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 SPCA 的貓

鄒堅峰

女兒攬的事

新西蘭有一家民間動物保護協(xié)會，稱SPCA，主要收養(yǎng)被人遺棄的寵物。我家不養(yǎng)寵物，既不養(yǎng)貓也不養(yǎng)狗，卻與這家協(xié)會結(jié)下了多年的緣。那些年里，我來來去去SPCA無數(shù)趟，說來都是女兒攬的事。

到了新西蘭，女兒央我養(yǎng)只小貓，我不準。我不是不喜歡，是考慮到家里人少，不能保證給小貓?zhí)峁┮粋€完備的照料。女兒大了，經(jīng)常獨自出行，背一背包，說走就走，短則數(shù)天，長則一年，我也每年要回國看看的。一旦家里人都走了，小貓怎么辦？有人說，寵物在你眼中只是你生活的一部分，你在寵物眼中卻是它的全部。我把這話告訴了女兒。

但凡讀到寵物和主人生離死別的故事，都讓我揪心，寵物一旦養(yǎng)了，終究有離你而去的一天，它給你帶來多少歡樂就會給你帶來多少悲傷。我把這個理也給女兒講了。

女兒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見，一邊上學(xué)一邊做社會義工，其中一項是去SPCA替小動物們打掃衛(wèi)生，那時女兒正讀大學(xué)。到了工作以后，沒時間去了，就跟SPCA簽約，成為foster（代養(yǎng)）志工家庭，將傷病的貓領(lǐng)回家養(yǎng)護。

貓領(lǐng)回了家，女兒自然是沒有時間管的，于是我和她媽“被成為”幫SPCA養(yǎng)貓的人。直到兩年前女兒遠行非洲為止，我家養(yǎng)過多少貓？沒數(shù)。

養(yǎng)貓好比養(yǎng)孩子

從SPCA領(lǐng)回家的貓，都是被人拋棄或走丟的寵物貓，個個經(jīng)歷悲慘，不是傷殘就是重病纏身，要不就是犯了抑郁的，需要愛心家庭的特別照料。

跟貓一起領(lǐng)回家里的，有SPCA提供的全套用具：貓床、褥子、玩具、水盆、食盆、便盆、貓籠、貓砂、體重秤……花花綠綠一大堆。吃喝拉撒睡玩，凡幼兒園有的，都齊了。

還有貓食。貓食分軟食硬食、高脂肪低脂肪、嬰兒吃的成年吃的、罐頭餅干真空軟袋，琳瑯滿目。

還有藥品。眼藥水、止痛藥、消炎膏、抗生素……分門別類，按時喂藥，一日幾次，說明上都寫得明明白白。

每只貓還有一份檔案給你看，上面記錄這貓的編號、名字、性別、年齡、品種、脾氣、愛好、病歷、打過的針、做過的手術(shù)。

護養(yǎng)期間，你被要求每三天給貓稱一次體重，記錄貓的情緒脾氣、發(fā)生的重要情況。一堆表格需要填寫，如同填寫一本護養(yǎng)日志。如能再寫一點該貓在你家里發(fā)生的生活小故事，那就更好。

最后，SPCA給你一個日夜急診電話，寵物救護車二十四小時待命。

看著來我家療養(yǎng)的這些貓寶寶們，我心想，這還是貓嗎？

送貓

按照SPCA規(guī)定，每只貓的養(yǎng)護時間在三到六周，然而所有來我家的貓都拖到兩個月后才遲遲送走?？靸蓚€月的時候，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理由再拖下去，貓的身體早已康復(fù)，早已沒有剛來的時候病懨懨的樣子，一只只養(yǎng)得體態(tài)豐滿，油光水滑。

到了這時候才說要送回去的話，話題擺到了日程中，一家人不舍，情緒低落陰沉。

終于到了這一天，女兒上班走了，我和她媽給貓喂過最后一頓，一起把貓哄進貓籠里，籠子外面兜一塊布，四周遮好。然后做賊似的快速將貓籠放到車副駕駛座上，把車倒出車庫開走。

我們像合謀在做一件傷天害理的事，嘴上在安慰貓，心里在流淚。我必須讓這個過程快速完成，快速地送達SPCA，讓這一決定成為不可挽回的事實，不給自己留下反悔的機會。

貓一開始沒有反抗，兩個月的相處，已經(jīng)讓它對人有了充分的信任。在貓眼中，我們是它的主人，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交托的人。它對我們的擺布，開始還以為是一場游戲，順從地進了貓籠，在窄小的籠子里新鮮地四處張望。而我們恰在利用它對我們的信任，就勢把它送走。

可是貓很快就感覺到了不祥，當車子駛出車庫，駛出車道，沙沙地駛向外面的馬路的時候，它剎那間明白了，自己正在被載離這個家，主人正在把它送走。貓立即就開始在籠子里憤怒地掙扎，凄厲長嘯，隔著籠子伸出前爪，將布罩一把扯掉。自己明確地向你表示要回家，它哪里也不想去，它用絕望的眼神死死地盯著你，號啕大哭地求你：為什么要把我送走，我們回家好不好。

這樣的送貓如同送孩子。從我家到SPCA五十分鐘路程，這五十分鐘的時間對我來說無比漫長，我經(jīng)歷了活生生將自己孩子送走的煎熬，聽著貓在籠子里絕望地抓撓和呼救，哭聲如嬰，讓人聽得肝腸寸斷，淚流滿面。

每一只貓領(lǐng)回家的時候，都是身體虛弱，精神萎靡，甚至大小便失禁。孩子她媽拿紙巾一遍一遍地給它們擦去眼淚，喂湯喂藥，清洗排便和嘔吐物。每一只貓都養(yǎng)出了感情，每一只貓都帶給我們一段記憶。

每次送走貓，她都要做幾回夢。一天早晨，她告訴女兒她夢見昨兒送走的那只貓回家了，站在門口，告訴她它想回來。女兒聽后二話沒說，一踩油門帶她直奔SPCA，想把送走的貓再次領(lǐng)回來。但她們?nèi)ネ砹艘徊?，SPCA的人告訴她們，那只貓剛剛被人領(lǐng)走，已經(jīng)有了新的主人。

回到家里，她媽接著做夢，那貓又來找她了，站在門口告訴她，它已經(jīng)有了新家，現(xiàn)在生活得很幸福。

橘貓的身份不簡單

來到我家的時候，橘貓瘦得剩一把骨頭，肚子硬得像一面蒙緊了皮子的鼓。

女兒從籠子里小心地放出橘貓，講述它的事。

橘貓是SPCA從它主人家里帶走的，這里需要出示一份法庭文件。

女兒說它受到了主人的虐待，但沒有具體細節(jié)，從橘貓瘦弱的身子上可以看出一種劫后余生的經(jīng)歷。然而更明顯的是在它的精神狀態(tài)上，橘貓非常怕人，比所有初來我家的貓都怕，幾乎達到了神經(jīng)質(zhì)的地步。一見有人靠近就緊張地站起來，身子顫抖。

這樣的心理創(chuàng)傷一直沒有完全恢復(fù)，橘貓不能見生人。在它來我家兩個月后的一天，家里來了兩個安裝通風換氣系統(tǒng)的工人。工人一踏進我家，橘貓就消失不見了，后來在洗衣房的一堆衣服里發(fā)現(xiàn)了它，它把自己掩埋在衣服底下，眼睛里充滿恐懼。

女兒說橘貓身上擔著官司，SPCA的法律專家已經(jīng)啟動了訴訟程序，根據(jù)動物權(quán)益保護法起訴它的主人，并向法庭提出了申請，剝奪那位主人對橘貓的監(jiān)護權(quán)?，F(xiàn)橘貓?zhí)幱诜ㄍケＷo狀態(tài)，所以對它得十二分的小心，千萬不能出事，一不能養(yǎng)死，二不能逃走。必須等待法官的判決，然后完好無損地將橘貓送回去，接受判決結(jié)果。

橘貓身份如此特殊，女兒又說得如此緊張，讓我和她媽也頓時緊張起來。這都已經(jīng)上了法庭了，它的主人都攤上大事了，我們無意之中似乎也參與進了這場官司，就怕橘貓在我家庇護期間有什么三長兩短的，無法向法庭交代。

我是這樣想的，要是SPCA贏了起訴，還好說;要是敗訴了，橘貓判還原主，到時橘貓在我家出點什么事還不回去了，那可咋整？

第二次逃亡事件

許多事情往往是這樣的，越是不該來的越是來了。橘貓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逃走了。

事件的發(fā)生是這樣的，傍晚女兒下班回來，推開洗衣房的門，側(cè)身閃了進去，隨后把門在背后掩上。女兒小心地把橘貓從小床上抱起來又放下，輕輕安撫，橘貓順從地臥著，表現(xiàn)淡定，既沒有害怕又沒有焦躁。這時我推開門探進半個腦袋去看，看見橘貓的眼光轉(zhuǎn)過來，眼神一閃，迸放出某種兆頭，不好，我下意識感覺有事要發(fā)生，正要縮回腦袋關(guān)門，只見橘貓從地上嗖地躥了過來……按說橘貓應(yīng)該往沒人的地方躥才對，可橘貓卻是朝我腳邊沖刺過來的，一下出了門縫躥去餐廳……我喊了一聲不好，轉(zhuǎn)身跑去關(guān)餐廳的門，可它先我一步已經(jīng)躥出餐廳，去了外面院子。

我和女兒跑去院子，橘貓已經(jīng)奔去了后院。待我們跑到后院，它已不知去向。一旦到了外面，圍欄、樹木、草叢全成了它的掩體，想在外面逮住一只貓，幾乎是不可能的，何況這是一只深受迫害、誓死也要逃脫人類魔掌的貓呢。

這一切發(fā)生在我們面前，前后不到一分鐘工夫。

我和女兒都驚呆了，橘貓的出逃太完美了，仿佛是事前精心設(shè)計過的，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路線和時間都計算得十分精準。所有的門在這一刻都為它打開了一條恰好能讓它逃脫的通道。

這差不多是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故。我無法想象如何向SPCA通告，也不知道這事會怎樣影響正在進行中的法庭訴訟。會不會給起訴方帶來被動？一家人籠罩在深深的沮喪之中，我尤其感到自責。橘貓不是一只普通的貓啊。

那天夜里，我在院子里放了貓食，在餐廳地上也放了食物，把餐廳的門打開。我不知道橘貓在哪里，無法指望它會自動回來，但至少我希望它能認這些食物，希望它看在食物的分上不要與我們斷了聯(lián)系。

讓我驚喜的是，隔天早晨院子和餐廳里的貓食沒有了。直覺告訴我是橘貓干的，橘貓剛來我家時我就發(fā)現(xiàn)它有貪吃的毛病?？磥黹儇垱]有走遠。

第二天同樣的事情繼續(xù)發(fā)生。這回看清楚了，真是它！天剛擦黑，它迫不及待地出現(xiàn)了，悄悄來到院子里，徑直走進屋內(nèi)餐廳，再壯著膽子跑到洗衣房找東西吃。

白天橘貓就藏在后院的小柴屋里，我看到了，但不敢靠近，怕驚著它。

我大受鼓舞，接下來的夜晚，全家行動，預(yù)先把所有的門窗都關(guān)死，獨留餐廳的門為它開著。橘貓如期而至，又一次回來，從院子走進餐廳，再走進洗衣房。

女兒潛出去將餐廳門關(guān)上，斷了它的退路，然后發(fā)出信號，躲在客廳里的我們突然出現(xiàn)，展開逮貓大戰(zhàn)……

一場混戰(zhàn)結(jié)束，最后還是女兒爬到書架頂上，頂著一頭的灰塵，將橘貓裹在了一條舊毛巾里。

全家為橘貓的失而復(fù)得歡呼雀躍。我……喜極……而泣。

橘貓和它的孩子

橘貓的歸來讓全家人歡欣，想起它的經(jīng)歷，大家也就理解了它的心氣，因此對橘貓更加地呵護，這里面隱含了一種代人類對它曾經(jīng)作惡的懺悔。而橘貓也好像突然懂事了，打算與人和好，不再有見人就要逃命的念頭。

就在橘貓回來后的第三天，它在洗衣房里產(chǎn)下了一窩崽。

那天一早，洗衣房里傳來女兒她媽的驚呼。一開始她看見地上斑斑的血污，感到詫異，以為橘貓得了什么病，接著隱隱聽見小床里面有尖細的叫聲，循聲看去，見橘貓身子底下有東西在活動。

橘貓身下一共三只小貓，一黑兩橘。小貓的身子已經(jīng)被舔得干干凈凈，其中一只的肚子上還拖著一段干枯的臍帶。橘貓是在夜里生產(chǎn)的，預(yù)先竟然沒有人知道橘貓已經(jīng)懷孕，連SPCA的人也沒有看出來。

電話打過去，SPCA的員工們感到十分新奇，這樣的事在他們的救護中心還沒有發(fā)生過。

其實橘貓的懷孕是有征兆的，事后回想起它剛來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它的肚子繃得結(jié)實，胃口超好，吃起食來狼吞虎咽。這也是為什么橘貓?zhí)幼吡?，為了吃又冒險回來的原因。

三只小奶貓，眼睛還沒有睜開，哆哆嗦嗦的樣子。我把它們一只一只放到手掌中托起來，就像托起三只乒乓球一樣輕盈。

家里變得喧鬧起來，人丁興旺，一家人的話題全在橘貓母子身上。

橘貓初為貓母，開始有些不知所措，貓崽一爬到小床外面，就大喊大叫，它不知道該怎樣讓寶寶回到小床上，但它知道向人求助。橘貓毫無顧忌地讓我們介入它的家庭，觸摸它的孩子，這種對人的信任，比起剛來的時候?qū)θ说亩惚?，判若兩貓。它與人類——至少與我的家人重歸于好，這樣的改變讓我們十分感動。

橘貓生孩子的時候正是夏天，洗衣房的門窗是關(guān)閉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里面悶熱如桑拿房。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橘貓幾乎沒有離開小床一步，晝夜守著它的三個孩子。為此，我在窗玻璃上為它加裝了一道簾子，替它遮一遮外面的太陽，這是我為橘貓一家所能提供的唯一幫助。

橘貓孩子一周大的時候，其中一只死了，死的時候肚子上還拖著那段臍帶。我曾問過SPCA的人，那里的醫(yī)生說沒有關(guān)系的，過些時候臍帶自己會掉落。看來還是那段臍帶引起的感染。

橘貓好像并沒有感知到少了一個孩子，活下來的兩只在橘貓的舔舐下健康成長，它們第一次睜開眼睛看世界，又第一次學(xué)會爬到食盤前爭搶貓食。

兩只貓寶寶在家里滿地亂跑、爭強好勝。每天早晨，橘貓一家起得都比我們早。

橘貓的孩子們每天早早醒來，吵吵著要出去，橘貓學(xué)會了直立彈跳，用爪子撥開洗衣房的門把手，把門打開。在孩子面前，橘貓是個能干的媽媽。

在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橘貓的兩個孩子仍然習慣性地鉆到媽媽的身子底下，尋找已經(jīng)干枯的乳吮吸，然后沉沉地睡去……

在這期間，我們婉拒了幾個討要貓崽的電話，到庇護期滿的時候，母子仨被平安地送回了SPCA。

關(guān)于那場官司的結(jié)果，以及橘貓后來的去向，我們沒有任何消息。

那只死去的貓崽則永遠留在了我家后院的梔子樹底下。每年春天梔子花開的時候，我都會告訴女兒，橘貓的孩子活過來了。

后記

女兒去非洲做志工的那一年，我家和SPCA斷了聯(lián)系。

這一斷，一切皆成回憶。余下大量的貓食和沒有用完的藥品。

家里突然冷清了下來。

過了一段時間，又過了一段時間，確認這種冷清是真實的，確認這回真的不再與SPCA會有聯(lián)系了，確認日子又回到了從前。我將沒有用完的藥品扔了。余下的貓食快要過期，我一份一份地放在盆子里，就像每天給我家的貓放食一樣，將盆子放在院子外面，施舍眾生。

每天盆子里的貓食都被吃得一干二凈，無論放多少都能吃光。

白天，街坊的貓、鄰家的雞，還有樹上的鳥來吃。晚上刺猬和花面貍來吃。

傍晚的時候，刺猬們傾巢出動，它們開始見我還跑，后來不跑了，我看我的，它們吃它們的，貓食對它們的誘惑實在太大。我蹲下來，用手指輕輕推推它們的尖刺，推推這位，再推推那位，它們吃得大快朵頤，吃得咔咔作響。

幾天后，貓食全部吃光，那窩刺猬個個得了肥胖癥，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呼哧帶喘。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