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愿者王志航：救助少年，也救贖自己

蘇楓

半夜，64歲的成都女人王志航被扔在沙發(fā)上的3條假肢嚇了一跳。黑暗中，3條銀亮閃光的腿分別屬于她的兩個干女兒——秀秀和張鳳。兩人在12年前的汶川地震中分別失去了一條左腿和雙腿。

秀秀，全名段志秀，1993年9月出生，今年27歲。12年前，她從北川中學的廢墟中被拉到了華西醫(yī)院的ICU，出來之后遇見時任國務院總理溫家寶來視察，她迷迷糊糊之中一直在喊“我要讀書”。溫家寶被這四個字深深打動，當即下令不惜一切代價把孩子盡力救活。之后的很多年，溫家寶每次來到北川，都會專程探望秀秀。

“孩子們靈魂的媽媽”

秀秀從小喜愛閱讀和書法，她考上了蘭州大學，讀完了法學本科和研究生，入黨，2019年碩士畢業(yè)后，又考上了成都電子科技大學的輔導員崗位，在工作中認識了身體健全、身材高大的國防生男朋友。秀秀第一個月發(fā)工資，拿出大部分給干媽王志航買了個鐲子。

接著，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大學停了課，宿舍關了門。秀秀和好朋友張鳳從小習慣了“遇到困難找干媽”，兩人一商量，從學校打車，17元錢的車程，自然而然地住到了干媽王志航家中，連續(xù)80多天，3個女人宅在家中，朝夕相處，發(fā)生了開頭那一幕。

秀秀和張鳳之前在大學宿舍，因為是與另外幾個健全女生同住，所以會特別小心翼翼，夜里睡覺前，一定會把假肢藏在靠墻壁的角落，并找個外套蓋住，免得嚇到室友。疫情加上從小與干媽結下的深厚情誼，她們覺得干媽就是自己的家人——這讓她們有些肆無忌憚，毫不遮掩自己的假肢，終于在深夜把干媽嚇哭了。

干媽崩潰了。

2020年7月30日，成都市溫江區(qū)藍光香境小區(qū)，王志航家，6位孩子在疫情之后的聚會。他們都已經(jīng)研究生畢業(yè)，走上社會。左起：張鳳、劉敏、楊鳳、李安強、晏鵬、段志秀。

多年來，她一直保持著對孩子們“又寵又愛又嚴厲”的強硬作風，從未改變?！拔冶Ｗo你們12年了，你們都長大了，老媽現(xiàn)在64歲了！總有一天，你會與另外一個人一起生活，自己要把自己打理好！你們要特別注意別人的感受，情商一定要高高的！不能肆無忌憚！你不能因為身體的原因，就不斷地原諒你自己！我現(xiàn)在批評你，是為了你未來的幸福！將來，你離開了干媽的懷抱，才知道干媽是多么愛你！”

王志航給秀秀的微信備注名是“最愛的女兒王丑丑”，給張鳳的昵稱是“最愛的女兒王漂亮”。她給自己的定義是“孩子們靈魂的媽媽”。

8月5日早晨，秀秀需要回到工作崗位，迎接大學新生入學。王志航早早起床，給秀秀做了她最愛的酸辣粉，重麻重辣;又做了幾道拿手小菜，用飯盒裝好，讓秀秀帶到宿舍吃。臨走，干媽又開始囑咐起來：“你剛剛開始面對愛情，也許以后也要面對婚姻。你一定要清楚，什么都可以遮擋，殘肢是遮擋不住的。你要讓對方明白，他能過得了這一關，你們才能繼續(xù)愛下去。”

一群不幸卻又幸運的傷殘少年

《芙蓉少年——“5·12”汶川大地震傷殘少年心靈成長紀事》，這部書記錄了6個孩子及王干媽的故事。簡介中寫道：“汶川大地震，這場震驚世界的人類災難，已經(jīng)在人們的記憶中逐漸遠去。如今，一般意義上的災區(qū)重建早已結束，高樓林立，時尚新潮;美麗鄉(xiāng)村，如詩如畫…… 但是，另一個視域下的重建——心靈創(chuàng)傷與心理危機是否也同步康復，特別是那些因災難致殘的少年們?！盾饺厣倌辍烦尸F(xiàn)的是一群不幸卻又幸運的傷殘少年，他們在一位志愿者和一位愛心人士的傾情幫助下，穿越黑暗，沖出噩夢，放飛新的夢想?！?/p>

志愿者，指的是王志航。愛心人士，指的是戴克維先生，被孩子們稱為“戴伯伯”。

6位孩子，都是從四川的大山里走出來的。李安強、晏鵬、張鳳、劉敏、楊鳳、段志秀，兩個男生，四個女生，先后都在國內外接受了高等教育，并且陸續(xù)找到了自己的愛人。

今年29歲的晏鵬，現(xiàn)在是都江堰民政局的一位公務員，去年春節(jié)剛剛結婚，和四肢健全的妻子瑤瑤是網(wǎng)友，兩個年輕人在打游戲的過程中認識，一年后戀愛結婚。

12年前，就讀于北川中學的他在四樓教室被強烈的地震波甩到了地面，沒有受傷。他發(fā)現(xiàn)自己能跑能動，又趕緊跑回教室救助同學，在救同學的過程中，被樓板砸斷了右腿。2019年婚前，他和妻子共同買了一輛小車?；槎Y當天，王志航緊緊擁抱著兩個孩子，還包了一個大紅包給晏鵬。

李安強在美國讀研回國后，去了武漢市當代教育集團，年薪20萬，做管理相關工作。去年，他在抖音上認識了老家在煙臺的女朋友，又靠自己的收入在成都市區(qū)內貸款買了一套二手房。疫情導致了待業(yè)，他選擇少兒教育準備自主創(chuàng)業(yè)。采訪當天，李安強正在北京參加公益性質的兒童安全教育講座。從災難給他帶來的困惑和不方便，到如何正確保護自己的身體——作為災難中的幸存者，給孩子們講安全問題，他很有發(fā)言權。

李安強不用戴假肢的時候，是最開心自在的。美國籃球運動員科比生前曾經(jīng)送給他一個簽名籃球，Stay strong是科比當年對他的叮囑，這意味著勇氣、毅力、決心、抱負和愛。

希望有更多人同行

一個女人的愛能夠有多強大，王志航的行為可以證明。王志航是一位普通的成都市民。12年來，她走進每一個地震致殘的孩子心里，幫他們重塑信心。

同樣為孩子們的成長付出心血和漫長時間的戴克維，稱王志航是“杰出的志愿者和偉大的母親”：“她以溫暖的母愛呵護他們，對每個孩子的生活、脾性、長處、短處了如指掌，深愛卻不護短，也會有尖銳批評甚至責罵。但孩子們信服她?！?/p>

從王志航和孩子們的身上，可以看到時間的力量。從幼稚小孩、憂郁青春，孩子們走到了奔三之年，王志航也走到了生命的老年。

王志航說：“我家旁邊有一個老頭，60歲天天打麻將，他說志愿者就是一天到晚吃飽了沒事找事干的人。我當時淡然一笑。我希望有更多的人同行，這樣我就沒有這么孤獨。其實我曾經(jīng)也著迷打麻將，浪費著生命，找不到方向，沒有改變的力量。汶川是我人生的一個轉折點，災難救贖了靈魂?！?/p>

旅游曾經(jīng)是王志航最大的夢想。地震之前，她買了一本書，想在退休以后去一百個國家。早已退休的王志航說：“現(xiàn)在減了，去幾個地方就行了，埃及、非洲、尼羅河的盡頭都可以，剩下的時間和錢，給孩子們用一用。”

王志航是“2017年度中國全面小康十大杰出貢獻人物”。回看汶川大地震后的12年，她對自己的評價是，“無欲無求，沒有企圖心。我愛他們，愛得盲目而沖動，愛得生命充滿力量。這是我不顧一切走近他們無法停止的源泉?！?/p>

12年過去了，還要關愛這些孩子多久？她說，永遠。

為什么？她說，她給了孩子們堅強，孩子們也給了她堅強。她覺得，“有一條路，可以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