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建雄
(1.重慶三峽學(xué)院 文學(xué)院,重慶 404000;2.四川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四川 成都 610065)
一
在禪宗之前,中國人對自然的看法以儒家和道家最為典型,影響也最大。原始儒家認為,自然與道德相聯(lián)系,所謂“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①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90頁。。這就是儒家的“比德說”,它把自然萬物都看作有善惡的道德屬性,都可以作道德的思考,西漢大儒劉向在《說苑·雜言》中引孔子語:“夫水者,君子比德焉:遍與而無私,似德;所及者生,似仁;其流卑下句倨,皆循其理,似義;淺者流行,深者不測,似智;其赴百仞之谷不疑,似勇;淖弱而微達,似察;受惡不讓,似貞;包蒙不清以入,鮮潔以出,似善化;主量必平,似正;盈不求概,似度;其萬折必東,似意。是以君子見大水觀焉爾也?!雹趧⑾颍骸墩f苑校證》,宗魯校,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434頁。劉向進而對“夫智者何以樂水”加以發(fā)揮,曰:“泉源潰潰,不釋晝夜,其似力者。循理而行,不遣小間,其似持平者。動而之下,其似有禮者。赴千仞之壑而不疑,其似勇者。障防而清,其似知命者。不清以入,鮮潔而出,其似善化者。眾人取平,品類以正,萬物得之則生,失之則死,其似有德者。淑淑淵淵,深不可測,其似圣者。通潤天地之間,國家以成,是知者所以樂水也?!雹蹌⑾颍骸墩f苑校證》,第434頁。他又分析“仁者何以樂山”曰:“夫山巃嵸壘嶵,萬民之所觀仰。草木生焉,眾物立焉,飛禽萃焉,走獸休焉,實藏埴焉,奇夫息焉,育群物而不倦焉,四方并取而不限焉。出云風(fēng)通氣于天地之間,國家以成。是仁者之所以樂山也?!雹軇⑾颍骸墩f苑校證》,第435頁。孟子也有類似的說法:“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觀于海者難為水,游于圣人之門者難為言。觀水有術(shù),必觀其瀾。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達。”⑤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356頁。以此見來,孔子和孟子都把自然萬物與人的道德相聯(lián)系,以道德本質(zhì)主義之眼鏡來觀察自然萬物。
與儒家不同,道家對自然的認識更具有哲學(xué)和審美的氣質(zhì)。老子認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①王弼《:王弼集校釋》,樓宇烈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0版,第117頁。,“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②王弼《:王弼集校釋》,第110頁。。自然萬物是由“道”派生出來的,人不能對萬物進行過多的干預(yù),要“無為而無不為”。道家另一位代表人物莊子則認為自然是物質(zhì)性的氣和風(fēng):“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fēng)。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泠風(fēng)則小和,飄風(fēng)則大和,厲風(fēng)濟則眾竅為虛?!虼等f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③莊周《:莊子集釋》,郭慶藩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45-46頁?!暗鼗[”是風(fēng)與地竅相互作用的結(jié)果,而“天籟”則是“氣”的自由自動。自然萬物是可親可賴可擁可靠的,而且,人也必須無限親近自然,甚至與自然同化才能實現(xiàn)絕對的自由。
總體來說,儒道兩家都承認了客觀世界的真實性和可靠性,自然中的萬事萬物與人都有著非常緊密的交互關(guān)系,主體的心理活動以及種種欲求都與之息息相關(guān),沒有客觀世界的支撐和回應(yīng),主體也就無所謂意念和欲望。
禪宗與儒道兩家在對待自然上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它承繼印度佛教空觀學(xué)派的觀點把一切現(xiàn)象也包括自然都看成是“空”的。“盡大地有什么物,與汝為緣為對?若有針鋒許,與汝為隔為礙?與我拈將來!喚什么作佛?喚什么作祖?喚什么作山河大地,日月星辰?將什么為四大五蘊?”④瞿汝稷《:指月錄》,見藏經(jīng)書院《新編卍續(xù)藏經(jīng)》第143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3年版,第459頁。山河大地是空,日月星辰是空,佛是空,祖亦是空,真可謂無所不空,無處不空,無不是空。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在禪宗看來,自然萬物是主體六根(眼、耳、鼻、舌、身、意)所針對和感知的對象,這些對象在數(shù)量上是無窮無盡的。無窮無盡的自然萬物被主體所感知,形成了無窮無盡的“相”,各種“相”就構(gòu)成了生死輪回的現(xiàn)象世界。而現(xiàn)象世界都處在無窮無止的流轉(zhuǎn)之中,沒有確定的“自性”。它只是因緣和合的結(jié)果,一旦外在的條件消失,自然萬物也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因此,作為具有真如佛性的主體,不能被事物的表面現(xiàn)象所迷惑,不能執(zhí)著于各種變幻不居的相,不能因此而生起妄念。
以“樹”的現(xiàn)象為例,通常來說人們心目中“樹”的觀念就是“木本植物的通稱”,是由樹根、樹干、樹枝、樹葉、花和果實等部分構(gòu)成。無論是桃樹、杏樹、李樹,還是其它別的什么樹木,人們都把它們向“木本植物”這一概念歸類。人們的這種認識活動,在禪宗看來就叫作“取相”。對禪師們而言,“樹”其實只是一個幻相:在這之前“樹”不是樹而只是一顆種子,這顆種子在一定的因緣合和之下(適當?shù)臏囟取㈥柟?、水分等)發(fā)芽、破土、抽條、成長,然后我們才稱其為“樹”;在這之后“樹”也不是樹,不必說前面幾個條件中任何一個條件的缺失都會使樹消亡,也不必說具有破壞性的因緣(如蟲病災(zāi)害、人為砍伐等)可以使樹消亡,即使各種因緣都一直適合樹的生長和存活,樹也會因為一定的生命期限而破滅其“樹”之相。因此,在禪宗大師的眼里,此“樹”已不是人們普通認識上的“樹”,它處在一種永恒的流轉(zhuǎn)之中,被抽空了具體的現(xiàn)實時空環(huán)境,只能作為一種所謂的“純粹的現(xiàn)象”來看待。這種“純粹的現(xiàn)象”與觀者所觀是桃樹、杏樹還是李樹,還是其它別的什么樹,甚至是不是樹都無甚相關(guān)。
對此,大珠慧海禪師《頓悟入道要門論》的看法極具代表性:“問:對一切色像時,即名為見;不對色像時,亦名見否?答:見。問:對物時,從有見,不對物時,云何有見?答:今言見者,不論對物與不對物,何以故?為見性常故。有物之時即見,無物之時亦見也。故知物自有去來,見性無來去也。諸根亦爾。”⑤慧?!叮侯D悟入道要門論》,見藏經(jīng)書院《新編卍續(xù)藏經(jīng)》第110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3年版,第841-842頁?!耙磺猩瘛奔醋匀蝗f物(當然也包括“樹”),對于主體來說當然是可以“見”到的,這符合人們的普遍認識。但不對“色像”時,亦可以“見”得到,就是說,無論有沒有“樹”的色像,主體“見”的真如都是存在的,它“不曾生,不曾滅;不青不黃,無形無相;不屬有無,不計新舊,非長非短,非大非小,超過一切限量,名言,蹤跡,對待;當體便是,動念即差;猶如虛空,無有邊際,不可測度”⑥裴休《:黃檗山斷際禪師傳心法要》,見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48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年版,第379頁。。這才是禪宗的高明之處。禪師在這里強調(diào)的雖是“見”之真如,但我們也可以從中看出禪宗與人們以往不同的“觀物”視角。
大珠慧海又說:“問:正見物時,見中有物否?答:見中不立物。問:正見無物時,見中有無物否?答:見中不立無物。”⑦慧?!叮侯D悟入道要門論》,第842頁。當主體之眼識覺知到了自然某物,但主體于“見中不立物”,就是說不把自然某物當作本真的存在來對待,于此同時,主體卻并沒有摒棄此物的視覺表象;同樣的,當主體之眼識并沒有覺知到自然某物,但主體于“見中不立無物”,就是不把“無物”當作本真的存在來對待,主體亦沒有摒棄“無物”的視覺表象。無論是“不立物”,還是“不立無物”,其實都沒有摒棄其視覺表象,這種表象與所謂的“空”是不矛盾的。但是,這種視覺表象卻脫離了具體的時空,脫離了具體的客觀之物的存在,在禪師們的眼里,它就僅僅只是一種“純粹的現(xiàn)象”。
二
佛教認為,自然萬物都處于永恒不變的流轉(zhuǎn)之中,所以禪宗把自然萬物都看“空”,認為自然萬物都沒有其“自性”,把它視為一種“純粹的現(xiàn)象”。禪宗的這種觀“空”方式,張節(jié)末先生從現(xiàn)象學(xué)的角度把它命名為“現(xiàn)象空觀”①現(xiàn)象學(xué)與禪宗看待世界的方式的確有諸多相似之處,胡塞爾用“現(xiàn)象學(xué)還原”的方法給事物“加括號”,使一切事物都“懸擱”起來,這與禪宗“空觀”把自然萬物的具體時空背景全部抽空頗為相類。(見張節(jié)末《論禪宗的現(xiàn)象空觀》,《天津社會科學(xué)》2000年第6期,第66-72頁。)。但需要注意的是,這個“空”并非“無記空”。慧能說:“心量廣大,猶如虛空,若空心坐,即落無記空。虛空能含日月星辰、大地山河,一切草木、惡人善人、惡法善法、天堂地獄,盡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復(fù)如是?!雹诨勰堋叮簤?jīng)校釋》,郭朋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3版,第49頁。所謂無記,是佛教三性之一。佛典將一切法分為善、不善、無記三性,無記為其中之一,是指事物之性不可判定為善或不善者,《阿毗達磨順正理論》卷四云:“言無記者,謂不可記說為善不善故。應(yīng)贊毀法,可記說在黑白品中,名為有記。若于二品皆所不容,體不分明,名無記法。”③眾賢《:阿毗達磨順正理論》,玄藏譯,見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29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年版,第348頁。簡言之,“無記空”是非善非惡、無可記別,于善不善皆不可記別的空,它是一種渾渾噩噩、昏然蒙昧的心理狀態(tài),落入這種狀態(tài)的人是談不上般若,自然也談不上證得真如的。禪宗的真“空”,它“心量廣大,猶如虛空”,“空故納萬境”,具有無限的可能性,在本質(zhì)上是無所不在的圓滿。它包羅萬有,日月星辰、大地山河在其中,惡人善人、惡法善法以及天堂地獄亦在其中,一切的一切都在此“空”中。這種“空”,其實是禪者的真知覺悟,是主體對萬物及自身存在現(xiàn)象的諦觀和無限的超越。
《五燈會元》卷一《釋迦牟尼佛》載:“世尊一日示隨色摩尼珠,問五方天王:‘此珠而作何色?’時五方天王互說異色。世尊復(fù)藏珠入袖,卻抬手曰:‘此珠作何色?’天王曰:‘佛手中無珠,何處有色?’世尊嘆曰:‘汝何迷倒之甚!吾將世珠示之,便各強說有青、黃、赤、白色;吾將真珠示之,便總不知?!瘯r五方天王悉皆悟通?!雹芷諠叮何鍩魰?,北京:中華書局1984版,第6頁。摩尼寶珠又稱如意寶、如意珠,其本身是沒有色彩的,但它能隨類現(xiàn)形、化用自在,可以隨物而顯現(xiàn)出各種不同的色彩,因此才有五方天王各言其色。在佛教看來,自然萬物各有其不同“色”相,這些“色”相是多姿多彩的和極其感性的,如果主體被無窮無盡的“色”相所迷惑和蒙蔽,并因其與現(xiàn)世生活有緊密聯(lián)系而生起執(zhí)著之心,這就是“取相”或“著相”。一旦“取相”或“著相”,一旦對自然萬物生起執(zhí)著之心,主體就不可能覺解到真如。
要想證得真如,六祖慧能的答案就是:“無相為體”“無念為宗”“無住為本”。對于“無相為體”,慧能認為:“出外,于相離相;入內(nèi),于空離空。著空,即惟長無明;著相,即惟長邪見?!雹莼勰堋叮簤?jīng)校釋》,第96頁。對自然萬物之“外在色法”來說,首先就必須進行破“色”,這就是“離相”或“無相”。所謂“離相”或“無相”,其實并不是要求主體完全拋棄自然萬物,這是不可能的。六祖慧能說:“何名無相?無相者,于相而離相;……但離一切相,是無相;但能離相,性體清凈?!雹藁勰堋叮簤?jīng)校釋》,第32頁?!盁o相”是要能“離一切相”,即所有相都不著染,這樣才能“性體清凈”。但是,“無相”還有一層意義,那就是“于相而離相”,“離相”的同時卻并不完全否定、拋棄和排斥現(xiàn)象世界,而是改變主體對自然萬物的看法,改變?nèi)藗兺ǔ5恼J識事物的態(tài)度、角度和方法,因而不被自然萬物所迷惑和系縛。臨濟義玄亦說:“夫如佛六通者不然,入色界不被色惑,入聲界不被聲惑,入香界不被香惑,入味界不被味惑,入觸界不被觸惑,入法界不被法惑,所以達六種色聲香味觸法皆是空相,不能系縛。”⑦慧然《:鎮(zhèn)州臨濟慧照禪師語錄》,見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47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年版,第500頁。為什么要入六界?因為六界對于眾生來說不可避免。就是說,主體必須入于色、聲、香、味、觸、法六界,但又能不被色、聲、香、味、觸、法所惑。這是禪宗對于外在的“色法”采取的態(tài)度和方法。對于內(nèi)在的“心法”而言,要“于空離空”,即不能執(zhí)著于空,把空也當作相來對待,否則會“長無明”。這就是說,禪者要在相與無相、空與不空兩種“對法”之間取一個合適的地位,即既不執(zhí)著于相也不執(zhí)著于無相,既不執(zhí)著于空也不執(zhí)著于不空。禪者本要破除相,但破除不當也是著相,因此只能即相而離相,并在相上證得真如。
對于“無念為宗”,慧能說:“何名無念?無念法者,見一切法,不著一切法,遍一切處,不著一切處,常凈自性……若百物不思,當令念絕,即是法縛,即名邊見。悟無念法者,萬法盡通;悟無念法者,見諸佛境界;悟無念頓法者,至佛位地?!雹倩勰堋叮簤?jīng)校釋》,第60頁?!盁o念”是不著一切法,但它并不排斥和絕對否定一切法,只要自性常清凈,那么眼、耳、鼻、舌、身、意六識(即六賊)于色、聲、香、味、觸、法等六塵絲毫不粘染,禪者就可以自由自在,不被束縛。反之,自以為“百物不思”,“當令念絕”其實是為萬法所縛,落入了一邊之見,不得自由。對于“無住為本”,慧能說:“無住者,為人本性,念念不住,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續(xù),無有斷絕;若一念斷絕,法身即離色身。念念時中,于一切法上無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縛;于一切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此是以無住為本。”②慧能《:壇經(jīng)校釋》,第32頁。對于主體的思維活動來說,念頭是一個接一個的,只要有主體的思維活動在場,念頭就不會斷絕,一旦斷絕實際上就意味著主體思維活動的中止,也就意味著法身離開色身。禪宗既不贊同斷絕念頭,也不贊同“住”于某一念頭,因為既然“住”于某一念頭,就有可能“住”于其它的念頭,“念念即住”就叫有“系縛”,有“系縛”自然就煩惱叢生。只有一念不住,念念不住,才是“無縛”,才能清凈得解脫。
無論是“無相為體”,還是“無念為宗”,甚或是“無住為本”,慧能都沒有完全斷絕“相”和“念”,他要求的是“于相而離相”“于念而不念”“念念不住”,就是說“相”和“念”是一直伴隨著主體證得真如的全過程的。如果說“相”和“念”是煩惱,那么禪者并不是與“煩惱”完全絕緣,而是在“煩惱”中成就無上菩提,這就是慧能所說的“即煩惱而菩提”的真正含義。
三
既然是“即煩惱而菩提”,是在“煩惱”中成就無上菩提,那么此時此刻成就菩提的“煩惱”之相,其實就是禪者證得真如的一個機緣。這個機緣,是在自然萬法中觸發(fā)的。例如《,五燈會元》卷十二載:“潭州云蓋繼鵬禪師,初謁雙泉雅禪師,泉令充侍者,示以芭蕉拄杖話,經(jīng)久無省發(fā)。一日,泉向火次,師侍立。泉忽問‘:柱杖子話試舉來,與子商量?!瘞煍M舉,泉拈火筋便摵。師豁然大悟。”③普濟《:五燈會元》,第997頁。在這則公案中,雙泉雅禪師教繼鵬禪師“芭蕉拄杖”的話頭,但后者對此長時間都毫無悟解。而在繼鵬禪師以此公案問雅禪師時,后者拿起火筷子就要打,正是雅禪師這么一個看似很平常的動作,造就了繼鵬禪師豁然大悟之“機緣”④機緣:機,根機;緣,因緣。眾生之根機具有接受佛、菩薩等教化之因緣,稱為機緣;凡說法教化皆以機根之純熟為緣而起。此外,禪宗師家教化弟子時,極強調(diào)順應(yīng)各種機緣而施行其教法。《鎮(zhèn)州臨濟慧照禪師語錄》:“爾看眉毛有幾莖,這個具機緣,學(xué)人不會,便即心狂?!保ā洞笳亍返?7冊,第1985號,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年版,第500頁中。)禪師臨機應(yīng)緣的問答語句、舉止作略,也稱機緣?!舵?zhèn)州臨濟慧照禪師語錄》卷一《行錄》:“首參黃檗,次謁大愚,其機緣語句載于行錄?!薄?鎮(zhèn)州臨濟慧照禪師語錄》,《大正藏》第47冊,第1985號,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年版,第506頁下)。。從“機緣”獲得的悟解是最深刻、最鞏固的,溈山靈祐說:“從緣悟達⑤從緣悟達:指開悟有時節(jié)因緣。在禪宗大師看來,參禪開悟,是“從緣悟達”,還需要“觀時節(jié)因緣”,因為“時節(jié)既至,如迷忽悟,如忘忽憶,方省己物不從他得”(百丈懷海語,見《景德傳燈錄》卷九《潭州溈山靈祐禪師》)。鈴木大拙曾指出:“‘悟’的一切原因都在心里,只有等待成熟的機緣。如果心的狀態(tài)的準備成熟了,那么象鳥的飛翔、鈴兒的響聲等平凡的事情都會成為‘悟’的機緣?!?鈴木大拙《禪者的思索》,中國青年出版社1989年版,第63—64頁),永無退失”⑥靜,筠《:祖堂集》,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849頁。。
這種機緣不具備群體性而具有絕對的個體性,《祖堂集》卷十六載,黃蘗和尚游天臺山,在途中偶接一僧,與師同道言笑,“到溪澗,遇時水泛漲,遂阻步而暫息。其僧頻催師而共渡,師不疑之,云‘:要渡但自渡。’其僧斂衣躡波而渡。至自彼岸已,回顧招手,令師渡焉。師乃呵云‘:這賊漢,悔不預(yù)知!若知則便打折腳?!渖畤@曰‘:大乘器者哉!吾輩不及也?!砸?,忽然而隱”⑦靜,筠《:祖堂集》,第729-730頁。。此處以渡溪來喻指禪者從無邊的苦海得解脫,而達到自由的彼岸,其中最要緊處是“要渡但自渡”。文獻中記載的僧人“斂衣”“躡波”渡溪,只是此僧人個體性的機緣,此機緣只能對此僧能發(fā)揮作用,對其他禪者則毫無用處。因此要“渡”不可能是“他渡”而只能是“自渡”。所謂“自渡”,指主體運用本身的般若之智對真如的覺醒,這種覺醒無以外求,只能是自我的覺解。外在力量——譬如老師的指點——是不能代替這種覺解的,它只能創(chuàng)造一定的環(huán)境和條件對學(xué)生有所指引和幫助,但學(xué)生究竟能不能覺悟、有多大程度的覺悟,就只能靠學(xué)生自己自覺自悟了。而且,如果學(xué)生有著超高的覺悟能力,可以自度自悟,那么他是不需要老師的指引和幫助的,老師所創(chuàng)造的環(huán)境和條件只對尚且不能自覺自悟的學(xué)生才有可能產(chǎn)生作用。也正因為是自度,每個個體會以其各不相同的稟賦和覺解能力,對老師創(chuàng)造機緣的覺悟也各有不同,這種機緣也會產(chǎn)生不同的作用,能使甲覺悟的機緣不一定能使乙覺悟。因此,歸根結(jié)底,無論有沒有老師的幫助,了悟真如只是禪者自身之事,了悟者進行了悟所憑借的機緣只能是個體性而非群體的。
需要注意的是,這種“機緣”的個體性隱含有不可重復(fù)性。首先,對于不同的主體來說,個體性的“機緣”在不同的主體之間不可重復(fù),主體之間由于個人稟賦、生命體驗之不同,其獲得“機緣”的時間和方式自有其不同,這比較好理解。其次,對于同一個個體來說,“機緣”仍然具有不可重復(fù)性。按照佛教的觀點,自然中的萬事萬物都處在流轉(zhuǎn)之中,所以“機緣”只可能是一次性的,其本身就不可重復(fù),就是說此刻之“機緣”在時空之中流轉(zhuǎn),它不能成為彼刻之“機緣”。何況,主體也是自然中的一員,也時刻處在流轉(zhuǎn)之中,即使是相近或相同的自然萬法引發(fā)了主體的“穎悟”,其所獲得的覺悟與之前所得也會在程度、性質(zhì)上有所不同。既然如此,那我們也就認為這兩次“機緣”其實是不同的。
這種機緣同樣還具有頓然性。頓然性,首先指的是它出現(xiàn)的時間和方式不可預(yù)料。機緣猛然到來,事先沒有任何預(yù)兆?!段鍩魰肪砹d:“昔有僧,因看法華經(jīng),至‘諸法從本來,常至寂滅相’,忽疑不決。行住坐臥,每自體究,都無所得,忽春月聞鶯聲,頓然開悟。遂續(xù)前偈曰:‘諸法從本來,常自寂滅相,春至百花開,黃鶯啼柳上?!雹倨諠骸段鍩魰?,第363頁?!斗ㄈA經(jīng)》,全稱為《妙法蓮華經(jīng)》,是佛陀晚年說教,誦持此經(jīng)在中國僧人中極為常見。此僧人看《法華經(jīng)》長時間都不得開悟,使他終于開悟的機緣是春天的鶯啼,這種機緣猛然出來,沒有半分征兆。除了此時之鶯啼,此僧此前定然聽到過其他動物的叫聲(諸如蟬鳴、狗吠之類),但這些聲音對此僧來說都不是機緣。而且,鶯啼對此僧人來說不但當時有,此前也有,此后亦然,但只有當時的鶯啼對他才有非同平常的重要意義。無法預(yù)設(shè),沒有征兆,不可思議,機緣在不可預(yù)料的時間(春月),以不可預(yù)料的方式(鶯啼)猛然出現(xiàn),給此僧人打開了覺解的大門,使其“頓然開悟”,證得真如。中國禪宗的相關(guān)典籍中記錄了無數(shù)此類機緣,我們甚至可以說,卷帙浩繁的禪宗燈錄、語錄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禪師們因各種機緣開悟、證得真如的記載②引發(fā)禪師們開悟的機緣各不相同,涉及到色、聲、香、味、觸、法各種類型,但總體而論,以色、聲兩種機緣最為常見。。
機緣的這種“頓然性”,除了表現(xiàn)在它出現(xiàn)的時間、方式不可預(yù)料,還表現(xiàn)在它產(chǎn)生的結(jié)果上?!叭耆舨坏米运荆斊鸢闳粲^照,剎那間,妄念俱滅,即是自真正善知識,一悟即知佛也?!雹刍勰埽骸秹?jīng)校釋》,第60頁。所謂“剎那間”,是指極其短的時間,不需要思量,也不需要反省,萬般妄念全部消散,即如同跳躍一般,前一刻還在此岸,眨眼間已達至彼岸,中間沒有逗留的時間和空間。所謂“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恍藜捶玻荒钚扌?,法身等佛?!澳蠲约捶玻竽钗蚣捶稹雹芑勰埽骸秹?jīng)校釋》,第51頁。,凡與佛只在一念之間,不悟是凡人,悟即是佛。對禪者而言,這種“機緣”的結(jié)果就是使其產(chǎn)生“頓然性”之覺悟。
禪宗的機緣具有絕對的個體性、不可重復(fù)性和頓然性,禪者運用般若之智借此機緣而生覺悟,達到涅槃的境界。這種涅槃的境界既是禪的境界,其實也是審美的境界。青原惟信禪師有一段著名的話說明了禪者境界的三個階段:“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后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雹萜諠骸段鍩魰罚?135頁?!耙娚绞巧?,見水是水”的第一階段是外在客體與認識主體相分離的認知階段,二者之間是對立的。在第二階段,禪者“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因為此處的“山水”脫離了主體與客體的認知階段,被禪者“看空”,被看空的山水已不再是認知階段的主客對立的山水。在這一階段,雖然禪者“親見知識,有個入處”,對客體山水不再執(zhí)著,但他仍然對“看空”有所執(zhí)著,仍然有“我執(zhí)”和“法執(zhí)”,未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到了“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的第三階段,禪師“得個休歇處”,是指心在自然山水中得以休歇,心消失于自然山水,“于是,觀照冥想的結(jié)果,是一種非概念的理解——直覺式的智慧因素壓倒了想象、聯(lián)想和感知”⑥周裕鍇:《中國禪宗與詩歌》,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第132頁。。這里的“山水”既不是認知對象的客體,也不是有所“執(zhí)著”的“空”,而是被禪者的心改造并重新組合后的“心物統(tǒng)一體”。作為被抽空具體時空背景的“個體化的山水”,它是禪者覺悟的見證,是主體與客體在一剎那間交融的禪的境界。這種“心物統(tǒng)一體”超越了客體和主體,超越了時空,超越了有無,超越了一切對待,這種“無我”又“無物”的超越境界不正是我們常說的審美的境界嗎?這種境界既是禪宗大德們所追求的人生境界,又是他們所謳歌的審美境界,禪師們所達到的這種心靈狀態(tài),宗白華先生在《美學(xué)散步》中說得很清楚:“禪是中國人接觸佛教大乘義后認識到自己心靈的深處而燦爛地發(fā)揮到哲學(xué)與藝術(shù)的境界。靜穆的觀照和飛躍的生命構(gòu)成藝術(shù)的兩元,也是‘禪’的心靈狀態(tài)”①宗白華《:美學(xué)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6頁。。
自然萬物之因緣各有不同,因此自然萬物所呈現(xiàn)在禪者眼中的“色”相也是多姿多彩的和感性的。在禪師們看來,自然萬物是個體,也是全體,自然界一花一葉本身即是圓滿自足的,都是真如佛性的顯現(xiàn),所謂“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百般若”就是這個意思。永嘉玄覺《證道歌》云:“一性圓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現(xiàn)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雹谛X《:證道歌》,見《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48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年版,第396頁。因此,禪者對自然萬物個體的覺悟,也就是對真如佛性的覺悟。這種覺悟是直覺的、直接的、瞬間的,而不是分析的、理性的、漸性的,雖然禪者對自然萬物并無分析性視角,但是自然萬物作為視覺表象留存下來卻仍然具有全部的感性細節(jié)③周裕鍇先生對此有不同的看法:“詩人的直覺體驗是一種整體之悟,重在客觀世界的整體印象,而不注意細節(jié)的明晰真實,這就是所謂的‘尋枝摘葉我不能’?!保ㄖ茉e|《中國禪宗與詩歌》,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第134頁)在筆者看來,禪師們對自然萬物既有整體性的印象,也不忽略細節(jié)的明晰,甚至可以說是保留所有能“觀”到的細節(jié),否則不會有“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之喻。。自然萬物是禪者覺悟的引發(fā)者和見證者,是禪者“證悟”之“證物”,自然既是“色”,又是覺悟之道場,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梢哉f,自然萬物在此并非僅僅是傳統(tǒng)佛教的施化方便,更重要的是,它直接就構(gòu)成了主體證得真如實性的事件本身,在主體了悟的那一瞬間,主體與自然萬物統(tǒng)一于其獨一無二的生命體驗。這種生命體驗是如此獨特而清晰,“心外無法,滿目青山”④道原《:景德傳燈錄》,見大正一切經(jīng)刊會《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51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年版,第408頁。就是這種體驗最好的寫照。黃檗希運說:“所以一切色是佛色,一切聲是佛聲。舉著一理,一切理皆然。見一事,見一切事。見一心,見一切心。見一道,見一切道。一切處無不是道”⑤賾藏主《:古尊宿語錄》,見藏經(jīng)書院《新編卍續(xù)藏經(jīng)》第118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3年版,第192頁。。
劉成紀先生認為:“禪宗是一種美的宗教、藝術(shù)的宗教,在中國這個追求人與自然統(tǒng)一,并善于從自然中體悟無限詩意的國度,禪宗以青山為道場的修行方式使其與中國藝術(shù)精神有了契合的可能;而被它以‘萬法皆空’過濾后的山水,則顯現(xiàn)出更加純凈、更加唯美的特征。”⑥劉成紀《:青山道場:莊禪與中國詩學(xué)精神》,北京:東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165頁。禪師們在這種“更加純凈、更加唯美”的青山道場中進行修行悟道,其本質(zhì)正如筆者在《生命體驗與禪宗詩學(xué)》一文中所指出,禪師們對山水的領(lǐng)悟其實既是禪的覺解,也是詩(審美)的覺解,在這個覺解中,禪和詩(審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兩相交融⑦鄒建雄《:生命體驗與禪宗詩學(xué)》《,四川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9年第2期,第142-148頁。。因此,禪師們對禪的領(lǐng)悟所達成的境界既是禪的境界,也是審美的境界,而禪宗的自然審美則在此基礎(chǔ)上得以自然產(chǎn)生。
在禪宗大德們看來,自然山水有著自由的品性,這與參禪悟道所追求的自由的心性是趨同的,自然山水的清新潔凈也可以是禪師們清凈佛性的映照。因此,忘情于自然,或者說在自然中參禪,是很多禪師主動的選擇,他們善于借助青山綠水、蛙叫蟬鳴參悟真如佛性,且往往以自然山水來比附、表達其所證得的真禪境界。例如,天柱崇慧禪師在僧人提出“達磨未來此土?xí)r,還有佛法也無”的問題時,以“萬古長風(fēng),一朝風(fēng)月”作答;在回答“如何是天柱家風(fēng)”時,以“時有白云來開戶,更無風(fēng)月四山流”作答;在回答人的最后歸宿時,以“潛岳峰高長積翠,舒江明月色光輝”作答;在回答“如何是道”這種根本問題時,以“白云覆青嶂,蜂鳥步庭花”⑧普濟《:五燈會元》,第66-67頁。來作答……從這些回答我們可以看出,無論是較為具體的“天柱家風(fēng)”,還是具有普遍意義、“一說即不中”的根本問題,崇慧禪師都以自然山水、萬物意象來提點、暗示、引導(dǎo)學(xué)人在自然山水中體味的不可思議的禪境。這就是所謂的“繞路說禪”。釋尊拈花,迦葉微笑,禪從一開始就絕名理、離言說,“說似一物即不中”,對真如佛性的體驗是任何語言文字都難以準確描述的。但是,禪師們又必須表達對禪的領(lǐng)悟、必須引導(dǎo)學(xué)人、弟子體味真如佛性,這就造成了兩難困境,這就逼迫禪師們“繞路說禪”:“以實景代替說明,以直覺表現(xiàn)來傳達‘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玄遠哲理和微妙感受”,所以“參禪者問‘如何是佛法大意’時,禪師們總是答之以一兩句意象語言,而從不作任何說明”①周裕鍇:《中國禪宗與詩歌》,第140頁。?!皩嵕啊蓖亲匀簧剿?,“直覺表現(xiàn)”則是禪師們對自然山水的感性直觀,這種對“實景”的“直覺表現(xiàn)”就是一兩句意象性的語言,之所以禪師們對此不作任何說明,是因為禪師們不必作、也不能作其他說明。不必作其他說明,是因為這種“意象性語言”本身就是禪師們因“兩難困境”而設(shè)的權(quán)宜之策,禪師們對權(quán)宜再作說明只是多此一舉;而不能再作其他說明,則因為這種“意象性語言”已經(jīng)是禪師們在當下情境中所作的最大努力,自認為能最恰當?shù)乇磉_其對真如佛性的覺悟,引導(dǎo)學(xué)人弟子直探根本、自性自度。從主觀上來看,“繞路說禪”是禪師們對在生命體驗中獲得禪悟的理解和表達,而從客觀上來說,這種表達就是禪師們對自然萬物的審美表達。這種審美表達一旦與詩歌相結(jié)合,就會開出禪詩的燦爛之花,例如禪僧寒山和拾得的詩:
“自樂平生道,煙蘿石洞間。野情多放曠,長伴白云閑。有路不通世,無心孰可攀。石床孤夜坐,圓月上寒山?!雹谂矶ㄇ螅骸度圃姟?,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9091頁。
“松月冷颼颼,片片云霞起。匼匝幾重山,縱目千萬里。溪潭水澄澄,徹底鏡相似??少F靈臺物,七寶莫能比。”③彭定求:《全唐詩》,第9109頁。
煙蘿自在,白云悠閑,松月清冷,云霞重生,任憑斗轉(zhuǎn)星移,世事變幻,天易地改,禪師們自由放曠,無慮無愁。這樣的生活“似乎不能簡單地看作是魏晉以來隱逸之風(fēng)的產(chǎn)物,因為它的重心不在于借徜徉山水來慰藉精神上的苦悶,或是借觀賞自然來契悟老、莊玄遠的哲理”④周裕鍇:《中國禪宗與詩歌》,第222頁。,這只能看作是禪師們得契真如、了悟禪境后自由自在、無所依傍的心靈躍動以及對這種心靈躍動的審美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