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中原記事

馮杰

鄉(xiāng)村現(xiàn)實主義里的抒情詩人

我老師說過箴言：“要想讓一個人貧窮，就讓他去寫詩，譬如你?！?/p>

我周圍大部分詩人都是協(xié)作出版，出版社怕出詩集賠錢，我做文學(xué)夢是二十二歲那一年，背著母親，搭車到蘭考印刷廠，私自印了一千本沒有書號的非法詩集，賣了三十年還沒賣完。

我的一位馮姓同宗，也是詩人，出書兩本，屬以下類型：一、曖昧不清的香港書號，自找印刷廠;二、有不知轉(zhuǎn)手幾次的“遠方出版社”。遠方在哪里？反正很遠。愛情價更高，遠方路更遠。兩種相同的一點是，都需要錢。

有一年省里研討作協(xié)會員，我作為評委，犯了一點私心，把他執(zhí)著文學(xué)的奮斗史夸張說給大家：這樣的基層作家不鼓勵，我們還能叫聯(lián)系人民扎根人民嗎？有位評委馬上駁斥：文學(xué)不是救濟。我說只當救濟我啦。大家齊笑，說，只當聽你說相聲吧。

這一年，他光榮地加入省作家協(xié)會。

本是善心，哪知害了他，那年去他家，他妻子見我埋怨，自從你給他操辦個啥？菖？菖作家證，他一喝罷湯就把那黑皮證放在桌上，看著傻笑，睡覺時放在枕頭邊，寫詩勁頭更大啦。你在省城門路廣，就不能教你哥一點正經(jīng)的致富門路？眼看大兒要結(jié)婚，院墻缺口還沒壘，張著大嘴。

她手一指，院中有一段倒塌的墻。

我有點內(nèi)疚，為自己開脫：“嫂子，我也是個書呆子，兒子也待業(yè)，我也不想求人，只會在字里橫沖直撞?！蔽医妻q說：“看我哥就這點愛好，他又不外出洗腳按摩，吃喝嫖賭，筆下全是歌頌人民，哪兒找這良好習慣?！辈徽f還好，一說她又上火：“你少打圓場?？纯慈h，哪個清亮的人在寫詩？”

在縣城以后的文藝日子里，他每出一本詩集都親自送給我，題上“杰兄覆瓿”，說這還是跟你學(xué)的，古稱，雅稱。我說寄來就行了，搭車花費大。他說，我就想和你一同感受一下文學(xué)氣氛。我便不敢再深入。我一細算，十年出了三本詩集，一本至少花一萬元，加到一塊兒也是個荒唐的數(shù)字。

他出第一本詩集時，妻子說，為了滿足他，算是忍了。后來他又要借錢出詩集，妻子便惱火了，老婆孩子全家聯(lián)合反對，議會不獲通過。妻子說，知道你會寫兩行詩，出一本過過癮就算了，哪知你不知好歹，把寫詩當正事兒啦，錢都用到抒情上，念出來大家還聽不懂，日子以后還過不？

勸架時我沒敢說話，他妻子是一位農(nóng)村婦女。

我剛調(diào)到鄭州那年，他來找我。他說也姓馮，也寫詩，和你一樣也是北中原詩人。

自己有原名，改名馮箏，好風相送步步升高的意思，他說歷史上姓馮的文人多，有馮延巳、馮夢龍，總書記在福建還到過馮夢龍當知縣的壽寧;還有馮子材，打敗法軍;馮玉祥，將軍詩人。越說越遠。前面文學(xué)靠譜，后面歷史牽強了。

剛說到艾青，如酒精點燃，他開始給我背自己的詩：“當大地的曙色來到人間，我滿懷玫瑰色的理想?！睔v史上，兩個詩人第一次見面就背詩是相信對方，詩很長，我記得頭兩句，好不容易聽他背完，他說還要背誦第二首，我不好拒絕，他緊著問我，好聽嗎？

我說好聽。

有一個例子，讓我這專業(yè)作家也感動。那一年他為了南京大屠殺要寫一部長篇敘事詩，名字叫《長夜，長夜》，一人買票搭車到南京，晚上為了省錢，在車上站了一夜，其他日子則是帶一方?jīng)鱿诹⒔粯蛳聹惡弦灰埂?/p>

第二次來，他拿出兩本詩集，問我如何開作品研討會。我實話說怕傷他心，還是想打消他的念頭。我說開研討會分大中小三種，想弄大在北京，請相關(guān)評論家、媒體，發(fā)紅包、車馬費，報紙買版面，花銷大;中等是在市里，我來組織人馬，友情出場，中午大喝一場，讓你聽些花言巧語;小的你在縣里，把你親戚拉上，我作陪。我說，要是有人贊助玩一把更好。

他說，我背著老婆攢了一萬塊錢，夠吧？

我一陣沉默。這錢在鄭州還買不到一平方米房子。我說先給你家院墻壘一下。

送他時，穿過大廳一面杜甫青銅浮雕，面帶銅色的老人家正行走在唐朝的秋風里，題識是剛?cè)ナ赖臅谊愄烊粫E：“月是故鄉(xiāng)明”。

一年后傳來消息，詩人死了。

我想起來那一年春天，我第一次到他在縣城的院子，院墻張著大口，遠遠看到院里一棵櫻桃樹。滿樹櫻桃，兩只伯勞在偷吃，詩人一來，便像兩個句子一樣驚飛了。

咳嗽的顏色

我們逃學(xué)后開始作一種歷史上的對比。村里誰咳嗽聲最響，說明誰的輩分就大。村東最大的老爺咳嗽聲就大。

王衛(wèi)東比王衛(wèi)彪的咳嗽聲大。

馬天禮比馬三強咳嗽聲大。前者是爹。

我二大爺比我爸咳嗽聲要響亮一些。

村里學(xué)問大的人咳嗽聲還帶著一種“飛白”，譬如胡半仙。

那幾個光棍從來就不習慣大聲咳嗽。

兩個村的孩子在村頭相遇，就在黑暗里開始比咳嗽，比到最后就不比聲音了，因為咳嗽聲音達到極致，需要動拳頭開打。有時在黑暗里咳嗽不幾聲就達到鄉(xiāng)村高潮，在有距離的沖突里，只有動用磚頭、坷垃?！翱览獭币话愣嘣诎滋扉_打，能看到磚頭在天空縱橫的弧線。但夜間開“坷垃仗”往往有神來之筆，讓你預(yù)測不到明天誰會中彈包臉裹頭。村里后來大孩子分派別，也是根據(jù)全村的咳嗽聲而定。黑暗里能分清咳嗽的顏色。

孫好斗娶了本村孫好纓的表妹，結(jié)婚后，有一天心血來潮，孫好斗問媳婦，你相中我啥？

媳婦說：就是當年你咳嗽聲最大。

說得孫好斗有點泄氣。

媳婦補充說：你咳嗽聲像李書記。

李書記除了好吃鵪鶉，就好咳嗽，開一場會要咳嗽幾十聲，沒有咳嗽聲的會議是不成功的會議。李書記從早晨開始咳嗽第一聲，到睡覺收尾，子夜時分不咳嗽。他的咳嗽聲響起，一村司晨的公雞都不再叫。到中午，下蛋的母雞也不敢叫了。

我爸一向把最高的東西都愛形容為“紅頭文件”。

我總結(jié)了，李書記的咳嗽聲是紅色的。因為他在開會前必須咳嗽三聲，再接著宣讀紅頭文件。

有一次正在打牌，我學(xué)了一下李書記的咳嗽聲，牌顯得慌亂。我沒有學(xué)像，大家都笑，卻得到我爸的賞識：看看，這貨，這貨。

我爸一直期待我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也當一個書記，也在人群里發(fā)出紅色的咳嗽。

兩岸要飯記

【1】 上水

黃河有“銅頭鐵尾豆腐腰”一說。

從青藏高原一路撞下來，它軟硬兼施，浩蕩東流，經(jīng)過中原桃花峪成為中下游，到蘭考東壩頭，它不歇氣，拐頭北上，直奔大海。長垣蘭考兩岸屬這塊“豆腐腰”里的一段軟腰，這是九曲黃河的最后一道彎，一條五千多公里長的大河，數(shù)此地兩岸河床最寬，易把控不住決堤泛濫。多少年里，在這塊“豆腐腰”上蔓延過蒼老的白云和鮮綠的草灘。

我生活在黃河西岸。西岸是封丘、長垣。東岸是蘭考、東明。黃河每年要發(fā)水，兩岸叫作“上水”，含有一絲恭敬之意，“上水”不同于上酒上茶，“上水”預(yù)示著房倒屋塌，是度荒開始。

黃河灘里的同學(xué)田振河說，上水時，俺家夜里聽到房塌聲，撲通撲通，響得幾十年后還膽戰(zhàn)心驚。

【2】 大爺

兩岸鄉(xiāng)村，經(jīng)常碰到要飯者，多以老人婦女為主，有的女人拖帶著小孩子，一路擦著鼻涕。其中不乏有藝術(shù)細胞者，會打一段“蓮花落”，乒乒啪啪，把氣氛也打熱了，竹板增加了喜劇效果。我母親每當聽到門外竹板聲響，不勞那人開唱趕緊把熱饃送上。

要飯者都挎著柳條編的長籃，籃子小舟的形狀，大得似乎要張口吞下一個饑餓的村莊。

在東岸蘭考，人們問要飯者，哪兒的？

長垣的大爺。

在西岸長垣，人們問要飯者，哪兒的？

蘭考的大爺。

答話里有停頓和緊湊的妙處。中原人苦時也自找苦樂。盡管兩位落魄者都是要飯的“大爺”，幽默里不乏苦澀。

陽光下，許許多多的大爺在黃河灘像螞蚱一樣蹦跶。

我有一個五大爺要過飯，最遠跨河要到菏澤，積累有寶貴的行乞經(jīng)驗：要飯要選擇范圍，不要在自己村里要，更不在自家門口要，碰到親戚熟人會拉到家里，面子上過不去;要行云流水遠走他鄉(xiāng)，既磨開臉面又自由自在，話也好說“圓番”。

兩岸形成了“河西人到河?xùn)|要，河?xùn)|人到河西要”的規(guī)律。接近兩岸人才交流。

【3】 要飯

要著要著，便要成了一種“自由職業(yè)”。五大爺說：要飯讓人生懶，能要三年飯，給個縣長也不換。

多年后，我才看到蘇東坡講的那個窮漢言志的故事。

我在電影《焦裕祿》里看到一個片段：在中原寒冷的冬夜，焦裕祿來到蘭考火車站，站在彌漫的大雪里，他面對著的是一個逃亡的蘭考：那些站著的、蹲著的、依靠拐杖立著的，黑壓壓一地，來自全縣各村，攜家?guī)Э冢粋€個要扒火車外出要飯，他們在大雪里靜默。

我看時眼睛濕潤，如鯁在喉。人生落魄時沒有上策下策選擇，只有聽天由命。

【4】 口音

小代是一位八○后，在鄭州創(chuàng)業(yè)，擁有好幾家門店，去年回鄉(xiāng)當支書，他母親為此事至今不愿理他，罵道：好不容易跳出窮坑，咋能又折回？

年輕的代支書對我說，自己一家和要飯也有關(guān)聯(lián)，他爺要過飯，是當年蘭考要飯大軍里的一員，還有一位大伯要飯，一路要到豫西，被一戶人家看中，當了倒插門女婿，近幾年才搭上線來往。

從1964年焦裕祿去世到如今，半世紀里，“蘭考”幾乎是貧困的代名詞，像一片桐葉包裹著苦澀。

我對蘭考人的口音熟悉，無論在鄭州或其他地方，聽口音就能判斷出。有意思的是，蘭考人在外地從來不說自己是蘭考的，都說是開封的，再問頂多說開封東。甚至兩個陌生蘭考人相見，都不會說自己是蘭考的，一說出來“蘭考”二字馬上低半截，會被人瞧不起。

小代對我說，連自己說是蘭考人都沒底氣。

要飯的名聲像粘身的皮襖，蘭考人一直穿著，揭不掉。

【5】 村事

他當村支書第一件事是改善街道，在村里修了十一條路，村里道路原先四米寬，辦紅白喜事根本過不去車，現(xiàn)在八米寬，最寬十四米。他把道理講透后，家家通情達理，有的人家讓出四分地，他給三家補修了小門樓，墻上雕著花。

街道名起得很“形勢”：田園路、如意路、文明路、幸福路，放到鄭州也能跟上形勢。

全縣都種蜜瓜，他有自己的主意，不“隨大溜”。產(chǎn)業(yè)多樣化，種植葡萄、蘋果，培植草坪，因地制宜，只種能讓老百姓立竿見影放心的。

今年增加水產(chǎn)養(yǎng)殖，在冬天要舉辦村里“第一屆捕撈節(jié)”。

臨走時他對我說：到時來撈一把吧，撈住撈不住都讓你吃魚。

【6】 化石

有一天，我在鄭州堵車，聽到挖溝的一個民工問一個騎摩托車送外賣的：哪兒的這么氣勢？小伙子大聲回答“蘭考的”。語氣帶著底氣。

我想到多年前那個關(guān)于兩岸大爺?shù)脑掝}。

大河兩岸，“要飯”一詞以后會成為一個語言化石，需要語言學(xué)家加上歷史學(xué)家注釋，后人才能懂得。

那次我在蘭考焦裕祿紀念館，除了看到那把符號般的藤椅，看到了熟悉的農(nóng)具、籮頭、簸箕、笆斗，竟看到一只用柳條編的籃子。熟悉的面孔，上面肯定也沾過飯湯、鼻涕、眼淚和一段蓮花落。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