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洪震
《世說新語》德行篇“顧榮施炙”條釋疑
侯洪震
(山東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劉義慶《世說新語》德行篇載“顧榮施炙”一條。其中顧榮見行炙人狀貌非凡是其施肉的直接原因,而其根本原因在于顧榮胸懷智局,在洛陽的孤獨感和危機感促使他處處與人為善。其被殺被救之事,是在趙王倫兵敗時的戰(zhàn)亂中發(fā)生的,要殺顧榮的不是當(dāng)時的執(zhí)權(quán)者齊王冏,而是一個無名的士卒。“顧榮施炙”條除了表現(xiàn)顧榮的德行外,還有另外兩個意蘊:一是通過南北方士人的德行來表現(xiàn)南北方士人的互諷;二是在玄學(xué)方面打破了情的階級性,士族與普通百姓間也可有情,同時表現(xiàn)了世人皆有情的觀念,是對王戎“最下者不及情”的一種回應(yīng)。
《世說新語》;顧榮;顧榮施炙
“顧榮施炙”之事,見于《世說新語·德行》第二十五條、《世說新語》劉孝標注引《文士傳》以及南朝齊臧榮緒《晉書》、唐修《晉書·顧榮傳》、唐許嵩《建康實錄》。由于“顧榮施炙”之事記錄于《世說新語》之德行篇,所以前人對“顧榮施炙”的評價多是從顧榮不求報答的德行方面著眼,如凌濛初云:“壺飧善馬之報,往往而是?!狈桨疲骸拜z炙施人,卒受其就,所謂一餐之惠不忍忘也。”同時也有其他的評價,如劉應(yīng)登云:“謂以酒食請之?!庇謩⒊轿淘疲骸安豢芍^無?!盵1]而余嘉錫根據(jù)劉孝標注引的《文士傳》及《晉書·顧榮傳》認為:“然則榮蓋賞其人物俊偉,故加以異待,不徒因其有欲炙之色而已。此其感激,當(dāng)過于靈輒,宜乎終食其報也?!盵2]59余嘉錫可謂眼光獨特,進一步指出顧榮之所以施炙的原因。但是余嘉錫提出的也只是顧榮施炙的直接原因,沒有對顧榮施炙之原因進行深入探究。同時目前對于行炙者的身份、顧榮被殺被救之情形以及“顧榮施炙”的其他意蘊,也鮮有深入探討者,缺乏對“顧榮施炙”之事的整體認識。本文通過分析顧榮在洛陽的心理特點而深入考察“顧榮施炙”的原因,同時對顧榮被殺被救之情形以及此條的其他意蘊進行分析探索,以期對“顧榮施炙”之事有多方面認識。
對于“顧榮施炙”一事,各書所載如下:
顧榮在洛陽,嘗應(yīng)人請,覺行炙人有欲炙之色,因輟己施焉,同坐嗤之。榮曰:“豈有終日執(zhí)之,而不知其味者乎?”后遭亂渡江,每經(jīng)危急,常有一人左右己,問其所以,乃受炙人也。[2]59(《世說新語·德行》)
榮少朗俊機警,風(fēng)穎標徹,歷廷尉正。曾在省與同僚共飲,見行炙者有異于常仆,乃割炙以啖之。后趙王倫篡位,其子為中領(lǐng)軍,逼用榮為長史。及倫誅,榮亦被執(zhí),凡受戮等輩十有余人。或有救榮者,問其故,曰:“某省中受炙臣也?!睒s乃悟而嘆曰:“一餐之惠,恩今不忘,古人豈虛言哉!”[2]59(《世說新語·德行》劉孝標注引《文士傳》)
趙王倫篡位,倫子虔以為長史。榮與同僚宴飲,見執(zhí)炙者貌狀不凡,有欲炙之色,榮割炙啖之。坐者問其故,榮曰:“豈有終日執(zhí)之而不知其味!”及趙王倫敗,榮被執(zhí),將誅,而執(zhí)炙者為督率,遂救之,得免。[3](南朝齊臧榮緒《晉書》)
會趙王倫誅淮南王允,收允僚屬付廷尉,皆欲誅之,榮平心處當(dāng),多所全宥。及倫篡位,倫子虔為大將軍,以榮為長史。初,榮與同僚宴飲,見執(zhí)炙者貌狀不凡,有欲炙之色,榮割炙啗之。坐者問其故,榮曰:“豈有終日執(zhí)之而不知其味!”及倫敗,榮被執(zhí),將誅,而執(zhí)炙者為督率,遂救之,得免。[4]1811(唐修《晉書·顧榮傳》)
及趙王倫篡位,以榮為子虔大將軍府長史。初,與同僚飲酒,見執(zhí)炙人貌狀不凡,榮因割炙反噉之。人問其故,榮曰:“豈有終日執(zhí)之而不知其味!”及倫敗,將誅榮,前執(zhí)炙者為督率,眾救榮,得免。[5](唐許嵩《建康實錄》)
顧榮為什么要施炙于行炙人,劉義慶《世說新語》記載是顧榮見行炙人有“欲炙之色”。而劉孝標注引的《文士傳》是顧榮見行炙人“有異于常仆”,許嵩《建康實錄》是“貌狀不凡”,此兩本所記意思無差,即行炙人都是有異于常人的。唐修《晉書》以臧榮緒《晉書》為藍本,兩者所記也相差無幾。臧榮緒《晉書》既言“貌狀不凡”,又言“有欲炙之色”,可以說臧榮緒考慮更加合情合理,即行炙人如果僅僅是長相非凡,但沒有想吃烤肉的意思,恐怕顧榮這肉也難以施舍出去,施舍肉反而有點侮辱非同凡人的行炙人的意思。事實上,我們根據(jù)常識來判斷,一個經(jīng)常端肉給客人吃的下人,尤其是在本應(yīng)吃飯的時間段,他當(dāng)然有吃肉的欲望。這是人之常情,所以劉孝標注引的《文士傳》及許嵩《建康實錄》將其省略,而只述寫顧榮見行炙人不同于常人。而臧榮緒不明其意,故又把“欲炙之色”一詞加上,從而使故事顯得更加合理?!妒勒f新語》中僅言行炙人有“欲炙之色”,把這種人之常情有意突出來以饗讀者,則是要明顯地表現(xiàn)顧榮德行的一面。
顧榮作為儒學(xué)大家顧雍之孫,名門之后,其人格自然會受厚德家風(fēng)的影響。晉陸云《贈顧驃騎二首》引言云:“祈陽秉文之士,駿發(fā)其聲,故能明照有吳,入顯乎晉。國人美之,故作是詩焉?!盵6]297又第三章云:“吳末喪師,天秩有庸。淵哉若正色儲宮?;找翳p穎,邈矣遐蹤?!盵6]304這是在顧榮入洛陽前,陸云稱贊其忠誠厚德,非常有聲望。然而,顧榮雖然有很好的德行,但我們?nèi)詿o法判斷若非行炙人“有異于常仆”,其是否會施肉于行炙人。因為按照一般情況,顧榮不可能只吃過一次烤肉,如果依據(jù)自身德行而言,其每次吃烤肉都應(yīng)會施肉于行炙人,那這樣的行為也必然值得《世說新語》的編者進行采錄,而實際上《世說新語》僅記錄了他這一次施肉于炙人的行為。所以顧榮施肉行為的直接原因當(dāng)是看到行炙人長相非凡,和平常人不同,所以才施肉于行炙人。
行炙人又是什么樣的人呢?從臧榮緒《晉書》記載其后為“督率”來看,其極有可能是世家大族的部曲。據(jù)王仲犖先生《魏晉南北朝史》記載,困于戰(zhàn)爭的農(nóng)民不得不依附世家大族的保護,而世家大族對他們采用軍事部曲進行編制,世家大族靠他們在戰(zhàn)爭時征戰(zhàn),沒有戰(zhàn)爭時則耕田[7]。兩晉時期,戰(zhàn)亂時往往發(fā)奴為兵。《晉書·惠帝紀》載惠帝攻張方時:“又發(fā)奴助兵,號為四部司馬?!盵4]101《晉書·戴若思傳》載:“發(fā)投刺王官千人為軍吏,調(diào)揚州百姓家奴萬人為兵配之。”[4]1847部曲過著且耕且戰(zhàn)的生活,而在戰(zhàn)爭中征戰(zhàn)的人自然與普通人有些許不同,他們在眼神、面容上大多體現(xiàn)出一種特有的風(fēng)采。行炙人作為部曲里面的人,亂時參與戰(zhàn)爭自不可免,治時主人讓他奉炙也是極有可能之事。顧榮見行炙人不同常人,或許已經(jīng)察覺到行炙人的身份,故而施肉于他。這就涉及顧榮施炙的根本原因。
顧榮施舍肉給行炙人,直接原因是行炙人長相非凡,而其根本原因則是顧榮胸懷智局,在洛陽的孤獨感、危機感使他處處為營,不得不與人為善。
顧榮經(jīng)歷過孫吳末期的亂政、西晉的八王之亂以及永嘉時期在江東對司馬睿的依附等重大事件,一生波折疊起,危機重重,如若不胸懷智局,可能早如好友陸機一樣成刀下之魂?!度龂尽ゎ櫽簜鳌份d:“顧雍依仗素業(yè),而將之智局,故能究極榮位?!盵8]1242其祖輩早有“智局”。在孫吳政權(quán)末期,暴君孫皓當(dāng)權(quán),顧榮則以“智”而獲保全,《晉書·陸機傳》載:“孫拯者,字顯士,吳郡富春人也。能屬文,仕吳為黃門郎。孫皓世,侍臣多得罪,惟拯與顧榮以智全?!盵4]1481《世說新語·德行》劉孝標注引《文士傳》載“榮少朗俊機警,風(fēng)穎標徹”[2]59??梢婎櫂s不但繼承了家風(fēng)厚德,也領(lǐng)悟了家族長久發(fā)展之智局。《晉書·張翰傳》載:“齊王冏辟為大司馬東曹掾。冏時執(zhí)權(quán),翰謂同郡顧榮曰:‘天下紛紛,禍難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難。吾本山林間人,無望于時。子善以明防前,以智慮后?!盵4]2384“以明防前,以智慮后”,可謂對顧榮一生處事的準確概括,表現(xiàn)其胸懷智局的人格特點。
孫吳政權(quán)倒臺后,南方人士來到洛陽求仕,他們雖然得到錄用,但仍被一些北方大族嘲笑。王永平認為:“西晉朝廷眾臣與北方名士,像張華這樣重視江東人物的并不多,他們并沒有真切地認識到江東地域社會的深刻變化與晉廷延引江東名士以鞏固統(tǒng)一的必要性,絕大部分人依然抱持著鄙視南人心態(tài),視之為‘亡國之余’?!盵9]陸機作為南望之首,在洛陽還被北方大族王濟、劉道真等嘲笑、輕蔑,更不用說顧榮、紀瞻等人了。他們在江東享有聲望,而在洛陽卻遭人冷眼,兩相對比之下,他們內(nèi)心形成極大反差,從而在洛陽期間感到失望和孤獨。如陸機《贈顧彥先詩》有言:“清夜不能寐,悲風(fēng)入我軒。立影對孤軀,哀聲應(yīng)苦言。”[10]陸機以此詩贈顧榮,表露出他們求仕北地的苦不堪言,形只影單,想必顧榮也會有相同感受。
除了這種孤獨感,顧榮還有一種危機感。據(jù)《世說新語》劉孝標注引《文士傳》,“顧榮施炙”之事發(fā)生在趙王倫篡位前,而臧榮緒《晉書》及許嵩《建康實錄》記載此事發(fā)生在趙王倫篡位后?!稌x書·陸機傳》載“至太康末,與弟云俱入洛”[4]1472,《顧榮傳》載“吳平,與陸機兄弟同入洛”[4]1811,以顧榮太康十年入洛來算,那段期間晉武帝去世,而初登位的惠帝缺乏執(zhí)政能力,從而導(dǎo)致賈后專權(quán)。賈后先后利用權(quán)詐殺太傅楊駿、汝南王亮、衛(wèi)瓘、楚王瑋、太子遹等,從而集大權(quán)于一身。無論“顧榮施炙”之事是在趙王倫篡位前還是后,當(dāng)時的政治格局和環(huán)境都會使顧榮在潛意識中有一種懼禍心理,一種不安全感。顧榮“與州里楊彥明書曰:‘吾為齊王主簿,恒慮禍及,見刀與繩,每欲自殺,但人不知耳’”[4]1812。這雖發(fā)生在齊王冏時,但“恒慮禍及”應(yīng)是他在洛陽期間長期的心理?!昂憧v酒酣暢,謂友人張翰曰:‘惟酒可以忘憂,但無如作病何耳?!盵4]1811雖然酒可以解憂,可以為伴,但當(dāng)自己遇到危機時,酒是難以幫助自己的。所以他不得不尋求保身之道。
顧榮在洛陽的孤獨感和危機感促使他結(jié)交各種力量,“榮數(shù)踐危亡之際,恒以恭遜自勉”[4]1812。他的恭敬謙遜使他既可以結(jié)交像傅咸這樣的儒家士族,也可以施惠于長相非凡的行炙人,同時也在王權(quán)、名士中游弋,他希望能結(jié)交各種人士,以期自身遇到危機而會有相救之人。當(dāng)然,我們不能說顧榮施肉于行炙人時,他就想著自己以后遇難時會得到行炙人的幫助。這只不過是他胸懷智局的表現(xiàn),是他在洛陽的一種處事方式,至于后期如果遇難會不會得到某些人的幫助,還要看運數(shù)。
《世說新語》載,顧榮“遭亂渡江,每經(jīng)危急,常有一人左右己,問其所以,乃受炙人也”。顧榮作為江東望族,深受德厚人寬家風(fēng)影響,如若有人救助自己,必會第一次就問其姓名。而“每經(jīng)危急,常有一人左右己”,說明顧榮并沒有在第一次被救時問其姓名,可見此事記載之不確切。《世說新語》撰者這樣寫反而削弱了顧榮德行的一面。而根據(jù)劉孝標注引《文士傳》、臧榮緒《晉書》、許嵩《建康實錄》所載,顧榮被殺被救則發(fā)生在趙王倫兵敗之后。
在趙王倫兵敗后,有人要殺顧榮,這人應(yīng)不是當(dāng)時的執(zhí)權(quán)者齊王冏。我們知道,陸機與顧榮同是在洛陽有名望的江東人士,齊王冏之所以要殺陸機,是因為懷疑他幫助趙王倫假撰禪文?!皞愔D也,齊王冏以機職在中書,九錫文及禪詔疑機與焉,遂收機等九人付廷尉。賴成都王穎、吳王晏并救理之,得減死徙邊,遇赦而止”[4]1473。而對于顧榮,“后趙王倫篡位,其子為中領(lǐng)軍,逼用榮為長史”[2]59,也就是顧榮是被逼迫的,至于怎樣逼迫,難以深知。但有一點,在趙王倫篡位之前,顧榮作為廷尉正時,并沒機會參與預(yù)謀。陸機是中書侍郎,雖然他沒有撰禪文,但被懷疑是合情合理的。而廷尉正之職權(quán),只是執(zhí)法而已,與撰禪文沒有關(guān)系。而且對于齊王冏來講,顧榮還有很大的用處,“以顧榮為主簿,所以甄拔才望,委以事機,不復(fù)計南北親疏,欲平海內(nèi)之心也”[4]1812,所以齊王冏并沒有理由下令殺顧榮。若是齊王冏下令殺顧榮,僅僅一個督率是沒有權(quán)力釋放顧榮的。當(dāng)然我們不排除督率違背軍令私放顧榮,然而顧榮作為在洛陽具有較高知名度的江東望族,“時吳朝士人入洛者,唯陸機、陸云及榮三人,而機、云雖有才藻,清望不及榮也”[11],他的生死是非常受人關(guān)注的。他若被放,定會被北方士族知曉,顧榮本人也會被再次抓住而遭殺害。
顧榮被殺被救之情形,極有可能發(fā)生在趙王倫兵敗時的戰(zhàn)亂中,而顧榮則是被一個無名士兵所擒?!稌x書·趙王倫傳》載:
自義兵之起,百官將士咸欲誅倫、秀以謝天下。秀知眾怒難犯,不敢出省。及聞河北軍悉敗,憂懣不知所為。義陽王威勸秀至尚書省與八坐議征戰(zhàn)之備,秀從之。使京城四品以下子弟年十五以上,皆詣司隸,從倫出戰(zhàn)。內(nèi)外諸軍悉欲劫殺秀,威懼,自崇禮闥走還下舍。許超、士猗、孫會等軍既并還,乃與秀謀,或欲收余卒出戰(zhàn),或欲焚燒宮室,誅殺不附己者,挾倫南就孫旂、孟觀等,或欲乘船東走入海,許未決。王輿反之,率營兵七百余人自南掖門入,敕宮中兵各守衛(wèi)諸門,三部司馬為應(yīng)于內(nèi)。輿自往攻秀,秀閉中書南門。輿放兵登墻燒屋,秀及超、猗遽走出,左衛(wèi)將軍趙泉斬秀等以徇。收孫奇于右衛(wèi)營,付廷尉誅之。執(zhí)前將軍謝惔、黃門令駱休、司馬督王潛,皆于殿中斬之。三部司馬兵于宣化闥中斬孫弼以徇,時司馬馥在秀坐,輿使將士囚之于散騎省,以大戟守省閣。八坐皆入殿中,坐東除樹下。王輿屯云龍門,使倫為詔曰:“吾為孫秀等所誤,以怒三王。今已誅秀,其迎太上復(fù)位,吾歸老于農(nóng)畝?!眰髟t以騶虞幡敕將士解兵。文武官皆奔走,莫敢有居者。黃門將倫自華林東門出,及荂皆還汶陽里第。于是以甲士數(shù)千迎天子于金墉,百姓咸稱萬歲。帝自端門入,升殿,御廣室,送倫及荂等付金墉城。[4]1604–1605
當(dāng)時,洛陽城內(nèi)大亂,“文武官皆奔走,莫敢有居者”,顧榮審時度勢,料趙王倫敗勢已定,所以可能和其他人一起隱藏在某個地方,然而恰好被督率的士兵們發(fā)現(xiàn)。士兵并不是中上層人物,他們并不認識江東才俊顧榮,所以可能是把顧榮當(dāng)成亂臣而要殺死他,“自兵興六十余日,戰(zhàn)所殺害僅十萬人”,當(dāng)時一個士兵殺人也屬于正?,F(xiàn)象,而督率正好識得顧榮,所以釋放了他。這可以看作顧榮被殺被救情形的一種合理解釋。
劉義慶等人把“顧榮施炙”一事載于《世說新語》的德行篇,除了表現(xiàn)顧榮的德行外,還有另外的意蘊,一是南士與北士互諷,二是打破有情的階級屬性,對王戎“最下者不及情”進行回應(yīng)。
宴請顧榮的,以北方有名望士族的可能性較大。因為陸機、陸云兄弟作為“二十四友”中的成員,他們結(jié)交的都是如賈謐、石崇、潘岳等的中上層人物,顧榮作為二陸的好友,身份地位也與其相當(dāng),雖然不是“二十四友”中的成員,但在很大程度上可能與他們相識。北方士族仰慕顧榮的清望,所以宴請他。當(dāng)顧榮施肉于行炙人后,“同坐嗤之”,這些同坐之人嘲笑的不僅是顧榮個人的行為,而且是對南來之士一種固有的蔑視。顧榮是感受到這種蔑視的,所以他以“豈有終日執(zhí)之,而不知其味者乎”作答。這一句話看似是對其施肉于行炙人行為的解釋,其實是對北方士人的一種暗諷。
唐李延壽《南史·陰鏗傳》載:“初鏗嘗與賓友宴飲,見行觴者,因回酒炙以授之,眾坐皆笑。鏗曰:‘吾儕終日酣酒,而執(zhí)爵者不知其味,非人情也?!昂罹爸畞y,鏗嘗為賊禽,或救之獲免。鏗問之,乃前所行觴者?!盵12]這是南朝梁、陳之間陰鏗的一個故事,我們可以從陰鏗的“吾儕終日酣酒,而執(zhí)爵者不知其味,非人情也”一句話中得知,使執(zhí)爵者不知酒味,是喝酒者沒有人情味的表現(xiàn)。雖然劉義慶屬劉宋時人,但整個南朝朝代更迭頻繁,話語系統(tǒng)相差無多,所以從當(dāng)時人的視角看,使行炙者不知肉味同樣也是沒有人情味的表現(xiàn)。《世說新語》編者省略了“非人情也”,達到了顧榮暗諷北方士人沒有人情味這種德行的效果。
這是《世說新語》通過德行的對比來表現(xiàn)南北方的互諷。同時,《世說新語》還有如言語篇第二十六條載陸機見王武子通過美食、方正篇第十八條載盧志問陸機祖輩通過稱呼忌諱、排調(diào)篇第五條載晉武帝問孫皓通過帝王問答等來達到南北方士人互諷的效果。這種互諷,是北方成功者對南方失敗者的一種嘲笑與不屑,也是南方失敗者在面對北方成功者的挑釁時做出的一種挽回些許尊嚴的反應(yīng),但他們最終是失敗者,那些被挽回的尊嚴同時也表現(xiàn)著他們在北方生存時心理上的艱難。通過這樣的暗諷,我們也能進一步體會顧榮這位南來之士在北方的孤獨和凄涼,在缺乏人情味的環(huán)境中的處境。
另外,《世說新語》省略的“非人情也”這句話,也可以從玄學(xué)角度進行解讀。
西晉初期,當(dāng)時對《老子》以及《周易》的解讀還深受曹魏正始時期王弼注解的影響。王弼崇無,但并不否定有,在崇本舉末中把名教規(guī)劃到自然的范圍內(nèi),認為自然中就包含著名教,以無為本就可以使名教產(chǎn)生實際的有益于社會的效果。然而,西晉王衍等人只繼承了王弼的崇無,從而引起樂廣“名教中自有樂地”以及對裴頠《崇有論》的駁斥。但這從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王弼注解《老子》《周易》對西晉時期士人的影響。顧榮雖是南來之士,在江東受正統(tǒng)的儒家文化熏陶,但來到北方,為了生存與交際,也需要沾染一點玄學(xué)風(fēng)氣,讀王弼注解的書?!稌x書·紀瞻傳》載顧榮與紀瞻的一番對話:
召拜尚書郎,與榮同赴洛,在途共論《易》太極。榮曰:“太極者,蓋謂混沌之時曚昧未分,日月含其輝,八卦隱其神,天地混其體,圣人藏其身。然后廓然既變,清濁乃陳,二儀著象,陰陽交泰,萬物始萌,六合闿拓?!独献印吩啤形锘斐?,先天地生’,誠《易》之太極也。而王氏云‘太極天地’,愚謂末當(dāng)。夫兩儀之謂,以體為稱,則是天地;以氣為名,則名陰陽。今若謂太極為天地,則是天地自生,無生天地者也?!独献印酚衷啤斓厮阅荛L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久’,‘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以資始沖氣以為和。原元氣之本,求天地之根,恐宜以此為準也?!闭霸唬骸拔舭挔蕻嫲素?,陰陽之理盡矣。文王、仲尼系其遺業(yè),三圣相承,共同一致,稱《易》準天,無復(fù)其余也。夫天清地平,兩儀交泰,四時推移,日月輝其間,自然之?dāng)?shù),雖經(jīng)諸圣,孰知其始。吾子云‘曚昧未分’分,豈其然乎!圣人,人也,安得混沌之初能藏其身于未分之內(nèi)!老氏先天之言,此蓋虛誕之說,非《易》者之意也。亦謂吾子神通體解,所不應(yīng)疑。意者直謂太極極盡之稱,言其理極,無復(fù)外形;外形既極,而生兩儀。王氏指向可謂近之。古人舉至極以為驗,謂二儀生于此,非復(fù)謂有父母。若必有父母,非天地其孰在?”榮遂止。[4]1819–1820
可知顧榮與紀瞻都對王弼的著作并不陌生。顧榮反對王弼將“太極”與“天地”并稱,認為太極應(yīng)該是如《老子》所言的“先天地生”。紀瞻則從觀念與現(xiàn)象上為王弼助解,把《老子》的先天之言貶為虛誕之說,認為在理極即人的觀念上是稱為太極,在外形極即人看的現(xiàn)象上則稱為二儀,天地則屬于二儀的一種,所以稱為“太極天地”并沒有錯。顧榮與紀瞻針對王弼的“太極天地”之說各發(fā)議論,無論對錯都說明他們在對王弼的注解進行思考和判斷。以此推之,他們對圣人之有情無情也可能有所思考。
《三國志·魏書·鐘會傳》注引何邵《王弼傳》云:
弼與鐘會善,會論議以校練為家,然每服弼之高致。何晏以為圣人無喜怒哀樂,其論甚精,鐘會等述之。弼與不同,以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yīng)物,然則圣人之情,應(yīng)物而無累于物者也。今以其無累,便謂不復(fù)應(yīng)物,失之多矣。[8]795
王弼認為圣人有情,只不過是不累于物。他將圣人從神壇上拉下來,認為只要有情的凡人不累于物,也可以達到圣人的境界?!妒勒f新語》傷逝篇第四條載:
王戎喪兒萬子,山簡往省之,王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簡服其言,更為之慟。[2]1253
王戎把這種情一分為三,認為圣人有情而忘情,有情之人是他們這些風(fēng)流士族,一般的下人是不知道情為何物的。然而這些作為有情之人的士族對誰有情呢?我們需要考慮他們的情所施的對象。在門閥制度下,這種情帶有一定的門閥色彩,只能是士族之間的相互交感,于那種最下者即普通人無關(guān)。而顧榮這樣一個有名望的士族卻把情施于一個行炙者,豈不是在跨越情感交流的階級,是對王戎之情的批判以及對王弼之情的發(fā)展。另外,以后來行炙者的報恩行徑來看,最下者也是有情的,所以對于情,人人皆有,那些“嗤笑”顧榮行為的士族的情感觀念顯然是不對的。這就是“顧榮施炙”條的另一意蘊。
綜上所述,我們對“顧榮施炙”之事有了一個多方面的了解。顧榮之所以施肉與行炙人,直接原因是顧榮見其狀貌非凡,有異于常人,而根本原因在于他具有敏銳的眼光,胸懷智局,在洛陽的處境使他不得不恭敬謙遜,處處與人為善。在趙王倫兵敗時,與好友陸機不同,齊王冏并未下令殺顧榮,顧榮之所以被殺與被救,也只是戰(zhàn)亂之中的一個機緣巧合而已。同時對于《世說新語》“顧榮施炙”條的意蘊,除了明顯表現(xiàn)顧榮的德行外,我們也應(yīng)體會到編者利用德行來表現(xiàn)南北人士互諷的意圖以及對圣人與凡人之情的看法。
《晉書·顧榮傳》載:“榮素好琴,及卒,家人常置琴于靈座。吳郡張翰哭之慟,既而上床鼓琴數(shù)曲,撫琴而嘆曰:‘顧彥先復(fù)能賞此不?’因又慟哭,不吊喪主而去?!盵4]1815高山流水,顧榮一生顛簸,難遇知音。張翰為之痛哭,可能也在感嘆顧榮與自己處在亂世的一生以及顧榮本人在這亂世中的所作所為吧。顧榮心負德行,胸懷智局,乃是治國安邦的將相之才。然而江山頻繁易主,自己又年華似水,實在是一大遺憾?!端鍟そ?jīng)籍志》載:“《顧榮集》五卷,《錄》一卷,亡。”[13]如若顧榮的詩文幸存于世間,或許我們在《顧榮集》里能更全面了解顧榮,了解“顧榮施炙”之事。
[1] 劉強.世說新語會評[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9.
[2] 龔斌.世說新語校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3] 湯球.九家舊晉書輯本[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114.
[4] 房玄齡,等.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5] 許嵩.建康實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6:123.
[6] 劉運好.陸士龍文集校注[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
[7] 王仲犖.魏晉南北朝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164.
[8] 陳壽.三國志[M].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59.
[9] 王永平.江東地域社會與兩晉社會階層升降:以顧榮入洛仕進之遭遇及其在東晉立國過程中的作用為中心[J].學(xué)習(xí)與探索,2013(2):144–155.
[10] 劉運好.陸士衡文集校注[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1206.
[11] 李昉,等.太平御覽[M].北京:中華書局,2008:1164.
[12] 李延壽.南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5:1556.
[13] 魏徵,等.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1064.
The Analysis of “GU Rong-Provide-Meat-to-the-Servant” in
HOU Hongzhen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China)
“GU Rong-Provide-Meat-to-the-Servant” is one of the stories about virtues in LIU Yiqing's. Lierally, GU Rong's giving is based on the receiver's good appearance. However, the root cause is his broad mind and kindness. His lonely staying in Luoyang motivates him to be good to everyone. It is not the emperor of Qi who wanted to kill GU Rong but an unknown soldier. This story has two other meanings besides expressing his virtues. One is to express the mutual mocking between the people in South and North and the other is to break the bans of brotherhood between classes. It is also a response to the idea of the inferiors deserve no love.
; GU Rong; GU Rong-Provide-Meat-to-the-Servant
I206
A
1006–5261(2020)04–0068–07
2019-12-09
侯洪震(1990―),男,山東菏澤人,博士研究生。
〔責(zé)任編輯 劉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