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大學詩詞寫作課的思考"/>
李 睿
(安徽大學 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9)
當代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是否應體現現代性,應如何體現,是當下詩詞創(chuàng)作討論的熱點,也是高校詩詞寫作課不可回避的問題。對此學界已經有相關論文進行研究,本文結合詩詞寫作課的課堂實踐,試對此問題作進一步探討。
當代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是否應體現現代性?答案是肯定的。當代創(chuàng)作是面對當下的,受眾不是古人,而是當代人;何況當今社會與古代相比,在很多方面都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詩歌是一個時代精神最集中的體現”,我們理應在詩詞中體現現代性,反映時代精神。
但是,強調當代詩詞創(chuàng)作的現代性,還須正確理解現代性與時代精神。 首先,文學作品既具有時代性,也具有超越性。 關注時事、拈大題目,或書寫有別于古代、現代社會特有的東西,固然是現代性的體現,但是不是只有這些才可以入詩?詩詞只有表現這些才有價值?答案是否定的。 《毛詩序》云:“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 ”經典詩詞莫不展現出美好的心志,這份心志,包括人格、襟抱、情感。如,屈原的執(zhí)著無悔、杜甫的民胞物與、蘇軾的從容豁達等。今天的社會與古代相比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但心志是不變的。熱愛自然山水、渴望并珍惜美好的情感,是每個時代人們的共性。杜甫的《春夜喜雨》充滿著對自然與生活的摯愛,孟郊一千多年前歌頌母愛的《游子吟》至今仍打動我們,李商隱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已超越愛情而具有執(zhí)著人生的永恒意義。我們今天如果寫出這樣深刻反映自然、人性之美的作品,也同樣會有恒久的生命力,誰會去計較其中有無時代性呢?
再者, 我們對現代性的理解不能失之狹隘,不能陷入機械的藝術反映論思維方式中。比如王維的山水詩,或寫夕陽下深林中的一小塊青苔(“返景入深林, 復照青苔上”)、 或寫春夜山中的幾聲鳥鳴(“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或寫澗水邊自開自落的辛夷花(“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關注的是自然界的微小之物,以一時之興會,抒內心之頓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恢弘博大的“盛唐氣象”。相反,唐代白居易提倡“歌詩合為時而作,文章合為世而著”(《與元九書》),他的新樂府詩也最契合時代,但其模式化的寫作方式卻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其藝術價值。 近代黃遵憲倡導“詩界革命”,大量采用新事物、新名詞入詩,可謂時代精神的充分體現,這些詩歌雖在當時產生了一定影響,但并不具有穿越時空的生命力。 再看當代詩詞創(chuàng)作的現狀,為各類大會召開所作的詩詞、為國際、國家大事所作的詩詞、為紀念某個政治事件多少周年所作的詩詞所在皆是,在理論上呼吁“現代性”之聲也不絕于耳。但這些詩詞,究竟有多少價值可言呢?實際上,現代性或時代精神并不是衡量詩詞的唯一標準,對其進行過分強調,就缺失了對古典性的追求,喪失了對詩美的全面關注,詩詞有淪為政治口號、官方文件之虞。
詩詞是文言語境下的產物,是一種綜合的藝術形式,而“古典性”正是支撐起詩詞藝術大樹的根基。 在漫長的發(fā)展過程中,古典詩詞形成了一套成熟的創(chuàng)作規(guī)范與美學祈向,如格律精嚴、形象鮮明、意境優(yōu)美、余味雋永等,還有一些常用技法如對偶、用典、化用等。當下創(chuàng)作舊體詩詞,應熟悉古漢語的語法規(guī)范與行文特點,努力掌握詩詞創(chuàng)作的基本方法,追求古雅含蓄的格調。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如果失去了古典性, 失去了對詩詞藝術之美的追求,我們的詩詞創(chuàng)作就失去了本源;如果不在詩歌的載體——語言上狠下功夫, 就絕不是當行本色的詩詞。因此,強調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的時代性,不應以犧牲古典性為代價,不能打著時代性的幌子藉以掩蓋藝術的粗糙、文飾古典修養(yǎng)的缺乏。 誠如錢志熙教授所言:“理論上詩詞應該表現當代生活、文化、科技,更應該表現當代人思想與精神,事實上也已經在這樣做了。但是在這里,我們要注意一個問題,即不能回到機械的藝術反映論的思維方式中去。對詩詞表現生活,應該取辯證的立場。一方面,詩詞首先是一種藝術,不能簡單地理解為反映現實的工具。 另一方面,當代生活在內容、形式相比于古代,有很大的變化; 但是人們的情感及其表達方式乃至審美活動,不能說與古代相比完全變化了。另外,藝術創(chuàng)作有它自身的立場。 在藝術中,生活內容某種意義上說只是創(chuàng)造藝術的一種材料。甚至我們也不能以表現生活內容的多少、及時與不及時來衡量一種藝術的高低,更不能以此評判其生死。 尤其不能以此來衡量譬如古琴演奏、山水畫、書法等藝術形式。詩詞當然與這幾種藝術形式不同,但其中都存在一種古典美的因素。 如果完全取消其古典美,何來詩詞藝術?如果完全取消詩詞中的古典美因素,何事于詩詞創(chuàng)作?”[1]
明乎此,我們在創(chuàng)作詩詞時,就會自覺地將現代性與古典性結合起來,創(chuàng)作出既屬于這個時代又能流傳后世的佳作。那么,在具體的詩詞創(chuàng)作中,如何將現代性與古典性結合起來,在反映時代精神的同時不破壞詩詞的古典美?本文結合大學詩詞寫作課的課堂教學經驗略作闡述。
首先,在語詞上應多用舊詞傳新意,用新詞則力求妥帖自然。
由于詩詞是一種古典的文體,以古雅含蓄為基本特征, 故而一些現代性很強的新詞語應慎用,如“鼠標”“鍵盤”“屏幕”“微信”之類,不具有感情色彩與美感,會破壞含蓄雋永的詩味,除非是特定的場合,在創(chuàng)作中應盡量避免。一些語詞雖為舊詞,進行思維轉變,即可傳達新感受,而無老調重彈之感。當代舊體詩人李子(曾少立)對古詩中常見的“燈火”一詞的運用便較為成功。古詩中的“燈火”常與家的溫暖有關,如王安石“草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姜夔“一年燈火要人歸”。李子在一首詞中寫道“滿城燈火,噬夜如筵”,現代人住在高層的樓上,隨時可見燈火滿城, 不像古人要特地登高才可見;現代城市燈火通明,遠比古代明亮,被吞噬的夜晚短暫得像筵席一樣, 城市改變了自然的運行規(guī)律,暗含著詞人對浮華的厭倦。 他在另一首詞中寫道“神州燈火西流”,現代地理學把世界各地劃入不同時區(qū),時間是東早西遲,如果黃昏乘飛機從高空俯視,東邊比西邊日落較早,燈光由東向西次第點亮,就會有“神州燈火西流”的印象。這是將現代時區(qū)觀念引入詞中,運用新思維,選取新角度,使平常無奇的舊詞語具新含義,令人耳目一新。
此外, 大量古漢語語詞經過歷史的檢驗與選擇,古雅精致,包蘊豐厚,今天我們仍然可以用其書寫現代生活。 筆者向學生介紹了自己的時事詞《鵲橋仙·嫦娥四號探測器成功登陸月背》:
胸中海岳,壯哉華夏,誰道九霄迢遞?翩然降落動星河,望青鳥、銀蟾之背。羲和弭節(jié),云英攜手,亙古初心能記。 月球車載夢無邊,喜今日、宏圖正繪。
嫦娥四號探測器成功登陸月背是2018 年的天文學大事,由于月球背面的構造更復雜,登陸、考察月背的難度也更大, 此次成功登陸月背意義重大,反映出我國近年科技的突飛猛進。 青鳥、 銀蟾、羲和、云英皆為古典語詞,青鳥原為西王母所使神鳥,李商隱詩“青鳥殷勤為探看”,以青鳥為信使;從拍攝的圖片看, 嫦娥四號探測器像一只展翅的大鳥,此處將探測器比作青鳥;銀蟾指代月亮,與青鳥在色彩上相映襯,富于美感?!棒撕湾艄?jié)”出自《離騷》,羲和是日神,弭節(jié)是停車之意,意思是日神也為登陸月背的壯舉感到震撼,云英,即云彩,這里是說云彩也在攜手圍觀。 這些古典語詞被賦予了新的涵義,以贊美當今科技的卓越成就??梢?,只要我們充分調動漢語的潛能,舊詞語也能表達新意思、呈現新意境。
當然,一些與現代生活遙遠、不能引起當代人共鳴的古代語詞如“簾幕”“剪燭”“秋千”“金閨”等,偶一用之尚可,若滿紙皆是,會讓人覺得脫離時代,陳陳相因。由此可見,以舊為新,以古典語詞表現當代生活,既能反映時代精神,又能保持含蓄古雅之美,將古典性與現代性很好地結合起來。
但是,以舊為新并不意味著一概反對現代語詞入詩,只要運用得妥帖自然即可。 比如上述《鵲橋仙》中的“月球車載夢無邊”,月球車為現代語詞,較為直白,“載夢”卻是化無形為有形,是巧妙的修辭。古詩詞中常有舟車載愁、載恨之語,如鄭文寶“不管煙波與風雨,載將離恨過江南”、李清照“只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西廂記》“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 月球車載夢無邊”化用古典詩詞,令人聯想到“中國夢”,且與后文“宏圖正繪”相呼應,將古典性與現代性較好地結合起來。
以現代語詞入詩詞, 還應注意采用文言句式。如李子的《鷓鴣天》寫北漂一族的生活,可謂現代都市人生存狀況的一個縮影:
生活原來亦簡單,非關夢遠與燈闌。 驅馳地鐵東西線,俯仰薪金上下班。 無一病,有三餐。 足堪親友報平安。 炎涼世味相斟酌,為擇言辭久默然。
詞中“地鐵”“ 薪金”“ 上下班”為現代語詞,但作者將其置于“驅馳地鐵東西線,俯仰薪金上下班”這樣對偶精工的句子中,且“驅馳”“ 俯仰”為含意豐富的古典語詞。 這首詞以精嚴的格律、工整的對仗書寫現代都市人復雜的人生況味,可謂古典性與現代性兼顧的佳作。
其次,改寫詩歌,引導學生以創(chuàng)作實踐溝通古今中外。
新詩與古典詩詞具有相通性,二者在表現手法上可以相互借鑒。 比如徐志摩《月下待杜鵑不來》:“我倚暖了闌干上的青苔,青苔涼透了我的心坎。 ”奇思妙想,令人擊節(jié)。 其實清代前期女詞人徐燦已有類似的句子:“憑得闌干暖為誰?”闌干因久憑而變暖,與徐志摩詩異曲同工,當然徐志摩詩的意思更進一層。席慕蓉的《一棵開花的樹》結尾寫道:“當你終于無視地走過,朋友啊,在你面前落了一地的,那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 ”蘇軾《水龍吟》(似花還似非花)云:“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币灰燥h落的楊花為離人淚水,一以花瓣為凋零的心,想象新奇,亦同機杼。 這些或是出于偶合,卻說明古詩詞為新詩提供了豐富的營養(yǎng),新詩與古詩詞在手法上具有相通性。
以戴望舒的《古意答客問》為例,分析其以絕句之法為詩的結構,進一步引導學生思考新詩與舊詩的相關性。
孤心逐浮云之炫燁的卷舒,
慣看青空的眼喜侵閾的青蕪。
你問我的歡樂何在?
——窗頭明月枕邊書。
侵晨看嵐躑躅于山巔,
入夜聽風瑣語于花間。
你問我的靈魂安息于何處?
——看那裊繞地,裊繞地升上去的炊煙。
渴飲露,饑餐英;
鹿守我的夢,鳥祝我的醒。
你問我可有人間世的掛慮?
——聽那消沉下去的百代之過客的跫音。
這首詩一行即一句(除了渴飲露,饑餐英為并列的兩句之外),句子的獨立性較強,與古典詩詞一句一個意思、兩句構成一個意思段落相同。 更有意味的是,詩的行文與絕句的章法結構相合。 詩以四行為一節(jié),如一首絕句,詩歌就像是由三首絕句組成,每一首都呈現出一幅幽居的畫面,三幅畫面共同組成古意盎然的情境。每節(jié)詩的押韻與布局也和絕句相類。 五七言絕句為偶句韻押,首句可押可不押。 這首詩的韻腳分別為舒、蕪、書;巔、間、煙;英、醒、音,每節(jié)都與絕句的押韻一致。 (“醒”為平仄兩讀之字,在此應讀平聲?!耙簟睘榍氨且簦粢阅戏椒窖宰x,與英、醒的韻母相同。 )此詩也符合絕句的起承轉合之法。元代詩學家楊載云:“絕句之法要婉曲回環(huán),刪蕪就簡,句絕而意不絕。 多以第三句為主,而第四句發(fā)之。 有實接,有虛接。 承接之間,開與合相關,反與正相依,順與逆相應。 一呼一吸,宮商自諧。大抵起承二句固難,然不過平直敘起為佳,從容承之為是。至如宛轉變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轉變得好,則第四句如順流之舟矣?!保?](P732)絕句的第一句為起,即入題,第二句渲染氛圍,第三句為關捩,以適度的轉折拓開新境,第四句順勢生發(fā),照應全篇。 以此觀之,這首詩每節(jié)前兩句以景物描寫渲染氛圍,第三句以設問就勢轉折,逆挽中波濤涌起,第四句則順勢作答,境界得以升華。 第一節(jié)和第二節(jié)的末句以景結情,第三節(jié)的末句則為直抒胸臆的感嘆,總括全篇。 這首詩以絕句之法為詩,或者說,像是由絕句改成的新詩。
再以陳永正教授改寫的李商隱的《春雨》詩為例,闡明新詩與舊體詩詞的相關性:
滿懷惆悵地躺臥著,在新春之夕,
穿著白袷輕衣。
白門今已寥落無人,一切的情事,
都與夙愿相違。
隔著細雨遙望她住過的紅樓。
早已人去樓空,倍覺凄涼冷落;
飄忽的雨絲映照提燈的余光,
恰似珠簾輕飏,伴我獨自來歸。
她別后登上長途,
正當這芳春遲暮,心應悲愴。
我無眠直到宵殘,
幸得在夢中相會,夢也迷離。
我要把玉珰連同書信寄去,
又怎能達到她的手中?
萬里長空中密云有如羅網,
冥芒的天末一雁孤飛[3](P519-520)。陳永正先生將深曲的詩句,以淺近的語言表達出來,古今相契,文從字順,所謂“犁然有當于人心者”。 經過評析之后,學生逐漸掌握到改寫的要領,即在內容上盡量忠實于原詩,做到平易、準確;力求表達原作的情緒、意境乃至神韻。然后,根據上述評析,要求學生將杜甫的《秋興八首》改寫成新詩,這樣既加深了對經典的理解, 又鍛煉了寫作能力,還在新詩與古詩之間搭起了一座橋梁, 可謂一石三鳥。
詩詞改寫不僅可以將古詩改寫成新詩, 也可以將新詩改寫成古詩的形式, 以筆者改寫的詩歌為例:
見毋忘我花(戴望舒詩)
青花何小小,寂寞守林陰。熠熠柔暉灑,芃芃草露深。
經年思遠道,無意夢華簪。惟愿長相憶,天涯一寸心。
行香子·在天晴了的時候(戴望舒詩)
宿雨初收,小徑溫柔。 炫新綠、嫩草凝眸。 試寒試暖,雛菊抬頭。 恰抖珍珠,恣開合,蝶兒游。 踏泥赤腳,攜手尋幽。和風起、暗翠如綢。陰霾推去,拋盡閑愁。 愛清溪皺,朝陽透,野云流。
臺城路·雨巷(戴望舒詩)
幾回行遍江鄉(xiāng)路,絲絲雨中愁緒。紙傘黃昏,餳簫巷陌,恍惚丁香初吐。 驚鴻乍遇。 正千朵檐花,一番凝佇。 碎點飄燈,寂寥身影向何許。 相逢休恨不語,縱相知亦是,流水飛絮。太息回眸,凄迷似夢,幽怨從來難數。 匆匆散聚。 待轉過頹墻,更無尋處。耐藉東風,暗香余幾縷。
風入松 水仙花(華茲華斯詩)
漫游山谷似孤云,暇日過湖濱。 銀臺玉盞迎春放,正翩翩、綠飐羅裙。 燦若繁星千點,邀來河漢為鄰。 輕歌曼舞水粼粼,恍覺隔凡塵。 每當夢醒無眠夜,憶芳華、歷久彌珍。 斯境斯情長在,我心漲滿歡欣。
沁園春 致云雀(雪萊詩)
一躍平疇,酣暢淋漓,萬里縱橫。 看金光銀箭,排開星斗;青云烈火,劃過天庭。 吐棄凡塵,消融夜色,響徹人間婉轉鳴。 回旋處,化春霖潤物,別樣深情。 何方歡樂精靈,總不倦行吟赴遠征。 似玫瑰香遠,沉酣過客;山花露泫,閃爍流螢。純凈如斯,豐饒莫比,洗盡煩憂瀉水晶。 詩心動,共大千世界,側耳傾聽。
前三首是改寫中國新詩,后兩首是改寫西方詩歌。 將新詩改寫成舊體詩詞,在篇幅、字句、聲韻上都須留心。 新詩在用語上不避重復,而舊體詩詞尤其是律詩以重字為忌, 因此在語言上須作出調整。新詩是自由詩,舊體詩詞尤其是格律詩與詞講究聲律,改寫時應充分發(fā)揮舊體詩詞的聲律美感,力求展示原詩的意境、神韻。如果是改成詞,還須選擇合適的詞調。 比如《在天晴了的時候》一詩格調輕快,聲韻流美,筆者選用節(jié)奏輕快活潑的《行香子》,以求形象地傳達出詩人在初晴時分的喜悅心情;《臺城路》即《齊天樂》,為聲情怨抑的長調,與《雨巷》的憂傷唯美相符,筆者以領字句、對偶句、感嘆句、折轉句、透過句進行淋漓盡致的抒寫,以期聲情并茂地再現《雨巷》的神韻。 《風入松》為中調,用其改寫英國湖畔詩人華茲華斯的名篇《水仙花》, 較為合適。 該調聲情優(yōu)柔不迫,亦與華茲華斯的清新流麗之風格相合。英國浪漫主義大詩人雪萊的《致云雀》篇幅較長,奔放高亢,筆者選用豪放派常用的長調《沁園春》,該調寓整齊于參差錯落之中,氣勢奔放,聲情諧美。上下闋兩處駢文的對偶句式使全篇為之生色: “看金光銀箭,排開星斗;青云烈火,劃過天庭。 ”“似玫瑰香遠,沉酣過客;山花露泫,閃爍流螢?!币嗍菍υ娋手幍脑佻F。詞韻第十一部庚青蒸韻部特點為“振厲”,與原詩昂揚向上的情調相符。 經過這樣的安排,改寫的作品能較好地展現出原詩的意境。
同學們感到這種創(chuàng)作新鮮有趣,逐漸克服了畏難情緒,產生了創(chuàng)作熱情。學生習作不乏精彩之作:
偶然(徐志摩詩)
相逢滄海闊,黑夜已如磐。卻看孤光閃,翻驚一葉旋。
惟將殘夢影,拾取舊悲歡。應共片云遠,波心印偶然。
減字木蘭花 一棵開花的樹(席慕蓉詩)因緣際遇,五百年方成此樹。只待君來,朵朵幽花慎重開。
前生盼望,可向枝頭聞細響?難覓知音,無奈飄零滿地心。
減字木蘭花 生命(金克木詩)
一顆白點,碧落悠悠云片展。湖水溟濛,永日飄搖小艇中。
何為太息,相伴無聲蘆葦泣。裊裊煙升,消盡絲絲蟋蟀鳴。
八聲甘州 致布谷鳥(華茲華斯詩)
對聲聲布谷囀喬林,翹首望青冥。恰幽人縹緲,妙音清越,回蕩丘陵。 相伴風和日麗,不住勸春耕。似遠還如近,逸響琤琤。 幾度聞韶沉醉,記髫齡臥聽,草綠花馨。踏山深林茂,無處覓精靈。到如今、依然相待,憶華年、歡樂轉分明。凝神處、喚童心起,大地含情。
將中國新詩或西方詩歌改寫成舊體詩詞的藝術實踐,一方面讓學生得知,舊體詩詞雖為文言語境下的產物,但其精煉含蓄之美將漢語的潛能發(fā)揮到極致,其營造的富于張力的藝術空間,可以像新詩、甚至散文小說一樣反映當下的生活。 比如華茲華斯《水仙花》的開頭是“我孤獨地漫游,像一朵云在山丘和谷地上飄蕩”,改寫的《風入松》則是“漫游山谷似孤云”, 包含了原詩的意思而更為凝練,“孤云”,又讓人聯想起李白的“孤云獨去閑”,意蘊豐富。 在《八聲甘州》中,“喬林”“青冥”“幽人”“妙音”“聞韶”“髫齡”“華年”等,與原詩相契而表達不同,古色古香,耐人尋味。另一方面學生領會到,這樣的改寫將現代性注入古典文體, 拓寬了詩詞的意境。如果說戴望舒詩歌的傷感中還包含濃郁的古典情味,那么雪萊詩歌對生命酣暢淋漓的謳歌,則是古典詩詞中罕見的。 同樣在華茲華斯筆下, 布谷鳥也不再與杜鵑啼血的悲傷相連, 而是勾起童年回憶的可愛精靈。 這樣的改寫正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適度相悖, 為詩詞注入了新鮮血液, 增強了詩詞的生命力。
再次,引導學生將詩詞寫作與現實生活掛鉤。
如果說改寫是為了闡明新詩與舊體詩的相關性,啟發(fā)學生打通古今,那么,書寫時代精神,還應有真切的生活體驗。 作為生活在當代社會的人,他的一切思想情感都不會脫離所處的時代。故而必須重視引導學生關注當下,將詩詞寫作與現實生活掛鉤。 筆者曾布置過“寫一首與現代交通工具相關的詩或詞”的作業(yè),在學生動筆之前,先講解當代詩人、飛行員魏新河的《水龍吟》:
白云高處生涯,人間萬象一低首。翻身北去,日輪居左,月輪居右。一線橫陳,對開天地,雙襟無鈕。便消磨萬古,今朝任我,亂星里,悠然走。 放眼世間無物,小塵寰、地衣微皺。就中唯見,百川如網,亂山如豆。 千古難移,一青未了,入吾雙袖。 正蒼茫萬丈,秦時落照,下昭陵后。
這首詞寫飛行感受,雄奇的夸張與想象,瑰奇的比喻,奔放的氣勢,視角的多變,時空的交疊變幻,令人贊嘆。 “一線橫陳,對開天地,雙襟無鈕”,“百川如網,亂山如豆”,寫飛機上看到的天地線與山川河流,與李賀《夢天》“遙看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的手法相類,但李賀詩畢竟是出于想象,不如今人體驗深刻。 我借這個例子向學生說明,詩詞的時代性或當代精神不是推倒古人,而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書寫自己的生活體驗。
再如筆者的《江城子 乘飛機作海外之行》:
敲窗日月跳雙丸,恰泠然,九霄間。 似豆群山,點點撒城垣。 一線湖光千丈下,驚塔影,箭離弦。
銀河流水伴閑眠,忽劃船,晚霞邊。 壯彩飛揚,都化稼軒篇。 萬象浮云都過眼,燈作海,任盤旋。
上片用比喻、夸張、對比手法描繪乘坐飛機所見景象,下片將壯麗的霞彩比作稼軒的詞篇,較為新奇。 再寫入夜后俯瞰人間燈海,飛機擺落人間浮華,盤旋于燈海之上,自由飛翔,無所掛礙。 佛家常以明燈比喻光明自發(fā)的心境, 結尾具有象征意義,表達對自由人生的向往。 這首詞敘寫飛行的體驗,力求意新語工,在意境上進行開拓。
同學們至此已心領神會,交上來的作業(yè)異彩紛呈,他們聯系自己的經歷,有的寫乘飛機,有的寫乘高鐵,有的寫騎共享單車。其中一位寫的是《夏日坐動車》:
云瀉奇峰疊,綠馳平野漫。何須杭一葦,已是失層瀾。
白鷺兼天遠,江霞回首看。倚窗剛小憩,卻似夢邯鄲。
開篇的動詞“瀉”與“馳”,傳神地刻畫出動車在原野上奔馳的情景, 接著巧用《詩經·衛(wèi)風·河廣》“誰謂河廣,一葦杭之”,原詩是說河流很窄,坐在一束蘆葦上即可達到。 此處反用典故,寫動車從江橋上飛馳而過,一葦渡江已嫌太慢,渲然動車的神速。頸聯以時空的迅速轉換暗寫動車之快。尾聯用邯鄲一夢之典故,傳達的是風馳電掣的動車帶給人的如夢如幻之感。 借用浦起龍評價杜甫《春夜喜雨》“喜從罅縫中迸透”的評點,這首詩是“快從罅縫中迸透”。
總之,縱觀詩史,中國古典詩詞名家輩出,佳作如林,不乏膾炙人口的經典名篇。但無須諱言,古典詩詞中也有相當一部分傷春悲秋、 嘆老嗟卑之作,境界局促,陳陳相因。 像“盛唐氣象”那樣聲律風骨兼?zhèn)涞拿缹W范式,在整個詩史上并不多見。 清代文學家郭麐說:“一代有一代之作者,一人有一人之獨至?!痹趥鹘y(tǒng)文化呈復興之勢的今天,我們應該有一份擔當感和使命感,既承認前賢的輝煌成就,也承認其猶有未拓之境,努力開拓胸襟,升華作品意境,以清新剛健之風反映盛世氣象,這是時代也是詩史賦予我們的任務。當代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是否應體現現代性、如何將古典性與現代性結合起來,是值得深入討論的課題, 筆者結合大學詩詞寫作的教學實踐,略為闡述,關于本課題,還有待學界同人的進一步研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