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
The form of inheritance education for Shanghai arts and crafts in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times evolves from workshop-style inheritance from fathers to sons, factorystyle work-study program to school-style systematic comprehensive learning. Inheritance education not only presents continuous development, appropriate compatibility and new advances, but also demonstrates such characteristics that inheritance of arts and crafts keeps pace with the times. This is really worth ruminating and reviewing.
近現代上海工藝美術傳承教育的形式,從作坊式子承父業(yè)到工場式半工半讀制,再到學校式系統(tǒng)化綜合學習,其發(fā)展延綿不斷、兼容出新,展現了工藝美術傳承與時同進的特點,值得反芻和回顧。
一、軌跡
工藝美術子承父業(yè)是古往今來傳統(tǒng)。中國古代素有士農工商“四民”之稱?!肮ぁ闭邚氖聽I造、紡織、器械、工藝品等手工業(yè)生產。在“農為天下之本務,而工賈皆其末也”社會中,手工藝多在農村或鄉(xiāng)鎮(zhèn)的家庭和家族中進行,地位不高?!盾髯樱咳逍⑵吩弧肮そ持?,莫不繼事”,表達了舊時匠戶“工之子,恒為工”世代相襲的舊規(guī),也反映了手藝技術傳承的狀況。以后匠籍制度取消,手藝傳承也擴大到家族外。當家庭手工業(yè)是社會造物最基本的層次和組織形式時,世襲家傳是工藝延續(xù)的主要方式。封閉性是其特點,也是市場競爭的必然。
舊時上海的工藝美術傳承同樣具有這樣的特征。
始于明朝隆慶、萬歷年間的上海嘉定竹刻,朱鶴、朱纓、朱稚征祖孫三代就以父親傳兒子,兒子再傳孫子的方式傳承,為典型的家族傳承。嘉定竹刻后因“器物愈備,技法愈精,聲名愈盛,而學之者愈眾”,秦一爵、沈漢川父子、沈禹川等皆因師從稚征而名聞遐邇。
同樣發(fā)軔于明代上海松江的顧繡,是以家族冠名的繡藝流派,又稱“露香園顧繡”,針法與色彩運用獨具風格。顧繡先在家族中承繼,出現了繆氏、韓希孟和顧蘭玉等高手,名噪一時。至清代,顧名世曾孫女顧蘭玉設繡坊,收徒傳授,才民間爭相仿制,傳遍江南。
19世紀后,上海各類工藝美術中從各地來通過拜師學徒入業(yè)的占絕大部分。一般在11~16歲開始學藝,短則3年,長則8~9年滿師。如玉雕的孫天儀,1906年到上海師從袁德榮學藝;周壽海拜王金洵學藝;劉紀松師從顧咸茲;硯刻的陳端友拜師制硯名匠張?zhí)?;竹刻的支慈庵幼年隨無錫竹刻金石家、姐丈張瑞芝當學徒;等等。到民國二十五年上海白木雕業(yè)30多家,從業(yè)者400余人;象牙作坊20多家,從業(yè)者200余人;玉器店鋪200多家,從業(yè)者2000余人。師徒傳承為上海培養(yǎng)了不少能工巧匠。
同時,開埠后的前所未有大變,使上海手工藝的品種、體裁、技術、客戶都出現新需求,促使上海近代工藝傳承教育出現了來自改革思潮、新文化運動和西方工藝文化等方面影響的變化。
維新派人士持有美術工藝可以促進工商業(yè)的觀點。民國后,蔡元培提倡美育,黃炎培提倡職業(yè)教育,一批現代文化的先驅,針砭時弊,抨擊傳統(tǒng)落后因素,在手工教育和工藝類課程開辦上,肯定工藝生產為民眾服務和經濟實用的價值取向。一些學堂和師范學校設立了圖案系科專業(yè),重視工藝和手工教育,開設諸如鐵工、木工、琺瑯、刺繡、染織、藤竹、漆工等課程。一批留洋歸來的學子,如陳子佛、龐薰琹、雷圭元等在上海著書、設計、講學,介紹國外信息,對推動海派工藝美術起了很大的作用。
特別是“土山灣工藝院”施行的半工半讀教育模式,產生了很大影響。該院是上海天主教會創(chuàng)辦的土山灣孤兒院的附屬機構,1864年起附設美術工場,設木工部、五金部、畫館、印刷所等,授以木工、漆工、圖畫、刺繡、機器編織等西方工藝美術技法和風格,被稱為“百職之肆”。其教學方式作為現代工藝美術教育的雛形,影響了上海工藝教育的發(fā)展。以徐寶慶為例,在土山灣工藝院學習了西方木雕技法后,結合傳統(tǒng)工藝進行創(chuàng)作,形成海派黃楊木雕特色。1914年,土山灣建院50年之際,已有172名工人和92名學徒,出產頗多,影響不小。
上海建立起較完整的現代工藝美術傳承教育機制以1960年“上海市工藝美術學?!埃?003年更名為上海工藝美術職業(yè)學院)成立為標志。這是一所獨立建制的專門工藝技術學校,具有明確的辦學目標,辦學內容與上海工藝美術經濟生產、技術背景、市場需求吻合配套,延續(xù)至今,成效突出。
上海市工藝美術學校提出了創(chuàng)新和全面發(fā)展的教學目標,有著完整的課程體系,建有多個工藝實訓工場,開設許多特藝課程并編有教材。先后有20世紀60年代的玉雕、牙雕、紅木雕、黃楊木雕、白木雕、漆器、絨繡、刺繡、織繡、玩具、工藝繪畫等專業(yè),70—80年代的家具、地毯、裝潢、日用品造型專業(yè),90年代后開設的計算機設計、旅游品設計、陶瓷、玻璃、首飾等專業(yè)。辦學初一批畫家、雕塑師和來自創(chuàng)作一線的優(yōu)秀藝人抽調作為教師,早期有申石伽、曹簡樓、顧飛、郁慕潔、孫悟音、徐寶慶、朱永貴、張愛泉等。
20世紀中期后,學校的模式延伸到上海工藝美術企業(yè)舉辦的“工業(yè)中學“”青工培訓班“等,其中有的教師就曾在上海工藝美校任教或畢業(yè)。
三、手藝傳承的變與不變
今天的世界仍然是手工和非手工并存的時代。
法國學者馬塞爾·莫斯說,“人類的創(chuàng)造都始于非人創(chuàng)造的物質,人們只是去適應和改變這些物質,通過共同努力,這些物質被同化了”“藝術是人與自然的相乘”。這話很適于工藝美術,手工藝本質是人類適應自然的生存活動,正是通過人性對物質屬性的滲透,才出現工藝美術。工藝史與文明發(fā)展存在內在邏輯的一致性,手藝與人類同在,因此工藝的傳承教育是人類文明發(fā)展的重要一環(huán)。
上海工藝美術教育傳承是發(fā)展變化的,但不同模式在發(fā)展過程中也是互融相生的,并有著相互間共同特征:
首先,應變而明確的目標
“學門技術,養(yǎng)家糊口”“在社會上立足生存”“既有操作經驗,又有理論基礎,能獨立創(chuàng)作,繼承優(yōu)秀傳統(tǒng),創(chuàng)造上海風格”……,不同時期教育模式中的傳承訴求,都有明確與社會需求相關的學習目標。施教者都意識到教授一定的技藝,使受教者能在社會上為人處世,立足生存,有其共同而明確具體的目標。黃炎培當年提倡教學改革時呼吁“教育應以實用為貴”,“以實用為目的,以實踐為過程,以實效為檢驗”是工藝美術傳承教學的特點。
第二,邊教,邊做,邊學
人的智慧里,能力技巧可通過兩個途徑學習與表達,一是語言,一是動作。手工勞作不僅僅是人的本能的生活需要,也是認識外部世界的途徑。莫斯認為,技藝是傳統(tǒng)的,是被教授的、被習得的,是相互傳遞的,學習和使用記憶都發(fā)生在集體的背景下,這一背景形成并表現其實踐者的社會組織,任何傳統(tǒng)實踐都被賦予一種形式,并通過這種形式進行傳遞。工藝即是一種實踐的形式,在某種程度上被視作象征性的。當一代人,把他們手工的和肢體的技術知識傳遞給下一代時,其中所包含的信息和傳統(tǒng)的內涵與語言的傳遞一樣多。
工藝美術中創(chuàng)造性和技術性結合在一起。強調實踐性,強調動作、制作、創(chuàng)作是工藝學習的方法和內容?!凹粗葱兄?,行之則然之”,工場即課堂,制作即學習。師者所授的經驗、技能、知識,為徒者立刻在實踐中體驗和領會,通過操作深明其義。理性認知和感性領悟快速融匯并得到反饋,在指導者下一步的評議和勘誤中進入又一循環(huán)?!皢栴}導向”,既直接,也有效,并印象深刻。
由于工藝美術的材料性,工藝學習建立在物質材料屬性及與之相關的工具基礎上,初學者往往生平第一次接觸材料的性能,識別工具的分類,認識工藝的過程。材料從字義到實物,從概念到具體,有了觸感和尺度的實際體驗,通過制作了解性能,迅速擴充學習者對外部世界的認識。
學徒和學生在學習方法上略有不同,學徒盡力模仿師傅的樣式,而學生在摹制作品時在經驗上提煉歸納程式和方法,以應對未來未知的客戶和需求。如工藝美校學生,在“創(chuàng)新”的要求下,每次“開門辦學”后,在現實生活中所獲得的視覺刺激和創(chuàng)作沖動,都將用學過的技法予以轉化再現。這種探索借以對原料的處置、工具的運用,也借以其他方法,如線描,泥稿,幫助塑形。工藝流程作為重要的教學內容是因為技巧是一個個“動作點“的有序集合,再構成“動作鏈”,而這些內容在典型的情景中學習具有十分重要意義。師徒制傳承中,這些規(guī)律在實際勞作中不經意地流傳,更多靠學徒“悟”。學校和教師的任務之一,則是將其提煉出來,將“悟性”變?yōu)榭蓪W習、復制的“藝途”。
第三、掌握技藝是一個綜合性的過程
舊時學藝,真正入門重視“悟”,這似乎帶點“玄”,然而恰恰說明手工學習的過程并非純粹是學技術,而是一個多方面的綜合體。
工藝美術傳承教育不是一個孤立的技能教育和專業(yè)教育,而是一種基于技術的文化教育,是一種塑造個體適應社會變化和創(chuàng)造本能的人文教育。工藝美術的傳承有其專業(yè)性,但它仍然服膺于人的認識規(guī)律和教育規(guī)律。
學習手藝在于體會人與物、與工具材料產生的相互關系,通過個體的勞作,使物體改變形狀、表面……,完成人的期望和個性訴求;通過手的學習,體現人的本質特性和個性發(fā)展,這是人與自然的聯(lián)系,人與自己心靈的聯(lián)系。隨著現代社會發(fā)展,人們愈加感到,手藝傳承除了學技能,還顯示文化和人的存在。
格羅彼烏斯等現代設計先驅們向往著尋找工業(yè)化時代中形式與功能、技術與藝術、手藝與創(chuàng)造的平衡點。包豪斯宣言中指出:“真正的創(chuàng)造想象力的源泉,建立在工藝技師般的熟練基礎之上”,康定斯基也指出,“未來的藝術一定是多種媒介的綜合,而不是單一媒體的表現”。
“技術性的基礎”+“藝術性的創(chuàng)造”+“文化性的呈現”,將是未來工藝美術傳承教育的主旨?,F代人與傳統(tǒng)人之不同處在于更樂于接受新經驗和新觀念,更需要善于適應社會的改革與變化。面向現在和未來,要把勞作既看作獲得收益又施展才能的途徑,也要求教育朝著更有益于個人孕育和派生強烈創(chuàng)新愿望的方向發(fā)展。手工藝不僅是造物的一部分,也是人性的一部分。因此,未來的工藝美術傳承教育應是整合不同類型層次的立體框架,是提高生活質量、個人留有存在感、承荷起社會需求、創(chuàng)新發(fā)展和學科性質的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