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娟, 賈舒悅
(1. 太原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 , 山西 晉中 030012; 2. 山西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 山西 太原 030006)
在漢語方言中學(xué)者們經(jīng)常會注意到“雞公” “公雞”這一組詞, 如橋本萬太郎(1985年)指出: 從“雞母”到“母雞”, 是南方漢語南亞式的順行結(jié)構(gòu)和北方漢語阿勒泰式的逆行結(jié)構(gòu)的鮮明對比, 是構(gòu)詞法的由南向北的推移。[1]羅自群(2006年)則認為:“雞公”型是漢語固有的, 是漢語復(fù)合名詞的一種非常重要的構(gòu)詞方式——“整體”+“部分”的產(chǎn)物, 不是南方民族語言的底層; “公雞”型是在北方阿爾泰語系語言影響下通過漢語的“形容詞素修飾語+中心語”這一構(gòu)詞方式后來產(chǎn)生的。[2]本文主要依據(jù)李榮主編《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分卷本(43本)(1995年版), 重點分析“公雞” “母雞”這一類家禽家畜詞雌雄標記的地理分布及其不對稱性。
我們從北京話中可以清晰地看到, “公?!概!?“公馬—母馬” “公驢—母驢” “公羊—母羊” “公豬—母豬” “公貓—母貓” “公狗—母狗” “公鴨—母鴨” “公雞—母雞”這九組詞基本上是以“公—母”的形式對稱分布, 只不過多出了“郎貓—女貓”。 南寧平話也主要是以“公/母”為主, 比較整齊。
但在其它官話區(qū), 就出現(xiàn)了相對混亂的分布格局。 例如: 東北官話哈爾濱話(公牛)“牤子、 牤牛、 犍?!薄?母牛)“母牛、 乳牛、 乳?!保?沒有“公?!币辉~; 與之大致相同的是“牤豬—母豬”。 “公馬”稱之為“兒馬”, “母馬”稱之為“騍馬”。 “公狗”稱之為“牙狗”, 與“母狗”相對。 膠遼官話(牟平話)、 冀魯官話(濟南話)、 中原官話(洛陽話、 萬榮話、 西安話、 徐州話)、 蘭銀官話(銀川話、 烏魯木齊、 西寧話)、 江淮官話(揚州話)中亦同, 相同的是它們都是“公雞” “母雞”型, 沒有“雞公” “雞母”型。 晉語(太原話、 忻州話)的情況大致如此, 是以“公/母+家畜”分布, 間有其他如“叫驢、 草驢” “兒貓、 女貓” “兒馬、 騍馬”等稱呼。
以上方言區(qū)的雌雄標記主要有:
表 1 官話和晉語的家禽家畜詞雌雄標記
官話區(qū)中比較特殊的就是西南官話(成都話), 多為“公/母+家禽家畜”型, 但只有在“雞”身上例外, 既有“公雞、 母雞”這種相對北京話來說正常的語序, 也有“雞公、 雞母、 雞婆”這種倒裝形式。
視線沿著長江向南, 我們注意到比較有意思的是, 吳方言中上海話的雌雄標記分布比較工整, 如表 2 所示。
表 2 吳語的家禽家畜詞雌雄標記(1)
除了“母狗”多出“草狗兒” “母狗兒”這兩個詞外, 其它皆以“雌雄”對稱分布。
同處吳語區(qū)的金華、 寧波、 崇明、 蘇州, 雌雄標記仍以“雌雄”為主, 但多出了“牯(牛/豬)” “公、 母(豬)” “騍馬(母馬)” “草(雞/鴨)” “老婆雞”等形式, 而且均出現(xiàn)了倒裝形式, 如金華話“牛牯(公牛)” “羊羖(公羊)”, 寧波話“牛娘” “豬娘” “雞娘”等, 多出表示雌性標記的“娘”。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 寧波話有幾組詞雌雄語序相反, 如表 3 所示。
由表 3 可見, 稱說雄性家畜時多用“修飾語+中心語”構(gòu)詞方式, 而稱說雌性家畜時多用“整體”+“部分”的構(gòu)詞方式, 就雌雄雙方來講是逆序、 不對稱的。 當然, 單說雌雄單方來說又是對稱的。
表 3 吳語的家禽家畜詞雌雄標記(2)
這一方言區(qū)唯有丹陽話比較特殊, 處于混雜模式, 如表 4 所示。
表 4 吳語的家禽家畜詞雌雄標記(3)
其雌雄標記多樣化, 以“公/母”為公, 同時有“雄” “郎” “騷” “婆”; 其順序以正序為主, 同時有逆序, 同一家畜也有不同順序、 不同標記的稱呼。
再來調(diào)查湘方言(長沙)、 閩方言(建甌、 福州、 海口)、 粵方言(廣州、 東莞、 雷州), 發(fā)現(xiàn)其雌雄標記分布相對對稱, 尤其是長沙話, 雌雄標記比較工整。
從表 5 可見, 長沙話中多是“家畜+公/婆”的格式, 兩兩對稱分布。 當然, 只有“驢”是采用順序結(jié)構(gòu)。
表 5 湘方言的家禽家畜詞雌雄標記
而閩粵方言中多是“家畜+公/母(毑)”或“牯/嫲(母)”的格式, 另有“貓女” “雞婆” “?!?“狗豭”。 福州話相對多了“雄” “港” “角”表示雄性。
表 6 閩方言的家禽家畜詞雌雄標記
從表 6 可見, 福州話的雌性標記比較單一, 只有“母”。
贛方言(南昌話、 萍鄉(xiāng)話、 婁底話、 黎川話)的雌雄標記相對單一, 主要是“家畜+公(牯)/婆(嫲)”, 需要指出的是, 只有在指稱家禽“公雞”時, 有“公雞、 雞公子、 雄雞、 叫雞公、 雄雞公”五種稱呼。[1]
客家方言(梅縣話、 于都話)則主要是“家畜+牯(公)/嫲(婆)”, 亦較對稱。
從上述內(nèi)容我們可以看出, 家禽家畜詞的雌雄標記“公/母雞”型與“雞公/母”型具有南北分布的地理差異。 “公/母雞”型主要分布在長江以北的官話區(qū), “雞公/母”型多公布于長江以南的非官話區(qū)。 但這種分布不是絕對的, 西南官話區(qū)就有“雞公/母”型(也只有稱說“雞”時); 而南寧平話主要是“公/母雞”型, 與官話區(qū)基本一致。
關(guān)于“公/母雞”型與“雞公/母”型的來源, 學(xué)界目前說法不一。 首先有一個問題需要澄清, 就是“雞公/母”型的“公/母”是不是修飾語, 這是關(guān)系到“雞公/母”型來源的非常重要的前提。 一般以為“雞公/母”就是“中心語+修飾語”, 但丁邦新(2000年)認為漢語方言中并沒有“中心語—修飾語”的詞序, “公、 婆”不是純粹表示性別的形容詞, 而是名詞。 這種解釋過于泛化, 將“公、 婆”的名詞用法混同于形容詞用法, 而且不能說明“公/母雞”型與“雞公/母”型南北分布的地理差異。[2]
在確定了“雞公/母”型的“公/母”是修飾語后, 接下來需要說明的是這兩種結(jié)構(gòu)的來源。
“公/母雞”型, 羅自群先生(2006年)認為是受阿爾泰語言影響的結(jié)果, 因為阿爾泰系語言是把修飾語放在被修飾語之前, 表示動物雌雄的語素在中心語之前。[3]“公”用于指稱雄性動物, 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作醬法》:“母蟹齊大, 圓, 竟腹下; 公蟹狹而長。 ”雖然其產(chǎn)生較晚, 但“雄”卻早在《詩經(jīng)·邶風·雄雉》中就有, “雄雉于飛, 泄泄其羽”。 而“母雞”早已出現(xiàn), 《孟子·盡心上》:“五母雞, 二母彘。 ”因此, 筆者假定“公雞”是漢語本身固有的詞匯, 可能是“雄雞”歷時演變后產(chǎn)生的替代詞匯。 因為“公雞、 母雞”一般都是對舉出現(xiàn), 而“母雞”早在先秦時期出現(xiàn), 因此“公雞”不可能是北魏以后受阿爾泰語系影響而產(chǎn)生的。 “公雞” “雄雞”的順序應(yīng)是: 雄雞→公雞。 上海話可能更好地保留了古漢語的原貌。
“雞公/母”型, 橋本萬太郎(1985年)指出是南方少數(shù)民族語言的底層。[4]59-66岑麒祥(1953年)、 李如龍(1982年)、 歐陽覺亞(1991年)均持類似觀點。(1)以上文章見(1)岑麒祥: 《從廣東方言中體察語言的交流與發(fā)展》, 《中國語文》1953年第4期。 (2)李如龍: 《試論漢語方言詞匯的差異》, 《語文研究》1982年第2期。 (3)歐陽覺亞: 《運用底層理論研究少數(shù)民族語言與漢語的關(guān)系》, 《民族語文》1991年第6期。但項夢冰[5](1988年)、 丁邦新[2](2000年)認為“雞公”是漢語固有的。 實際上, 北魏張丘建《算經(jīng)·百雞趣》就有:“雞翁一, 值錢五; 雞母一, 值錢三; 雞雛一, 值錢一。 ”張丘建是河北清河人, 賈思勰是山東壽光人, 雖然兩人同為北魏時期北方人, 但二人筆下卻有兩種語序截然相反的詞匯, 這似乎令人費解。 由于文獻的缺失, 張丘建的具體事跡不可考, 他有沒有受到南方方言的影響也不可知。 至少說明, 在北魏時期漢語方言中已經(jīng)存在著兩種異序的結(jié)構(gòu)。 另外, 我們或許可從婁底話中得到啟示。 婁底話中公雞又叫“雞公子、 雄雞、 叫雞公、 雄雞公”, 母雞又叫“雞婆子” “雞蕻子” “菢雞婆”。 不過“叫雞公”指已經(jīng)打鳴的公雞, 而“雄雞公”指尚未打鳴的公雞, 因此“叫” “雄”是修飾“雞公”, “雞公”本身就指公雞, 這從一個側(cè)面證明了“公”并不是名詞性語素。 “雞婆子”指已經(jīng)下蛋的雞, “雞蕻子”指尚未下蛋的雞, “菢雞婆”指正在孵蛋的母雞, “婆”亦不是名詞性語素。
不過, 在今天“雞公/母”型分布的地區(qū), 存在著一些“整體+部分”方式構(gòu)詞的少數(shù)民族語言, 如藏緬語族景頗語“雞公、 雞母、 雞雛”等。 因此, 我們至少說這二者具有共同的類型學(xué)原理, 否則難以解釋長江以南大多數(shù)方言中“動物名稱+雌雄語素”的現(xiàn)象。[6]
我們注意到很多方言中既有“公/母雞”型又有“雞公/母”型的混合現(xiàn)象, 如贛方言中“公雞、 雞公、 叫雞公、 雄雞公”四種稱呼并存。 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原因是復(fù)雜的, 但從多分布于長江以南地區(qū)來看, 可能是受到北方方言中強勢方言影響的結(jié)果。
無論是“公/母雞”型還是“雞公/母”型, 最理想的結(jié)果是內(nèi)部絕對統(tǒng)一整齊, 如表 7 所示。
表 7 理想化的家禽家畜詞雌雄標記
但實際方言中并沒有這么規(guī)整, 很多方言中既有“公雞”也有“雞公”的混合現(xiàn)象, 如柳州話:
公牛/牛牯 公狗/狗牯 公豬/豬郎 公雞/雞公 公鴨/鴨公 母豬/豬婆
比較有意思的是, 柳州話中雌性多用“母+動物名稱”表示, “牛婆” “豬婆”例外, 而雄性標記有“公、 牯、 郎”, 且順序除了“公馬、 公驢、 羊牯”外, 其他均有兩種順序相反的結(jié)構(gòu)。 還有就是, 稱說羊時用了“羊牯/母羊”, 雌雄標記不對稱(非“公-母”型), 還有語序不對稱。 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與柳州話自身的性質(zhì)有關(guān), 柳州話是南方地區(qū)的北方方言, 屬于西南官話, 但受粵語和客家話的影響更大, 是桂林話與粵語的過渡階段, 因此其語序既有北方方言的“公雞”類型, 也有粵語的“雞公”類型。
另外, 有些方言中雌雄標記并不統(tǒng)一用“公”或“雄”, “母”或“雌”, 還用了“牯” “港” “郎” “角” “兒” “男” “牤” “犍” “騷” “牙”表示雄性, “乳” “雨” “牸” “氏” “牜舍” “女” “嫲” “毑”表示雌性, 而且這些雌雄標記也不是對舉出現(xiàn)的(2)對舉出現(xiàn)的雌雄標記主要有: 牯-嫲、 男-女、 雄-雌、 公-母(毑)。, 屬于結(jié)構(gòu)性不對稱。 還有的只有雄性或雌性單一標記, 另一標記缺失, 屬于空缺性不對稱。[7]還有, 在稱說動物時, 有的動物雌雄標記只有一個, 但有的卻多達3個以上, 如指稱公牛時有“牤、 犍、 騷、 脬、 雄、 牯”, 指稱母牛時有“雌、 乳、 雨、 牸、 氏、 牜舍、 娘、 嫲”, 這應(yīng)該與牛在農(nóng)耕時代的重要性有關(guān)。
家禽家畜詞雌雄標記不對稱的原因主要是語言內(nèi)部語義演變的結(jié)果, 反映的是范疇不對稱現(xiàn)象或原型效應(yīng), 是范疇內(nèi)部成員的認知等級差別所致, 即: 范疇是人類的認知結(jié)構(gòu), 對看似雜亂無序的事物進行分類, 這個過程就叫做范疇化, 范疇中的成員有等級差別, 一些成員享有更多的相似性, 就稱其為原型, 例如柳州話里表示家禽家畜詞雌雄的標記在除了“公”和“母”之外, 還有表示雄性標記“牯、 郎”等, “公”和“母”相比“牯”和“郎”在家禽家畜詞雌雄標記中享有更多的相似形, 因此“公”和“母”是家禽家畜詞雌雄標記范疇中的原型范疇, 這里范疇內(nèi)的不對稱叫原型效應(yīng), 即人類大部分的思維活動是在基本層次范疇上進行, “公”和“母”是家禽家畜詞雌雄標記的基本層次范疇, 處于基本層次范疇的詞語最先被人們習得, 因此就產(chǎn)生了語言中的不對稱現(xiàn)象。 更主要的是, 在語言接觸中受到外部方言的影響而形成的, 例如西南官話區(qū)就有“雞公/母”型可能受到了南方地區(qū)家禽家畜詞雌雄標記的影響, 贛方言中的“公雞”可能是受到北方強勢方言的影響。
我們必須承認的是, 在諸多不對稱中還是有相對的對稱, 比如即使是較為混雜的哈爾濱話、 太原話、 忻州話, 還是以“公/母+動物名稱”為主; 金華話則以“雌、 雄+動物名稱”為主。
問題并沒有完全解決, 難點在于: 一是方言詞典中很多詞沒有標明, 并不代表方言點就沒有; 二是調(diào)查了43個方言點, 可能還有更典型的遺漏; 三是南方方言中“雞公”的來源并沒有考察清楚, 主要是文獻資料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