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玉沛
(黑龍江大學 文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人們對《三國演義》和《水滸傳》中包含的忠義思想的關注由來已久,對兩部小說在“忠”和“義”的傾向上也已有定論。然而,鮮有研究關注兩部小說在“忠”和“義”上的傾向對人物塑造和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所起的作用。本文通過探究發(fā)現(xiàn),在人物塑造方面,側重“義”,《三國演義》賦予關羽多種層次的“義”,他的“義”既屬于封建道德范疇,又為正統(tǒng)的“義”加入了新元素;強調“忠”,《水滸傳》刻畫了“忠絕”宋江,“忠”是高于他生命的價值實現(xiàn)。而在情節(jié)發(fā)展方面,“忠”和“義”都使故事發(fā)生了轉折性變化,在一定程度上推動小說走向了悲劇結局。
忠義是儒家倫理觀念的重要范疇。在我國儒家傳統(tǒng)文化中,狹義的“忠”專指忠于帝王,廣義的“忠”則意為忠誠,盡心竭力[1];“義”作為儒家文化的“行而宜之”,其質的規(guī)定性,是自覺地遵從三綱五常而不逾規(guī)矩[2](P160),主要指符合正義或道德規(guī)范的思想行為。忠義思想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道德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封建社會中人們立身處世的根本、思想行為的準則,它作為《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兩部小說的重要思想內(nèi)容,在兩部小說中有不同的含義。
忠義在《三國演義》中有濃厚的道德色彩,可以看作是一種倫理符號。劉、關、張“桃園結義”許下“同心協(xié)力”“上報國家,下安黎庶”的承允,三人是“朋友而兄弟、兄弟而主臣”。以忠為前提,義為紐帶,“忠義”將其對漢室的忠心以及同生共死的兄弟情義糅合,在某種程度上迎合了封建統(tǒng)治者所宣揚的忠義倫理道德?!端疂G傳》的忠義觀念不同于正統(tǒng)的忠義觀念,反映出一種儒家文化與江湖文化的撞擊與融匯[2](P150)。筆者認為,它的忠義觀有內(nèi)外之分。對內(nèi),它是梁山英雄的集團信條,亦是綠林豪杰行事之準則;對外,它是宋江領導的梁山集團以“輔國安民”為實際內(nèi)容的忠君報國理想。在此,忠義融合了江湖好漢的內(nèi)部人際守則和封建倫理道德所推崇的道德規(guī)范。
忠義作為兩部小說的主線,其側重點不同?!度龂萘x》宣揚“忠”,但更突出表現(xiàn)“義”?!傲x”在小說中有兩重內(nèi)涵。一是國家大義,劉、關、張三人誓扶漢室,桃園結義在某種程度上基于維護民族的大義。二是個人的行為處事準則,關羽的“義”屬于封建道德范疇,有豐富的內(nèi)涵,即為劉備謀,念恩義,義釋曹操;身在曹營,為忠義,一心向劉。《水滸傳》中,“忠”是矛盾的主導方面,尤其是在聚義完成后,小說以弘揚“忠”為主線。論者認為,“忠”在小說里表現(xiàn)為兩方面:一是“八方共域,異姓一家”的聚義英雄忠于梁山事業(yè),這在李逵身上得到了突出表現(xiàn),他不把大宋皇帝的“鳥位”放在眼里,對梁山起義事業(yè)忠誠到底;二是忠于大宋天子,忠于宋王朝,宋江聲稱自己“為人一世,只主張忠義二字,不肯半點欺心”,追求“蔭子封妻”“光耀祖宗”。
由此可見,《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的“忠義觀”有豐富內(nèi)涵,二者又存在差異,“忠”和“義”在兩部小說中的含義是不同的。《三國演義》側重“義”,《水滸傳》強調“忠”,都對小說的人物塑造和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
小說在思想方面的傾向為人物塑造指明了方向。由此,羅貫中塑造了“義絕”——關羽,施耐庵塑造了“忠絕”——宋江。
毛宗崗在《讀三國法》中大加稱贊關羽:“獨行千里,報主之志堅;義釋華容,酬恩之誼重?!痹诠P者看來,獨行千里與義釋華容二事有不義之處:為一己之利過五關斬六將,與儒家提倡的“行而宜之”的“義”不符;華容道義釋曹操,更是有悖于民族大義。
且看其千里走單騎,過五關斬六將。六將中,孔秀、孟坦、韓服、秦琪皆因關羽無“丞相公文”而阻攔其過關,是出于對法度的維護。王植為親家報仇、卞喜是無緣故圖害關公,此處便不多論。如此看來,造成關公“于路斬戮攔截者”的直接原因是關羽沒有曹操的公文。無文憑而欲過關,本來就于法度不容,加之斬殺盡忠之士,更是有違正義和道德規(guī)范之舉。
再看華容道釋曹操,“見曹軍人困馬乏,衣衫不整,人心惶惶,皆欲垂淚”,關羽“想起當日曹操許多恩義,與后來過五關斬六將之事”,“一發(fā)心中不忍”,放之而去。從民族大義的立場上來看,曹操是蜀漢集團的敵人,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逆賊”,在赤壁之戰(zhàn)中釋放曹操無疑損害了蜀漢集團的利益,同時,他辜負了劉備的信任,背棄了桃園結義立下的“上報國家,下安黎庶”誓愿。
于正義,關羽過五關斬六將不義;于民族大義,云長釋曹操不義。然而,關羽為什么被譽為“義絕”呢?原來,他的不義是為了盡義,追求更深層次的義。關羽過五關斬六將并未背棄義,反而是對忠義的一種堅持?;趯?、對蜀漢的忠義,他全力保護二夫人,排除一切艱難險阻,為確保劉備家眷毫發(fā)無傷才不得已斬下無辜,這與他在屯士山約下的第一事“降漢不降曹”、敗走麥城后視死如歸的盡忠之義相一致。義釋曹操,人人謂之舍大義而就小義,但筆者認為,他是為了守持比生命更高的品格“恩義”。再遇曹操,他追溯起溫酒斬華雄的舉薦、寄身曹營所獲的優(yōu)待、封金受印的恩寵……昔日種種,讓他不惜以犧牲自己的生命為代價來報答曹操的恩義。關羽的“義”在此表現(xiàn)為“有恩必報”的人際關系準則,這種人際關系準則作為其人格支柱,超越了戰(zhàn)爭中的集團利益,是一種用生命來維護的執(zhí)念。凡此,忠義和恩義是構成關羽“義”的基本成分,其義的靈活性又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義”增添了新元素,豐富了“義”的內(nèi)涵。
宋江之“忠”,本質上是對大宋皇帝、朝廷的忠心。它不僅是一種倫理觀念上的忠君思想,而且是一種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
試看宋江竭力維護“忠君”之名。一是他用殺人滅口的方式竭力維護忠。“生辰綱”事發(fā)后,他殺了閻婆惜,面對閻婆的質問,只留下“你女兒忒無理,被我殺了”這等輕描淡寫的回復。在暴露他與“打劫賊通同”、被冠以“勾連草賊”的不忠之名和殺人滅口、走上一條逃難的荊棘之路的抉擇上,他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后者。二是以淪為階下囚的方式誓死捍衛(wèi)忠。在刺配江州的途中,劉唐等人請宋江上山,而宋江恪守父訓,并以死相逼:“若是如此來挾我,只是逼宋江性命,我自不如死了!”如此看來,忠的名義在宋江心中極其重要,他執(zhí)著于對朝廷的忠心,“落草為寇”顯然與他的忠義思想格格不入。
再看宋江一心盡忠。坐上梁山的頭把交椅,他把“聚義廳”改為“忠義堂”,篡改了梁山好漢聚義的性質和注入“受招安”的因素[3](P12)。實現(xiàn)忠君理想是他一生的追求。未受招安之時,對被擒上山的呼延灼、關勝等朝廷命官,他表露自己“權借水泊里隨時避難,只待朝廷赦罪招安”的“忠心”;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之后,他抒發(fā)“同心報國,竭力施功”的懷抱;梁山泊事業(yè)達到鼎盛之期,他仍然視招安為“喜從天降”對此“笑逐顏開”,“情愿與國家出力”;受招安之后,他懷著“今奉詔命,敢不竭力盡忠,死而后已”的熱情與擔當帶領梁山兄弟征遼國、討“田虎”、伐“王慶”、滅“方臘”,在實現(xiàn)忠君報國的道路上風雨兼程。
“忠”在宋江心中的地位至高無上,不必說他竭力維“忠”和一心盡忠,甚至是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寧可朝廷負我,我忠心不負朝廷”,他被奸臣所害卻不悔喝下毒藥,恐怕李逵造反,壞了他“梁山泊替天行道忠義之名”,將毒酒也一并賜予李逵。自古忠義難兩全,在難割難舍的兄弟情義和畢生追求的忠義理想之間,他依舊選擇后者,用生命和情義闡釋了他對“忠”至死不渝的追求。
故事情節(jié)作為文學作品內(nèi)容構成的要素之一,其設置服務于作品主題的抒發(fā),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也受到小說思想傾向影響。在思想傾向上,《三國演義》側重義、《水滸傳》側重忠對小說的情節(jié)發(fā)展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義”對《三國演義》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小說的后半部分,以第八十一回為開端。這里所說的“義”是“桃園結義”的兄弟情義,屬于個人行為準則的一種。張飛因“義”而死,劉備為“義”興兵伐吳導致“夷陵之戰(zhàn)”爆發(fā),故事情節(jié)因而從“夷陵之戰(zhàn)”向晉王統(tǒng)一發(fā)展。為守護桃園結下的手足之義,張飛性情大亂,他指責劉備“今日為君,早忘了桃園之誓”,向他哭告“若不能報時,臣寧死不見陛下也”,也因急于報關羽之仇慘遭毒手。為捍衛(wèi)誓同生死的兄弟之情,劉備不忍獨自捐生。他以兄弟之仇為先,漢賊之仇為次,讓原本屬于獨立個體的兄弟之義凌駕于牽系百姓的民族大義之上。關羽之死帶來的一義折損已讓他無視趙云、秦宓、孔明等大臣的勸諫,張飛的死帶來的雪上加霜更堅定了他出兵伐吳、報仇雪恨的決心,他不顧一切地破壞了孔明的既定國策,徹底激化了吳蜀矛盾,把本屬于次要矛盾的吳蜀矛盾上升成主要矛盾,而把原本屬于主要矛盾的魏蜀矛盾降低為次要矛盾。
“義”直接促成了夷陵之戰(zhàn)的爆發(fā),由此,加快了三國鼎立向晉王統(tǒng)一的進程。這場因“義”爆發(fā)的戰(zhàn)爭,最終在劉備“早聽丞相之言,不致今日之敗”的無奈嘆聲中結束。在一定程度上,“義”讓劉備耗盡了生命,劉備的死也讓諸葛亮不惜一切代價完成劉備未竟的事業(yè),六出祁山、九伐中原,常年與魏國交戰(zhàn)的蜀國勢力漸弱,最終被曹魏所滅,走向悲劇結局。
相比于《三國演義》,“忠”對《水滸傳》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影響更深,跨度更大?!爸摇蓖苿有≌f情節(jié)由聚義走向招安,由招安走向征戰(zhàn)。這里所說的“忠”指忠于大宋天子、忠于朝廷,與宋江身上表現(xiàn)的“忠”是一致的,因而“忠”對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的影響也與宋江在小說中的活動軌跡密切相關。
“忠”貫穿整部小說,在聚義的過程中埋下伏筆。宋江初坐上第二把交椅,九天玄女“汝可替天行道,為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便以夢的形式預告了“忠”的開端;宋江坐上第一把交椅后改“聚義廳”為“忠義堂”,“忠”的內(nèi)涵從以晁蓋為首的梁山集團“以忠義為主,全施仁德于民”的內(nèi)部準則轉變?yōu)榕c玄女天書內(nèi)容一致的為天子、朝廷盡忠,以隱晦的形式宣告了“忠”的初步形成;宋江名正言順地成為山寨之主,聚義完成,“二唯愿朝廷早降恩光,赦免逆天大罪,眾當竭力捐軀,盡忠報國,死而后已”,以群體目標正式闡釋了忠君報國的理想。
由聚義走向招安,招安的過程一波三折,內(nèi)部遭到林沖、吳用等人的質疑和李逵的反對,外部則是詔旨不明,甚至與朝廷開展多次戰(zhàn)爭。盡管如此,“一心盡忠”的宋江極力促成了招安。他排除萬難,指責吳用等人的多疑“須壞了‘忠義’二字”,對打了敗仗的酆美、韓存保,甚至是高俅也不計前嫌,表達自己歸順朝廷之心,是他的“忠”一力促成了招安。從受招安走向征戰(zhàn)實際上是犧牲義成全忠的過程。因為征戰(zhàn),弟兄連連折損,可宋江依然秉持“早早干了大功回京,朝廷不肯虧負我們”的信念,繼續(xù)為國建功立業(yè),最終梁山泊事業(yè)從鼎盛走向了失敗。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忠”和“義”主導了兩部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雖出于不同思想因素的催化,但在作者筆下都走向了悲劇結局,歷史不能重來,只留下無限嗟嘆。
總之,《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兩部小說的忠義觀內(nèi)涵豐富,側重點又有所不同。思想傾向影響下的人物塑造和情節(jié)發(fā)展為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新啟示,同時,忠義作為儒家文化的組成部分之一,對弘揚我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增強精神文明的引領作用有重要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