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偉
主體理論是經濟法學基礎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甚至有觀點把經濟法主體理論的研究與經濟法的地位聯(lián)系起來:作為一個獨立的法律部門,經濟法如果沒有獨具特色的主體和主體制度,則其部門法地位就不能完全確立;作為獨立的部門法學科,經濟法如果不能為該部門法建立起相對獨立的主體理論,則其理論體系是不完善的?!?〕參見李友根:《論經濟法主體》,載《當代法學》2004年第1期。學者們對經濟法主體研究傾注了大量精力,成果斐然,形成了以定義、特征以及分類和組合等為核心的主體理論體系。其中分類理論研究更是大放光彩,其過程經歷了自然寫實到經濟法學范疇化的發(fā)展,〔2〕參見肖江平:《中國經濟法學史研究》,人民法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238-240頁。從使用國家經濟管理機關、企業(yè)、其他組織、公民等自然狀態(tài)的術語和一般歸類,發(fā)展到依托于經濟法學基本理論的調控(規(guī)制)主體和受控(受制)主體等經濟法學主體范疇?!?〕參見劉大洪:《經濟法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27頁。所有研究范式基本可以概括為通過抽象的類型化來提煉出經濟法主體的獨特范疇。
經濟法主體分類理論通過抽象的類型化方式較好地回應了實踐中主體多元化的問題。然而,現(xiàn)有的類型化研究整體上屬于描述性的理論,僅僅展示經濟法主體的現(xiàn)實狀態(tài)。盡管有學者已經關注到“經濟法主體”概念的多重含義及其存在的資格問題,〔4〕參見劉文華:《經濟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81頁。也有學者指出主體資格與經濟法主體能力存在緊密聯(lián)系,〔5〕參見張守文:《經濟法學總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31-138頁。還有學者區(qū)分了抽象意義上的經濟法主體資格與具體意義的經濟法主體資格,〔6〕參見王衛(wèi)國、李東方:《經濟法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90-192頁。但是目前學界很少研究經濟法主體資格取得的理論基礎以及經濟法主體應當如何設置的問題,導致經濟法總論中的主體研究與傳統(tǒng)的法學主體理論脫節(jié)、與經濟法分論失聯(lián)、對經濟法的實踐缺乏解釋和指引能力。
主體資格在民法上用權利能力表示。權利能力在經濟法領域卻有意無意地被忽略。經濟法主體具有人格、財產、組織、權力、公共性等多個面向,而高度抽象的權利能力撇除了組織、權力等要素,片面地強調獨立性格,〔7〕參見姚海放:《經濟法主體理論研究》,中國法制出版社2011年版,第64、315-317頁。此論或許無意間道出了權利能力失落于經濟法的原因。其實,這取決于如何理解權利能力。本文即嘗試提出并證成“經濟法權利能力”范疇,并發(fā)掘其背后的理論意義。
權利能力的含義經歷了漫長的歷史演變過程,其內涵與人格有著密切聯(lián)系。羅馬法上要成為權利義務主體需要具有自由權、市民權和家族權,這三種資格總稱為caput?!?〕參見梁慧星:《民法總論》,法律出版社1996年版,第56頁。羅馬法上自然人與法律權利資格是分離的,法律人格的出現(xiàn)是更晚近的事情。18世紀末期創(chuàng)造出來的“人格”概念最先被用于表示一種名譽頭銜,后來用于表明人應該具備發(fā)展自己的自由能力,再經由倫理意義上的人格形成的法律人格,并逐漸替代“法律上的人”的概念?!?〕參見[德]漢斯·哈騰鮑爾:《民法上的人》,孫憲忠譯,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01年第4期。倫理意義上的人格強調人的自由和獨立狀態(tài),進入法律領域后,雖然意義有所改變,但是仍帶有倫理痕跡,意指法律尊重人的自由和尊嚴,真正視其為人?!耙磺凶匀蝗藶槿恕钡挠^念普遍接受后,自然人的法律人格也自然而然受到認可、無須法律另行規(guī)定。
權利能力的概念產生于18世紀后半期至19世紀的歐洲。〔10〕參見梁慧星:《民法總論》,法律出版社1996年版,第57頁。對于權利能力的本質,德國學者有不同看法:有觀點認為權利能力為人格權(一種權利),也有觀點認為權利能力為享有權利之資格?!?1〕參見胡長清:《中國民法總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58頁;[德]薩維尼:《當代羅馬法體系Ⅰ》,朱虎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10年版,第134、258-267頁。語詞起源的不確定性進一步加劇了中國法律移植后的分歧。尤其是在人格與權利能力的關系上,分成截然不同的兩派:一種觀點認為人格與權利能力兩者涵義不一致;〔12〕參見江平:《法人制度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3頁;尹田:《論自然人的法律人格與權利能力》,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02年第1期。另一種觀點認為兩者等同?!?3〕參見佟柔:《中國民法》,法律出版社1990年版,第61、62頁;[日]星野英一:《私法中的人》,載《民商法論叢》(第8卷),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第164頁,史尚寬:《民法總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86頁;鄭玉波:《民法總則》,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96頁;梁慧星:《民法總論》,法律出版社1996年版,第56頁。爭議的關鍵在于人格平等性與權利能力的差異性之間的認識不同。如果人格與權利能力相等,就必須解決人格平等與自然人權利能力(如結婚)、法人權利能力不等的矛盾,于是有人區(qū)分一般的權利能力和特別的權利能力,前者指作為抽象的任何人得為權利主體之資格,后者是針對特定權利,基于各個制度,享有各個權利之能力,依其權利內在之目的或為權利主體者方面之特別情事,不必就各人為同一?!?4〕參見史尚寬:《民法總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86頁。兩種類型的權利能力劃分觀點,仍然沒有解決人格平等而特別權利能力不平等的現(xiàn)象。
在此基礎上,有學者提出權利能力不是劃分為兩種類型,而是存在兩種含義:一為抽象意義上的權利能力,指“享受權利,成為民事主體的資格”,在此意義上,權利能力等同于法律人格;一為具體意義上的權利能力,指“享受某一特定權利,成為某類特定的民事法律關系主體的資格”,在此意義上,權利能力與法律人格不能等同?!?5〕參見尹田:《論自然人的法律人格與權利能力》,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02年第1期。從而較好地解釋了人格平等與權利能力平等的關系。雖然權利能力以法律關系為理論框架,沒有強調主體的倫理價值特別是自然人與法人倫理價值的區(qū)別,〔16〕參見周清林:《中國語境中的“權利能力”》,載《北大法律評論》2009年第1卷。但是除了倫理價值失落之外,其理論重要性仍不容忽視,雙重意義上的權利能力可以平息與人格關系的爭論,也能夠解釋具體權利享有之差異,為抽象資格與具體權利義務的平等與差異提供了更廣闊的解釋空間。
權利能力指向主體與權利義務之間的可能性關系,它既可以理解為抽象權利(義務)的承擔資格,此時與人格有意義共通,在此意義上人人權利能力平等,也就是法律人格平等;它也可以理解為享有特定具體權利的資格,這種資格自然人與法人不同,法人與法人也可能不同。
根據前文對權利能力的闡釋,經濟法權利能力可以從兩個層面理解:一是抽象意義的經濟法權利能力,即在經濟法上具有法律人格,無關具體權利義務的享有承擔。作為抽象意義的資格,此時與經濟法人格共通,強調經濟法尊重人的自由和尊嚴,相關主體在經濟法上能夠受到相應的尊重。這種尊重是對所有能夠進入經濟法領域的主體無差異的對待,所以,經濟法人格人人平等仍然可以成立。二是具體意義上的經濟法權利能力,也就是在經濟法上享有具體權利、承擔具體義務的資格。由于主體的差異性原理,具體意義上的經濟法權利能力因人而異、差異巨大?!?7〕由于民法上主體只有平等的民事主體,其權利義務結構較為簡單,其權利能力分析也只是針對民事主體;而經濟法上的權義結構較為復雜,不僅包括市場主體(調制受體)的權利和義務,也包括調控規(guī)制主體的權力和職責,因此經濟法權利能力,既包括市場主體(調制受體)的權利能力,也包括調制主體的權利能力。特此說明。
雖然通過對民法上相應概念的解釋與類比,促進了對經濟法權利能力的理解,但是必須回答一個前提性的問題:經濟法主體是民法主體的另一種形式表現(xiàn),還是具備自身的實質意義?如果是前者,那么對經濟法主體和權利能力的探討則屬多余,完全套用民法主體理論即可;如果是后者,那么經濟法主體及權利能力實質意義表現(xiàn)在哪里?下文嘗試回答這一問題。
首先,從形式上看,經濟法與民法主體組合形式與存在范圍不同。民法調整的對象是平等主體之間的人身關系和財產關系,其法律關系的主體組合雙方都是均質性和無差異性的自然人和組織;至于經濟法的調整對象,理論上存在二分法、三分法、四分法等多種觀點,通說基本認為是宏觀調控關系和市場規(guī)制關系,主體組合是國家與市場主體或者雙方都是代表國家意志的組織。經濟法的主體組合中至少一方代表國家意志,民法主體雙方都是平等主體。此外,經濟法與民法主體的存在范圍上也不相同,民法上的主體并不必然成為經濟法的主體,而經濟法主體也并不完全能夠在民法上具有主體地位。
其次,從實質方面看,經濟法與民法的主體性質和行為調整目的也存在差異。在體現(xiàn)國家意志的主體的維度,《民法總則》第96條、97條將有獨立經費的機關和承擔行政職能的法定機構認定為機關法人,可以從事相應的民事活動,而所有進行宏觀調控市場規(guī)制的主體都是國家機關或者承擔特定公共職能的組織,兩者在形式上基本重合。但是調控和規(guī)制資格的賦予不是以民法為基礎,調控和規(guī)制主體的法律人格源于組織法或經濟法。民法只是對調控和規(guī)制主體從事民事活動的具體權利能力予以確認。因此,經濟法上承擔調控和規(guī)制職能的主體的法律人格和權利能力已經超越了民法上對機關法人的規(guī)定。
在市場主體維度,民法上具有權利能力的自然人和組織,同樣幾乎都可以成為經濟法主體,如自然人可以作為消費者和納稅人。但是,民法上所確認的法人制度的根本價值,在于確定經濟活動中團體作為交易主體的法律地位,解決財產權利之歸屬與財產義務之負擔?!?8〕參見尹田:《民事主體理論與立法研究》,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173頁。對于那些不能獨立承擔責任的主體,民法別具心裁地使用了非法人組織,他們可以享有某些權利,只是責任承擔仍不獨立。而對于自然人,吊詭的是民法并沒有規(guī)定責任自己,而是僅僅要求依法享有權利承擔義務,只能依據人人平等且獨立的原則和對義務的擴張解釋而要求自然人責任自己。民法對主體權利能力的規(guī)定是因財產責任能力而有區(qū)別的,其根源在于對私人交易安全的保護。總之,民法從個體的財產保護出發(fā)設計主體的權利能力。但是經濟法不同,經濟法所調整的是滲透了國家意志的經濟關系,關注的不是個體的行為本身及其對交易相對方的影響,而是該行為對社會的影響,雖然影響是經濟性的,但是所采取的調整方式并不局限于民法上的財產手段。所以,民法主體的重點在于主體能夠承擔責任,而經濟法主體的核心在于主體的行為具有社會性影響(因而需要調控和規(guī)制)。由于此種本質的差異,何者能夠成為經濟法主體、享有權利能力,不可能通過民法作出界定,必然需要經濟法自己作出考量。
由于經濟法上的權利能力獨立于民法上的權利能力,民事權利能力無法覆蓋經濟法權利能力,因此,現(xiàn)實需要構建獨立的經濟法權利能力范疇。
經濟法權利能力有必要獨立存在,不僅由于其區(qū)別于民事權利能力,更深層次的理論基礎在于法律關系理論。
法律所調整的對象是社會關系,調整的結果是形成相應的法律關系。法律通過構建或者認可的方式形成法律化的社會關系主體。個人的自然人格先于法律人格,人自出生就享有法律人格,但出生并不自帶法律人格,它來自法律的賦予?,F(xiàn)代組織運行的前提是登記注冊,則法律與組織孰先孰后的問題轉化為符合什么條件才允許登記注冊。登記注冊意味著什么?在部門法劃分的背景下,很難說登記就表示享有所有部門法的權利能力。根據前述權利能力意義兩重性的理解,登記注冊的法律效力在于法律一般性地賦予其抽象權利能力,使其具有法律人格;具體的權利能力取決于部門法的規(guī)定,部門法以其特定的調整目標為標準賦予特定的權利能力。登記注冊只是組織取得法律人格的充分條件,沒有登記的組織在特定的法律部門也可能成為法律關系主體。
因此,社會關系與法律關系、登記與部門法、抽象意義的權利能力與具體意義的權利能力之間的關系,可以概括為:法律調整部分社會關系,調整以主體為切入口,經過確認或建構,法律會一般性地對組織主體進行登記而賦予抽象意義的權利能力(法律人格),在具體的部門法中,依據法律宗旨賦予具體意義的權利能力,一些未登記注冊的事實主體也可以享有特定部門法的權利能力。
經過經濟法的確認,將登記注冊后的法律主體納入經濟法律關系的范圍,按照經濟法的規(guī)則,出現(xiàn)某種具體的情況則施以某種具體的后果。雖然這些主體經過法律登記,但是他們首先是社會的事實主體,他們?yōu)橐欢ǖ男袨樾纬缮鐣P系,這些主體、行為、關系并不天然地帶有什么部門法標簽、具有什么部門法性質,僅僅是一個社會事實,每個部門法的主體因部門法自身的需要而設立或認可,具體的權利能力由本部門法賦予,一定社會關系的法律效力也由本部門法判斷或認可。任何一個法律肯認之原則或價值不可能當然蓋過其他法律肯認之原則或者價值,〔19〕參見黃茂榮:《法學方法與現(xiàn)代稅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09頁。因此,也不可能認為任何一個部門法所賦予的具體權利能力、所認定的法律效力當然及于另一個法律部門?!?0〕司法機關已經肯認這一理論,如最高人民法院在裁判文書中明確指出:對同一法律關系的認定,稅法與民法的規(guī)定可能并不完全一致:依民法有效之契約,依稅法可能并不承認;而依民法無效之契約,依稅法亦可能并不否認。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行政裁定書》(2018)最高法行申209號。對于同一社會關系在不同部門法之間的效力關系,如果借助公法與私法之間效力關系,可以更好地理解。
當國家站在私法秩序之保護監(jiān)督者的地位而從事私法規(guī)定時,私人間行為常為法律效果之發(fā)生原因的法律行為,而不是事實上的活動……違反公法上的命令或禁止的行為,是對國家義務的違反,國家科以公法上的制裁,至于在私人之間發(fā)生何種法律效果,卻與公法法規(guī)無涉,所以縱使違反命令或禁止的行為,若民法的見地看來無傷于公共秩序與善良風俗,則仍不失為有效的私法上的法律行為。〔21〕參見[日]美濃部達吉:《公法與私法》,黃馮明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36-140頁。
部門法區(qū)分可以看作公法與私法區(qū)分的細化,同一個行為在一個部門法的效果不直接影響另一個部門法的效果,在經濟法上受到否定評價的行為在民法上可能是肯定的效果,兩者如果要發(fā)生聯(lián)系,必須以某個法律條文為接入口,合同法第52條第5項所謂違反法律、行政法規(guī)的強制性規(guī)定無效,實際上就是將其他部門法的效果評價導入合同法。
法律效果如此,作為法律調整切入點的法律主體也是如此。享有一個部門法的權利能力與是否享有另外一個部門法的權利能力沒有直接關系。每一個部門法都是針對某個事實主體、社會關系進行調整,而不是針對某個部門法的法律主體、法律關系進行調整。借助社會學上的角色理論,一個事實主體可以戴上不同部門法權利能力的“面具”,成為多個部門法的主體;〔22〕參見張守文:《經濟法理論的重構》,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48頁。有些事實主體具有某些部門法的權利能力,而不具有另外一些部門法的權利能力。每一個部門法具體的權利能力依據其本身的規(guī)定,因此,在法律部門中,法律主體并不完全一致就很正常。經濟法作為部門法而需要自身的權利能力設置就是邏輯的必然。
對于如何取得經濟法權利能力的問題,學界早已有所關注。有學者明確區(qū)分了經濟法律關系的主體(參加者、當事人)、經濟法主體制度、根據經濟法主體制度成立的主體,〔23〕參見史際春:《經濟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0頁。并進一步認為,凡依一個法律部門的規(guī)定取得合法資格的主體,都可以依法參加經濟法和任何其他法律部門的法律關系;〔24〕參見史際春、鄧峰:《經濟法》,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174頁。而經濟法主體制度乃是針對依據經濟法而取得主體資格的制度。有學者把關于主體資格的取得理論即主體產生的依據理論稱為主體依據理論,并認為經濟法主體資格的取得呈現(xiàn)多維性和特殊性特征,調制主體的資格一般由憲法、法律,特別是專門的組織法規(guī)定,而且更加強調經濟管理職能;調制受體的資格,主要依據民商法,但是專門的經濟法規(guī)范可能對其另外作出專門規(guī)定?!?5〕參見張守文:《經濟法總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31-134頁。盡管論述上存在差異,但學者們都認識到,經濟法主體(經濟法律關系主體)的法律資格不完全是通過經濟法本身取得的。只是學者們都有意或無意地避開了權利能力的表述,以至于經濟法權利能力理論并未得到深入展開。下文分別討論抽象意義和具體意義上的經濟法權利能力的取得方式。
第一,抽象意義的權利能力的取得。從現(xiàn)有法律體系看,關于法律主體設立的規(guī)定非常多,各個部門法均有涉及,也就是說這些主體的法律資格問題并不單一地規(guī)定在某一個部門法。就參加經濟法律關系的主體而言,部分是根據經濟法取得主體資格即法律人格,部分通過其他法律取得主體資格。正如有學者指出的,不管法人是依公法設立還是依私法設立,他們的權利能力的范圍都同時包括了民事權利能力和公法上的權利能力?!?6〕參見葛云松:《法人與行政主體理論的再探討——以公法人概念為重點》,載《中國法學》2007年第3期。因此,一個部門法的抽象權利能力就包括了在任何部門法的抽象權利能力,抽象經濟法權利能力的取得依據可以是任何法律,它所具有的意義就是經濟法將其視為法律主體,尊重其法律人格,但是并不涉及其在經濟法上是否能夠享有具體的權利、承擔義務。
第二,具體意義的權利能力的取得。能夠享有特定的經濟法權利、承擔經濟法義務的資格,則是具體的經濟法權利能力。每一個部門法都會規(guī)定本部門具體的權利能力,在一個法律部門享有具體的權利能力,在另外一個法律部門未必享有。所以,具體的經濟法權利能力乃是由經濟法規(guī)定或認可,其他部門法中具有具體權利能力的主體,不能自動獲得具體的經濟法權利能力。
部門法具體的權利能力由特定部門法規(guī)定,更深層次的原因在于各種法律所調整的社會關系的特點。有些社會關系在法律調整之前已經存在,法律只是對其進行確認,相應的法律規(guī)范稱為確認性規(guī)范;有些社會關系在法律產生之前根本不存在,只有依據特定的法律才得以產生,相應的法律稱為構成性規(guī)范?!?7〕參見朱景文:《法理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42、243頁。對于確認性規(guī)范所調整的社會關系,既可以被一種部門法所調整,也可以被另一種部門法從不同的角度予以調整。因此民法上的具體權利能力與經濟法上的具體權利能力是法律分別調整的結果,而不是民法調整之后再由經濟法進行所謂的“二次調整”,〔28〕王志勇:《關于經濟法概念和調整對象的再思考》,載《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2期。經濟法調整的不是經過民法調整而形成的民事法律關系,經濟法權利能力當然也不是民法權利能力的延伸。而對于構成性規(guī)范所對應的社會關系,他們本身就是依據法律所建立的法律關系,其主體的權利能力首先自然由該法律賦予,而是否能夠享有其他法律權利能力需要依據其他法律的規(guī)定。
綜上所述,抽象意義的經濟法權利能力可以由任一法律規(guī)定,而具體意義的經濟法權利能力只能由經濟法規(guī)定或認可。所謂的規(guī)定,即通過立法中的主體規(guī)定實現(xiàn),通過規(guī)定新的權利義務主體,經濟法賦予新的主體以權利能力;而所謂的認可,主要是通過使用相同的主體語詞,從而明確或默示認可其他部門法主體享有具體的經濟法權利能力。
抽象的經濟法權利能力可以源于任何法律的規(guī)定,不限于經濟法;具體的經濟法權利能力則必然源于經濟法規(guī)定或認可。但是為什么賦予某個主體經濟法權利能力,為什么使其成為經濟法主體?是否能夠取得經濟法權利能力根本上還是取決于經濟法的價值目標,社會效率和實質公平是將特定主體的行為納入經濟法的調整范圍的實質標準。
1.社會效率
肇始于經濟危機的經濟法首先是以危機應對法的形式出現(xiàn),但現(xiàn)代經濟法主要是市場維護法、經濟促進法,經濟法的主要任務是維護市場的平穩(wěn)運行,并積極促進經濟的發(fā)展,經濟法本質上就是對公共經濟進行規(guī)制的法律,其根本宗旨是促進社會利益的實現(xiàn)。
為實現(xiàn)法律宗旨,經濟法對于一切能夠對社會經濟利益產生重大影響的社會活動都予以調整,對能夠增進社會經濟利益的活動予以鼓勵、促進,對可能損害社會經濟利益的活動予以約束、禁止。但是行為源于主體,一定的活動必然通過一定的主體表現(xiàn)出來。要調整那些影響社會經濟利益的行為,必須將其歸之于特定主體,并賦予其法律主體資格,那么經濟法將哪一層次的事實主體視為法律主體而進行調整呢?是具體的個人,還是中觀的組織,還是更廣大的團體,抑或是對他們都賦予主體資格?賦予主體資格的目的是對其行為進行調整,法律以誰為主體,并對該行為進行調整,應當遵循這樣一個標準:法律通過對行為的安排,能夠使生活物資和滿足人類對享有某些東西和做某些時期的各種要求的手段,能夠在最少阻礙和浪費的條件下盡可能多地予以滿足?!?9〕參見[美]龐德:《通過法律的社會控制/法律的任務》,沈宗靈等譯,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35頁。也就是說,經濟法主體資格的賦予,應當有效地促進社會利益;何種層次的事實主體能夠成為經濟法主體,取決于以何者為行為的承載者,進而對行為進行調整能夠最大程度地滿足效率要求和社會利益要求,即社會效率。
2.實質公平
實質公平是對形式公平的超越,在堅持每個人、每個地區(qū)擁有平等的自由發(fā)展權利的基礎上,對于由非主觀原因而造成的落后狀況、弱勢地位予以補強。雖然一個社會要享受私有制與形式公平所帶來的積極好處,必然要忍受它引起的對實質正義的某種偏離,〔30〕參見[美]詹姆斯·高德利:《亞里士多德傳統(tǒng)中的侵權法》,載[美]戴維·G.歐文主編:《侵權法的哲學基礎》,張金海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31-137頁。但是這種偏離一旦過度,威脅到社會本身的正常生存,形式公平就應該予以矯正。
經濟法以整體社會利益為著眼點,少數(shù)個體之間的差距仍屬于社會的可接受范圍,大規(guī)模不公平的出現(xiàn)才會觸發(fā)經濟法的調整。經濟法通過兩種方式促進公平的實現(xiàn):第一,識別特定的弱勢群體,賦予其某種經濟法主體身份,并在權利義務配置上傾斜保護。這種方式僅僅補強該主體的能力或者限制其風險范圍,他們仍然以市場主體的身份自主地實現(xiàn)經濟利益。第二,在對弱勢群體賦予特定的經濟法主體身份后,賦予新型權利,解決權利貧困的問題,如直接給予資金扶助,這種方式不再借助市場,徑由政府力量推動公平的實現(xiàn)。因此,要實現(xiàn)實質公平,關鍵在于弱勢主體的識別和特定經濟法權利能力的賦予。所以,經濟法主體的設置、經濟法權利能力的取得,需要以實質公平為衡量標準。
法律是被理性發(fā)展了的經驗,同時也是被經驗檢驗過的理性,〔31〕參見[美]龐德:《通過法律的社會控制/法律的任務》,沈宗靈等譯,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91頁。經濟法權利能力既源于理論構建,更是實踐需要的結果。理解經濟法權利能力,要重視它在具體法律中的規(guī)定和運用。經濟法規(guī)范中沒有直接出現(xiàn)權利能力的規(guī)定,這不意味著不存在經濟法權利能力,否則經濟法主體、權利義務就缺乏邏輯前提。經濟法律關系權利主體、義務主體的生產必然以相應的權利能力為基礎,所以可以反向推導其背后的權利能力規(guī)定。但是享有權利能力僅意味著具備享有權利與義務的可能性,與權利義務的真實享有不同,切不可混淆。
《反壟斷法》中法律關系主體的構成包括:(1)壟斷主體,該法第2條、第3條規(guī)定,壟斷主體包括境內經濟活動中實施壟斷行為、境外實施壟斷行為對境內市場競爭產生排除限制影響的經營者,該法第8條規(guī)定了導致行政壟斷的行政機關和承擔公共職能的組織;(2)執(zhí)法主體,該法第9條、第10條規(guī)定了反壟斷委員會、反壟斷執(zhí)法機構,第31條規(guī)定了國家安全審查主體;(3)索賠主體,該法第50條規(guī)定了壟斷行為的民事責任。
第一,對于壟斷主體,《反壟斷法》第12條規(guī)定經營者是從事商品經營或服務的自然人、法人、其他組織,而如果法人、其他組織是依照民法或者其他法律設立的,其抽象權利能力就源于民法,如果是依照經濟法設立的,其抽象權利能力就源于經濟法。這些組織能否進入反壟斷的法律關系、成為反壟斷法主體,享有反壟斷法的權利和義務的資格(即具體的經濟法權利能力),取決于反壟斷法的具體規(guī)定?!?2〕參見楊紫煊、徐杰:《經濟法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55、56頁。從事壟斷行為的行政機關和承擔公共職能的組織,其抽象權利能力源于設立該組織的法律,但是他們在反壟斷法上能夠享有權利、(主要是)承擔義務的資格即具體的經濟法權利能力,乃是由于反壟斷法的賦予。
第二,對于執(zhí)法主體,反壟斷委員會是由反壟斷法授權、國務院具體設立,因此它的抽象權利能力取得可以認為是源于反壟斷法;作為反壟斷法執(zhí)法機構的國家工商總局、商務部以及國家發(fā)改委(現(xiàn)為國家市場監(jiān)督管理總局),其設立是依據機構組織法,其抽象權利能力也是源于該法,經濟法對此予以默示認可。執(zhí)法主體具體的執(zhí)法權是反壟斷法所賦予,雖然該權利與具體的權利能力同時因反壟斷法規(guī)定而存在,但邏輯上仍是反壟斷法先賦予其具體意義的權利能力,然后再賦予反壟斷執(zhí)法權。
第三,關于索賠主體,其實反壟斷法只是規(guī)定實施壟斷行為的經營者應當承擔民事責任,但是并沒有規(guī)定什么主體享有索賠權。反壟斷法的其他條文已經規(guī)定執(zhí)法機關可以對經營者進行處罰,執(zhí)法機關不可能主動強制要求經營者承擔賠償責任,因此,只可能是壟斷行為的受害者通過行政或司法程序行使賠償請求權。因此這一條可以被視為學者們所倡導的反壟斷私人實施機制的基礎?!?3〕參見李俊峰:《反壟斷法的私人實施》,中國法制出版社2009年版,第74-138頁。但是這種賠償責任是屬于民事侵權法律關系還是反壟斷法中的法律關系呢?在現(xiàn)有法律體系下,僅僅依據《侵權責任法》認定壟斷行為屬于侵權行為仍有難度,壟斷損害與民事侵權在構成要件方面存在重大差異,壟斷損害賠償恐怕需要按照反壟斷法的邏輯進行,僅僅只是借用了民事侵權的外在形式。如果這樣,那么壟斷責任就屬于反壟斷法上的法律關系要素,受害主體的具體權利能力仍需要反壟斷法賦予,雖然其抽象權利能力很可能是源于民法規(guī)定。
經濟法權利能力的理論源起與民法具有緊密聯(lián)系,我國《民法總則》對民事主體也有新的立法規(guī)定,因此,在與民法權利能力賦予進行比較的基礎上,對經濟法權利能力的賦予進行類型化分析,更具有理論和現(xiàn)實意義。
《民法總則》第1章基本規(guī)定中第4條規(guī)定:“民事主體在民事活動中的法律地位一律平等?!彼^法律地位平等就是法律人格平等,不管是自然人還是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都享有抽象意義的權利能力;第2章自然人中第14條規(guī)定:“自然人的民事權利能力一律平等?!边@既是對自然人享有抽象意義的權利能力的再宣誓,在一切自然人具有法律人格的文明時代,不再直接規(guī)定法律人格,宣揚權利能力平等就是對自然人法律人格平等的間接強調;同時也意指在具體的特定權利方面,民法所抽象出的一般的無差異的自然人所能夠享有的權利可能性范圍是一致的。第3章法人中,沒有涉及法人的權利能力平等,只在第57條規(guī)定法人具有民事權利能力,因此,本章的權利能力是指享有具體特定權利的資格,法人依登記和章程及一般規(guī)定而確定其享有的權利資格的范圍。第4章則完全沒有涉及非法人組織的權利能力,但是這并不代表非法人組織沒有權利能力,一方面,從第1章第1條、第2條的規(guī)定可以推導出非法人組織屬于民事主體,根據第4條民事主體在民事活動中的法律地位一律平等,可知,非法人組織也具有抽象意義的權利能力;第5章規(guī)定了民事主體可以享有的權利,非法人組織與法人除了在責任能力方面存在較大差異外,也可以享有相當部分的權利,因此非法人組織也具備享有具體權利的資格即具體意義上的權利能力。從以上分析可知,民法對現(xiàn)實主體的權利能力賦予呈現(xiàn)出以下特點。
第一,以能夠獨立承擔財產責任為標準,以保護交易安全為重要目的(之一)。只有擁有獨立的財產、能夠自主承擔財產責任,才會賦予民事權利能力,成為完整的民事主體;對于可能危及交易安全的現(xiàn)實主體,民法很吝嗇賦予其權利能力。《民法通則》毫不猶豫地對法人和自然人賦予了權利能力,根源在于兩者財產獨立、責任自己;但是對非法人組織的權利能力則語焉不詳。民法沒有明白地宣示“所有民事主體享有民事權利能力”,很大程度上是不情愿將非法人組織與自然人和法人并列,因為前者責任不能自己,它可以成為民事主體,但是至少不具有完整的權利能力。
第二,以法人和自然人為權利能力賦予的主要對象。民法以單個主體的民事權益保護為核心,只有能夠獨立自主支配特定利益的主體才可能成為民事主體。對于法人的內部機構,屬于法人的組成部分沒有獨立的利益,因而不具有主體資格;對于法人與法人或者個人與個人之間形成的某種組織聯(lián)系,民法依然以獨立利益為標準,往往未賦予該組織民事主體資格。對于主體的內部機構和外部關系組織,以獨立利益為核心的民法不賦予其權利能力、不對其關系進行調整,也能夠實現(xiàn)民法的宗旨。
民法的權利能力的賦予,以個體財產保障和個體間交易安全為目的,因而以獨立承擔財產責任為標準,進而以法人、自然人為主要對象。經濟法關注的是整個社會的經濟平穩(wěn)運行與持續(xù)協(xié)調發(fā)展,權利能力賦予的標準是社會效率和實質公平,所賦予的對象因而不局限于能夠獨立承擔財產責任的自然人、法人。民法上的自然人和法人可以成為經濟法主體,但是經濟法賦予權利能力的對象還有其他多種形態(tài):
第一,內層主體。經濟法調整深入組織內部,法人或組織的組成機構可以享有經濟法權利能力,成為經濟法主體。民法對組織的內部機構少有問津,如何建構內部機構是組織意思自治的范圍,且內部機構不具有財產獨立性、不能參與民事交往,因此,內部機構不具有民事權利能力。經濟法則不然,只要組織的內部機構符合一定的條件,對其行為進行調整有利于提高經濟效率或行政效率,那么經濟法就不會固守組織整體調整的教條,而是深入組織內部,賦予某些重要機構權利能力,配置相應的權利義務,通過對內部機構的調整實現(xiàn)對整個組織的調整,從而增進社會效率。
政府的重要內部機構可以享有經濟法權利能力。這些機構往往在經濟調控和市場規(guī)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所作決定直接成為所屬組織的行為,具有重大外部性,影響社會利益。如國務院反壟斷委員會、國務院關稅稅則委員會,它們并不是國務院的組成部門,只是內部議事機構,但是權限重大,能夠對反壟斷、關稅等方面的規(guī)則制定和執(zhí)行產生重要影響,經濟法賦予這些內部機構主體資格,并賦予權力、設定職責。如此一來,組織的行為要求更加明晰、責任主體更加具體,更重要的是,由于經濟法深入內部調整,公共利益與機構自身利益的可能偏離問題得到緩解,從而提高社會效率。
市場主體的內部分支機構也可能享有經濟法權利能力。如企業(yè)所得稅的納稅義務人一般是具有法人資格的企業(yè)或其他組織,但企業(yè)在外地設立的分支機構和從事生產、經營的場所需要進行稅務登記,除特定情形外,總機構、分支機構都應當向所在地主管稅務機關申報、預繳企業(yè)所得稅?!?4〕參見《稅收征管法》第15條、按照《跨省市總分機構企業(yè)所得稅分配及預算管理辦法》的規(guī)定、《跨地區(qū)經營匯總納稅企業(yè)所得稅征收管理辦法》第5條。分支機構辦理稅務登記,則取得稅法主體資格,享有權利能力。經濟法賦予分支機構權利能力,便于全面掌握企業(yè)的涉稅信息,提升稅收征管能力,促進稅收效率。
第二,外層主體。經濟法調整向外部拓展,主體之間的關系組織可以享有經濟法權利能力,成為經濟法主體。民法對獨立承擔財產責任的組織之間的關系也是漠不關心的。民法聚焦于當事人雙方的權利義務,組織之間的關系松散,缺乏共同支配的財產基礎,最終的責任還是歸于單個的組織,將多個組織視為一個民事主體并無助于民法調整的目的。與此不同,在經濟法上,只要組織相互之間在結構或利益方面具有實質聯(lián)系且組織群之間的協(xié)同行為有重大社會影響,合并調整能更有效率地規(guī)制組織群的行為,實現(xiàn)經濟法的目的,經濟法就可以將多個組織視為一個主體,賦予其權利能力。
組織間形成的外層主體,首先是政府間的組織群。在我國,地區(qū)的發(fā)展逐漸超越單個行政區(qū)域,行政區(qū)之間越來越呈現(xiàn)出融合趨勢,相互取長補短、協(xié)同發(fā)展。典型如京津冀都市經濟圈、長三角經濟圈以及粵港澳大灣區(qū)等。長三角地區(qū)具有緊密的自然、經濟和人口聯(lián)系,滬蘇浙(后來加上皖)三地行政區(qū)域的劃分難以適應現(xiàn)實的發(fā)展;經過多年的摸索發(fā)展,長三角政府層面形成了成熟的決策層、協(xié)調層和執(zhí)行層“三級運作”的區(qū)域合作機制,確立了“主要領導座談會明確任務方向、聯(lián)席會議協(xié)調推進、聯(lián)席會議辦公室和重點專題組具體落實”的機制框架?!?5〕參見《長三角區(qū)域合作協(xié)同機制簡介》,來源于上海市發(fā)展改革委員會網站,來源:http://www.shdrc.gov.cn/fzgggz/cyfz/gyfz/19015.htm,2018年5月27日訪問。2010年國家出臺《長江三角洲地區(qū)區(qū)域規(guī)劃》,2019年進一步制定了更為詳細的《長江三角洲區(qū)域一體化發(fā)展規(guī)劃綱要》,將地方區(qū)域作為獨立的主體進行統(tǒng)一調控。近年粵港澳區(qū)域合作也快速發(fā)展,2019年國家出臺《粵港澳大灣區(qū)發(fā)展規(guī)劃綱要》將粵港澳大灣區(qū)作為統(tǒng)一主體進行調控,設立粵港澳大灣區(qū)建設領導小組,負責研究解決大灣區(qū)建設中政策實施、項目安排、體制機制創(chuàng)新、平臺建設等方面的重大問題。以上機制的建立突破了按行政單位實施經濟調控的束縛,地方之間聯(lián)合起來作為一個主體協(xié)調規(guī)制市場,一種新形式的經濟法主體應運而生。跨區(qū)域合作組織作為一個主體向上與國家發(fā)生規(guī)劃、宏觀調控等法律關系,同時又以獨立主體的身份向下主導區(qū)域內的經濟調控。這樣的區(qū)域經濟主體體現(xiàn)了經濟法主體形態(tài)對傳統(tǒng)法律主體理論的擴張與思維突破?!?6〕參見陳婉玲:《經濟法主體形態(tài)擴張與思維突破——以區(qū)域經濟主體為中心》,載《經濟法研究》2014年第2期。
其次是企業(yè)間的組織群。能夠獨立承擔財產責任的主體之間形成的某種聯(lián)系并不會干擾民法的調整目標,但是經濟法可能把有關的多個企業(yè)視為一個主體。如在反壟斷法中,如果參與集中的經營者被同一個主體控制,那么就可以免于申報(見《反壟斷法》第22條)。其原因在于,雖然多個經營者具有獨立地位,但是由于同一受控主體的存在,他們在意志和利益方面具有相當程度的同一性,如果他們對市場具有排除、限制競爭的影響,那么在集中之前已經存在,強行要求他們在集中時進行申報為時已晚,而且浪費企業(yè)和執(zhí)法資源,因此,經濟法將這些經營者視為實質同一競爭主體,形式上的集中無須申報。在企業(yè)所得稅方面,許多國家允許符合條件的母子公司合并納稅,通過所得統(tǒng)算或損益列支的方式,以企業(yè)集團計算所得稅,〔37〕參見付廣軍:《中國企業(yè)集團合并納稅研究》,中國市場出版社2012年版,第7-13、124-127頁。將企業(yè)集團作為獨立的納稅人,客觀上有利于減輕稅收負擔、促進大企業(yè)的發(fā)展,在全球競爭的視野下具有重要的社會經濟效益,因此,企業(yè)集團享有納稅人權利能力符合社會效益的考量。
第三,弱勢主體。經濟法對弱勢群體進行不對稱調整,賦予弱勢群體新的權利能力,通過經濟法調整促進實質公平。形式公平、機會均等有利于激發(fā)各種主體的積極性,但是過大的能力和貧富差距會破壞社會的整體發(fā)展利益,經濟法承認差異的存在,并不追求同質均等,而是通過對弱勢一方的傾斜保護以控制兩極分化,實現(xiàn)實質公平,同時也促進社會整體利益。經濟法實現(xiàn)實質公平的途徑如下:一是在已有的法律關系中給弱勢方更多有利安排,如通過累進稅率對收入不同的企業(yè)個人征收不同的稅款,減輕收入較少一方的稅收負擔,緩解最后分配差距過大壓力;二是建立新型的經濟法律關系,通過一定的技術手段識別弱勢群體,對其賦予權利能力、作為新類型的經濟法主體予以促進調整。具體而言,在參與市場交易前,幫助其提升能力,包括財產能力、信息能力;在參與交易時,限制其進入的范圍,實施傾斜性監(jiān)管,以控制可能存在的過大風險,避免不當損害;在交易發(fā)生后,提供更多的救濟機會,典型的是消費法律關系和中小企業(yè)促進法律關系。
前文把經濟法權利能力賦予的特殊對象概括為三類,分別是內部機構、外部組織、弱勢群體。這只是與享有民事權利能力的主體差異性的一面,經濟法并不否認那些享有民事權利能力的主體可以享有經濟法權利的能力,恰恰相反,這些主體仍然在經濟法主體體系中占有重要地位,那些能夠獨立承擔財產責任的民事權利能力享有者通過經濟法的確認成為宏觀調控法律關系和市場規(guī)制法律關系的重要主體。因此,按照本身的調整目的,經濟法對特定的對象賦予權利能力,所形成的經濟法主體體系包括一般性的個人、組織,組織內部機構,組織群,特定的弱勢主體。
享有民事權利能力的主體財產相互獨立,互不交叉。經濟法權利能力享有的標準不是財產的獨立性,而是調整效率和實質公平,有獨立財產的主體可以享有經濟法權利能力,沒有獨立財產的主體也可能享有經濟法權利能力。從民法財產的視野看,經濟法的主體是交叉的,準確地說,是嵌套的。經濟法主體的內部機構也可以成為經濟法主體,前者并不因后者主體化而“解體”;經濟法主體相互間的組織群也可以成為經濟法主體,后者的主體化也不會導致前者“溶解”。一般的經濟法主體可以包含內層主體,也可以被包含于一個外層主體,內層主體、一般主體、外層主體行為獨立,財產并不一定獨立,內層主體因為接受經濟法調整能夠提升效率而具有權利能力,內層主體與其他因素(人、財產)結合又可以形成新的主體享有權利能力。
嵌套的主體形態(tài)可以通過這樣一種結構來理解:在一個浩渺的事實空間,原生態(tài)地運行著一個個的人和一份份的財產(假設一個社會的基本組成單元是個人和單位財產),在民法看來,人和財產結合形成某種穩(wěn)定形態(tài)就可以成為民事主體,由于一物一權(簡化為所有權),財產不能歸屬于多個主體,因此民事主體不交叉;經濟法從調整的效果來認定主體,特定個人或個人組合能夠作出具有經濟性社會影響的行為,如果經濟法對其調整能夠促進社會效率和實質公平,就賦予其經濟法權利能力,以上組合可以再結合其他的人或財產,形成新層次的行為主體進而形成新的經濟法主體,經濟法主體的嵌套形態(tài)由此出現(xiàn)。
經濟法需要具有獨立的權利能力設置,其標準為經濟法宗旨所追求的社會效率和實質公平。通過分析反壟斷法等法律對法律關系主體的規(guī)定,結合經濟法基礎理論,可以發(fā)現(xiàn),相對于民法以財產責任為要素的平面化的權利能力配置,經濟法權利能力的賦予遵循著社會效率和實質公平的標準,主體呈現(xiàn)“嵌套交叉”態(tài)勢,作為內層主體的內部機構、作為一般主體的單個企業(yè)和組織、作為外層主體的組織群,以及需要傾斜扶持的弱勢群體構成經濟法獨特的主體體系。
法律調整的對象是社會關系,部門法按照本身的目的獨立進行調整。把這個觀點貫徹到底,結果就是社會關系角色化地進入不同的部門法律關系,社會事實主體角色化地成為不同部門法主體,同一紛繁復雜的社會關系在不同的部門法有不同形象呈現(xiàn),不同部門法也可能有不同的主體形態(tài)認可,部門法之間的調整效力和權利能力的賦予各有邏輯。以上成為經濟法權利能力論證的基本前提。這并不是否認法律體系的統(tǒng)一性,也不是要割裂部門法之間的聯(lián)系。實際上,分工是具有不同調整目的的部門法進行協(xié)作的前提,部門法之間溝通的渠道很多,法律基本原則、上位法的統(tǒng)一約束為部門法的統(tǒng)一性奠定了基礎;最重要的是,部門法立法通過共同的法律概念默認了統(tǒng)一的規(guī)則,部門法也通過明確的條文建立與其他法律的聯(lián)系通道,確認其他部門法規(guī)定在本部門的效力,或者通過“長臂原則”使本法規(guī)定在其他法律部門生效。權利能力范疇是部門法之間分工調整又相互配合的典型體現(xiàn),經濟法權利能力既展示了與其他部門法權利能力的區(qū)別,也體現(xiàn)了不同部門法之間權利能力的聯(lián)系,具有較強的理論意義;同時,對于經濟法權利能力賦予的標準、對象形態(tài)的論述,也為經濟法主體的立法實踐提供了一定的評價尺度、為理解大灣區(qū)等新型主體形態(tài)提供了理論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