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

映聲

我的故鄉(xiāng)有一條小河叫石榴子河，它發(fā)源于我們村邊的石榴子山。

我父親不是本地人，是逃荒過來的，到了石榴子村口都快死了，是石榴子村老劉家的人救了他。父親醒來后，不知道他是從何處來，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他的姓是劉家人給的，取名叫劉三起，意為留住這逃荒來的人，讓他站起來。后來，父親參加了“邊縱”的部隊，他不怕死，很能打仗，幾次戰(zhàn)斗下來就當(dāng)了官。父親時常帶著部隊轉(zhuǎn)戰(zhàn)云南各地，有時間，有機會，他都會回石榴子村看看。

云南解放了，我父親在省府當(dāng)了官，卻回到石榴子村和我母親結(jié)了婚。我母親是土生土長的石榴子村人，有父母和七大姑八大姨，還有兄弟姐妹和表兄表弟，而她最后一次離開石榴子村就再沒有和她家的親屬有過任何聯(lián)系了，就連她父母離世也沒有回過石榴子村。她在離開石榴子村前，大罵石榴子村民是些忘恩負義的東西，罵村民忘記了劉三起要錢給石榴子村修橋修路，罵村民忘記了劉三起要錢修筑了石榴子河的好事。

母親說：“劉三起再不是人，但他是從石榴子村出去的，你們罵他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罵他是土匪！他是好人，應(yīng)當(dāng)有好報。”

這是母親一生都不能原諒石榴子村的事兒，也是母親決然砍斷親情和鄉(xiāng)愁的決心。

提起石榴子山，說起石榴子河，講起石榴子村，身邊的人都說我在講一段傳說，說一段久遠的故事?，F(xiàn)實中再沒有這離奇的事了。

再次回到石榴子村，是前不久我到阿著力市出差，空閑之余我想到了石榴子村，就開著車，憑著過去的記憶找去。由于城市擴建，石榴子河被改道，消失了，只有遠處的石榴子山還在，名字變成了錢塘山。幾戶人家零散地丟在高低不平的小山丘上，兩三層的磚瓦房都圍了院子，大門口安裝了各式各樣的大鐵門。村子間的道路還是那么泥濘，雜草叢生、彎彎曲曲。這是城市改造中最后的村子。

我到了一戶住在臭水塘邊的人家，見兩位老人在自家門口的柴火堆上晾曬做酸腌菜的青菜，就上前問：“請問老人家，石榴子河還有多遠？”

那個老婦人驚訝地抬起頭望著我，瞪了我?guī)籽?，又低下頭去專心擺弄自己手上的青菜，不再理睬我。

“小伙子你裝什么洋，都站在河邊上了還問我們石榴子河在什么地方。”還是一旁的那位老人沒好氣地告訴了我。

放眼望去，臭水塘邊有一些農(nóng)戶在塘子邊上蓋起了房子，空閑的地段上還立著幾棵歪歪斜斜的大樹，有的已經(jīng)斷倒在塘子里。還有的被挖成延伸到河里的蔬菜地。有的地方全被成堆的垃圾、爛家具和落葉雜草占據(jù)著。塘子里有水的地方，已經(jīng)被瘋長的水葫蘆覆蓋了，再也看不到清透的水面了。我驚訝地自問：“這就是石榴子河嗎！為什么石榴子河會變了模樣？”

好在石榴子山下，太陽沖邊的山包上，立著那座斷墻倒壁的山神廟勾起了我的記憶。那是父親看到石榴子村讀書的娃娃讀書跑得太遠，向上級申請修建的學(xué)校。我沒有在那所學(xué)校讀過書，也不知學(xué)校開了多長時間，又是何時何原因給停辦了。如今這廟只剩幾堵墻和無瓦無梁的主樓了。也因為這破廟在眼前的顯現(xiàn)，使我認定了石榴子河的存在，我真的到了石榴子河邊。

記得，河的中間部分，有一個很大的水塘子，塘中還有兩座小島，島上有樹有草，鳥在上面都安了家。村民閑來無事時，總會到塘子邊走走，在塘子邊乘涼款白，有條件的還會劃著小船到塘子里轉(zhuǎn)上一圈兒。而今，那個迷人的塘子不見了，塘子邊零散地建起些房子，不規(guī)則的菜地歪歪扭扭地向河里延伸，把河道給占據(jù)了。河道全長不到兩里，就在河的下游口，房高的泥土已將河道填平，在上面蓋了新農(nóng)村。而石榴子河在一個高大的涵洞下完全消失了。現(xiàn)在的石榴子河，不知要流向何方，也不知道它會流向哪里。這就是最后的石榴子河。

我看到菜地邊有水在流動，就順著山地向上尋找，我要尋找一池山泉。在一處山凹處，我聽到嘩嘩的流水聲。跑上前去，看到一池不大的泉水池，泉水從五十厘米的高處墜落，落入池子。我伸出雙手輕輕地撫摸著池中泉水的清涼，靜靜地傾聽泉水嘩啦啦地歌唱。

這時，我看到泉水池邊不遠處，有一個上了年紀的老農(nóng)在地里翻找魚腥草。我忙走上前主動和他打招呼。

“老人家，還在地里干活兒？”

“我不干活兒，在家里閑著等死嗎??？”老人沒好氣地回答。

“老人家，你知道你們村子里的老劉頭兒嗎？”老人家的口氣有些沖，我并沒有和老人生氣。

“你小小年紀，怎么會知道我們村上的劉三起？”

“我見過他，也認識他?！蔽也辉刚f出他是我的父親。

“這么說來，你認識劉三起，那我們就有話說了。”老人聽說我知道劉三起，丟了手中的鋤頭，坐在地上拿出旱煙桿，點上煙，吧嗒吧嗒地吸了兩口說：“老劉頭這狗東西是個人物，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就是人太擰，太犟了?！?/p>

“他怎么個擰法，怎么個犟法？”

“他逃荒到我們村上不假，老劉家救了他的命也不假，但他為老劉家也做了不少事?！?/p>

“他為老劉家做了些什么事？”

“平時在老劉家干些苦活兒累活兒不說，就是那年大荒年，老地主王福財上劉家逼租，是他的擰勁兒和犟勁兒迫使王福財不敢收劉家的租，才救了劉家一家子的命?！?/p>

“后來呢？”

“后來劉家的姑娘看上了劉三起，劉家的人一個都不同意?！?/p>

“為什么？”

“劉三起連自己的家是什么地方和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娶？而且他太窮了！后來這狗日的有了出息，到了部隊，還當(dāng)了官。解放了他才回來成了親?！?/p>

“后來劉家人同意了嗎？”

“沒有同意。都說劉三起沒名沒姓的不是回事兒，怕說出去外人笑話?！?/p>

“后來他們怎么又結(jié)婚了呢？”

“要說還是劉家的姑娘有骨氣，不管家里同意不同意，自己給自己蓋了間茅草房就和劉三起結(jié)了婚?；槎Y還是我去張羅操辦的。后來那劉家的姑娘給劉三起生了兩個男娃娃。”

“這個劉三起給你們村做了些什么事？”

“我們村上的每一件事都和他有關(guān)。這樣跟你說吧，我們村上很窮，沒有什么經(jīng)濟來源，要辦什么事都要找他。就連家里孩子上不起學(xué)都找他，找到他，總會有辦法解決。他是個好人，當(dāng)了官還不忘本，每次回來都會到田間地頭和我們吹牛聊天，到了哪一家，有什么就吃什么，像我們老農(nóng)民一樣，從不挑嘴?！?/p>

“后來他們?nèi)也欢茧x開了石榴子村了嗎？”

“這事怪就怪我家那不知事的孩子。是他酒喝多了管不住自己的嘴，當(dāng)了幾天村支書把自己姓什么都忘記了，看不起我們這些老家伙。在劉三起家混飯吃時，開口罵劉三起是老土匪。你想想，他為云南的解放負了多少傷，吃了多少苦。被人罵成是土匪，劉三起那脾氣，怎么能夠接受得了？”這老人說的我一點兒都不懷疑，從父親火化后送出的發(fā)熱的骨灰里，我揀出了三個彈頭和四塊彈片，一直在我書房里深藏著。

“你是趙三毛的爹吧？”從老人家的話語里，我知道他的身份。

“你怎么會知道？”老人一時感到驚訝，他轉(zhuǎn)過頭看了我一眼，又轉(zhuǎn)了回去。

“老人家，你抬起頭來看看我是誰？”

“我個老農(nóng)民，知道你個城里人干什么?。俊薄袄先思?，我是石寶，劉三起家的老二?！薄笆裁淳艑毷畬殻也恢?。”

“老人家，光寶是我哥，我是石寶。劉三起家的老二，想起來了嗎？”

“你真是劉三起家的老二？”我再次向老人介紹了自己的身份，老人一時表現(xiàn)得不安，轉(zhuǎn)頭過來定定地望著我?guī)追昼?，似乎是要從我的相貌上辨別出我的身份。

“是我，劉三起家的老二，石寶！”“還有幾分像。你爹呢？”

“死了好幾年了?！薄澳悄銒屇?？”

“也死了幾年了?！?/p>

“我，我找了你家好多年了，想當(dāng)面向你爹賠罪，可就是再也找不到這機會了。”

“老人家，人都死了多少年了，你怎么還糾結(jié)這些往事呢？”

“對于你們劉家，我們趙家是有罪之人。不當(dāng)面向你們道歉，我就是死了也永遠閉不上雙眼，閻王爺是不會收我的?！?/p>

“老人家，你說過頭了。我們不說過去的事了，好不好？”

“事情總得有來有去，有因有果。自己犯的錯總得有個結(jié)局。這樣好不好？你代表你父親，我給他老人家磕個頭，我們兩家的事就算扯平了，還是好朋友，一路有伴。”

我被老人強拉到地頭坐下，我無力再和他抗?fàn)?，坐著就坐著?/p>

見我坐到了地頭的坎子上，老人跪下，認真地給我磕了個頭。我似乎感覺到了頭碰大地的響聲和大地的搖動。

老人磕了頭，起身扛著鋤頭就走了。

后來聽說，趙老三他爹，和我在太陽沖的地頭相遇回家后，倒在了床上就再也沒有起來過，說他死得很安詳，是笑著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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