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鞏
海明威先生,我又買了您兩本書準備送人。很榮幸,我畫了您這本書的中譯本封面,卻一直沒能靜下心來讀完它。
這個下午太苦悶了,我打開您的書來看。您說自己養(yǎng)不起一只貓,只能羨慕地看著酒吧里的大肥貓。這讓我有點意外,您這樣的大師怎么能如此貧窮?您的坦誠打動了我。您不是那種虛假而完美的“愛豆”,沒有耀眼的假面和刺骨的凌厲,您的書里溫暾豐厚的感覺才能讓我喘息一會兒。
我曾很想擁有一間只屬于自己的屋子,哪怕很小,有個舒服的沙發(fā),旁邊堆著自己喜歡的書,我就能每天無比快樂地沉浸在書里?,F(xiàn)在有了這個條件,我卻連一頁書也不想再翻。有時間就看看那些五花八門的網絡節(jié)目,它們一點也不有趣,卻能幫我下飯,還能讓我擠出幾個傻乎乎的笑,勾兌掉一些疲倦和空虛。而我的感知,也很快被這種快餐節(jié)目磨得很脆了,脆得像一個需要輕拿輕放的器皿,又像一片被水流沖掉了表層稀疏植被而裸露的沙丘。
我逃進您的書里,看到您在我也生活過的巴黎發(fā)生的點點滴滴:您說先賢祠廣場四面透風,我想起自己風雨交加那晚在祠堂屋檐下避雨;您登上高地看滿城的紅煙囪,我想起自己借住在蒙馬特高地的薩拉家時,看見對面窗戶里的大叔修飛機模型修了一個下午,神情專注得像一個狙擊手;您說盧森堡公園里落了葉子的樹木像是雕塑,我又想起自己抱著速寫本游蕩在盧森堡公園里找鳥模特來畫……
我生出一種幸福的時空錯亂感,大概是人沖破了難以沖破的單向時空管道時的勝利,還有和不同時空里的朋友會師的自由。
疫情期間關在家里,連個能傾訴的人都很難找到。朋友們似乎都抑郁了,微信聊天時抱怨著,有的還真的被確診,每次與他們通完話反而讓我更喪。見我悶悶不樂,他們懷疑我得了抑郁癥,殷勤地給我推薦某款抗抑郁的藥物。我對比了一下癥狀,覺得自己至少還會笑,也很愿意見幾個朋友,甚至還想著盡我的能力去幫幫別人。出不了門,我就做了一個關于抑郁癥題材的動畫作品,畫了一千多幀,把一千多張抑郁的臉串聯(lián)起來,講述了Miss Blue七天里的生活感知。做這樣的作品真令人壓抑,而且還是長時間的壓抑。哪怕本來是愉快的,一旦投入其中,就要把快樂的頻率調低。上次與人聊起,朋友說創(chuàng)作時的抑郁感只算得是表面的裹覆,而創(chuàng)作的本質是令人感到滿足的。
可為什么依舊感到喪呢?大概是受到了來自骨感現(xiàn)實的逼問:為什么做這個?有用嗎?——這是個狡詐的問題。現(xiàn)實逼著我們就范,只想讓我們淪為它的打工者,讓人忘記自己本來有飛越現(xiàn)實的能力。它像一匹豺狼尾隨著我們,如若不走它設計的路線,它就一口咬上來。如果我們不成功沒有錢,就只配感到喪,和屌絲與loser(失敗者)畫等號。海明威先生,您就沒有遇見過這匹狼嗎?它有沒有譏笑挖苦您,怎么能夠連養(yǎng)一只貓的錢都沒有,還相信寫作,還去欣賞塞尚的畫?還敢放肆地說“整個巴黎都屬于我,而我則屬于這個筆記本和這支鉛筆”?
或許是我太容易被蠱惑被打敗,您卻沒有被它裹挾而至痛苦怨艾,您和您妻子可以坐三等車廂去野游,你們會節(jié)省半年的開支再去賭賽馬,您和朋友們嚴肅地討論著誰才算得上是一位真正的紳士,而這些只關乎他的言行品德。您更知道自己有多么熱愛寫作,于是決心要把自己所知道的每一件事都寫成一篇小說。您是一位豁達的勇士,面對生活的風浪,像對待壞天氣一樣坦然自若,您說這樣的壞天氣不過是本地的一件尋常事,不足以影響一個人的生活。
彼時的您在熱鬧的巴黎,正如今日我在繁華的上海。昨天,一個精明的女商人找我為她的產品畫插畫。還有一位年輕的女士,我們三人坐在精致的咖啡館里喝著一壺茶。這兩年她找過我三次,每次見面,都先滔滔不絕地講述她早年在外企工作時的輝煌經歷,之后再告訴我她又有了新的經營方向和縝密計劃,其間偶爾提及她的資產和房產,說這些可以讓她安心做事。她對藝術家們刻苦堅持的理想嗤之以鼻。想來她說這種話無非是實施戰(zhàn)略性打壓,目的是想讓我低價幫她完成插畫。后來,她問我最近在做什么,我說了那件關注抑郁癥的作品。旁邊的年輕女士倒是很有共鳴,說起了自己曾經的經歷。女商人突然來了一句:做抑郁癥的作品有什么用呢?我愣住了,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問題?藝術就是個沒有什么實用價值但是可以很有意義的東西啊。她曾經經營過一家畫廊,之前是怎么代理作品并理解作品內涵的呢?
說來,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并不專業(yè)的“專業(yè)人士”,他們內心對專業(yè)精神不以為然,認為這不討巧那不劃算。但是如果合作伙伴不專業(yè),他們又必定會大加諷刺和抱怨。他們在油光光的地方滑行久了,機敏的虛招在我這種粗等的石頭身上全不奏效。往往他們越是自我標榜,我越會變得近乎稚拙,我給不出半句承諾。
海明威先生,為什么我遇到自己不喜歡的人不會掉頭走掉呢?現(xiàn)實的問題常讓我深感迷惘,你們不就是著名的“迷惘的一代”嗎?你們迷惘的又是什么呢?
您笑而不語,坐在丁香園咖啡館看著夜色里的內伊元帥孤身一人,思索著一代又一代人都是被什么弄得迷失與迷惘的。而疑惑從未止息,迷惘的何止你們那一代。當您想幫助朋友的好作品得到公正的對待時,斗志又燃燒起來,讓“迷惘”什么的見鬼去吧!
現(xiàn)在我在一家小餐館吃飽喝足,因為不想再花一份咖啡錢,索性就在這有點昏暗的燈光下打開您的書繼續(xù)來看。此時的您正饑腸轆轆,您說饑餓是有益的鍛煉,還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塞尚,讓他所有的畫看上去更加清晰明麗。后來,您漫步去了莎士比亞書店,跟店員朋友西爾維亞聊天時,您抱怨收到的稿費很少,隨即就厭惡自己不該向別人訴苦,因為辭去記者工作專心寫作而導致收入不佳是您自己做的選擇,所以您罵自己是卑鄙的假圣人、假殉道者。噢!海明威先生,我理解您,我也是這樣,從不后悔自己所做的選擇,卻偶爾會忍不住抱怨現(xiàn)實的苛刻。既然做了選擇,還是不抱怨的好,來回糾結才讓人痛苦,越純粹,才越能樂在其中。從書店出來,您拐道去了利普餐廳,痛快地喝了兩大扎冰啤酒。您說您需要做的僅僅是寫出一個真正的句子,一個真正簡單的陳述句。沒過一會兒,您又說光能寫出簡單的真正的句子,還遠遠不足以使故事達到想達到的廣度和深度。而這些,是您從塞尚的畫里學到的。
后來,您抄近路想盡快趕回寫作的地方去,邊走邊思索著還能寫些什么,往昔最熟悉卻沒有寫過的是什么,真正了解最為關心的又是什么。您終于在角落里坐下,陽光和您的筆尖一起開始在紙上涂涂寫寫。
您正在寫一條河,河里能看見鱒魚……
我知道,真正的您此刻正站在河邊,而我也有幸站在您的旁邊,看著那條鱒魚有力地擺尾。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