個作者在不同時期會有不同的作品誕生,不同作者也會有相似的風格作品,甚至不同的作者更有不同風格的文學作品。因此,研究這些作品的任務量就很龐大,而“知人論世”的正確使用,會讓理解這些內(nèi)涵變得簡單而有趣味。
從目前研究的情況來看,“知人論世”這種方法更多體現(xiàn)在鑒賞古代詩歌作品時的具體應用。如今的語文學科一直注重考察學生對于中國古代傳統(tǒng)文化知識的掌握,“古代詩歌鑒賞”在語文試卷中占較大的比重,考察的似乎就是學生對“知人論世”方法的掌握與運用。而在此題的設置中往往會給出有價值的參考,比如,作者的生平年代,作者創(chuàng)作時的身份境遇等,可見“知人”進而“論世”的重要性。
對于此部分的討論以舉例為主要的論證方式。首先分析在鑒賞詩歌時通常會遇到的一類,即不同作者不同風格的作品,以同是唐代大詩人的李白和杜甫為例。李白生活在唐代盛世時期,從小博覽群書,才華橫溢受到社會名流的贊賞與推舉,在朝廷也受到尊重,況且李白自身好飲酒,性格狂放,灑脫不羈,因此,反映在詩歌上,就表現(xiàn)為豪邁飄逸,放浪恣肆的一面,比如,《金鄉(xiāng)送韋八之西京》:
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4]173。
相比李白,杜甫生活在唐朝衰落之時,其詩被稱為“詩史”。杜甫生活的時期戰(zhàn)亂頻仍,人民生活痛苦不堪,杜甫不受重用,流離在外,親身目睹了很多悲劇的發(fā)生,切實感嘆人民的苦痛,所以,杜甫的很多作品都能反映出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這對于了解當時的歷史有很大的效用,因此杜甫的詩歌更體現(xiàn)為“實”,詩風體現(xiàn)為悲慨和沉郁。比如,《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4]141。
詩人將自己路上的見聞在詩歌中描述出來,字里行間充滿悲痛之情??梢?,不同作者會有不同風格和內(nèi)容的文學作品,這種差異的產(chǎn)生可能來自于社會環(huán)境、身世境遇、性格特點等諸多方面的影響。因此,“知人論世”對于研究文學作品就顯得很重要。
再以李清照為例,論述同一個作家在不同時期的文學作品的差異性。李清照為宋代著名的女詞人,所作的詩詞因為優(yōu)美的意境和朗朗上口的節(jié)奏感,在今天依舊煥發(fā)生機與活力。然而,進行對比會發(fā)現(xiàn),李清照的詩詞在風格和內(nèi)容上有變化。因此,探究李清照的生平很有必要,李清照本有一個幸福美滿的生活,夫妻和睦,生活順心,所以,前期詩歌多表現(xiàn)作為小女子的內(nèi)心的甜蜜,比如,《如夢令》: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5]。
這首詩寫作者在夕陽下乘舟誤入蓮藕深處看到的美麗景象,并能體驗到作者心情愉悅,生活態(tài)度積極。然而,李清照經(jīng)歷了“靖康之亂”,在這場戰(zhàn)爭中,失去了自己的丈夫,生活支離破碎,從此李清照的詩歌有了明顯的變化,體現(xiàn)的多為失去親人的凄涼與悲傷,和對生活的無望,比如,從《聲聲慢》中可以看到: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6]!
除了鑒賞詩歌時需要運用“知人論世”的方法,其他文學作品的閱讀也都需要此方法作為引導。恰當熟練地運用“知人論世”對于誦讀并傳承文學經(jīng)典的意義就會有一個更加深刻的認識。魯迅對“知人論世”表現(xiàn)為贊賞的態(tài)度,在《且介亭雜文》中提道:
我以為倘要論文,最好是顧忌全篇,并且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處的社會狀態(tài),這才較為確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說夢的[7]。
在這里魯迅清楚明白講到,論證任何一篇文章都需要“知人論世”,不僅要調(diào)查了解作者的生平事跡、作者的性格特點、作詩習慣等,對作者所處的社會大環(huán)境也要清楚了解,這樣才能知道是怎樣的環(huán)境造就出怎樣的作者與作品。從這一點出發(fā),對魯迅本人的作品也可以有一定的認識。魯迅生活在中國各方面處于變革的時期,作為有志之士,一生致力于中華民族的“救亡圖存”,尤其在文學方面,順應時代的改變做出積極有益的調(diào)整,可以說是時代文學的領軍者,對于時代風氣的開化有很大的貢獻。而了解這樣的基礎背景之后,對于理解諸如《狂人日記》《彷徨》《吶喊》等作品就很有價值。
再如對中國四大名著之一《紅樓夢》的研究仍然處于高漲時期,《紅樓夢》成為學界研究的一個嚴肅的內(nèi)容?!凹t學”一詞涉及很多方面的內(nèi)容,包括曹學、版本學、探軼學、脂學等,這樣可以看到學界在研究《紅樓夢》時并不僅僅局限于對《紅樓夢》這本書本身的研究,而是從多個方面展開討論,尤其對曹雪芹本人的研究也成為其中的重要部分,因此,不能看出“知人論世”的重要價值。
任何一種文學研究的方法都存在局限性,經(jīng)歷著深入研究與不斷推陳出新,“知人論世”只是其中的一種研究方法,為了全面深入分析研究文學作品,需要多種研究方法的并行使用。
“知人論世”的缺陷在于過于重視作者的主體性,容易忽視客觀性事物對于作品的影響,甚至會因為對作者的主觀了解而在解讀文學作品時出現(xiàn)“牽強附會”“過度闡釋”的問題。況且“一千個人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不同的讀者對于文學作品的解讀不同,那么對于作者思想的解讀自然會產(chǎn)生歧義,出現(xiàn)相當多的版本,這樣一來就擴大了文學研究的范圍,提高了整合文學觀念的難度。
文學在演化中呈現(xiàn)為一種規(guī)律性的存在,相比于運用“知人論世”視角解讀文學更加方便。比如,“梅蘭竹菊”一直以來被認為是人高尚品格的象征,一旦作品中出現(xiàn)類似的意象都可以理解為詩人擁有高尚品格,或者詩人追求高尚品格。另外,憑借文章或者作者體現(xiàn)在作品中的志趣,并不一定能夠全然了解作者本意、作者性格等方面的因素。這是由于人本身是存在“虛偽”性的,“文不對人”的情況也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問題。例如,魯迅在回復魏猛克的信中提道:
你疑心蕭有些虛偽,我沒有異議。但我也沒有在古今中外的名人中,發(fā)現(xiàn)能夠確保絕無虛偽的人,所以對于人,我認為只能隨時取其一段一節(jié)[8]。
從魯迅為蕭伯納辯護的信中可以直接說明人存在“虛偽”成分,即便是做到“知人論世”也未必真正能了解作者的為人。所以,在認識“知人論世”價值的同時,應當考慮其內(nèi)在缺陷。
“知人論世”對于古代文學作品的研讀有積極價值,吸引著大量感興趣的學者,經(jīng)過不斷研究與補充發(fā)展,“知人論世”由最初較為單一的概念演化為一種文學理論批評研究的方法,并且,“知人論世”在不斷與時俱進之后,顯示出對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更大的價值,在以后的文學研究中依然會煥發(fā)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