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宗頤總纂《潮州志》為何未見方言志？
——兼談吳玨先生的潮州方言研究成就

林倫倫

（廣東技術(shù)師范大學，廣東 廣州 510665）

一、關(guān)于《方言志》及其作者

饒宗頤先生總纂之《潮州志》分別于1949年、2005 年、2011 年出版，但均未見有《方言志》。然饒宗頤先生在《〈潮州志補編〉序》中云：“諸君不辭辛勞，夙夜匪懈，謄錄?？?，句櫛字比，歷時十六月，除方言志外，《潮州志》全帙遂臻于齊備?！保?］9為什么《潮州志》本來有方言志，卻一而再、再而三不見其出版呢？本文根據(jù)前輩們的回憶文字、文獻資料，來探討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首先，完全可以肯定的是，饒宗頤總纂的《潮州志》本來是有《方言志》的。根據(jù)有三：一是《潮州志》編修、出版計劃中《方言志》赫然在列。民國38 年（1949）3 月24 日《潮州志》計劃出版時，潮州修志委員會主任委員兼總纂劉侯武、饒宗頤報送第五區(qū)行政督察專員的《潮州志》樣本中的總目定為沿革志等30 門50 冊，方言志列第11 門。二是在《潮州志》中，其他分志中多次談及《方言志》?！冻敝葜尽ぶ灸酚涗?，在1947年5月《方言志》“已成稿”（詳見下文）?！冻敝葜尽に囄闹尽そ?jīng)部》寫道：“外國教士所編潮音字匯尤眾，就中以J.Steele 之《潮正兩音字集》 The Swatow Syllabary with Mandarin Pronunciation 為詳備。附記于此，余詳《方言志》。”三是饒宗頤先生多次談及《方言志》。饒宗頤先生在《〈潮州志補編〉序》中云：“至民國三十八年州志凡三十門、五十冊稿本幸告有成。惜財用匱乏，刊行者僅二十冊?！柀栁迥臧嗽拢敝菔械刂巨k公室諸君訪尋得民族、山川、工業(yè)、風俗及戲劇音樂五部未刊志稿，復(fù)補足卷首、志末，合前已刊行之各分志，促成州志重刊，其規(guī)模格局，已近當年原擬之體制?！粍t鄙意尤有未足者：古跡、金石、人物、宦績、方言五部分志，曩嘗隨余浪跡天涯，期期伊謀求刊布為念，惜時不我逢，愿終難了?！?009 年春理董舊物時，志稿竟驟現(xiàn)眼前！……除方言志外，《潮州志》全帙遂臻于齊備?！保?］8-9

其次，《方言志》的作者是吳玨，這也是基本可以肯定的。饒宗頤先生曾親口跟筆者說過，是吳玨先生。2011年4月23日，在饒宗頤學術(shù)館（頤園）《潮州志補編》定稿付印儀式上，饒宗頤先生對筆者說：“我要向你道歉，你的方言志，現(xiàn)在還沒有交卷（發(fā)現(xiàn)），是吳玨做的。稿子是在的，（但）我的東西是亂的，從很多地方帶回來，是從悉尼帶回來的，一包一包的。現(xiàn)在正在請人給我整理。半年左右……”筆者回應(yīng)說：“拿到了這個方言志就由我來整理?！保ǜ鶕?jù)現(xiàn)場錄音整理）

為什么饒宗頤先生會有“我要向你道歉，你的方言……”云云呢？那是因為，在2009 年他找到其他四種志書稿子交給潮州市方志辦組織人力整理的時候曾經(jīng)對筆者說過，《方言志》還沒有找到，找到后就由筆者來整理。所以，上面的話是根據(jù)這個話語背景來說的。

二、關(guān)于吳玨先生的潮州方言研究成就

既然，《方言志》作者肯定是吳玨先生，那就讓我們先了解一下吳玨先生其人及其潮州方言研究成就。

吳玨（1906-1959），字雙玉，原籍廣東省潮陽縣人，為同盟會會員、粵東著名報人、汕頭大嶺東日報社社長吳子壽先生第四子。據(jù)蔡起賢先生《〈潮州音類古源考〉前言》回憶，吳玨先生“抗戰(zhàn)勝利后回汕頭協(xié)助饒宗頤先生編修《潮州志》，任分纂（職官志等），并兼南華學院講師，主音韻學教席。解放后主要從事教育工作，先后在聿懷、礐光、金山等學校任教。雙玉先生的著作除《潮州志》中《交通志》《實業(yè)志》《兵防志》《職官志》等已刊行外，尚有《潮州工夫茶》一書，內(nèi)容極為詳悉，及為丘玉麟先生的《潮州民歌集》所作的《潮州方言名詞注釋》都未及付印，存稿現(xiàn)已散失。即便是有關(guān)音韻、方言研究之零篇，曾散見于報刊者，現(xiàn)也難以尋獲。又《潮汕字典》全稿則被林中梅先生帶往新加坡出版。林先生去世后，不知原稿是否存在”［2］。從蔡起賢先生的回憶資料中，可以知道吳玨先生確實是精通漢語音韻學和方言學之人，且有著述，惜均未出版。

另據(jù)羅道證先生《精于聲韻、負譽于時的吳玨老師》一文回憶：“吳玨一生博覽群書，特別用心鉆研語言聲韻和文字學，拜趙元任為師，在語言聲韻學造詣甚高。通曉英語、世界語?！薄翱箲?zhàn)勝利后，饒宗頤先生任總纂，編寫出版《潮州志》，特聘吳玨為分纂……負責浩繁的編志工作”，“吳玨著述頗豐，在已經(jīng)出版的《潮州志》中，他獨立完成《職官志》1-4輯、與他人合作……的有《大事記三》（民國時期部分）、《交通志》、《實業(yè)志三》等。但他一手編撰的《方言志》卻未來得及出版，其手稿……被查抄丟失，從此不知去向”。［3］

根據(jù)上述材料可以知道，吳玨先生的潮州方言研究成果除了《方言志》之外，還有《潮汕字典》、為丘玉麟先生的《潮州民歌集》所作的《潮州方言名詞注釋》等。惜乎，此幾種著作均已失佚。經(jīng)過我們的進一步搜集，發(fā)現(xiàn)在《大光報》、《嶺東民國日報》的“方志”專欄和其他報刊上，還有吳玨先生的若干篇關(guān)于潮州方言研究的文章。僅就所見，羅列如下①以下所列吳玨先生文章，由吳游（吳玨先生侄子）、曾旭波（汕頭市圖書館）、陳哲（中山大學中文系碩士生）三位先生搜集提供。：

（1）《潮州音類古源考》，載《韓山師專學報》1990年第1期；

（2）《國語運動中之潮音問題》，載《揭陽教育》1943年第1卷第1期；

（3）《論潮音變調(diào)》，載《大光報》方言周刊，1948年8月24日第4版；

（4）《潮韻探原引言》，載《大光報》方言周刊，1947年12月30日第4版；

（5）《舊志方言篇辨證》（二篇），分別載《嶺東民國日報》方言旬刊，1947年9月15日、11月17日；

（6）《揚子方言潮語證》，載《海濱》，1948年復(fù)刊第2期；

（7）《古魚部漢以后之分化及其演變》，載《南華學報》，1948年。

下面僅就這幾篇文章來談?wù)剠谦k先生的潮州方言研究成就。

據(jù)蔡起賢先生《〈潮州音類古源考〉前言》所云：吳玨先生文章《潮州音類古源考》，是他上個世紀80 年代末去拜訪原潮州志編委會委員、汕頭圖書館退休干部溫原（克中）時，溫先生從家里藏書中檢出送給蔡先生的。文后附有“此書為吳君玨所撰，拜讀后亟錄副本。——止齋老人識”①筆者沒有看到原稿，從《韓山師專學報》1990年第1期第24頁末看到的是“吳君玉所撰……止齊老人識”字樣。今據(jù)常識改正。字樣。由此可以知道，《潮州音類古源考》有正本在，而且應(yīng)該有可能是交到總纂饒宗頤先生手里了。發(fā)表于《韓山師專學報》1990年第1期的《潮州音類古源考》文后附有《饒宗頤致溫丹銘先生書三札》②載《韓山師專學報》1990 年第1 期第25-26 頁，后收入黃挺編《饒宗頤潮汕地方史論集》（汕頭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74-377頁。，拜讀起來，似是饒宗頤先生對吳玨先生的《潮州音類古源考》做了審讀，并向溫丹銘先生匯報了審讀意見。止齋正是溫丹銘先生的雅號，“止齋老人”乃是其自稱。

吳玨先生的《潮州音類古源考》是一篇傳統(tǒng)的漢語音韻學與現(xiàn)代的語音學理論與方法相結(jié)合，對潮州話的聲類（聲母）進行分類研究的文章。全文分腭音（深腭與淺腭）、舌音、齒音、唇音、特殊聲類、收音聲類與閏聲和結(jié)論七大部分。每一大類下面再詳細分小類，或者對個別特殊的聲母進行詳細的分析研究。從這篇文章中可以看得出來，吳玨先生的舊學功底和新學修養(yǎng)之深。吳玨先生自己在文章“結(jié)論”里說道：“讀茲文者，雖不足謂即洞悉潮州之方音聲紐轉(zhuǎn)變，然可窺豹一斑，概諸其余，舉一反三矣。抑研究中國聲韻學者，得此亦不無一臂之助。倘更進而為鉤元撣幽之工作……以稽古訓，以察方言……知聲音雖有古今南北之殊，而軌道范圍井然不紊。此中樂趣，觸緒環(huán)生，有裨古音之闡明，豈鮮妙哉！”［4］

饒宗頤先生的審讀意見（致溫丹銘先生書）實事求是，有贊有彈。在第一封信里，饒宗頤先生這樣寫道：“吳君潮音聲紐論文，頃己奉到，粗讀一遍，覺其中勝義紛披。惟如論聲母無喉音以曉影等入淺腭，則猶狃于舊音韻家之見，與發(fā)音部位有不合泥日與來之轉(zhuǎn)變，章氏論之末盡詳審。潮音泥紐多轉(zhuǎn)入來，如賴之為內(nèi)，南之為藍。潮音來、泥混讀，大抵海陽人讀來母而澄海、庵埠則讀泥母也。此之嬗變，本宜詳考。而吳考竟闕弗論。又潮音喻母轉(zhuǎn)入日，非敷入曉、質(zhì)諸古音，亦可相證，而此竟忽之。所補馬、玉二母誠為得之。馬即英語之b，羅常培謂之眉母（廈門音系）；玉即英語之g，羅氏謂之語母。此二母皆自閩越傳來，非潮音所獨有。錢玄同、趙元任謂玉馬為ㄍㄅ之濁音，誠為粗桷。吳謂玉為疑見二紐之合，馬為明微之合是也。古今聲變至紛雜，難可殫究?！保?月17日，第一封）

一個月后，饒宗頤先生在致溫丹銘先生的第二封信中又有不同的看法：“聲音之學，系乎口耳，不難于考古，而難于審音。吳君論馬、玉二紐發(fā)聲，皆為加鼻音帶磨察。頤，前以為是，頃更細察，始知其誤。馬、玉二紐，絕無鼻音。自為國音ㄅㄍ之濁聲無疑?！保?月19日，第二封）

看來，饒宗頤先生當時對吳玨先生的稿子中所討論的一些問題，有不同的看法。于是，他想自己對稿子進行修改補充。他在致溫丹銘先生的三封信中，都有交代：“曾欲著論，稍獻芻蕘，牽于他務(wù)，未遑下筆，容當草就以奉臺誨。（5月17 日，第一封）”“已另有文詳論。容錄奉正。（6月19日，第二封）”“拙作論潮音聲紐猶未完稿，俟草成當呈臺誨。（6 月29 日第三封）”但是，由于當時“時局倏變，運作維艱”，未及完稿。后來，又由于“古跡、金石、人物、宦績、方言五部分志，曩嘗隨余浪跡天涯”，定居香港后又“笈籍山積，上述志稿遂渰滯其間”（饒宗頤《潮州志補編》序），饒宗頤先生也不再特意去找這些稿子了。直至2009 年，“理董舊物時，志稿竟驟現(xiàn)眼前”。遺憾的是，《方言志》一稿還是沒有出現(xiàn)。

吳玨先生的《國語運動中之潮音問題》一文，則是響應(yīng)當時的國語統(tǒng)一運動而作。他把潮汕地區(qū)的國語運動，從五四運動到抗戰(zhàn)開始，分為醞釀、萌芽、成長、全盛、停頓5個階段，并對其進行了總結(jié)，認為國語的教學和普及“應(yīng)當注意到國音與方音之關(guān)系與演變。吾人將近四百年來中國古音學家研究之結(jié)果，以與潮州方音比證，已灼知潮音源流之古遠。更從音理上求得潮音某韻之字，在國音常入某韻，潮音某聲合某韻，在國音常化為某聲的一般通則，因而可以審辨準確之音讀。此即觀其異同、求其會通之謂也”。隨后，他即分門別類指出潮人學習國語之常見錯誤，如“舌葉（知徹澄）各紐與舌齒（精清從）各紐不能分（即平舌音與翹舌音不分）、齊齒與撮口各韻混淆、輕唇（非敷奉）各紐多不能發(fā)（不能發(fā)f-聲母）”等。半個世紀之后，我們談潮汕人學習普通話的難點，也不過如此。前輩之功，可欽可敬！惜如今知者鮮矣！

《舊志方言篇辨證》發(fā)表于1947 年9 月和11月，是編寫《方言志》要做的前期工作，其內(nèi)容主要是對舊潮州志各種版本中有關(guān)方言的部分、甚至是具體的字詞條目進行搜集、歸類和分析，指出其不妥之處，并提出自己對潮州話語音特點之源流的看法。饒宗頤先生對這篇稿子還專門寫了《吳玨〈舊志方言篇辨證〉書后》一文，概括了吳文的主要內(nèi)容，并贊揚云：“吳君此文，既檢舉出潮音之古音成分，又使詩經(jīng)上用韻得到充分之解釋，其有裨其古音學至巨。”①饒宗頤先生該文原載《大光報》方言周刊1948年第61期，后收入黃挺編《饒宗頤潮汕地方史論集》（汕頭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78頁。

吳玨先生的《潮韻探原引言》則基本上是其《潮州音類古源考》的開篇部分。其《論潮音變調(diào)》一文，主要談輕聲問題（現(xiàn)在有的方言學者處理為后變調(diào)），基本上是按語法中的句法語境來分析的。可惜報紙篇幅較短，未能詳盡。

還值得提起的是吳玨先生的《揚子方言潮語證》一文，這是我們見到的吳玨先生唯一一篇考證潮州方言詞語的文章，甚有見地。例如：

薄，勉也，秦晉為～。俗謂大人敦促小兒做事曰～，也曰拼～。讀若駁。

泡，江淮之間曰～。盛，謂肥盛也。

簟， 自 關(guān) 而 西 謂 之～。 ……《廣雅》～，席也。潮以粗竹席為囷儲谷，謂之粟～。

愊，滿也，腹?jié)M曰～。

揞，藏也，荊楚曰～?！稄V韻》手覆也。俗謂掩藏曰～。

綜上所述，現(xiàn)在所能見到的吳玨先生關(guān)于潮州方言研究的成果，多數(shù)是關(guān)于語音研究方面的，其關(guān)于詞匯研究的則較少見，而其關(guān)于語法研究的文章和《潮州志》中提及的“潮音著述”部分尚未見到。這也就是說，我們至今未能見到吳玨《方言志》之全豹。

三、關(guān)于《方言志》書稿內(nèi)容及其下落

回過頭來，再說說《方言志》稿子的問題。按《方言志》的撰寫體例，除了潮州方言的語音之外，還應(yīng)該有詞匯及其他部分的稿子。吳玨先生的侄子吳游先生曾經(jīng)發(fā)表《吳玨與蕭遙天》一文說：“《潮州志》原設(shè)有《方言志》一門，由伯父吳玨（雙玉）先生負責編纂，初擬分目為：方言系統(tǒng)（聲紐、韻類、聲調(diào)）、方音探源、古語、俚語、外來語，共五目；后來成稿之分目定為：潮音著述、潮音現(xiàn)象、潮音成分、潮音探源，附方言地圖。四伯父1958 年在金山中學任教時被錯劃為右派，1979年伯父的冤案得以復(fù)查改正，但是他一手編纂的《方言志》因手稿失落，至今未能面世。”［5］查證了1947 年5 月22 日修志會所列進度表格，確實如此：“方言：分潮音著述、潮音現(xiàn)象、潮音成分、潮音探源，附方言地圖（已成稿）。”由此也可知，《潮州音類古源考》等文章只是論文（或者只是“方言志”之一部分），而非書稿的全部。饒宗頤先生致溫丹銘先生書，也只稱“吳君潮音聲紐論文”，未見有諸如“吳君方言志稿”之類的文字。這也是2005年《潮州音類古源考》沒有被編輯為《方言志》收錄進《潮州志》的主要原因：“重刊《潮州志》時，我們曾考慮將文章作為《方言志》一部分收入，但討論時大家認為字數(shù)太少，不能代表一門類，最后未予收錄?！保?］

至此，仍然存在的疑問是：1947 年5 月就“已成稿”的《方言志》書稿，究竟是留在吳玨先生家里，后來“在（上個世紀）50年代反右運動中失落，不知去向”［3］？還是像饒宗頤先生所云，書稿隨他浪跡天涯、多次搬家而至今未找到？或者，有其他人收藏了《方言志》的書稿（包括正稿之外的備用稿）？

祈望，有朝一日，吳玨先生的《方言志》書稿能夠重見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