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菊湘
(重慶師范大學 歷史與社會學院,重慶 401331)
西漢末年政治日益腐敗,外戚專權,經(jīng)濟衰退,土地高度集中,蓄奴和買賣奴婢問題嚴峻,社會矛盾日益尖銳,在此背景下,王莽經(jīng)過長期而又充分的準備,于初始元年(公元8年)十二月篡漢自立,建立新朝。王莽針對漢朝以來所積累的社會問題,仿照《周禮》等典籍,制定和實踐了一系列用于社會改造的新政,希望再造“堯舜盛世”,但隨著權力的不斷膨脹,王莽的行為與最初的理想背道而馳。作為王莽建立、鞏固政權的重要經(jīng)濟措施之一,貨幣改制在王莽的新政中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從居攝二年(公元7年)至地皇四年(公元23年)新朝滅亡進行的四次貨幣改制,被看作是一場主觀意志與客觀規(guī)律的瘋狂搏斗[1](P207)。不切實際的復古思想、急躁冒進的幣制政策、隨心所欲的兌換標準、嚴厲殘酷的刑罰政令,最終使得新莽政權一步步走向覆滅。
居攝二年(公元7年)五月,作為“攝皇帝”的王莽開始了第一次貨幣改制。致力于扮演漢室大忠臣的王莽為顧及漢廷顏面和民間習慣,本次幣改中漢初五銖錢作為最小面值的貨幣得以保留,同時新鑄大錢、契刀、錯刀三種新幣,四種貨幣共同流通?!妒池浿尽酚涊d:“王莽居攝,變漢制,以周錢有子母相權,于是更造大錢,徑寸二分,重十二銖,文曰‘大錢五十’?!保?](P172)作為一位復古家,王莽認為單一的貨幣形式不符合古制,于是,在保留五銖錢的同時又發(fā)行大錢,一枚“大錢五十”兌換五十枚五銖錢,取“子母相權”之意。由于《周禮》中記載錢幣的儲放機構為“泉府”,故大錢面文為“大泉五十”。輕重不一的兩種鑄幣以一種為基礎確定相互兌換的比價同時流通(即子母相權),東周單旗最早對這一貨幣流通理論進行較為系統(tǒng)的闡述。單旗的子母均為足值銅幣,貨幣的作價符合實際重量。五銖錢枚重五銖,重量標準,而這次幣改中的大錢重十二珠,重量是五銖錢的二點四倍,卻能兌換五十枚五銖貨幣,面值與自身實際所含銅量明顯不符,是一種不足值貨幣。大錢的作用在于剝削小生產(chǎn)者的財富,百姓只要參與以小易大的兌換活動,勢必會造成手中財富縮水,而財富最終流入擁有鑄幣權的新莽政權手中,橫征暴斂民間財富的動機顯露無遺。
之后,王莽以漢室時運已衰,用制作刀幣來救濟劉漢為由又造契刀、錯刀。契刀外形類似戰(zhàn)國燕、趙、齊的刀幣,在刀形體上加一個圓形方孔錢,幣身鑄有其名稱和價值,文曰“契刀五百”,一枚契刀約重三十二銖,價值五百枚五銖錢。錯刀外形類似契刀,刀身鑄有“一刀平五千”五字,“一刀”兩字用黃金鑲錯,俗稱“金刀錯”,一枚錯刀約重四十五銖,價值五千枚五銖錢,面值與其自身所含銅量嚴重不符,是較“大錢五十”更為夸張的虛值大幣。契刀和錯刀的發(fā)行表面上是王莽在盡為人臣子職責力保漢家大業(yè),其真實作用在于掠奪當時的富家和豪族階層。當時,金價一斤萬錢,兩枚錯刀或二十枚契刀就可以收兌黃金一斤,王莽通過不斷熔小鑄大、以小換大的社會掠奪,鯨吞天下財富。
為進一步在經(jīng)濟上打擊豪族階層,同時防止民間盜鑄“一刀平五千”的錯刀,王莽宣布黃金國有,“禁列侯以下不得挾黃金”[2](P1030),并命令持有黃金者“輸御府受值”,“然卒不與直”,為搜刮民間藏金的政治失信行為引起封建豪族階層和富人們的普遍不滿,遭到他們的抵制和反對。百姓為防止財富被掠奪,進行交易更愿使用五銖舊錢,新幣難以流通。本次幣改的貨幣設計漏洞給那些私鑄貨幣的投機分子提供了機會,盜鑄契刀、錯刀從中牟取暴利,于是“民多盜鑄者”[2](P1030),民間私鑄貨幣禁而不絕,新莽政權獲利有限,本次貨幣改制更像是王莽一次失敗的體驗甚至試探[3]。
經(jīng)過長期充分的準備,王莽認為代漢自立的時機成熟,于是初始元年(公元8年)十二月,王莽“迫于天命”廢漢孺子嬰,改元始建國,更國號為新,由“假皇帝”變成真皇帝。為鞏固新莽政權,必須除去一切與劉漢政權有關的事物,從形式上消滅一切與劉漢政權有聯(lián)系的遺跡[1](P205),于是,在始建國元年(公元9年)王莽便迫不及待開始第二次貨幣改制。在本次幣改中,因其漢朝“劉”姓由卯、金、刀組成,與“劉”字有關的剛卯佩玉被宣布廢黜,流通已久的五銖錢遭罷用。同時,劉漢氣數(shù)已盡,天命難違,故順應天命廢除了為延續(xù)劉漢氣數(shù)而發(fā)行的錯刀、契刀兩種刀幣。為徹底抹去漢室在人們心中的印象,讖緯之學、迷信思想在王莽的改制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本次幣改保留“大錢五十”,并新鑄“小泉直一”與大錢并用。小錢文曰“小泉直一”,面值上一枚“大泉五十”等同五十枚“小泉直一”,重量上“大泉五十”重十二銖,“小泉直一”重一株,熔十二個小錢可以鑄成一個大錢,獲利可達四倍,故盜鑄禁而不絕。小錢面值小、重量輕,百姓在市場上只要參與以小易大的兌換活動,就意味著財富被掠奪,所以,出于對新幣的抵制,人們在交易時仍私下使用五銖錢。針對這種情況,王莽依靠強權政治下令“諸挾五銖錢,言大錢當罷者,比非井田制,投四裔”[2](P1038)。為加快新舊貨幣的兌換,增加新幣的供應量,王莽下放鑄幣權,派出諫大夫五十人到各郡國鑄造新貨幣,嚴重破壞了自漢武帝以來將鑄幣權收歸中央的傳統(tǒng)。
第三次幣改發(fā)生在始建國二年(公元10年),這次改革的貨幣制度稱為“寶貨制”,是貨幣史上最煩瑣也是最雜亂的貨幣制度。本次幣改所發(fā)行的貨幣共有“五物,六名,二十八品”?!拔逦铩奔唇?、銀、銅、龜、貝五種質地幣材,“六名”即黃金、銀貨、龜寶、貝貨、泉貨、布貨六種貨幣,“二十八品”即不同質地、不同形態(tài)、不同單位的二十八種面值錢幣,其幣值都是隨心所欲規(guī)定。
這一套繁復的貨幣體系中,在市場上真正起流通作用的只有布貨、泉貨兩種貨幣,其中,貶值最多的就是布貨體系,因為泉貨的作價同以前的大小泉一樣,只是在中間增加了幾個等級。布貨的作價更高,如果以小泉為標準,則小布的重量等于小泉的十五倍,作價則等于小泉的一百倍;大布重量等于小泉的二十四倍,作價則等于小泉的一千倍。以二十四枚小泉的銅鑄一枚大布,可以當一千枚小泉用,鑄利在四十倍以上。這種鑄利比第二次貨幣改制時要大十倍,也就是說,通過第三次貨幣改制所實行的貨幣貶值,是第二次貨幣改制貶值的十倍,等于人民所受的掠奪是第二次貨幣改制的十倍。王莽規(guī)定了系統(tǒng)且煩瑣的核查制度以防止廢錢流入市場并推動新幣流通,新幣甚至能成為身份的輔助憑證。民間盜鑄雖然違法且有極大風險,但王莽幣制改革使國民財富被大量掠奪,百姓民不聊生,普通家庭如果不設防應對,只有破產(chǎn)失業(yè)一條道路,所以盜鑄實屬民間對抗的無奈之舉。于是,“盜鑄者不可禁,乃重其法,一家鑄錢五家坐之,沒入為奴婢”[2](P1041)。無法解釋的矛盾現(xiàn)象出現(xiàn)了:曾經(jīng)高喊解放奴婢口號的王莽,一只手焚毀舊的牢籠,一只手又編織新的羅網(wǎng)[4]。
作為一位瘋狂的復古家,王莽將古代作為貨物交換媒介的金、銀、龜、貝、泉、布都復制出來成為新的貨幣,而罷用流通已久的五銖錢,發(fā)行的貨幣混亂龐雜,令人眼花繚亂,虛浮的貨幣名號和造作的貨幣形制,如何都掩蓋不了劣幣驅逐良幣的實質[5](P126),不僅沒有達到“用便而民樂”的目的,反而造成“百姓憒亂,其貨不行”[2](P173)的嚴重后果。市場最終否定了這場依循古典設計的貨幣改制,繼而出現(xiàn)第四次貨幣改制。
經(jīng)過前三次貨幣改制,百姓已被剝削到崩潰的邊緣,必須做出某種姿態(tài)上的妥協(xié)[6]。天鳳元年(公元14年)王莽實施了第四次貨幣改制,改行“貨布”和“貨泉”兩種貨幣。保留金、銀、龜、貝四貨而增減其價值,實際上是一種保持政治面子的做法。貨泉是原泉貨六品合一,貨布是原布貨十品的合一,兩者都含有在前次幣改基礎上調整求實的精神[7]。新發(fā)行的貨泉重五銖,實質上是對五銖錢的變相恢復,貨布重二十五銖、值二十五枚貨泉,貶值程度也較輕微。本次幣改還規(guī)定停止鑄造“大泉五十”,原有“大泉”貶值與貨泉相當,允許其再流行六年至地皇元年(公元20年)停用,雖對百姓來說又是一場浩劫但留有緩沖余地??梢?,本次幣改的目的在于穩(wěn)定幣值,挽回人心,也體現(xiàn)出王莽發(fā)行的“大泉五十”已經(jīng)成為民間所默認的流通貨幣,完全融入了新朝的經(jīng)濟生活[8]。
至地皇四年(公元23年)新朝滅亡王莽未再進行貨幣改制,本次貨幣改制發(fā)行的貨幣算是王莽統(tǒng)治下最成功、流通時間最長的貨幣,貨布、貨泉和“大泉五十”因此被稱為王莽三大“長命錢”。本次幣改是總結前三次幣改經(jīng)驗教訓的產(chǎn)物,充分體現(xiàn)了妥協(xié)調整的色彩,但兌換不合理的問題依然存在,盜鑄仍然盛行,針對禁而不止的盜鑄現(xiàn)象,王莽再次下令“敢盜鑄錢及偏行布貸,伍人知不發(fā)舉,皆沒入為官奴婢”[2](P1054-1055)。同前幾次貨幣改制一樣,這次幣改留給百姓的是仍是破家失業(yè)、怨聲載道,《漢書·王莽傳贊》稱“自書傳所載亂臣賊子無道之人,考其禍敗,未有如莽之甚者也”[2](P1065)。盡管這次貨幣改制王莽做出了一些妥協(xié)調整,但已是黃昏落日,并不能挽回貨幣改制的敗局。地皇四年(公元23年)起義軍攻入長安,王莽被戮于漸臺,新莽王朝連同他的貨幣改制一起走向滅亡。
縱觀王莽的四次貨幣改制,可以用三個詞概括,即頻繁、荒謬和猛烈。
頻繁指幣改的次數(shù)多,間隔時間短,許多新幣還沒來得及發(fā)揮其作用就遭廢止。第一次幣改發(fā)行的契刀和錯刀流通不到兩年便被罷用,第三次幣改發(fā)行的龜、貝甚至未進入市場流通代行貨幣職能。十六年間年四改幣制,對社會財富進行反復洗劫,不僅令百姓損失慘重,還使百姓無所適從,失去對新幣的信用。
荒謬指幣改的內容荒唐,王莽四次貨幣改制的核心都是銅幣的面值遠遠高于銅幣的實際重量。金屬貨幣作為一般等價物之所以能夠起到價值尺度的作用,是由它本身所含的金屬量決定的。同一種幣材的貨幣,不管種類有多少,每個品種的金屬的重量與其價值的比必須是相等的。貨幣的標值大于金屬的重量就等于貶值??空钊我庖?guī)定幣值的辦法故意造成貨幣貶值,完全違背了貨幣作為一般等價物所扮演的市場角色,破壞了其發(fā)揮作用的規(guī)律,一味憑借政治權力硬性規(guī)定貨幣的價值和強制貨幣的流通,并以此對人民進行劫掠,這就使貨幣失去了價值尺度的作用,由此貨幣也就會在百姓中失去信用。王莽的荒唐在第二次貨幣改制中更有體現(xiàn),為了凸顯其受命的標志和劉漢政權的區(qū)別,將其嚴重的讖緯學說、迷信心理,運用“托古”變換手法,千方百計地在錢文字上消除“劉”姓政權的影響,強加于國家貨幣的發(fā)行,不惜破壞西漢王朝為人們所接受的五銖錢,甚至不惜將他托古改制剛發(fā)行不久的錯刀、契刀同時廢止,讓百姓感到無所適從。同時,在第三次貨幣改制中王莽將早已過時的原始貨幣龜貝之類選為幣材,除了凸顯復古意味,使本來就混亂不堪的貨幣制度更加混亂,毫無任何意義,其荒唐程度在中國貨幣史中絕無僅有。
猛烈指王莽頒布的刑罰嚴厲,王莽歷次貨幣改制之后緊接著就是嚴酷殘暴的刑罰,企圖借行政強權手段推行改革措施。他認為,皇權至上,法力無邊,貨幣流通也可以用法權強制推行,而忽略改革幣制必須有強大的政治力量作為堅強后盾,這是強權政令不能替代的。新莽政權自始至終都處于風雨飄搖、動蕩不安中,政治腐敗,經(jīng)濟崩潰,流民、奴婢劇烈增加,人民起義此起彼伏,加上不斷的自然災害。貨幣改制作為政治力量的市場體現(xiàn),無法脫離強大的政治力量基礎。王莽僅靠一個弱小的政權無法改變貨幣改制失敗的結局,過度依靠嚴刑峻法來推行改革反而激起了百姓的怨恨與更強烈的反抗。一道比一道嚴厲刑罰下仍禁而不絕的盜鑄現(xiàn)象證明了王莽貨幣改制的失敗。
綜上可見,王莽的多次貨幣改制實際上是在強權手段下對社會財富的無恥掠奪,是由其所代表的大地主階級極端貪婪的特性所決定的,通過大量發(fā)行虛值大幣是當時最普遍、最集中、最迅速的掠奪手段[9]?!锻趺鳌份d地皇四年(公元23年)“時省中黃金萬斤者為一匱,尚有六十匱,黃門、鉤盾、臧府、中尚方處,各有數(shù)匱”[2](P1063)。由此可見,王莽新政通過幾次幣改斂取了巨額財富,但換來的卻是百姓的民不聊生,而他本人最終落得個身首異處、尸骨無存。歷史反復證明,任何統(tǒng)治者妄想借助于壟斷貨幣發(fā)行權,枉顧經(jīng)濟客觀規(guī)律,無休止地發(fā)行貨幣來滿足一己私欲,最終都會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