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文麗
(北京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北京 100000)
在先秦儒學史上,荀子居于殿軍地位,其思想體大思精,尤以“性惡說”最具特色。從古至今,學術(shù)界雖然對荀子的評價褒貶不一,但總體上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其根源大多是因荀子的“性惡”之說。宋明理學家更是將荀子直接排斥出“道統(tǒng)”譜系,使荀子人性論乃至荀學思想在后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未能得到平等審視和客觀研究。然而20世紀以來,隨著現(xiàn)代學術(shù)范式的建立,荀子的人性論逐漸得到學界的重視,尤其是近些年,一些學者試圖從新的視角對這一課題重新展開思考和討論,力圖作出更準確的詮釋和定位。
荀子人性論是對孟子“性善論”的一種補充,在先秦時期以善惡簡單言性的歸納中,顯然是對原有人性論的一種突破,看到了人性形而下的、經(jīng)驗的體現(xiàn),值得重視。然而,荀子遭到了尊奉“孔曾思孟”的理學家的大肆批判。只因其明提一“惡”字,就將其作為褻瀆天理的人,以“大本已失”“不必理會”作定論,這很難說是平正客觀的態(tài)度。
為了回應這一學界問題,筆者從荀子文本出發(fā),同時廣泛汲取國內(nèi)外學界晚近討論的理論成果,在此基礎(chǔ)上發(fā)現(xiàn)荀子人性論的本質(zhì)并非是他所表達的“性惡”,而是“性危心知論”。
關(guān)于荀子之“性”,徐復觀、梁濤、謝曉東、周熾成、林桂榛等學者都進行過相關(guān)的歸納[1-5]。在綜合學界已有成果的基礎(chǔ)上,筆者從荀子文本出發(fā),認為荀子之“性”包含以下五個方面的內(nèi)容。
第一, 生而有之,天之就也?!盾髯印ふ菲唬骸吧匀徽咧^之性?!盵6]399《荀子·性惡》篇曰:“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盵6]421
第二,本始材樸,順之為惡?!盾髯印ざY論》篇曰:“性者,本始材樸也?!盵6]356《荀子·性惡》篇曰:“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合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盵6]420-421
第三,欲多而不欲寡?!盾髯印s辱》篇曰:“人之情,食欲有芻豢,衣欲有文繡,行欲有輿馬,又欲夫余財蓄積之富也,然而窮年累世不知不足,是人之情也?!盵6]67《荀子·正論》篇曰:“以人之情為欲多而不欲寡,故賞以富厚而罰以殺損也。”[6]335
第四,性可以化?!盾髯印と逍А菲唬骸靶砸舱?,吾所不能為也,然而可化也。”[6]143
第五,性可以知物?!盾髯印そ獗巍菲唬骸胺惨灾?,人之性也?!盵6]393
以上是荀子對“性”的內(nèi)容的規(guī)定。“生而有之”是其基本特征,與“本始材樸”相互映襯?!坝喽挥选碧峁┝藶閻旱谋厝恍?,“順之為惡”是墮落的重要原因。“性可以化”則表示“性”的可教育性、可變化性,免于其完全流向惡,提供了善的可能。最后,“性可以知物”表明了“化性”的重要過程和方式。
上述五點特征實際是“性危心知論”的縮影。具體來說,其實質(zhì)是:“兩個狀態(tài)”“一個傾向”“一個善根”“一個重要方式”。具體論述如下。
“兩個狀態(tài)”其一:“生而有之,天之就也”“本始材樸”。這是“性”最初的狀態(tài),體現(xiàn)的是它與生俱來,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基本特征,也是“性”在抽象意義上的性質(zhì)。這里的最初,指人參與到社會活動之前,沒有產(chǎn)生任何現(xiàn)實碰撞的抽象本然意義。
“兩個狀態(tài)”其二:“順之為惡”。如果說“性”的底色是“生而有之,天之就也”“本始材樸”,“欲多不欲寡”是“性”的必然趨向,那么“順之為惡”就是“性”的第二個狀態(tài),是“欲多不欲寡”隨之而來的結(jié)果。再具體地講,“惡”是“順之”的結(jié)果,是縱容“欲多不欲寡”本性的結(jié)果。
“一個傾向”:“欲多不欲寡”?!靶浴本哂杏啦粷M足的特征。不斷給它提供財物,它會需要更多的財物,成年累月,永遠不知滿足。正如荀子所言,“人之情,食欲有芻豢,衣欲有文繡,行欲有輿馬,又欲夫余財蓄積之富也,然而窮年累世不知不足,是人之情也?!?《荀子·榮辱》)正因為人之性情有這樣的特點,所以在制定獎懲措施的時候,會用減少財物來作為懲罰,用增加財物來作為獎賞,這都是順應了人“欲多不欲寡”特性的緣故。
前面的“兩個狀態(tài)”與“一個傾向”已經(jīng)導致“性”處于非常危險的狀態(tài)了,“欲多不欲寡”是“?!保氨臼疾臉?,順之為惡”是“?!?,荀子所言,“性不能自美”“天能生物,不能辨物也;地能載人,不能治人也”更是“?!?。
接下來“性”的兩個特質(zhì),其實已經(jīng)不屬于“性危論”的范疇了,而是針對“性危論”的一些措施,以及措施為何可行的依據(jù),更確切來說,是“心知說”的內(nèi)容。這里簡單陳述,“一個善根”指性“可以化”的特質(zhì)。雖然“性”如前所說,是“危”的,但是它又是“可以化”的,所以總算還有可以改善的空間,這是源于“性”的“知仁義法正之質(zhì),能仁義法正之具”?!靶浴钡淖詈笠粋€特征——“可以知物”,揭示了“性”由“?!弊儭吧啤钡闹匾绞剑彩恰靶闹摗钡闹匾獌?nèi)容。
以上是荀子“性危論”的合理之處,接下來說明《荀子》書中《性惡》一篇的牽強之處。筆者研究發(fā)現(xiàn),《性惡》篇在論述“人之性惡”的時候出現(xiàn)了五個漏洞:第一,縱性情為“惡”,性情本身并非“惡”;第二,追求“善”,并不能說明本性為“惡”;第三,不能為了保全圣王和禮義,把人性極致化為“必然之惡”;第四,人之性不同于木之性;第五,其善者偽也,人之性并非惡。綜合分析可得,以上五個漏洞其實反映的是三個錯誤:第一,順之為“惡”,則性情本身,即順之前,并非為惡,只是這一發(fā)展過程,導致了最終的惡;第二,善來自后天,不屬于性,但并不能說明性就是惡的;第三,不能為了保全圣王和禮義,把人性極端化為“惡”,也不能為了說明人性之惡,用不同類的事物舉例論證。由此可見,荀子雖然以邏輯清晰著稱于世,但是依然難免有論證錯誤,尤其在其《性惡》篇論證“人之性惡”的過程中,更是漏洞百出。
既然荀子人性論的實質(zhì)其實更接近“?!?,那么荀子本人又為何要明寫漏洞百出的《性惡篇》,并大張旗鼓地用“惡”來定義“性”?關(guān)于這一點,筆者基本認同謝曉東教授的解釋[3]。他認為荀子為了強化自己的立場,采取了比較強勢的表達。一方面,“惡”字更為符合荀子的定義方式。在“天官”意義上,對人性的直觀體驗,顯然是淪為“惡”的結(jié)果,而非過程中具有動態(tài)傾向、相對更為復雜、更側(cè)重學理分析的“?!?。另一方面,在“效驗”意義上,人性論究竟是定義為“善”還是“惡”,不僅僅在于定義本身,更重要的是隨之而來的影響,人們采取的相對應的措施。我們從學理上,將孟子的人性論與荀子的人性論加以對比分析后發(fā)現(xiàn),兩人論述的實質(zhì)是相同的,只是分別從不同的層面展開論述,荀子在經(jīng)驗層面論“性”,而孟子在本質(zhì)層面論“性”。但是就大部分不究學理的民眾而言,他們是體會不到荀孟人性論的相同之處的,他們只能從人性論的命名上去體會、思考和行動。命名為“善”,就會多一些寬容和松懈,命名為“惡”,就會多一些警惕和嚴苛。
尤其是在先秦時期,絕大多數(shù)普通民眾的認知程度較淺,“?!备鼈?cè)重字面學理上的分析,雖然相對精準,卻沒有“惡”字口語化、生活化,更容易被大部分民眾所接受和領(lǐng)會。且在孟子“性善論”的基礎(chǔ)上,言“性?!憋@然力度是不夠的,也不足以形成沖擊,所以不論是從方便民眾理解的方面,還是從與“性善論”相抗衡的方面,用“惡”字都比用“?!弊指喢饔辛?。
因此,荀子真的是用心良苦,且富有社會責任感。他是一個立足現(xiàn)實、重視經(jīng)驗和直覺體悟的人,在論述自己的學說時,也是從如何更有利于實際操作的角度出發(fā),采用讓普通民眾更能理解和接受的語言方式表達。雖然因此難免使他對人性論的規(guī)定流于淺顯,遮蔽了他背后實際的深思熟慮,也沒有完全遵循他在《正名》篇中所表達的核心思想,但其責任感和真實用心,依舊令人震撼??梢哉f,他是一位直面現(xiàn)實,深思熟慮,又富有責任感、使命感的儒者。
荀子認為性的本質(zhì)其實是性危論,即“性”在實然狀態(tài)下是容易墜向“惡”的。然而,“性危論”絕不是荀子人性論的全部。荀子不論如何去論證“性”的本然之“?!眱A向,最終落腳點一定不在于此,而是要歸于“善”。這也正是荀子人性論的復雜和高明之處:直面惡的可能,追求真正的善。
荀子所言“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表明,善來自偽,“心慮而能為之動謂之偽”(《荀子·正名》)。將偽定義為心的思慮而后行動的過程,“心有征知”(《荀子·正名》)“夫人雖有性質(zhì)美而心辯知”(《荀子·性惡》),這里的“心征知”和“心辯知”共同表示,心有知的功能。而在筆者看來,心慮正是心知功能的進展過程。因此可以說,“心知”功能體現(xiàn)在“心慮”的過程中,心慮而后為之動即是“偽”,善來自“偽”,所以善來自“心知”的過程。然而“心知”并非任何時候都會導致善,只有當“心知”的功能正確發(fā)揮時,才會導致“心善”。
首先來具體論述荀子“心知”的功能?!盾髯印芬粫校c“心”有關(guān)的論述富有層次感,可提煉如下:第一,四肢從心,心治五官;第二,心易蔽于道;第三,養(yǎng)心之術(shù)。也就是說,心有統(tǒng)治五官和四肢的重要作用,是形體的統(tǒng)帥、精神的主宰,它向身體發(fā)出命令卻從不接受身體的命令,同時它極易被遮蔽,從而遠離道,不能很好地發(fā)揮“心知”功能。正是基于心的以上兩個特征,荀子較為重視“養(yǎng)心之術(shù)”。他認為養(yǎng)心之術(shù)主要有四:“由禮”“得師”“一好”“誠”。其中,“禮”和“師”是外在的引導,而“一好”(“專注”)和“誠”則是心內(nèi)在的修養(yǎng)工夫。荀子還交代了治心之道的最高境界是“恭且樂地奉行道”,無需任何勉強和刻意的作為。由此可見,荀子的養(yǎng)心之術(shù)涉及心內(nèi)心外兩方面的修為,通過這兩個方面的引導和積累,力圖實現(xiàn)心正確“知”的效果,更好地發(fā)揮“心知”的功能,最終實現(xiàn)“恭且樂地奉行道”,即是最高修為。以上論述已經(jīng)提到,心有“知”的功能,這一功能是養(yǎng)心的基礎(chǔ),養(yǎng)心的目的是實現(xiàn)正確的“知”。
那么,判斷“心知”這一功能是否正確發(fā)揮的標準是什么呢?在荀子看來,判斷這一功能有沒有正確發(fā)揮的標準是看它是否合于道,即合于道的心的認知才是正確的。正如荀子所言,“道者,古今之正權(quán)也”(《荀子·正名》)?!昂沃^衡?曰:道。故心不可以不知道?!?《荀子·解蔽》)荀子十分重視“道”,并將其作為權(quán)衡事物的標準,認為心要了解“道”,這是治理社會的關(guān)鍵。唯有心能“知道”,才可以正確發(fā)揮“心知”的功能。
那么什么是荀子這里所言的“道”呢?上文已經(jīng)分析到,“心知”的功能得以正確發(fā)揮時就會導致“心善”。筆者認為,這里“心知”功能的正確發(fā)揮,就是符合道的情況,即符合于道的“心知”也就是“心善”,因此道即為善。那么如何確?!靶闹钡墓δ苷_發(fā)揮,從而達到“心善”呢?筆者認為,主要途徑是解蔽,然后學禮,這點與荀子關(guān)于“君子治治,非治亂也”(《荀子·不茍》)的論述也是一致的;君子總是在去除混亂的基礎(chǔ)上,再去治理國家,加之以秩序。從荀子的這一論述可以看出,荀子主張先除去不好的內(nèi)容,再加以禮法教化。同樣的,荀子在確?!靶闹惫δ苷0l(fā)揮從而達到“心善”的過程中,也是這個思路——先解蔽,后學禮。
解蔽是內(nèi)在于“心”的活動,屬于“心”的范疇,學禮已經(jīng)開始外現(xiàn),屬于“偽”的范疇,因此這里只論述解蔽,下文論述“偽”的時候,再著重論述學禮。
解蔽的過程需要澄清至少三個問題:第一,解蔽的標準是什么,到什么程度可以算是蔽得以解除了;第二,解蔽的方式是什么,如何解蔽;第三,連接“心”與“道”的是什么,幫助反映“心”對“道”的體認情況的工具是什么。
首先,解蔽的標準,到什么程度可以算是蔽得以解除了?筆者認為也是“道”。所謂“道”,就是最符合客觀事實的判斷,是集“仁”“義”“禮”于一身的核心精神為“善”的判斷標準。在荀子看來,解蔽的最終目的是使心可以正確體悟道。因為道是權(quán)衡事物的標準,心必須了解道,否則,就會否定道而認可違背道的東西。其間的邏輯順序是這樣的:心在了解道的基礎(chǔ)上認可道,進而遵循道的標準,同與之相反的行為作斗爭。在這樣的規(guī)范下選拔人才,自然就會使同樣遵循道的人相聚,奉道之人聚在一起,一起反對違背道的人,形成整體正向的社會影響力,如此,社會方能得到很好的治理。所以,把社會治理好的關(guān)鍵在于了解道。荀子認為,與精于具體事物相區(qū)別,君子應該能夠做到精于道,能夠以“壹于道,至于微”的態(tài)度對待“道”,專心于道,甚至達到“微”的境界。如此,就能夠借助道來正確認識萬物,使萬物為我所用。解蔽是實現(xiàn)心知的前提和基礎(chǔ),解蔽的標準和目的,就是促使心更接近道,了解道,不被干擾、蒙蔽,實現(xiàn)大清明的境界。
其次,如何解蔽?若是了解了判斷權(quán)衡的標準——“道”,就能在一定程度上為“心知”的功能得以正常發(fā)揮提供條件。然而,僅僅有判斷權(quán)衡的標準還不足以保證“心知”。如何通向這個作為標準的“道”,心要如何在這個過程中修煉,如何解蔽,也是很重要的內(nèi)容。對于還沒有掌握道而立志追求道的人,荀子認為具體方式就是跟他們講“虛一而靜”,保持心的虛靜、專一,以此作為他們的行動準則。因為對于求道之人,做到虛心就能夠求得道,達到專心就能夠窮盡道的全部,保證靜心就能夠明察道。能夠明察道、實行道,就是真正能夠?qū)嵺`道的體道之人了。若是可以做到虛一而靜,就算是達到了荀子所言的“大清明”境界。在這種境界下,即使不行路萬里,也能坐觀天下,能夠身處當下時代而對古人之事作出客觀的評判。其原因在于掌握了萬事萬物的根本之理,故能做出準確到位的論說,而不被蒙蔽。
總之,荀子的思路是通過保持心的“虛一而靜”狀態(tài),進而達到“大清明”的境界,認為如此以來,就能夠真正地體認道、實踐道,成為真正偉大的人。那么什么是荀子所言的“大清明”的境界,他的“虛一而靜”具體又所指為何呢?
荀子最終要達到的“心”的“大清明”境界中,心是安靜且端正的,這樣才能實現(xiàn)所映之物皆是本質(zhì)。荀子認為,人靠心來了解道,心要保持“虛一而靜”的狀態(tài)才能了解道。他這樣解釋自己的“虛一而靜”:從總體來看,心似乎總是處在活動的狀態(tài),然而其實有相對之靜。人憑借認知的能力獲取對萬事萬物的信息,卻能夠同時保持相對之虛,不讓已經(jīng)有的認知妨礙接受新的知識。心的認知能力能夠把握不同事物的本質(zhì)特點,從而在彼此之間形成區(qū)別,但是在對某一事物進行認識的時候,應該做到專注,不讓對其他事物的認知干擾對當下事物的認知。如此一來,縱然心總在活動,卻依然有所靜、有所虛、有所一,而不會因為動、滿、亂影響對道的把握。
荀子認為,若是在觀察和認識事物的時候,內(nèi)心做不到平靜安定,思想混亂不清,就會認識不清楚外界的事物,不能判斷是非曲直,隨之產(chǎn)生疑惑。他列舉了生活中很多具體的例子來說明,當人的官能被蒙蔽的時候,會出現(xiàn)很多直觀體驗上的誤解和認知判斷上的失誤。他認為,假使人們憑借這些錯誤的體驗去判斷客觀實在,那無疑是太蠢了。因為這時自己的心是疑惑不清的,認知判斷的結(jié)果自然也是疑惑不清的,所得的判斷就是不恰當?shù)模厝挥绣e誤的。因此,荀子主張首先保持內(nèi)心的安定,然后再去觀外物。荀子的“虛一而靜”特別強調(diào)心的專注穩(wěn)定,認為心作為統(tǒng)治五官和四肢的天君,作為認識事物的重要器官,必須保持“定”的狀態(tài),才能真正認清外物。即中心定,外物清。
以上我們討論了解蔽的標準和解蔽的具體方式,標準是使心達到道的境界,方式是心的虛一而靜??梢园l(fā)現(xiàn),這個過程是由心通過虛一而靜的修養(yǎng)方式達到道,然而心具有內(nèi)隱性,不同人的思想體悟是不同的。如何將心對道的體悟表達出來,從而溝通不同心對道的體悟呢?荀子提出的方式是通過語言。
在荀子看來,辨說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它是心對道的認識的表達?!氨嬲f也者,心之象道也。”(《荀子·正名》)道是治理國家的根本原則,心是道的主宰,要使心意符合于道,解說符合于心意,言辭符合于解說,使名稱正確無誤并互相約定,就可以切合事物的實際情況而便于互相了解,辨別不同事物而不出現(xiàn)差錯,推論事物的類別而不違背情理。這樣,聽取意見時就能合乎禮法,辨析事物就能弄清事情的原因。用正確的道理來辯明奸邪,邪說就不能夠擾亂正道,各家的謬論也就沒有地方可以隱蔽了。
總之,荀子的“心知說”主要關(guān)切在于,如何在“性危論”的立論基礎(chǔ)上加強人為干預,為阻止人性墮落為惡而做出努力。心雖然有統(tǒng)治五官和四肢的功能,然而這個重要地位的作用并非任何時候都能得到發(fā)揮,這是因為心同時有“易蔽于道”的特點。對此,我們就需要修煉養(yǎng)心之術(shù),保證心知的功能能夠很好地發(fā)揮。心知求道的最終目的是歸于善,從心知通向心善,需要從解蔽和學禮兩個方面展開。這里只論述了解蔽這一部分,因為解蔽的過程是內(nèi)在于心的,學禮則更多是通過“偽”來實現(xiàn)的。通過心的“虛一而靜”實現(xiàn)大清明的境界,保證心在不被遮蔽的情況下,更大程度上接近于道。解蔽是學禮的基礎(chǔ),在由心知通向心善的過程中,首先要保證心的澄澈清明,這是解蔽要完成的目標。至于解蔽之后,如何通過學禮,在大清明的底子上填充實質(zhì)性的正確的內(nèi)容,從而真正知道、達道,筆者接下來將會詳細論述。
前面已經(jīng)論述了荀子人性論的體系,包括“性危論”和“心知說”,兩者互相補充,實現(xiàn)了自然人性論與道德人性論的統(tǒng)一。然而,在荀子的論述中,與“性”和“心”一起,多次強調(diào)的概念還有“偽”。《荀子·性惡》多次反復圍繞“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展開,“偽”的重要性可見一斑。因此,在論述荀子人性論的過程中,“偽”是繞不開的命題。筆者接下來重點探討,在荀子的論述中“偽”具有什么樣的意義。
就“偽”與“性”的關(guān)系而言,“偽”主要是與“性”相對的,表示人為的“偽”?!靶浴笔翘焐?,不可學、不可事,“偽”是后天的,可以通過人為的努力實現(xiàn),即在心的思慮的基礎(chǔ)上付諸實踐。具體來說,“性”與“偽”的關(guān)系相當于底色與裝飾的關(guān)系,人之天性如同天然之底色,后天之偽則是加以修飾的禮法。質(zhì)樸之性讓禮法有了施加的根基,禮法讓人之天性得以完善。正是天性與禮法的結(jié)合,才成就了圣人,進而能夠統(tǒng)一天下。正如荀子所言,因為“性不能自美”,所以“偽”是用來“飾”性的,因為本性容易傾向于惡,所以需要以“偽”來“化”性。在荀子的論述中,“性”與“偽”之間的差異是懸殊的,“偽”是用來“飾”性、“化”性的?!皞巍笔擒髯犹岢膬?nèi)容,“性”是需要被變化修飾的對象,性偽有分,需要以偽飾性,化性起偽,唯圣人能夠“以偽飾性”。
就“偽”與“心”的關(guān)系而言,前面已經(jīng)分析到,荀子人性論的實質(zhì)是“性危論”,即人性容易傾向于惡,善來自心的認知,當心的認知符合于“道”的時候,我們稱之為“心善”,也就是“心知道”的狀態(tài)。同時我們知道,荀子在論述人性論的時候,除了“人之性惡”,還有下半句“其善者偽也”。前半句交待的是性的本來傾向,后半句則補充說明了“善”的來源。很顯然,在荀子看來,“善”來自“偽”,而非先天之“性”。也就是說,當心知的功能正確發(fā)揮時,就是心的認識符合于“道”的時候,即為“心善”。心的思慮付諸實踐就是“偽”,善來自“偽”。綜上可知,荀子的“偽”即“心善”。更準確來說,“心”通過正確發(fā)揮“知”的功能,在不被遮蔽的情況下,學習禮義法度,可以通向“善”的狀態(tài),真正實現(xiàn)“道”。然而“心善”畢竟側(cè)重個人內(nèi)心的修養(yǎng),屬于隱性的“心”體認“道”的過程,不易被察覺和評判。為了將這一過程的作用擴大,成為顯性的、惠及整個社會的影響力,荀子認為可以通過“偽”將“心”體認“道”的結(jié)果外現(xiàn)。因此,“偽”是心經(jīng)過思慮付諸實踐的行動,是對禮義法度的學習和實踐,是“心”體認“道”的外現(xiàn)。
荀子的“性危論”雖然是從經(jīng)驗的形而下的層面上來論述的,區(qū)別于孟子的“性善論”,不具有“人之所以為人”的特征,然而在荀子的人性論中,卻另有關(guān)于“人之所以為人”的論述。在孟子那里,“性”本身即是“人之所以為人”的體現(xiàn),而在荀子這里,“性”只是經(jīng)驗的、形而下的直觀層面上人的特質(zhì)的體現(xiàn)。荀子用“偽”來表現(xiàn)“人之所以為人”的本質(zhì),“偽”的內(nèi)容是“禮義法度”,也就是說,荀子認為,人之所以為人,區(qū)別于動物的本質(zhì)在于,人類社會講究用禮義法度來約束人的天性和本然傾向。從前面的論述中也可以發(fā)現(xiàn),“心”可以知“道”也是人區(qū)別于動物的獨有功能,實際上,前面的“心”可以知“道”就是這里“偽”的結(jié)果。
荀子的思路是這樣的:人性為“危”,好在“性”中有善根,“心”有知的功能,于是通過解蔽和學禮,發(fā)展了“性”中原有的善根,最終實現(xiàn)了“心善”。以上是個人內(nèi)在修養(yǎng)的路線,具體外化體現(xiàn)為,“偽”以禮義法度為內(nèi)容,是“人之所以為人”的重要體現(xiàn),人性為“?!保绻患右愿深A,就會淪為“惡”,“人之所以為人”的體現(xiàn)就是,人知道通過學習禮義法度,用“偽”來修飾本性,表現(xiàn)為“偽善”。注意,荀子這里的“偽善”不同于我們今天講的“偽善”,并非虛情假意的意思,而是正面的積極的意義,是人由“?!毕颉吧啤钡谋亟?jīng)之路。人要想不淪為禽獸,就必須在后天學習禮義,遵守法度,用高強度的“偽”來矯正自己的天性。圣人與常人的“性”是無異的,他們的區(qū)別只在于“偽”。凡人皆有成為圣人的潛質(zhì),然而只有圣人能夠真正發(fā)揮自己天性中本有的“知仁義法正之質(zhì)”和“能仁義法正之具”,通過“積善”,由普通人成為圣人。
心有知的功能,要想使知的功能正確地發(fā)揮出來,符合于道,通向心善,除了要保證心不被遮蔽、蒙蔽,還有很重要的是要加強學習,尤其是對禮義的學習。如果說解蔽的過程相當于是擦拭內(nèi)心,使之保持澄亮明澈,學禮的過程相當于為心作出正確的引導,使之富有內(nèi)涵,有所堅守,方向堅定,更有力量。荀子極為強調(diào)學習,尤其強調(diào)對禮義的學習,這與他對人性的論斷是前后一致的。正是因為人性之危容易墮落為惡,所以人要依據(jù)自己心知的功能,加強解蔽,學習禮義,在由危滑落向惡的過程中進行阻攔。荀子的儒者身份由此也彰顯無遺。他一方面對人性有足夠悲觀冷靜的認識,另一方面并未完全停滯于此,消極混沌,而是更加勤勉嚴苛地強調(diào)加強對禮義的學習,以此在主觀意志上進行抗爭。路德斌先生有句話說得好:“不求或然之善,但行必然之道。”[7]這無疑是對荀子率真嚴苛而又睿智果決性格的揭示與肯定。
荀子開篇沒有論“性”,而是極言學習之重要,由此可見他固然重視立性之危,然而更為強調(diào)的是具有建設性的內(nèi)容,像是如何通過學習,加強“心知”的功能?!爸鞫袩o過”之“知明”,就是“心知”之“知”。也就是說,在保證“心知”功能正確發(fā)揮的過程中,學習有著很重要的作用,具體表現(xiàn)為“博學”和“自省”。荀子提出了很多學習方法,如用自己的親身體驗來對事物作出推斷,這體現(xiàn)了荀子從經(jīng)驗出發(fā)的認識特征。荀子重點論述的學習方法是:親近良師、崇尚禮儀。在荀子的學習觀中,他希望通過學習達到“心不惑”的境界。
可以看出,荀子在討論“偽”的時候,與之聯(lián)系最為緊密的概念就是“性”“心”和“善”。性偽有分,心慮而后行動即是“偽”,善來自“偽”,“偽”是“心”體認“道”的外現(xiàn),這就是荀子之“偽”的全部內(nèi)涵。
荀子的人性論是一個多層的體系,傳統(tǒng)的“性惡論”只是這種人性論在經(jīng)驗層面上容易淪為的結(jié)果,而荀子人性論的準確界定應是“性危論”?!靶晕U摗钡拇_立,揭示了性本身層次的豐富性和危險性,有助于促使人們對性的發(fā)展過程保持理性的認知,增強加以干預的使命感,提高警惕,介入“性樸”向“性惡”墮落的過程,防惡于未然。荀子對于人性之危的警惕,能夠促使人們積極學習禮義,加強心的辨知能力,與性的發(fā)展趨勢相抗爭,避免其從“樸資”淪為“惡”,做出正向引導。在經(jīng)驗的實然層面之上,荀子也對本質(zhì)的應然層面進行了論述,這體現(xiàn)在他的“心知說”中?!靶闹f”作為荀子“性危論”的補充,提出了應對“性危論”的措施,即加強心的辯知能力,為“性?!眽櫹颉靶詯骸痹O置了重要的中間關(guān)卡。
總之,荀子的人性論區(qū)別于告子的單層自然人性論,批判性地繼承和發(fā)展了孟子的德性人性論,實現(xiàn)了自然人性論和德性人性論的統(tǒng)一,是一個內(nèi)容更加復雜、層次更加豐富的體系?!靶晕U摗迸c“心知說”構(gòu)成了這個體系的主要組成部分,互相補充。
對于荀子“性危心知論”的定位,相比以往學界所認定的“性惡論”,其優(yōu)越性何在呢?在準確理解荀子人性論的意義上,“性危心知論”的定位較之于“性惡論”有很大進步,這是筆者對近年來學界關(guān)于荀子人性論的新討論所進行的獨立思考和認知。“性惡論”拘泥于善惡言性的傳統(tǒng)思路,顯得單調(diào)且專斷,將性趨向惡的微妙過程變得絕對且生硬,毀掉了人類對于人性的期待,刻薄、不留余地,荀子引來攻擊也多源于他的這一論述。筆者對荀子文本加以深入分析之后發(fā)現(xiàn),荀子人性論的本質(zhì)絕非一個“惡”字這么簡單。荀子本人給人性命名為惡自然有其緣由,但“惡”字無法體現(xiàn)荀子人性論的層次性、復雜性,雖然這是荀子遵循其《正名》篇的核心思想,最終確定的命名,事出有因,卻并未被后人正確理解。
“性危論”更符合荀子人性論的實質(zhì),因為“?!弊指挥袑哟涡浴⒆兓?、過程性,體現(xiàn)的是一種傾向,而非一種決然既定的結(jié)果?!靶晕U摗苯y(tǒng)一了“性者,本始材樸也”與“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的矛盾,體現(xiàn)了性從先天未發(fā)之樸到后天已發(fā)之惡的動態(tài)過程和相對傾向。將“性”實際的動態(tài)發(fā)展過程以精確的方式呈現(xiàn),保證了荀子人性論的豐富性和層次性,更為符合荀子的本意?!靶晕U摗辈煌凇靶詷阏摗钡钠降瓱o奇、無所傾向,也不像“性惡論”那樣對人性作出決然的判斷,導致其人性論在過分釋讀后流于權(quán)術(shù)之爭。韓非的法家思想就是以一種徹底的“性惡論”為人性基礎(chǔ),在某種意義上說是對荀子“性危論”的極端化發(fā)展。
“性危心知論”將荀子的人性論與認識論很好地結(jié)合在一起,體現(xiàn)了從“人性”到“勸學”“禮論”“樂論”之間的內(nèi)在邏輯聯(lián)系,體現(xiàn)了荀學嚴密的內(nèi)在體系,呼應了荀子本人終其一生最為強調(diào)的“學”和“禮”,順理成章,更為符合荀子人性論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