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Maybe Xu Sihai says goodbye to this world with many regrets. But I firmly believe that Baifoyuan Garden is always full of blooming flowers and countless fruits. Xu Sihais wife surnamed Jin and his two sons will carry on his unfinished undertaking.
庚子芒種那天,江南氣候溫和,細雨綿綿,對農(nóng)耕文明而言,真是個好日子。但是對上海著名紫砂陶藝家、收藏家許四海來說,他卻再也不能“芒種”了,老天爺也許覺得他太累了,讓他好好休息一會吧。
那天上午我接到許四海小兒子許澤鋒的微信,得知老許因為在家中花園里摔了一跤,口鼻流血,被人發(fā)現(xiàn)后馬上送附近醫(yī)院搶救,但還是于今天早晨(6月5日)上午6時06分與世長辭,享年74歲。
驚悉噩耗,無比悲傷,天在下雨,我在流淚。我每年春節(jié)都要去嘉定江橋給老許拜年,今年疫情來了,就不敢去看望他,想不到就此永別!
去年春節(jié)見到他時,他非常消瘦,但精神尚可。前幾年他被查出糖尿病,為此在醫(yī)院住了一段時間。長期來,他對自己的健康狀況一直很自信,不打針、不吃藥,偶爾有點傷風感冒,喝一壺釅釅的熱茶,很快就沒事了。喝茶給他帶來極大的樂趣和自信。好多年前他就對我說,有一次去醫(yī)院體檢,醫(yī)生認為他的各項指標非常好,就像二十歲的小青年。他哈哈大笑:“中國的茶是好東西,古稱‘不夜侯‘滌煩子,提神醒腦,防治‘三高,駐顏益壽,永葆健康?!?/p>
喝茶當然是好習慣,但他也可能被喝茶這檔事遮蔽了隱藏得很深的病情。有朋友請他去外地休息十天半月,他一貫的態(tài)度就是:“謝謝,不去”。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我忙不過來啊!”他每次見到我都這樣說。
一、從“拾荒人”到“門外漢”
數(shù)十年來,許四海的紫砂作品一直是收藏市場的“寵兒”,他的紫砂壺鈐有一方印章:“門外漢”,他在自己的書法作品中有時也會落款:“拾荒人”,這是他少年時徒步來上海的記憶和早年學藝經(jīng)歷的寫照。
許四海出生在江蘇建湖縣一個貧困的農(nóng)民家庭,早年失怙,讀完初小后即隨母親到上海投奔大哥,母子倆是一路走到上海來的!
到了上海后,他靠在鋼鐵廠撿煤渣、推板車、到郊區(qū)開河挖渠,掙來幾個小錢幫助大哥養(yǎng)家糊口,幾年后,他勇敢地承擔起撫養(yǎng)老母的責任,以孝行獲得所在地區(qū)居民的一致稱道。
許四海16歲那年,街道推薦他去公交公司工作,他工作特別努力,屢獲先進生產(chǎn)者稱號。1964年光榮參軍,在空軍廣州某部機場任地勤人員,后參加援越抗美戰(zhàn)爭,在越南前線任偵察兵,出生入死、浴血奮戰(zhàn),經(jīng)受戰(zhàn)火洗禮,后升任偵察排長,榮立三等功后凱旋。
他不止一次跟我說過:“我與戰(zhàn)友埋伏在戰(zhàn)壕里,用望遠鏡觀察從航母上起飛的美國轟炸機,把情報及時發(fā)回指揮部。許多戰(zhàn)友在高炮陣地上犧牲了,我活著回到祖國,在踏過邊境后,我覺得自己非常幸運,在一家小店里買了一件陶瓷小擺件。沒想到這件小玩意兒就此埋下了藝術(shù)種子,我日后喜歡陶瓷藝術(shù)、創(chuàng)作陶瓷藝術(shù)的動力與靈感大概就是這樣來的吧。”
隨部隊回到廣東,許四海利用閑暇從事陶瓷研究與收藏,為購藏一件珍貴陶瓷,常常不惜傾囊而沽。1997年,我為許四海撰寫人物傳記《紫甌乾坤》,聽他講了許多故事。簡單說吧,為了得到一件流落民間的古陶瓷,他常常傾囊而出,甚至借錢,有一次還將自己的手表和太太新結(jié)的毛衣脫下來跟小販交換。
上世紀70年代末期,許四海轉(zhuǎn)業(yè)回上海,在公用事業(yè)學校先后任學生科、總務(wù)科和膳食科科長。80年代末開始自學紫砂陶藝。他獨自一人跑到宜興,找到陶藝家,說我要跟你學做紫砂壺。但是當時的形勢還不夠開放,藝人將自己的“一招鮮”視為生命,輕易不肯示人,所以很多情況下,他只能在門外偷偷看?!伴T外漢”這方印章就是這么來的。他從來不忘自己的來路,告誡自己謙虛、謹慎、求敏、務(wù)實。
一個偶然的機會,他有幸得到滬上著名畫家唐云先生的指教與激勵,唐云看了他按自己的方法“挖”成的石瓢壺后非常興奮,拿起毛筆就在壺底寫了一首從鄭板橋的詩中脫胎而來的、具有諷刺性質(zhì)的打油詩:“吾兄肚大嘴尖尾巴高,無知無識太驕傲,如今怎么辦,只有留給將來看看解疲勞?!?/p>
據(jù)《砂壺圖考》記載,鄭板橋曾經(jīng)做過一把紫砂壺,壺身上就刻著一首詩:“嘴尖肚大耳偏高,才免饑寒便自豪,量小不堪容大物,兩三寸水起波濤?!编嵃鍢蚴墙枳仙皦氐男螤畎l(fā)點小牢騷,或揶揄傲才恃物的窮酸秀才,或諷刺官場上的幫閑清客,頗能體現(xiàn)這位狂狷文士的性格。那么唐云為許四海寫這首詩又有什么用意呢?許四海說:“唐先生在善意地提醒我,我還沒有進入紫砂藝術(shù)的堂奧,這把壺做得不夠規(guī)整,嘴和把都偏高了點。但他也是在鼓勵我?!?/p>
唐云又對許四海說:“中國的科級干部多如牛毛,有你一個不多,缺你一個不少,但是好的紫砂藝人倒是稀缺得很。你干脆丟掉其他事情,一門心思做紫砂壺吧,你做壺,我來畫,燒好后不愁沒有市場?!?/p>
聽了唐云的話,沒過多久許四海果真辦妥了留職停薪手續(xù),去宜興參與宜興紫砂二廠的創(chuàng)建工作,任助理廠長,與唐祝和廠長、史俊棠副廠長配合得相當好,為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走出一條面向市場的新路做出了可貴的探索。
二、從“壺天閣”到“百壺齋”
在宜興期間,許四海遍訪名師,潛心研摩,上溯明清,下逮當代,并得到花器大師蔣蓉的親灼,也受到顧景舟、朱可心等大師的點撥,技藝大有長進。1985年許四海以作品《夏意》在輕工業(yè)優(yōu)秀作品評比會中一舉奪得金獎。此后每作一壺,都成為海內(nèi)外紫砂壺具收藏家爭購的對象,許四海自學成材的故事也傳為美談。
上世紀80年代初,許四海在愚園路的家里建起立了一個私人茶具博物館——壺天閣,展廳很小,十幾展柜靠墻一立,再無插錐之地了,晚上一家人都得打地鋪。1991年在市領(lǐng)導的關(guān)懷下,他們?nèi)野岬搅伺d國路,才有條件辟建一座中規(guī)中矩的四海壺具博物館,匾額仍然是壺天閣,文匯報的名記者鄭重先生還專門寫了一篇大特寫介紹這個特色收藏館和老許的收藏故事。
我不知多少次帶著朋友進入壺具館參觀了。這里展出從新石器時代的彩陶壺到明清兩代的各類陶瓷壺具凡三百余件,林林總總地構(gòu)成了一部脈絡(luò)清晰的中國陶瓷發(fā)展史,為中國文化發(fā)展史提供了極有說明力的實證。在老許的熏陶下,我也很快地愛上了陶瓷收藏,一有空就往福佑路市場跑。
許四海是退伍軍人,是優(yōu)秀黨員,也是軍地兩用人才的模范,是一條從勞動人民中間走出來的錚錚漢子,他做壺賣壺,輕輕松松地掘到了第一桶金。我親眼看到臺灣收藏家在他家里扔下磚頭這么厚的一疊人民幣,怕他不應(yīng)承,轉(zhuǎn)身就走人了。在收藏熱勃興的那個年代,他天天做壺,還是供不應(yīng)求。但是,金錢又被他視如糞土。
他做壺并不為了純粹的賺錢,更大的興趣在于推廣中國的茶文化。他到處開設(shè)講座,并向嘉定區(qū)博物館捐贈了一批古陶瓷。他還向巴金、柯靈、董建華、馬萬祺、薩馬蘭奇等社會名流贈送親自制作的紫砂作品。在巴老的書房里,他為巴老表演中國茶的泡茶儀式,巴老喝了他泡的茶,非常高興。
后來許四海還為巴老專門做了一把紫砂壺,是仿了曼生十八式中的匏式壺,粗看之下,壺身圓潤、造型豐滿,樣子古樸厚拙,細看之下,壺面在紫色的基調(diào)下突現(xiàn)了細小的象牙色顆粒,似受凍的梨皮。巴金看了不停地點頭,說:“這是很高雅的式樣。任何藝術(shù),不管是知識分子搞的還是民間藝人搞的,道理都是相通的。不過你送我的壺可舍不得使用啊?!?/p>
1997年,在香港回歸前夕,許四海應(yīng)有關(guān)方面邀請,精心制作了一批紫砂壺,送到香港展覽并拍賣,為香港回歸造勢,獲得很大成功。也在這一年,他從興國路搬到嘉定江橋,帶領(lǐng)兩個兒子和幾個徒弟,在一片荒地上重建了一座更大的壺具博物館,再造了一座百佛園。
三、百佛園,鬧中取靜的文化道場
這是一個以弘揚茶文化為宗旨、以佛教文化為景點框架、以綠化城市為義務(wù)的江南園林。園內(nèi)小有起伏,不致單調(diào),一百余尊石佛像散置其間,不致拘謹,一排雪松將園林與外環(huán)線隔開,形成一個相對獨立的小環(huán)境。幾條石鋪小徑將園林切割成幾個區(qū)域,種植了龍柏、香樟、雪松、銀杏、冷杉、紅楓、冬青、棕櫚、廣玉蘭、杜鵑、蠟梅、茶花、桂花、櫻花、月季、紫藤、以及桃、梨、栗、橘等花木五千余株。時值初夏,新葉掛滿枝頭,杜鵑、月季花一片燦爛。
許四海給這座園林起了一個極具個性的名字:百佛園。
許四海說:我是一個茶人,我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一個字:茶。
所以他搞百佛園,一不想搞成私家花園,關(guān)起門自己享受;二也不想搞成人間仙境,使它蒙上神秘色彩。許四海是明白人,他讓佛像與愛茶的老百姓一起享受陽光、空氣和香茗的清芬。所以在百佛園里人與自然、人與佛像都融和在一起了。走進百佛園,就會感到特別輕松,心情舒暢。
在四海壺具博物館里,最令人矚目的藏品就是大亨壺,這是清代著名壺藝大師邵大亨的代表作,叫掇只壺。從造型上看,這把壺通體圓潤,大氣磅礴,無論從比例、造型還是平衡等多方面考察,都到了古人所說的“多一份則肥,少一份則瘦”的境界。表面上包漿如玉般的晶瑩透亮,給人無比穩(wěn)重和寧靜的感覺,堪為紫砂藝術(shù)的里程碑作品。
這把壺得來也很不容易。這把壺原是邵大亨為宜興的潘家特制的傳家之寶,傳到第三代,潘家的一位子弟到東北某大學讀書,20世紀50年代被錯劃為右派。此人去東北時曾帶了十幾把精美的紫砂壺準備作急救之需,遭受不幸后成了一個瘋瘋癲癲的人。上世紀80年代落實政策,這個不幸的瘋子將最后一把壺背回了家,這就是大亨壺,更讓人驚奇的是此壺隨主人顛沛流離居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損傷。后來這個家庭要造房子缺錢,消息傳出,許四海連夜趕到宜興,傾其所有,以三萬元代價買下。
這筆錢在20世紀80年代不是個小數(shù)目。許四海剛離開,就有一個港商趕來愿以更大代價買下,但已經(jīng)晚了。后來不止一次有人叩開許四海的壺天閣,愿出大價錢轉(zhuǎn)讓,有的人甚至開出一百六十萬港元的巨額。
許四海堅決回絕:我不賣,別說一百六十萬,再翻十倍也不會出手。為什么呢?這把壺已經(jīng)不是我個人的收藏了,它是屬于我們中華民族的寶貝,如果從我手里流到海外,我就是民族的罪人。我非常敬佩邵大亨的藝品和人格,它將不斷鼓舞我在紫砂藝術(shù)探索的道路上汲取前輩的人格力量和藝術(shù)營養(yǎng),并跟上時代的步伐開拓創(chuàng)新。
四、為古今兩位茶圣建立紀念館
后來,許四海又在百佛園建了吳覺農(nóng)紀念館,這是中國規(guī)模最大,檔案資料最全的吳覺農(nóng)紀念館。兩年前他又建了一座茶圣陸羽紀念館。這一切都與他的初衷是一致的。
百佛園成了當?shù)氐闹包c,與壺具博物館一起成了青少年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和教學實驗基地。時任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的陳至立為四海壺具博物館題寫了館名。
三十多年來,海內(nèi)外新聞媒體對許四海的宣傳報道不計其數(shù),評價甚高,使他獲得“江南壺癡”的美名。許四海對紫砂藝術(shù)的貢獻不僅推動了中國茶文化的發(fā)展,還極大地促進了上海的精神文明建設(shè)。
功成名就的許四海滿可以在遠離塵囂的江橋百佛園里曬曬太陽,散散步,欣賞欣賞他收藏的石佛像和磚雕等佛教藝術(shù)品,也可以在他創(chuàng)建的吳覺農(nóng)紀念館和陸羽紀念館里整理古籍或展品,這一切都與他的收藏家、陶藝家身份相吻合。但是他不滿足這些,他要做更大更多的事情。
如今,天不假年,許四海也許帶著太多的遺憾走了。但是我堅信,百佛園的鮮花依然不敗,百佛園的果樹照樣果實累累,太陽每天升起,他的未竟事業(yè),會由他的太太金老師和兩個兒子來完成,四海壺具博物館的藏品也會妥善保管和陳列,許四海的故事一定會在更大更廣的時空傳揚,激勵更多的人為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而奮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