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慶慶
(江蘇省南京市玄武中等專業(yè)學校,江蘇 南京 210042)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白露橫江,水光接天”,這是蘇軾眼中筆下的赤壁之景。本該和樂的喝酒賞月的夜晚,卻被一個朋友悲涼的簫聲打斷。朋友悲傷的原因可以總結為四組對比:歷史英雄名垂千古的功績與自身有限的生命對比;歷史英雄的年少有為與本人的年老無為對比;大自然的永恒博大與人類的短暫渺小對比;愿望與現(xiàn)實的對比。這四組對比的重點落在了“時間”一詞上。由此可見“生命的有限”是客人郁結的主因。
陶醉于自然景色的蘇軾,便將目之所及的自然之物——水和月信手拈來,利用它們自身既有變化又相對永恒的特點,來開導客人。
江河中的水始終會奔向大海,離開原來的河道。這是“水”變的一面。但天總會降下甘霖,對于整條江水而言,它并沒有因為時間不停地流淌而干涸消逝,這是“水”不變的一面。
月亮隨著運動規(guī)律出現(xiàn)陰晴圓缺的變化,在月初、月中和月末會呈現(xiàn)不同的樣貌。這是“月”變的一面。但對于月亮本身而言,它卻始終沒有增多或減少,這是“月”不變的一面。
推及到我們人類自身,人作為個體時,會經(jīng)歷“生老病死”,壽命最長也不過數(shù)十春秋,的確短暫到幾乎可以用“一瞬”來概括。但若縱觀整個人類史,人類又是代代相傳生生不息的族群,這也是人永恒的一面。蘇軾假借“主客問答”的形式,以水月為例開導客人,實則是在自我排解。此時的蘇軾剛剛經(jīng)歷“烏臺詩案”,遭遇貶謫,內心本就苦悶,一番關于水月的思考讓他從一味悲嘆人生短暫,轉向了用積極辯證的目光審視萬物的“變”與“不變”,并由此得出結論:人類并不需要羨慕水和月。
如果說關于“水月”的“變與不變”讓他走出了心情的低谷,那么其后文中一番關于“水月”的話則讓蘇軾豁達起來,坦然面對人生起落: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就不要強求,例如屢屢失意的政治;抓住自己能抓住的美景,例如這自然界的江水明月,用心去發(fā)現(xiàn)美,欣賞美,創(chuàng)造美。
此時的水月,已經(jīng)超脫了現(xiàn)實的形象,成為了他理想的化身。至此,蘇軾真正從煩憂中掙扎出來,寄情于山水,達到了內心的平靜與豁達。
由此,我們可以初步總結蘇軾的水月觀:
1.自然的水月——不必羨慕水月的永恒——要超脫小我的境界(自我排解)
2.人生的水月——不必強求不屬于我的——學會坦然面對人生波折(自我鼓勵)
3.理想的水月——不必辜負水月的盛情——盡情地寄情于山水(自我超脫)
由眼前的水月之景,禪悟出人生哲理,進而成為作者心中“理想的水月”,蘇軾的“水月觀”是他一次次經(jīng)歷貶謫之后逐步感悟出來的人生哲理。
王國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痹S多詩詞文賦中景色的描寫往往蘊含了文人的特殊情感。水和月是自然萬物中頗為文人騷客寵愛的意象,許多詩人詞人在描繪寧靜恬適的自然環(huán)境時,總喜歡將它們放入其中,例如我們學過的王維的《山居秋暝》,作者借用水和月兩個意象,一靜一動,描摹出一幅動靜結合的自然山林圖,同時通過自己寄情于山水的做法,來表現(xiàn)自己高潔的志向與對自由生活的向往?!冻啾谫x》中也是如此,蘇軾通過反復提及“水”“月”,描繪出赤壁的山水景色,營造出一種寧靜恬適的自然氛圍,再通過寫自己寄情于山水,陶醉在大自然的美景中,力求表達出自己寬闊的胸襟和沉醉于美景后忘卻心中煩惱的釋然態(tài)度。這一點,在他的另一首《念奴嬌·赤壁懷古》中同樣有所表現(xiàn)。
然而隨著蘇軾的“三起三落”,他筆下的“水月”也在悄悄發(fā)生著變化。寫作《赤壁賦》時,蘇軾剛剛遭遇貶謫,因為自小接受儒家正統(tǒng)思想教育,蘇軾始終懷有輔君治國的政治理想,即使被貶謫也依然希望為北宋王朝分憂,所以多少還有些抑制不住的不平、憤懣混雜著無奈、失望等情緒。然而頗為不順的仕途讓他漸漸將一切看淡,開始力求胸襟豁達,順乎自然,以適應逆境。林語堂在《蘇東坡傳》中曾這樣形容中年以后的蘇東坡:他在貶謫之后,過上了一種解脫自由的生活,這不僅引起了他精神上的變化,也表現(xiàn)在了他的寫作上。他諷刺的苛酷、筆鋒的尖銳以及緊張與憤怒,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光輝溫暖親切寬和的詼諧?!八隆钡拇罅砍霈F(xiàn),大概也反映出了他后期創(chuàng)作的特點。
再如學生初中所學課文《記承天寺夜游》,蘇軾對“水”“月”兩個意象的表現(xiàn)已顯得澄澈空靈,多了一絲溫柔的顏色?!霸律霊?,欣然起行”,“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蘇軾喜歡夜游,也喜歡在夜里欣賞月色,寫作本文時蘇軾已經(jīng)被貶黃州多年。此時的他經(jīng)歷過牢獄之災,僥幸留下性命,生活困頓,精神低迷,度過了最初的憤懣不平時期,苦悶與郁郁逐漸消散,急于報國的心也沉淀下來,他與佛教開始頻頻接觸。那個曾經(jīng)因報國之志與壯志難酬相沖突而陷入矛盾,只能通過不斷寬慰自己來達到內心平衡的蘇軾似乎消失了,他開始變得平和,變得得失不論,以至坦然寫出了“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千古名句。這是他人生的重要轉折階段。后來,蘇軾第三次被貶儋州,他不再郁悶,不再心灰意冷,而是悠然自得地接受一切,享受一切,甚至將儋州當作了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
可以說,《赤壁賦》的創(chuàng)作時期是蘇軾人生態(tài)度形成的關鍵時期,他從緊張的狀態(tài)中解脫出來,大徹大悟,形成自己獨特的處世哲學。
蘇軾既有儒家的“入世”思想,積極想?yún)⑴c朝政,又受老莊道家“出世”思想的影響,在官場遭遇不順時,以“順其自然”平復內心的委屈與不平。蘇軾號稱“東坡居士”,喜與和尚結交,又受到了佛家“享受現(xiàn)世”的思想洗禮,因此對于“水”“月”等自然之物,表現(xiàn)出一種珍視與傾心。蘇軾的身上集結了儒道佛三家思想 ,這三個思想雖然在他的不同人生階段各有突出和側重,但最終在他的挫折與坎坷中糅合在一起,平復了他面對仕途多舛時出現(xiàn)的“矛盾心情”,形成了他特有的氣度與審美境界,最終達到被士人們追捧的“寵辱不驚、進退自如”的人生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