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絮
(大連外國語大學 英語學院,遼寧 大連 116000)
近千年來,人類圍繞著語言與意識問題展開思索。盡管現(xiàn)代科技的進步以及相關學科的發(fā)展慢慢地揭開了語言的“面紗”,但很多問題仍然爭論不休:語言是如何形成的?語言與意識有何關系?動物是否有語言?針對這些問題,不同學科給出了不同的回答,本文將通過語言哲學的視角對上述問題進行闡述。
20世紀初期,哲學在發(fā)展過程中越來越意識到語言的重要性,因此哲學史上發(fā)生了“語言性轉向”。經(jīng)歷此次轉向之后,語言哲學漸漸占據(jù)了“第一哲學”的位置。哲學的語言性轉向有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哲學家尤其是數(shù)學家嘗試建立起一套清晰、抽象的形式邏輯系統(tǒng),以此來確定語言意義,此階段最具代表性的是弗雷格、羅素、維特根斯坦(早期)和喬姆斯基。第二階段,哲學家拋棄了形式主義的固定模式,研究焦點不再是形式化語言,而是日常語言,他們認為只有在語言的使用過程中才能辨識并捕捉到語言的意義,維特根斯坦(后期)、格萊斯與奧斯汀是該階段較為著名的哲學家。20世紀60年代,語言哲學發(fā)展進入鼎盛階段。在研究過程中,語言學家意識到解釋語言現(xiàn)象與分析、闡釋我們的思維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因此,20世紀90年代語言哲學被心智哲學取代,成為“第一哲學”。盡管研究的對象一直都在變化(從語言形式、語言運用到人類心智),但殊途同歸,最終的目標是通過對語言的研究來認識人類、認識世界。
自從人類習得了語言,一些頗具爭議、具有挑戰(zhàn)性且不可避免的問題便隨之出現(xiàn),語言的形成便是其中之一。有關語言形成的最早記述出現(xiàn)在《圣經(jīng)》中,上帝將亞當創(chuàng)造出時,亞當已具備語言能力,好似是上帝在利用言語啟導人類。然而,隨之學者對這一假設提出了質(zhì)疑,其中一派提出了“勞動創(chuàng)造論”的觀點,即語言是勞動的產(chǎn)物。盧梭認為,正是通過捕獵、畜牧等生產(chǎn)發(fā)明活動,才推動了人類野蠻人向文明人的進化。在此問題上,恩格斯也提出過類似觀點,即“人是勞動的產(chǎn)物”。可是,鳥兒會毫不費力地聚集樹枝筑巢,蜜蜂會從花中提取蜂蜜,甚至猴子也可以用工具(也許是樹枝)把栗子從果殼中挖出來。既然如此,動物和人類有什么區(qū)別?任何生物現(xiàn)象都是經(jīng)過長時間演變而來的,人類的語言作為一種生物現(xiàn)象,自然也是生物進化的結果。
達爾文1859年出版的《物種起源》轟動一時,其核心觀點便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認為人類和動物都處在連續(xù)不斷的緩慢進化中。受達爾文思想的影響,語言學家艾奇遜(Jean Aitchison)[1](P73)對語言的發(fā)展進化進行了探索。他認為語言在發(fā)展初期是相對停滯的,而后經(jīng)歷了快速發(fā)展階段,最終趨于平穩(wěn)。在神經(jīng)科學領域,科學家已證實語言產(chǎn)生的物質(zhì)基礎,并且驗證了語言進化的觀點。麥克林(MacLean)[2](P357)曾提出過一個有關大腦進化的理論,而且指出了語言在大腦中所具備的神經(jīng)基礎。他將現(xiàn)代人腦的進化進程分為古期、中期和新時期三個階段,每個時期進化而成的大腦結構可以按照從下到上的順序排列。該理論指出,結構底部是負責非理性行為的腦干,這實際上是人體的本能反應區(qū)。進入中期后,腦系統(tǒng)邊緣的一些器官應運而生,如海馬體、丘腦等,該部分只負責情緒變化。最后進化而成的是大腦頂部,即新皮層。新皮層在人腦中最為精致復雜,其精密的生理結構可產(chǎn)生語言、抽象的概念和自我意識等。他的研究表明,大腦的進化為語言的出現(xiàn)提供了基礎,證明了語言是生物進化的產(chǎn)物。所以并非勞動創(chuàng)造了語言,而是自經(jīng)語言出現(xiàn)以后產(chǎn)生了人類種種有意識的行為,進而支配了勞動。
語言是生物進化的產(chǎn)物,那語言有何屬性?是抽象系統(tǒng)還是具體系統(tǒng)?上文麥克林的研究表明,某些大腦結構的進化為語言的發(fā)展提供了土壤。此外,克里克(Crick)[3]提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假設,即意識是大批神經(jīng)細胞和其他相關分子的集體行為。從語言產(chǎn)生的生理基礎來看,它是具體的、物理的。語言形成之后便成為人類交流、存儲信息、想象與思考的媒介?!拔覀兪窃谟谜Z言把從這個世界中得來的感性經(jīng)驗加以抽象化、概念化、歸納分類,以便可以表征?!保?]但有些學者提出,人類可以用圖像來表征思維,對圖像的描述實質(zhì)上就是利用語言思維的過程。例如:照片上是一只酣睡的貓,圖像顯示的是一只“貓”,那我們?yōu)槭裁床徽f此圖像是一只“狗”呢?是因為語言的約定俗成使得每個事物都有一個名字,是語言構造了人腦中的圖像,并用一些人類共識的語言符號供彼此思考和交流。人類所共享、交流的事物是用語言符號、語音符號傳遞的抽象概念,語言在使用中是抽象的,所以,語言在形成時是具體的,在使用時是抽象的,語言兼具抽象性和具體性。
迄今為止,意識現(xiàn)象恐怕是人類所面對的最紛繁復雜的課題之一。千百年來,無數(shù)哲學家、語言學家、人類學家對此展開了豐富的探索。語言與意識之間的關系更是眾說紛紜,主流學派有語言唯是說、思維唯是說、語言與思維“曲線會合”說等。語言與意識的關系難以一言以蔽之,本文將以語言哲學為視角,對此問題進行有效補充。
笛卡爾認為,人和動物的本質(zhì)區(qū)別在于語言能力,動物沒有語言,便不能思維和認知。“人類意識最明顯的標志就是語言能力?!保?]由此來看,研究意識就是研究語言,二者密不可分。杰恩斯(Jaynes)[5](P66)曾提出,當語言足夠精致、足夠復雜來表征這個世界時,意識才能出現(xiàn)。而且如果沒有使用復雜表征符號的能力,意識不可能為人類所擁有。從人類掌握了語言開始,意識便隨之產(chǎn)生,隨著語言的不斷發(fā)展與豐富,意識也愈加抽象。沒有語言,人類便失去了思維的“載體”,也無法意識與被意識。并非是意識促生了語言,而是語言喚醒了意識。因此,語言是意識的觸發(fā)器。
以海倫·凱勒的故事為例,在沙利文老師出現(xiàn)之前,她的世界一片混亂,一切對她來說都毫無意義。但是有一天,當水在她手上緩緩流過之后,沙利文老師在她的手上寫下了“水”。她突然意識到那東西是“水”,世界上的一切都有名稱、都有意義,從此她的世界不再混沌不堪。語言觸發(fā)了意識,恰如一座大橋,將主體意識同外部世界連接起來。所以,語言是意識的觸發(fā)器,成為意識實現(xiàn)的工具。
盡管語言是表征意識不可或缺的方式,但是語言的存在需要依靠一定物質(zhì)基礎(聲音、文字),而且語言處在一個動態(tài)發(fā)展的階段,在表達頭腦中的意識時有時會顯得蒼白無力。在描述人類細致體驗時(如第六感等),語言往往是匱乏的,很難如實反映人類意識的多樣性,這便是語言對意識產(chǎn)生的遮蔽效果。春秋時期著名的思想家莊子曾表達過類似感覺:“道不可言,言而非也。”我們所熟知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同樣表達的是語言對意識的限制作用。語言之所以有上述局限性,是因為語言所能表達的只是一種基于不同意識之上的共性。埃里?!じヂ迥罚?](P110)曾提道:“語言通過它的詞匯、語法和句法,通過固定在其中的整個精神來決定哪些經(jīng)驗能進入我們的意識之中。”以“月亮”一詞為例,該詞在拉丁語中是明亮、皎潔、清澈的意思,在希臘語中更多側重于根據(jù)月亮的升降圓缺來測算時間的作用。同一事物因語言被賦予不同的內(nèi)涵,原因是不同語言間各種族相異的意識。意識方面上的差異導致了語言規(guī)約側重點的不同,所以要如實反映某事物的全部內(nèi)涵,語言顯然是難以達到的。人類意識的微妙復雜使得語言在很多情況下顯得蒼白無力。所以,語言在誕生那一刻不僅觸發(fā)了意識,還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意識。
如果說人類的語言觸發(fā)了人類的意識,那么動物也有“意識”,是不是也有語言呢?不可置否,動物確有意識,但動物的意識與人類意識有著本質(zhì)差別,動物的“意識”是本能意識,人類的意識是語言意識?,F(xiàn)代西方哲學家羅素[7](P35)說道:“一只狗是不能講它的自傳的;不管它吠的如何動聽,它也無法告知你它的父母是貧窮、正直的??墒且粋€人可以做到這點,他是通過把‘思想’和大家的共同的感覺相互關聯(lián)起來而做到的?!边@說明“動物語言”與人類語言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
所有生物(包括人類)不僅可以感知外部世界(冷、暖),還可以感知內(nèi)在感覺(疼痛),每個生物都能對外部刺激做出反應。彼克頓(Bickerton)將此定義為第一意識(C1)[8](P126)。狗感到熱時,伸出舌頭給自己降溫。這種行為是出于動態(tài)平衡的需要,即出于本能。第一意識也包括一些內(nèi)部經(jīng)歷,如疼痛、焦慮。這兩種內(nèi)在和外在的本能反應都是“在線”意識。“在線”意識是不可控的,因為任何一種生物都能夠對外部刺激做出本能反應,這種機制并非意識,而是一種無意識或者潛意識[4]。彼克頓在《語言和人類行為》一書中還提出了第二意識(C2)[8](P129)、第三意識(C3)[8](P132)。人類不僅具備第一意識,同樣有第二意識。例如:人類不僅會感到疼痛,而且知道自己有一種疼痛的感覺,所以第二意識是意識的意識。從某種意義上看,第二意識等同于語言意識。上文曾指出語言是人類意識的觸發(fā)器,因此,語言可以幫助人類意識到自己所經(jīng)歷、所感知到的東西。此外,人類同樣擁有第三意識,第三意識指的是語言表達能力。例如:“我感到很痛苦”(C1)、“我知道我很痛苦”(C2)、“我可以告訴我的朋友我很痛苦”(C3),第二意識和第三意識都是“離線”意識,亦都是語言意識。因此,人類的意識是有意識的意識,而動物的意識是潛意識或無意識,兩者之間的區(qū)別在于語言。即使我們用同一個詞“意識”來描述人類和動物,但實際上兩者是完全不同的。
但是,為什么一直以來我們?yōu)檫@個問題爭論不休呢?這是因為語言本身的局限性和歧義性導致了概念上的混亂。此外,由于人具有意識和語言,便預設動物也具有意識和語言。如果人類可以更清晰地定義我們的世界,或許能夠擺脫這些困惑。但只有隨著語言的不斷發(fā)展,人類才能擁有更清晰的意識,從而更加清晰地認知自己和世界。
人類的不斷進化為語言的形成和發(fā)展提供了物質(zhì)基礎。語言一經(jīng)形成,便喚醒了人類的意識,把人類從“天地混沌”的野蠻人轉變?yōu)楝F(xiàn)代文明人。語言的確大大推動了人類的歷史進程,成為與動物最本質(zhì)的區(qū)別,但與此同時,語言限制了意識的多樣性,無力表達主觀意識世界的“豐富多彩”??傊?,研究語言就是研究意識,更是研究人類。正如彼克頓(Bickerton)所言:“人類只有洞察了自己的語言,方可真正認知自己?!保?](P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