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立
屋外沒有寒風(fēng)跑動時掠過樹梢的聲響,也沒有夜行者從門前踢踏而過的足音。只偶爾傳來在屋檐下安家的麻雀的動靜,也有棲息在后院欄舍里的雞群的囈語,當(dāng)然還有老黃牛悠閑的反芻聲。
大半夜了吧,我竟然還沒有入睡,使勁動動耳朵,分辨所有熟悉的和陌生的聲音。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鮮見的美食、好看的新衣、翻了幾遍的鞭炮,都是難以抗拒的誘惑,特別是可以不寫寒假作業(yè),自由自在地在村莊里玩耍。我實在興奮得過了頭。
沙沙沙,沙沙沙,一種聲音傳入耳朵,細(xì)微得如枯葉落地、寒風(fēng)掠過院墻,在屋頂,在遠(yuǎn)處,若有若無,忽隱忽現(xiàn)。這肯定不是夜的聲音,聽什么都懂的大人說,夜是有聲音的,那種聲音神秘得不可言說。那又會是什么呢?在熱炕上翻一下身,我就猜出了答案。
天比往常亮得早,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現(xiàn)象??晌輧?nèi)仍然包裹在昏暗的口袋中,什么都模模糊糊。沒有關(guān)系的,我早已經(jīng)像熟知我的鞋子擺放在炕沿下的某個位置一樣,熟悉了屋內(nèi)的環(huán)境,比如,那幾道細(xì)細(xì)的線條處,必然是窗戶、木門。窗戶和門扇的木板不太嚴(yán)實,縫隙太寬,光線就像游走的刀子一樣,劃了進(jìn)來,還在被子上、桌子上、柜子上留下了印痕,晃得檁條中凝結(jié)的冰碴閃出星星一樣的寒光。我有些迫不及待,悄悄從溫?zé)岬耐量簧吓懒似饋?,拿過放在炕頭上的衣服,摸索著三兩把穿上,踩上棉鞋,急著出屋。
輕輕拉開有些年月的木門,掀起入冬時掛到門框上的麻氈,那一片白,嘩啦啦地,風(fēng)一樣劈頭蓋臉沖來,我差點被推倒在地。
果然如我所想,好大的一場雪。
這是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后期某年春節(jié)的情景。那時候,過年時節(jié)必降大雪,好像要抹平人世間所有的不公平。天地蒼茫,玉宇一統(tǒng)。
可不是嗎?鄉(xiāng)親們生活中的許多期許,一定會因種種原因爽約,留下許多嘆息與惆悵,時間久了,也就麻木了、習(xí)慣了。只有如期而至的雪花,才會用最純粹的色彩撫慰諸多的艱辛和傷痛,使我們的村野多一份安詳和夢想??刹皇牵囷栯y分的鄉(xiāng)親們,一定覺得大雪是溫暖的,可以枕著雪花多睡一會兒,閉著眼睛聽屋檐下麻雀探討日子時,也夢見今后能吃飽穿暖,無疾無苦。當(dāng)時還不諳世事的我,迫不及待地在屋外放了個鞭炮,看著鞭炮爆響時濺起的雪花,就又想到晚上紛紛揚揚的大雪。那么大啊,那么大啊,卻沒有熙來攘往的喧囂;太安靜了,太安靜了,安靜得像老實巴交的村人和艱澀的歲月。
沒有喧囂是對的,雪知道它的命運,也知道它的使命。
雪需要我們,我們也需要雪。一個、兩個、三個,孩子從土炕上爬起來,穿上棉衣,打著哈欠,揉著眼出屋,必然會吸一口氣,驚嘆“太白了”“太多了”。不用商量,我們很快就會用掃帚把雪歸集成幾個小堆,不是堆雪人、打雪仗,而是掃“白面”。白花花的面粉,這堆是他的,那堆是我的……“小姐姐,搟長面,細(xì)細(xì)的,真好看,下到鍋里蓮花轉(zhuǎn),撈到碗里一根線,一氣吃了八碗半?!蔽覀儝咧?,在簡單的游戲和童謠中,對雪寄寓了美好的期盼。雪聽見了,也一定不愿很快消融吧,它也知道什么叫美好。
誰都擋不住自然與物理規(guī)則:雪會以水的方式融入另一個世界,去滋養(yǎng)萬物的生命。鄉(xiāng)親們也用掃帚把雪歸集起來——門外的雪,路邊的雪,山上的雪,地畔的雪,它們最好的歸宿大約是能夠回到土地里去。大人們不會說“瑞雪兆豐年”,但會說“今年是個好年頭”,仿佛隔著季節(jié)看到了豐碩的谷穗。因此,看著大人把雪一锨一锨鏟進(jìn)用檸條編成的背篼,不管山高路滑,執(zhí)著地送到自留地里去,孩子們也都不會覺得奇怪。就像掃“白面”一樣,這是大自然對山野及生活在其中的人們的盛大恩賜。
以為所有人都會保持眼前的樣子,然而轉(zhuǎn)眼卻長大了。
除了冬季降雪的必然,許多人在一生中還與雪有著深厚的交集。比如我,曾經(jīng)踩著松軟的春雪,和在風(fēng)中飄揚的雪花一樣,有過幾次為夢想而進(jìn)行的遷徙。
第一次是我們一家六口人,在我七八歲時。那時我不知道關(guān)于出走的名詞叫“流浪”,也不明白什么叫“困頓”,還看不懂父母沉重灰暗的表情,更不清楚為何要舉家出走。我和兄妹們跟在父母的身后,無憂無慮地踏著腳下的積雪,不緊不慢地走,覺得腳步與積雪接觸時所發(fā)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音,就像村里敲打的鼓點一樣嘹亮、振奮。天陰沉沉的,好像醞釀著又一場雪,大人不說話,孩子們也就不說話。氣溫不高,可我們越走越熱。十幾里路,過了一條結(jié)了冰溜子的溝,翻過了一道少有人踏過積雪的山道,一個多小時后,我們來到了集市上,坐上了去往另一個村莊的馬車。上車時,這些孩子歡呼著:“馬車,馬車,馬車,要坐馬車了!”
一路上,孩子們照樣無憂無慮,一點睡意都沒有,根本不知道馬車在鋪了大雪的山道上行走的驚險。馬蹄難行,馬車左右搖擺。失控時,馬車在雪上滑行,枯樹的枝條從頭上劃過,馬車夫發(fā)出一串叫罵。父母叫我們使勁把車廂的欄桿抓緊。在孩子們看來,這些刺激都是積雪賜予的快樂,都興奮地咧著嘴。
積雪沒有抱怨我們,它大約只是用事實在為我們講解著出門流浪、尋找新生活的艱辛和可能遇到的諸多磨難。盡管當(dāng)時我們不會懂。
初中輟學(xué)后,我又跟著父親進(jìn)城找活計。那天大約是正月十五剛過,氣溫升高,山野里的積雪基本融化,喜鵲登枝高唱,只有山陰處的積雪,仍在日頭下閃射著冰一般的寒光。這時,村莊里已經(jīng)開始準(zhǔn)備春耕了,能看到在田地里忙活的人們。能去傳說中繁華的縣城到工廠上班,我是興奮的,一路上在內(nèi)心里勾勒著機器轟鳴、穿工作服的工人穿行在偌大的廠區(qū)的美好場景。是的,活計是找到了,但現(xiàn)實讓我失望:廠區(qū)狹小,車間布置零亂,空氣刺鼻,同事的工服臟而混亂。這讓我清楚地體會了什么是現(xiàn)實到夢想的距離。但我把最好的時光丟在了這里。
近十年過去,我所在的小工廠在兼并聯(lián)合的浪潮中被收購。這次,真的如我所愿,又到了一家機器轟鳴、廠區(qū)很大、工服整齊的大廠。和許多曾經(jīng)的同事一樣,我把對生活的美好期盼全部寄托在這家大廠,拼盡全力,盡量叫領(lǐng)導(dǎo)們能看到我的奮斗。然而好景不長,恰恰在世紀(jì)之交,這家大廠強制關(guān)停,我們?nèi)渴I(yè)了。那時節(jié)正好在冬與春的結(jié)合點上,似是一種暗喻,一場雨夾雪下得大而散亂。雪沒有說話,可我覺得,它就好像我們絕望而復(fù)雜的情感。
我仿佛注定要四處漂泊,也就是在漂泊中,對雪有了另一種體驗,而雪對我,或者也有一種交代——時隔兩年之后,經(jīng)人介紹,我又去了另一座城市打工。在這里,我所遇到的雪,是焦慮的、孤獨的,卻又有著它本色上的給人以期待的感覺。
現(xiàn)在,我住在博愛路中段,東邊是世紀(jì)廣場,西邊是叫不上名字的寫字樓,一條硬化路從我一樓的小屋的后窗與寫字樓中間穿過。世紀(jì)廣場廣約百畝,噴泉、雜樹、花草、涼亭、小徑、石椅等應(yīng)有盡有,與大都市無異,這是開發(fā)商提供給市民的好所在。我也在疲憊之時,到廣場散散步——只是散步,算不上散心。晚秋后,氣溫漸次下降,樹葉、花蒂枯萎脫落母體,紛紛揚揚的,讓人心生煩惱和悲戚。廣場上活動的人群迅速減少,喧鬧聲跟著撤離,廣場進(jìn)入每年一度的安靜期。
這座城市的第一場雪到最后一場雪,世紀(jì)廣場是見證者之一。落雪展示出美好的一面,不管是大雪漫天還是小雪輕揚,落到廣場上的,小徑上的,都不容易很快融化,錯落的大小石板的確起到了保溫的作用。大樹上的雪,在風(fēng)吹之下快速跌落,反而使樹下冬眠的三葉草冰雕玉砌一般,矮小的灌木也顯得晶瑩玲瓏。這大約是我也是雪花想要的視覺效果吧。
經(jīng)常是在下午或者晚上,雪花悄無聲息地從天而降。如果說“雪落有聲”,那是雪壓樹枝后,樹枝因為承重反彈,像彈弓一樣扔出積雪的聲音,短促得不易察覺,讓人生出易逝的感覺。鉆到飄飄灑灑的雪花中,讓雪花沾到衣服和頭發(fā)上,更能體會童年期盼“天降白面”的況味,也更能體會眼下仍然為一口飯吃而四處奔波的艱難。憑我的能耐不能為自己完全獲取吃食,吃食也像雪花一樣,雖然蒙受了饋贈,但大體還是虛無縹緲。
許多時候,大雪會在凌晨時分停止。最好是早上出去,越早越好,廣場還沒有行人穿過,雪地沒有被踩踏過,安靜得如同沉睡。小徑一般都緊臨小林、灌木,就會看到安家其中的兔子溜過的爪印,也有老鼠晃過的蹤跡,它們出來覓食或者玩耍時從容淡定,并沒有因為某個細(xì)節(jié)而感到驚慌。這些很像我的小山村,便覺得人一生大把的美好都留給了少兒時期。
是的,雪花的饋贈不僅僅滋潤了土地,凈化了空氣,也填充了生活中的一些缺憾,比如留戀與懷念的,比如夢想與期待的。
進(jìn)入臘月了,雪在我打工的城市已經(jīng)下了好幾場,現(xiàn)在仍然繼續(xù)下著。我雖然喜歡落雪,但也擔(dān)心會下到臘月二十八九,阻斷回家過年的公路。一天下午,我和往日一樣坐在電腦前寫一個文案,小屋西邊唯一的窗戶前影子一閃,我扭頭看了看,見是一位穿紅色防寒服的中年婦女帶著兩個穿了藍(lán)色防寒服的小孩在窗外逗留。我知道,他們并沒有透過玻璃看到我。本就昏暗的小屋在室外亮度之下更加昏暗,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而里面的我卻能清楚地看見外面的情形。
他們在玩雪。本以為他們會像城里的孩子一樣,用戴了手套的雙手或者找來一個紙板,把雪慢慢堆積起來,做成像模像樣的雪人,裝飾成自己喜歡的外形。但我想錯了。兩個孩子撿來一個被人丟棄的圓形快餐塑料盒子,把沒有被踩踏過的雪裝到里面,壓瓷實了,像我小時候倒泥巴一樣,磕到我房間的窗臺上。他們一連倒了三個柱狀的雪塊,然后撿來附近的橘皮枯草稈,把橘皮擺放在雪塊的周圍,把草稈掐短、掐齊,插到雪塊的正上方。
孩子們做著這些,那女人站在一邊耐心地看,笑容里仿佛有苦澀,也有欣慰。開始,我并沒看懂他們在做什么,要做什么,但當(dāng)他們一起歡快地拍著手,“祝你生日快樂”的歌聲透進(jìn)窗戶時,我終于知道他們做的是生日蛋糕,并且每人一塊。不知道他們中的哪一位在今天過生日。
空氣凜冽,天遠(yuǎn)風(fēng)寒。他們把他們的故事講給了積雪,也講給了隱藏在雪花背后的我。
好幾天里,“蛋糕”都沒有完全消融,我特意叮囑打掃環(huán)境衛(wèi)生的保潔員不要清理掉它——是這幾塊“蛋糕”成就了孩子與雪花各自的夢想。這是世間最無瑕的禮物,也是最溫暖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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