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君能有幾多愁?
——李清照與納蘭容若愁情詞異同

魯 銘

（鄭州外國語新楓楊學(xué)校 河南鄭州 450000）

李清照是宋代杰出的女詞人，其詞婉約清麗，作為一個封建時代的女性敢于以才情勇氣為詞，更能在男性詞壇有一席之地，甚至超越，實屬難能可貴。納蘭容若為清代著名詞人，其詞真摯自然，善于白描，不事雕琢，王國維先生對其詞有著高度評價，“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北宋以來，一人而已”。同樣出身豪門貴族，同樣學(xué)養(yǎng)深厚、才華橫溢，但兩人更大的相同點在于都過多表現(xiàn)了愁情。本文通過對兩人詞愁情的內(nèi)容、愁情表達(dá)、愁情來源三個方面的對比，簡析李清照與納蘭容若愁情詞的異同。

一、愁情內(nèi)容

李清照的一生可謂命運多舛，按照《李清照詞新釋輯評》她的詞主要分為四類：一是豪邁倜儻風(fēng)景詞，二是嬌嗔優(yōu)雅閨情詞，三是傳寫心曲身世詞，四是格調(diào)凄涼晚景詞[1]。因主要研究李清照與納蘭容若的愁情，所以本文僅選擇身世詞與晚景詞，結(jié)合部分閨情詞進行研究。

李清照的一生可明顯地分為兩部分：南渡前和南渡后。因此，她的愁情也可大致分為前期的閨閣閑愁和后期的命運嘆惋，中間穿插有對自己身世的感慨。

及笄前后的李清照有著小姑娘傷春悲秋的感性，有著對春花凋謝的哀嘆和惋惜，也有少女懷春，懷念母親的感傷。例如：

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 《如夢令》（昨夜風(fēng)疏雨驟）

梨花欲謝恐難禁。 《浣溪沙》（小院閑窗春色深）

遺犀還解辟寒無。 《浣溪沙》（髻子傷春慵更梳）

醒時空對燭花紅。 《浣溪沙》（莫許杯深琥珀濃）

而在婚后，尤其是李清照被迫離京后，她的愁情轉(zhuǎn)入身世之嘆和深閨冷寂以及趙明誠的思念之情。例如：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心頭，卻上眉頭。 《一剪梅》

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 《醉花陰》

道人憔悴春窗底，悶損闌干愁不倚。 《玉樓春》

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fēng)。 《行香子》

但是前期畢竟還是閑愁居多，這在閨怨詞中十分常見。而李清照的愁情真正轉(zhuǎn)入濃時是趙明誠去世，南渡之后。這時候晚景凄涼，國破家亡，只身漂泊在外，亂世浮萍，無依無靠。她的家愁國恨在詞中表現(xiàn)得更加淋漓，凄涼的晚景詞也從此而來，例如：

梧桐落，又還秋色，又還寂寞。 《憶秦娥》

熏透愁人千里夢，卻無情。 《攤破浣溪沙》（揉破黃金萬點輕）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武陵春》（風(fēng)住塵香花已盡）

如今憔悴，風(fēng)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 《永遇樂 元宵》

李清照的詞與她的身世經(jīng)歷息息相關(guān)，因此愁情分類具有明顯的時間線。相比之下，納蘭容若的愁分類并不如李清照這般明確，在這里，筆者斗膽根據(jù)見解對納蘭詞進行一個簡要的分類。

納蘭容若身為貴公子，本該是無憂無慮，但“志懷高遠(yuǎn)，才華橫溢，卻虛負(fù)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2]”，雖然貴為皇帝貼身侍衛(wèi)，但與品行甚高的內(nèi)心志向相差甚遠(yuǎn)，依然有懷才不遇之感。因此，納蘭詞中有很多都或明或暗地表達(dá)了自己對現(xiàn)狀的不滿以及對朝堂之上波云詭譎的憤憤不平。例如：

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采桑子 又塞上詠雪花》

庾郎未老。何事傷心早？ 《點絳唇》

中坐波濤，眼前冷暖，多少人難語。 《雨中花 送徐藝初歸昆曲》

天遠(yuǎn)難窮勞望眼，欲上高樓還已。 《金縷曲 又寄梁汾》

納蘭生于權(quán)臣之家，或許有著自己的無奈。除卻仕途上的愁，納蘭也有因公事離家，在旅途中的思家悲己之情。例如：

舊歡如在夢魂中，自然腸欲斷，何必更秋風(fēng)?！杜R江仙又塞上得家報云秋海棠開矣賦此》

風(fēng)一更，雪一更，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長相思》（山一程）

楊柳乍如絲，故園春盡時。 《菩薩蠻》（問君何事輕離別）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 《浣溪沙》（殘雪凝輝冷畫屏）

納蘭詞與其他詩作不同的是，他既寫自己，也寫天下人，很多時候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情感是模糊的，寫盡天下人的愁情，與其說是寫愁情，不如說是通過寫愁表現(xiàn)人生哲理。例如：

遇酒須傾。莫問千秋萬歲名。 《采桑子》（那能寂寞芳菲節(jié)）

看胭粉亭西，幾堆塵土。 《臺城路 洗妝臺懷古》

玉樹夜深歌。 《夢江南》（江南好，城闕尚嵯峨）

燕子磯頭紅蓼月，烏衣巷口綠楊煙。 《夢江南》（江南好，懷古意誰傳）

最后一類便是占據(jù)了納蘭詞半壁江山的愛情詞，而納蘭更是以悼亡聞名于后世。納蘭一生都活在愁悶中，其中一個主要的也是最明確的原因便是其愛人的離世，其詩詞也從此轉(zhuǎn)入悲戚，所謂“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3]”例如：

只是去年秋，如何淚欲流。 《夢江南》（晶簾一片傷心白）

幾回偷拭青衫淚，忽傍犀奩見翠翹。 《于中好 又 十月初四夜風(fēng)雨 其明日是亡婦生辰》

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 《南鄉(xiāng)子 又 為亡婦題照》

丁寧休曝舊羅衣，憶素手、為予縫綻。 《鵲橋仙 七夕》

自然，對于詩詞的分類不盡相同，有人將納蘭詞分為愛情，友情，江南，塞上，詠物等等。以上僅是筆者按照自己的理解，根據(jù)本文主題進行的簡要分類。

從上述愁情分類可以看出，雖然李清照與納蘭容若性別，朝代不同，但他們所表達(dá)出來的愁有不少相通之處。尤其是兩人的悼亡詞。李清照悼念亡夫，納蘭悼念亡妻，無不是纏綿凄婉，令人肝腸寸斷，不同之處便是李清照的悼亡之中除孤寂外，還含有對自己晚景凄涼的嘆惋。同為詞人，兩人的感性也有著相似之處，二人的詞中皆有傷春悲秋的閑愁，更有念家悲己之傷。拘于性別，李清照的詞格局雖比同期女子更勝一籌，辟如《漁家傲》之類少有出現(xiàn)在女子詞作中，但畢竟抵不過出生在權(quán)臣之家，常伴康熙左右的納蘭容若。李清照的詞大多拘泥于閨中和家庭范圍，有小部分涉及家國情懷，對于深閨中的女子來說實在難能可貴；而納蘭容若的愁情更為深廣，不僅在自己，還在他人，在國家，在社會，他所作的詞中體現(xiàn)出的哲理也是李清照詞中所不具有的，正如上文所提到的“玉樹夜深歌”“烏衣巷口綠楊煙”之類講述了物是人非，美好的事物也會消散，無需過于感傷的哲理。

二、愁情表達(dá)

一切情感的表達(dá)都需要一定的物質(zhì)載體。詩詞大多含蓄委婉，僅有少數(shù)詩作直抒胸臆。大多作品里的情感都通過特殊的方式表達(dá)出來，經(jīng)過細(xì)細(xì)推敲琢磨呈獻(xiàn)給讀者及后人，再由讀者慢慢品味，方能余韻長存。

詞講究言情，但不直接言情而是采取含蓄的言情方式，筆者在這里主要選取了納蘭容若和李清照的部分詞作，從其詞意象、藝術(shù)手法兩個方面對比二人愁情表達(dá)的異同。

（一）意象

筆者通過比對二人在詞作所用的意象，發(fā)現(xiàn)李清照詞中意象是花鳥草獸應(yīng)有盡有，單是花便用了22次，其中梅花出現(xiàn)了10次之多。在春傷閑愁中她用海棠、荷花、蓮藕、芍藥等等，例如：“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而在晚景詞中，她多用梅花、桂花、清雨、香爐、閨房飾品等表達(dá)自己的孤寂，例如：“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在納蘭那里，他更喜歡回廊、月亮、美人、庭樹、塞外風(fēng)光等等外界意象。筆者認(rèn)為，這樣一種意象上的內(nèi)外差別，最主要的原因是兩人性別差異。李清照是大家閨秀，雖然她晚景凄涼，外出漂泊，但終歸不如納蘭四處游訪，過江南，走塞北。李清照詞中的意象很少有外界風(fēng)景，大多是梳妝臺上的妝奩，床幔上花紋，房間里的飾品，最多是庭院里的春華秋實。

（二）藝術(shù)手法

在表達(dá)愁情時，兩位作者不約而同直接表現(xiàn)了自己的愁緒。李清照詞作現(xiàn)存的雖然不多，為人所知的更是她的愁情，如她的知名詞作“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薄斑@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一種相思，兩處閑愁?！薄蔼毐獬顭o好夢，夜闌猶剪燈花弄。”等等。納蘭容若更是愁到濃時，直抒胸臆，如“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長飄泊，多愁多病心情惡。心情惡。模糊一片，強分哀樂?！薄安ⅠR未須愁路遠(yuǎn)”“近來無限傷心事，誰與話長更？”“夜來愁損小腰肢”“瞬息如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等等，就筆者統(tǒng)計，納蘭容若詞作中直接帶“愁”的詞作都接近90篇。

除了直抒胸臆，二人都選用了間接表達(dá)。相比之下，李清照的辭藻更為華麗、含蓄一些，“燭底鳳釵明，釵頭人勝輕”“紅藕香殘玉簟秋”之類的辭藻在李清照詞中并不少見，但是精美的香爐以及燃著的香在李清照詞中便有“瑞腦”“玉爐”“沉水”等十余種。而在納蘭詞中沉水香便是沉水香，博山爐便是博山，心字香便是心字，少有在香爐上做些修飾的詞句。并且納蘭容若愁情表達(dá)更為強烈，直接。納蘭容若的《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不事雕琢，直接表現(xiàn)出凄苦的氛圍，“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辭藻并不華麗，甚至直接強烈表達(dá)作者的凄苦與寂寞，表達(dá)強烈的愁情，甚至悲傷到了骨子里，有濃得化不開的愁情，如本來能夠想象“結(jié)個他生知己”的美好愿望，正如古人所言“不在乎天長地久，而在于曾經(jīng)擁有”，然而“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fēng)里?！本瓦B美好的愿望都是濃郁的悲傷。

古往今來，對于李清照的評價莫衷一是，但不可否認(rèn)的是，李清照的詞是清麗凝練的，被評價為“詞無一首不工，其煉處可奪夢窗之席，其麗處可參片玉之班。”[4]李清照又善用雙關(guān)，常常以春花凋落喻身世凄婉。

納蘭容若最擅長的表現(xiàn)手法是白描，不加修飾，自然流露，以長愁傷感聞名，人稱“哀感頑艷”。他的詩詞被概括為“真純、自然、深婉、凄美”[5]。吳世昌同樣評價為“明白自然，誠懇切實。[6]”兩人對于愁情的表達(dá)非常多元，其中的重復(fù)也有很多，李清照所用的表達(dá)手法很含蓄，使情感更顯綿長，納蘭雖用白描，卻極盡悲傷，更顯深刻。

二人所用手法最為相似的一點便是好用典故。下面，筆者將以表格的形式呈現(xiàn)以上手法：

三、愁情來源

李清照的愁情我們很好把握，因為她的人生經(jīng)歷為我們所知，她為權(quán)貴之女，她的父親李格非為“蘇門后四學(xué)士”之一，因站在蘇軾一邊被誣為“元祐奸黨”，卒于故里。母親也是大家閨秀。李清照嫁于趙明誠，一開始生活非常幸福，出身名門，丈夫與自己志同道合，舉案齊眉，但是父親病逝，公公趙相被罷，李隨趙家移居。隨著“靖康之變”，北宋滅亡，趙明誠在官場上浮浮沉沉，李清照隨之走走停停，趙明誠于赴湖州任職途中病逝，又有“玉壺頒金”之誣。李清照追著高祖，被張汝舟騙婚，坎坷凄涼。因此，李清照的愁情從何而來？家庭，身世，遭遇。

但納蘭容若的愁情究竟從何而來，這是一個令許多人疑惑的地方。他的家世與李清照不差上下甚至更勝一籌，父親是一代權(quán)臣，母親也是貴族出身。他所處康熙盛世，仕途相對平穩(wěn)，朋友遍天下，有妻盧氏，也有知己沈宛，翩翩貴公子，除了愛妻去世之外的傷痛他究竟還因何而愁？

在這里，筆者有以下幾點猜想：

首先，納蘭容若有一顆赤子之心。他的真、純是他吸引讀者的地方。王國維曾講“納蘭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他單純得像個孩子，因此他厭惡世間的黑暗，厭惡朝廷的風(fēng)波，為不得志的好友憤慨。

他出身滿族，即使深受漢族文化熏陶，他身上的血脈是改變不了的，他想像祖先一樣征戰(zhàn)沙場，他無法抵御只在皇帝身邊做一個侍衛(wèi)的孤寂和落寞。很多人所認(rèn)為的幸福家庭在他看來是一種枷鎖，他無法自由，只能被迫接受，卻郁郁寡歡。

納蘭容若與第一任妻子伉儷情深，但很快恩愛煙消云散，妻子難產(chǎn)去世，“這對納蘭容若是一沉重的創(chuàng)痛，令其傷情徹骨，從此其詞風(fēng)也為之一變，所謂‘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幾乎是無詞不淚。”——納蘭容若新釋輯評（第1頁）。

作為一個才子詞人，納蘭是感性的代表，他的委婉綿長含蓄堪比李清照，因此他對自己的束縛更多。納蘭有哲理詞，但大多建立在詠史的基礎(chǔ)上，傷春悲秋也是家常便飯。

以上，是筆者針對李清照與納蘭容若的愁情所做的簡要分析。從中不難看出，李清照與納蘭的愁情有諸多相通之處，卻又不盡相同。表達(dá)上李清照婉約又不失清麗，納蘭含蓄又不失廣闊，二人各有千秋。正所謂“一枝獨放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這樣才有了藝術(shù)經(jīng)久不衰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