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德
(敦煌研究院,甘肅 敦煌 736200)
彌勒信仰以彌勒菩薩為信奉對象,在印度出現較早,如《增一阿含經》卷四十五、《賢劫經》卷七《佛興立品》等,皆以彌勒為未來出現之第一佛;《阿毗曇八犍度論》卷二十七亦記當來彌勒成佛之事。彌勒造像在印度出現也比較早,據《名僧傳抄·法盛傳》載,佛滅度后480年(公元前后),呵利難陀羅漢上升兜率天繪彌勒之像,至憂長國(佛國記之陀歷國)東北,造牛頭栴檀彌勒大像;《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卷下《靈運傳》載,那爛陀寺供有彌勒像;《大唐西域記》卷七、卷八亦載戰(zhàn)主國都城西北之伽藍供奉彌勒像;摩揭陀國佛陀成道之菩提樹東方有精舍,以白銀鑄十余尺高之彌勒像。
中國關于彌勒信仰之譯經,自西晉竺法護開始,先后有鳩摩羅什、沮渠京聲、菩提流支、義凈、菩提流志等共譯出十余種譯本,可歸納為“上生”“下生”“本愿”三系統。東晉時,彌勒信仰逐漸盛行,亦據經文教義分為上生、下生二派:上生信仰現今于兜率天說法之彌勒菩薩,而欲往生兜率天;下生信仰,相信彌勒將來下生此世界時,于龍華樹下三會說法以救渡眾生,而自己亦能生此世界,于龍華樹下聽受說法而成佛,故有龍華三會之說。上生信仰者,始有道安(314~385),據梁《高僧傳》(卷五)《道安傳》所載,前秦苻堅遣使西域,攜回彌勒結珠像等,道安開席講法時,常羅列尊像。繼有戴颙,據《法苑珠林》(卷十六)記載,東晉戴颙依據夢告,造立彌勒像,后安置于會稽龍華寺,為目前所知中國最早安置的彌勒佛像。道安之后,彌勒信仰逐漸普及,到南北朝時期達到極盛,即成為后來的彌勒凈土信仰,佛教史籍《法苑珠林》《名僧傳抄》等記載豐富。至唐代,玄奘、窺基亦宏揚兜率上生信仰,而成為法相宗之傳統。而下生信仰亦甚為普及,《出三藏記集》(卷十二)《法苑雜緣原始集目錄》序載:劉宋明帝撰《龍華誓愿文》,周颙作《京師諸邑造彌勒三會記》,齊竟陵文宣王作《龍華會記》,南岳慧思作《立誓愿文》,皆倡彌勒下生閻浮提之說;又據《名僧傳抄》載,南朝劉宋元嘉九年(公元432年),法祥建彌勒精舍;唐代則天武后于永昌元年(公元689年)命法朗等偽作《大云經》,謂武后系彌勒下生;五代時有布袋和尚更被傳為彌勒化身。
由于彌勒信仰之普及,歷史上的彌勒造像,多不勝數。南北朝時代,南齊建武年間,僧護曾發(fā)愿于剡縣石城山雕鑿千尺彌勒像,然愿未果而入寂,后由僧佑于天監(jiān)十五年(公元516年)完成,歷時30年才全部雕成,為江南早期石窟造像代表作。世稱三世石佛、剡縣大佛,即今新昌石城山大佛寺石佛,位于新昌縣城西三里南明山中,石座高2.4米,像高13.2米;佛像高大巍峨、氣勢磅礴,南朝文學家劉勰譽之為“不世之寶,無等之業(yè),曠代之鴻作”,后世稱之為“江南第一大佛”。又據傳說,石城山大佛寺創(chuàng)始于東晉永和初年(公元345年),故又有“石城古剎”之稱。北魏獻文帝時(466~471),鑿造大同云岡第13窟彌勒洞,安置16米高之倚像,遷都洛陽后,又造龍門石窟,內有太和、景明、永平等年間所造之大小彌勒佛像數百尊。此外,山東歷城黃石崖、千佛山亦有許多北朝所造彌勒像。至唐代,所造四川樂山大佛為世界第一大佛。位于甘肅省永靖縣西南方向的小積石山中的炳靈寺石窟,以保存中國石窟最早紀年題記而聞名于世,始建于西秦建弘元年(公元420年),之后,歷代多有修建,直至明代;其中第171窟佛龕內造上半身依山石雕、下半身泥塑、通高27米的彌勒大像,建造于唐開元十九年(公元731年),宋、元、明、清歷代均有修繕,佛頂原有七層閣樓建筑,后毀于戰(zhàn)亂。另外,甘肅省甘谷縣大像山的彌勒大佛,坐落于高約200米的崖壁間,是全國相對地面高度最高的大佛,整個身軀為半圓雕,高23.3米,寬10.2米,為石胎泥塑;經傳,石胎雕于北魏時期,泥妝塑于盛唐年間。
相較之下,敦煌石窟的創(chuàng)建比新昌、云岡、龍門都要早,十六國、北朝時期就造有為數不少的彌勒菩薩造像,如著名的莫高窟第275窟交腳彌勒等;但北朝時代的造像似乎多表現為彌勒上生的內容。唐代建造了兩尊彌勒大像,即今第96窟北大像和第130窟南大像。北大像建于武則天時期(又稱武周時代,為唐朝的插曲),南大像建于開元時代①原文見莫高窟第156窟前室及敦煌遺書P.3720.。
另一方面,據歷代史書所載,民眾藉彌勒下生信仰,曲解經文,聚眾叛亂者亦不少。隋代大業(yè)九年(公元613年),宋子賢自稱彌勒出世,聚眾叛亂,襲擊煬帝鸞駕而被捕。又陜西扶風人向海明亦自稱彌勒出生,號召謀反。唐代開元(713~755)初年,貝州(河北)王懷古自稱新佛(解作彌勒佛),舉事被捕。唐僖宗(873~888)時,彌勒教徒于西蜀地方擴展勢力,組織彌勒會。北宋仁宗(1022~1063)時,貝州之王則率領彌勒教徒叛亂。南宋及元代之白蓮教亦混入彌勒教,假藉彌勒下生之名謀反,迄至明、清時代,尚流行于各地。實際上這種情況在敦煌遺書的記載中還有更早的,即敦煌研究院藏北魏興安三年的《大慈如來告身》,就是藉彌勒之名聚眾起事的廣告,也偽托是彌勒下生②敦煌研究院藏敦煌遺書DY.007號。。
從國內多處中古的彌勒造像看,很明顯地都展示出彌勒下生信仰。彌勒上生信仰多為佛教僧團內部之信仰,而彌勒下生信仰則深入到民間,深入到基層社會。如果從佛教的入世和出世觀來看,二者正是佛教的出世與入世的兩種信仰觀。
以往在敦煌佛教的研究中,對敦煌彌勒信仰問題,多以壁畫為主,談及敦煌彌勒造像者較少。例如,在敦煌石窟唐代《彌勒經變》壁畫中一些關于細節(jié)的描寫,特別是對未來的描寫,非常生動豐富,藝術水平更是美妙絕倫。實際上,彌勒大像才是真正表現彌勒信仰的標志,展示彌勒信仰的主體,更應該得到關注。
1.唐武周時初建
據《莫高窟記》記載,北大像是延載二年(即證圣元年,公元695年)由靈隱禪師與居士陰祖所建,茲錄如下:
莫高窟記
右在州東南廿五里三危山上。秦建元年中,有沙門樂僔,仗錫西游至此,遙禮其山,見金光如千佛之狀,遂架空鐫巖,大造龕像;次有法良禪師東來,多諸神異,覆于師龕側又造一龕。伽藍之建,肇于二僧。晉司空索靖題壁號仙巖寺,自茲以后,鐫造不絕,可有五百余龕。又至延載二年,禪師靈隱共居士陰祖等造北大像,高一百卅尺;又開元年中,僧處諺與鄉(xiāng)人馬思忠等造南大像,高一百廿尺。開皇年中僧善喜造講堂。從初鑿窟至大歷三年戊申即四百四年,又至今大唐庚午即四百九十六年。
時咸通六年正月十五日記[1]42
2.晚唐重修
敦煌遺書P.2762《張淮深碑》記:
(前略)爰因搜練之暇,善業(yè)遍修,處處施功,筆述難盡:乃見宕泉北大像,建立多年,棟梁摧毀,若非大力所制,諸下孰敢能為?退故朽之摧殘,葺昤瓏之新樣。于是杍匠治材而樸屬斤,郢人興役以施功:先豎四墻,后隨締構。曳其栿檁,憑八股之車賣轤;上墼運泥,斡雙輪于霞際。舊閣乃重飛四級,靡稱金身;新增而橫敞五層,高低得所。玉豪揚采,與旭日而連暉;結脊雙鵄,對危峰而爭聳。[1]301
張淮深這次重修北大像的時間在唐代乾符元年到中和五年(874~885)之間,主要是將窟前瞻四層樓閣增建為五層,使之更為雄偉壯觀?,F窟內東壁門北露出晚唐壁畫,當為張淮深重建時所繪制。這次重修活動沒有提及“窟家”,純屬官府舉措,說明原建窟主陰祖已無后人在敦煌。
3.宋初重修
宋代乾德四年(公元966年),歸義軍節(jié)度使曹元忠與其妻潯陽翟氏避暑莫高窟,因見北大像窟檐“建立年深,下接兩層撐木損折”,發(fā)愿修復。這次重建只拆換了下兩層撐木,窟檐仍為五層。據敦煌遺書CH.00207《曹元忠與翟氏重修北大像記》記載:
大宋乾德四年(966年)歲次丙寅五月九日,敕歸義軍節(jié)度使、特進檢校太師兼中書令、托西大王曹元忠,與敕授涼國夫人潯陽翟氏,因為齋月,屆此仙巖,(中略)遂睹北大像彌勒,建立年深,下接兩層,材木損折,大王、夫人見斯頹毀,便乃虔告焚香,誘諭都僧統大師,兼及僧俗、官吏,心意一決,更無二三,不經旬時,締構已畢。梁棟則谷中采取,總是早歲枯干;椽柃乃從城斫來,并仗信心檀越。工人供備,實是豐盈,飯似積山,酒如江海??芍^時平道泰,俗富人安,盡因明主以陶熔,皆由仁君而造化。(中略)涼國夫人翟氏自手造食,供備工人。其月廿一、廿二兩日換柱,材木損折較多,不堪安置。至廿三日下手拆。大王、夫人于南谷住。至廿四日拆了,夜間大王、夫人從南谷回來。至廿五日便縛繃閣、上材木、締構;六月二日功畢;四日入城。助修勾當:應管內外都僧統辨正大師紫賜鋼惠、釋門僧正愿啟、釋門僧正信力、都頭知子弟虞侯索幸恩;一十二寺每寺僧十二人;木匠五十六人,泥匠十人。其工匠官家供備食飯;師僧三日供食,已后當寺供給。[1]143-144
此文亦未及北大像之原建“窟家”,而由官府與僧團聯合重修。據窟內現存壁畫痕跡及后來試發(fā)掘的鋪地花磚,這次重修在維修完樓閣后還對窟內外的壁畫進行了重繪(目前所能看到的大底層的通道內的壁畫痕跡,及現第三層暴露出來的壁畫顏料痕跡即是宋代初年的壁畫),并在底層地面全部鋪上八辨蓮花圖案的地磚。由于文書的主要內容是為來莫高窟避暑的曹氏夫婦歌功頌德,所以文中透露出曹氏夫婦離開時,整個重修工程似乎還沒有完結。另外,雖然是維修窟前土木建筑,但勢必會影響窟內大佛塑像及四壁壁畫的損傷而進行補修補繪。而所有這一切,包括這項工程的全部收尾,寫于工程收尾之前的這份文書沒有絲毫反映。
在第96窟窟內底部的地面上,緊貼西壁鑿建的連接南北兩壁的通道從大佛佛座底下穿過,中間大佛之腿部還鑿有兩孔作供禮拜者采光的明窗;此通道原鑿建與大佛初造為同時期,因為道壁上也暴露出與窟內各壁同樣的數層各時代的壁畫痕跡,其中最明顯者為兩端入口處內頂上的宋代火焰紋與云紋壁畫,與莫高窟第25等窟的壁畫幾乎為出自同一人之手,是典型的曹氏中晚期(宋初)壁畫。莫高窟第96窟前底層殿堂地面與窟內地面所鋪設的八瓣蓮花花磚,與窟內壁畫一道,為公元966年重修北大像的“二期工程”,其時當在曹元忠夫婦離開莫高窟后不久。
4.清末重修
據立于1906年的《重修千佛洞三層樓功千碑記》記載:“丁酉(公元1897年)之歲,邑人戴君奉鈺倡首續(xù)修,聚眾善之貲力,營艱大之工程;左提右挈,其運意為獨摯矣!始構大雄之殿,繼興大士之宮,疇昔荒剎蕭索,不蔽風雨;今則洞宇崢嶸,觀瞻輒資景仰。茍非竭誠補葺,即閱五六年,殊難告厥蕆功?!边@里記載的戴奉鈺所建似乎沒有成功。1936年《重修千佛洞九層樓碑記》記:“大佛一尊,余身盡山,高十八丈。年久山圮,法相暴露。光緒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商民戴奉鈺建未成?!彼d相同。然從由1908年法國人伯希和所拍“北大像”窟外的五層樓照片看,似乎又是在唐代改建的五層基礎上所為,即光緒二十四年戴奉鈺所建。但與崖面上留下的遺跡相比較,清代所建五層樓閣的規(guī)模遠比唐代要小。
5.民國重修
據《重修千佛洞九層樓碑記》載:民國十七年至二十四年(1928~1935),敦煌“德興恒”商主劉驥德,敦煌鄉(xiāng)紳士民張盤銘和莫高窟主持喇嘛易昌恕等人,“集合官紳農商各界,發(fā)愿重修”,“起民國戊辰至乙亥,八易春秋,用金一萬二千余元”,改五層為九層,“而工程鞏固,巍峨壯觀”,同時曾對“北大像”全身妝鑾。重建峻工后,九層飛檐倚山而立,獸鴟栿脊,風鐸懸鳴;欄檻宮闕,層廊迭壘,巍峨綺麗,殊為壯觀,但其規(guī)模仍依清代樓閣。
1.初建
前述《莫高窟記》云“開元年中僧處諺與鄉(xiāng)人馬思忠等造南大像高一百廿尺”;晚于此半個多世紀的P.3721《瓜沙史事系年》記“開元九年僧處諺與鄉(xiāng)人馬思忠等發(fā)心造南大像彌勒高一百廿尺”。由此可知,南大像之始建當在開元九年(公元721年)。20世紀60年代曾在該窟頂部壁畫地仗與崖體之夾縫間發(fā)現書寫有“開元十三年”題記的發(fā)愿文幡一條,證明該窟在開元十三年(公元725年),之后不久開始壁畫的繪制。根據甬道北壁所繪晉昌郡太守樂廷瑰供養(yǎng)像可推知,該窟的建成時間當在唐代設置晉昌郡的天寶元年(公元742年)至乾元元年(公元758年)間。[2]204-205由此可見,第130窟南大像從開鑿到最后完成,經過了三十年左右的時間。同北大像一樣,南大像的建成,是莫高窟營造史上的又一偉大創(chuàng)舉,也是開元、天寶時期國力強盛、社會穩(wěn)定、經濟繁榮的象征。
開元時期造彌勒大像者不止莫高窟一處,榆林窟第6窟高達24.7米的彌勒大佛也建造于開元年間,但沒有留下相關的記載,現存面貌為清代重修所致。而以其巍峨雄偉的氣勢聞名中外的世界第一大佛的四川樂山石刻彌勒坐像的建造,有比較可信的史料記載。樂山大佛地處四川省樂山市東,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匯合的凌云山上,依凌云山棲霞峰臨江峭壁鑿造的一尊彌勒坐像,與樂山城隔江相望。青衣江、大渡河于凌云山下匯集為岷江,據傳當年水災頻繁,為害甚烈。唐玄宗開元初年(公元713年),凌云寺僧釋海通為減殺水勢,造福民眾而發(fā)起募集人力物力修鑿的。海通禪師圓寂以后,工程被迫停止,多年后,先后由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章仇兼瓊和韋皋續(xù)建,至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竣工。前后歷時90年,耗資數以億貫??梢姌飞綇浝沾笙竦慕ㄔ炀哂忻黠@的社會目的和意義。大佛通高71米,頭高14.7米,發(fā)髻有1021個,耳長6.72米,鼻長5.33米,眼長3.3米,肩寬24米,手的中指長8.3米,腳背寬9米,長11米,比起曾號稱世界最大的阿富巴米羊大佛(高53米)還要高出18米,有“山是一尊佛,佛是一座山”之稱。
有人據莫高窟北大像的相關信息認為,既然北大像是為武則天造像,那么開元時期的莫高窟南大像就是為唐玄宗李隆基造像了。這種說法純屬主觀臆斷,因為沒有任何記載能說明南大像是為唐玄宗李隆基造像,前述樂山大佛的建造已經說明了問題。唐玄宗執(zhí)政初的開元二年(公元713年),連頒五道詔令阻礙和禁止佛教的發(fā)展;開元十八年(公元730年)于花萼樓召釋道二教論議后才開始崇佛,之后于開元二十三、四年(公元735年、公元736年)親注《金剛經》頒行天下普令宣講;開元二十六年“敕天下諸州立龍興、開元二寺”;第二年頒詔令天下僧道遇國忌日就龍興寺開道散齋,千秋節(jié)(玄宗生日)就開元寺祝壽;這樣,開元寺實際上成了全國民眾為李隆基個人祝壽的“道場”。最能說明問題的是天寶三載(公元744年)“敕兩京、天下州郡取官物以金銅鑄帝身及天尊各一軀,送開元觀及開元寺”。[3]天尊即元始天尊,為道教三清之首,送入開元觀順理成章;而“帝身”無疑為玄宗自身,入開元寺者非此莫屬。敦煌于唐代不僅建造了龍興、開元二寺,而且開元寺的玄宗“圣容”“御座”一直到一百多年后,經歷了吐蕃統治又重新歸唐的乾符年間(874-879)還保存完好;當時唐僖宗派天使一行到敦煌授敕封后,在張淮深(尚書)的陪同下到開元寺:
尚書授敕已訖,即引天使入開元寺,親拜我玄宗圣容。天使睹往年御座,儼若生前。嘆念燉煌雖百年阻漢,沒落西戎,尚敬本朝,余留帝像。其于(余)四郡,悉莫能存。又見甘涼瓜肅,雉堞雕殘,居人與蕃丑齊肩,衣著豈忘于左衽。獨有沙洲一郡,人物風華,一同內地。天使兩兩相看,一時垂淚,左右驂從,無不慘愴。[4]
這段描述十分感人。但這里有一個問題,就是在敦煌的開元寺里,專門供有唐玄宗的“圣容”“御座”。因此,不可能再以彌勒大像為唐玄宗了。況且,莫高窟南大像及四川樂山大佛都興建于開元初期和前期,當玄宗還在崇道抑佛時,彌勒大像的建造雖然不曾受到玄宗禁佛令的影響,但絕對不可能以玄宗為彌勒而造大佛。
2.吐蕃時期對南大像的重修
敦煌文書Дx.6065《乘恩等重修莫高窟彌勒像帖》全文如下:
(前缺)月廿一日,諸寺尊宿、教授、法律就靈圖寺……高窟彌勒像。所要色、彩、麻、膠等物,仰……所要人工,仰諸寺尊宿、禪、律有徒弟者……其林木、白土,仰窟家供。親赴窟檢校大德:宋教授者梨二人李教授梨二人張阇梨二人唐梨一人索教授梨一人杜法律梨二人 康梨二人陰法律二人照法律二人英法律二人照律師二人宋律師二人法圓律師洪律師二人真法師哲法師嚴法師惠法師 張上座 應管窟頭僧,除老病小者仰當寺排合五人為一蕃,從起首日至終,一蕃上五人,除本居窟者,終而復始。其法律大德應有名者,并限令今月廿四日夜窟頭取齊。道光禪師、智超準上限須到窟頭,并據一。 乘恩
據《宋高僧傳》記載,乘恩為長安西明寺僧,天寶末年后避亂游居河西。但本文與敦煌文書P.3730、Дx2959等所記載之乘恩,活動于公元815年之后,二乘恩恐非一人。而本文書之成書及其所記重修莫高窟彌勒像之年代,據貼文中宋(正勤)教授阇梨(公元821年擔任敦煌僧團之都教授)、洪律師(公元820年擔任敦煌僧團都法律兼攝副教授)、徒弟法(S.1475《酉年(公元817年)曹茂晟遍麥契》云“保人男沙彌法年十八”)等人的活動年代,應在公元817年前后。帖文中之“窟家”應是莫高窟南大像130窟原建窟主馬思忠之后人。這次重修主要是對窟前的土木結構的殿堂樓閣進行了整修,由馬氏家族供應材料,敦煌僧團出人力。所以,Дa.6065《乘恩等重修莫高窟彌勒像帖》是公元817年前后,擔任都教授的乘恩和尚組織敦煌僧團及窟主家族重修莫高窟130窟的帖文。這是目前所見有關大像重修的最早的記載,從時間上距初建時間僅60余年。這份文書為我們提供了莫高窟崖面變遷的第一手資料。
3.宋初曹宗壽時期的重修
曹氏時義這后期的曹宗壽時期,南大像經過一次大規(guī)模的重修,包括窟內壁畫的和窟前殿堂的重建。這次重修的痕跡至今依然有存,[2]210茲不贅。
敦煌莫高窟北大像(第96窟)所在崖體傾斜度大,雖然也可以開龕,但崖面高度不足,開龕的話會降低佛像本身的高度。另外,要是崖面進深太深,工程量大,且也不能保證崖頂的堅固性,因為佛像的高度不能改,所以只能在崖面上想辦法。這樣就有了彌勒像的頭部及上半身先置于露天的設計。我們從上世紀初佛像暴露的照片上看,佛像頭頂幾與崖頂相齊。而四層樓閣為大像鑿成后始建,實際上就是剛好將佛頭罩在里面。后來改成五層,實際上是在第四層上面又加蓋了一層,即今日九層樓之第8、9二層。但從建筑規(guī)模遺跡看,無論進深面寬,今天的九層樓還不及唐代四、五層樓的一半。
敦煌莫高窟南大像(第130窟)一開始就建在室內,崖壁上分為三層,除最上層在開鑿時沒有留下巖體甬道(可能是考慮到出渣)外,二層和底層的窟門都有比較長的甬道,而且在底屋甬道的南北兩壁靠近頂部,還分別開有盛唐時期流行的敞口形佛龕,內一佛二菩薩組像,龕頂和左右后三壁都繪有壁畫,而窟前木結構建筑一直為三層,現存頂層小型窟檐及底層規(guī)模龐大的唐宋殿堂遺址。
彌勒下生信仰,主題就是對未來美好世界和幸福生活的向往。但當這種信仰進入中國社會之后,卻展示了其明顯的社會功利性。
武周時所建的彌勒大像,人們總是把它和武則天聯系到一起,認為是為迎合武則天皇帝而造??赡苡悬c道理。因為敦煌莫高窟北大像的營造者(窟主)為敦煌陰祖,敦煌文書P.2625《敦煌名族志·陰氏》中有關于北大像建造者陰祖及其后人活動的簡略記載:
(前略)陽(陰)祖,鄉(xiāng)閭令望,州縣軌儀,年八十四,板授秦州清水縣令、上柱國。祖子守忠,唐任壯武將軍、行西州岸頭府折沖、兼充豆盧軍副使,又改授忠武將軍行左領軍衛(wèi)、涼州麗水府折沖都尉、攝本衛(wèi)郎將、借魚袋,仍充墨離軍副使、上柱國。以父老請侍,孝誠懇切。蒙涼州都督郭元振判錄奏:謀略克宣,勤勞久著,當王涼之西面,處四鎮(zhèn)之東門。彈壓山川,控御緩急,寇不敢犯,塵不得飛。將士有投醪之歡,吏人承狹纊之惠。防授既眾,功效實多,利潤倍深,孽課尤剩。趙充國之為將,省而成功;甘延壽之居邊,惠而能利。長子修已,右衛(wèi)勛,二府勛衛(wèi),材兼文武,蹈禮依仁,少習父風,鄉(xiāng)閭挹以其干略,節(jié)度使差專知本州島軍兵馬。次子修義,見任文州平府別將。[5]111-112
這里將陰祖之子陰守忠與漢代名將趙充國相提并論,可見其功勛卓著。但守忠在武周初年還是一普通百姓,他曾于公元691年時向武則天獻“祥瑞”,P.2005《沙州都督府圖經·祥瑞》條下記:
白狼右大周天授二年,得百姓陰守忠狀稱:白狼頻到守忠莊邊,見小兒及畜生皆不傷,其色如雪者。刺史李無虧表奏:“謹檢《瑞應圖》云:‘王者,仁智明悊,即至;動準法度,則見?!衷疲骸苄鯐r白狼見犬戎服者?!祜@陛下仁智明悊,動準法度,四夷賓服之征也。又見于陰守忠之莊邊者,陰者,臣道,天告臣子并守忠于陛下也。”[5]19
看來,《敦煌名族志·陰氏》所記陰守忠官居“唐任壯武將軍、行西州岸頭府折沖、兼充豆盧軍副使,又改授忠武將軍行左領軍衛(wèi)、涼州麗水府折沖都尉、攝本衛(wèi)郎將、借魚袋,仍充墨離軍副使、上柱國”的時間明確為唐,應當在李唐復國即公元705年之后;這里沒有記載陰守忠在武周時期擔任何職,但可以推知,公元691年陰守忠向武則天獻祥瑞白狼后即得官職,此后不久(公元695年)其父即建造莫高窟北大像,這一切都是陰守忠及其家族為討好武則天的功利行為。所以說,陰祖是為了武則天建造北大像??赡苁且驗樵谖渲軙r的表演太過肉麻,所以李唐復國后即以服侍老父為名請辭官,恰好又逢郭元振保薦而繼續(xù)留任唐朝。郭元振任涼州都督年間(701~705),[2]204正是武周末及李唐復國交替時期;守忠得其保薦后又再建功業(yè),以至于其父陰祖84高齡獲得板授。這樣看來,陰祖一家建造北大像的目的和動機就有點眉目了:守忠因獻祥瑞白狼而得官,隨之有陰祖建造北大像之舉,這一切所展示的功利目的是非常明顯的。守忠的二子在河西節(jié)度使時代(復唐之后)都順利為將,為陰祖一家再顯榮耀。雖如此,可能也是因為在武周時代包括獻祥瑞、造彌勒大像等為武則天歌功頌德的一系列行為,陰祖一家在李唐復國后無法在敦煌立足,而隨其子陰寧忠的重新出仕而舉家東遷,蒙唐朝的板授高年制度在84歲時得到一個“秦州清水縣令”的虛銜,加之其子守忠、孫修己修義等也為官河東,已經沒有后代在敦煌。此后,北大像無“窟家”(即窟主)而由官府和僧團管理。
有種說法認為,至唐代后,由于阿彌陀經之譯出,發(fā)愿往生西方凈土者亦多,故彌勒信仰已不如以前盛行。這可能是從文獻的一些不完整的記載中得出的結論;或者說,這只是就佛教內部而言,而忽視了佛教與社會的關系。唐代的彌勒信仰并不比前代任何時候遜色,只是信仰形式發(fā)生了變化。如世界第一大佛四川樂山大佛就鑿建于唐開元時代,甘肅永靖炳靈寺的彌勒大佛也是開元時期建造的,其時正值中國封建社會的極盛期。歷史證明,中國封建社會的極盛期,正是彌勒信仰的極盛期,敦煌地區(qū)亦不例外。當然說到底,這種信仰與當時的社會需要密切相關。
彌勒信仰已成為社會需要,無論是早期的利用還是后來的崇敬,都是為了未來,但這種對未來的向往也明顯帶有很強的功利性。上至唐朝皇帝,下至平民百姓,無不如此。這也正是佛教社會化的具體體現。如果從佛教義理方面講,敦煌彌勒大像的營建,屬于彌勒下生信仰。在敦煌石窟眾多的《彌勒經變》壁畫中,彌勒下生來到人間,人間變成天堂,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這些經變畫與彌勒大像相呼應,展示了全社會的彌勒信仰。
所以,筆者以為,中國社會的彌勒下生信仰,一直是帶有功利性質的,是急功近利式的追求未來之世,與佛教教義相去甚遠。如果說南北朝時期以來的彌勒造像,一直是在追求彌勒下生的太平盛世,那么武周時代有歌頌則天皇帝的意圖,此后也是為了國泰民安。敦煌唐代的彌勒大像就是傳遞了這方面的歷史信息。
中國的彌勒下生信仰固然有曲解佛教教義之嫌,但能夠讓佛教深入社會,直接進入民眾生活,也是大乘佛教所倡導的人間佛教之路,問題是需要正確的導向。彌勒下生是指彌勒佛降生人間,給人世間帶來幸福和繁榮,這一點是不能偽托的。這也就是佛教一貫強調的“正信”。所以,彌勒信仰給我們的啟示就是,在大力倡導和奉行人間佛教,或者是社會化佛教的同時,一定要處理好“正信”,以免誤入歧途。特別是彌勒信仰,更需要我們共同去維護這一片凈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