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讀〈山海經(jīng)〉》看陶淵明的“猛志固常在”

◎汪雪麗

（貴州省都勻一中 貴州 558000）

【關鍵字】陶淵明 《讀〈山海經(jīng)〉》 隱逸 政治寄托

如果我們只以“田園詩人”或是“隱逸詩人”來標榜陶淵明，而忽視了其人性格的復雜性，我們看到的陶淵明永遠只是一個干枯的靈魂。陶淵明亦有“學而優(yōu)則仕”的政治抱負，年少時也寫下“騫翮思遠翥，猛志逸四海”的詩句。正因為東晉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無法調(diào)和，陶淵明才選擇放棄官場，在閱讀《山海經(jīng)》后寫下詩篇，他借助神話故事的悲劇英雄來寄托自己愿望。

一、陶淵明讀《山海經(jīng)》

陶淵明《讀〈山海經(jīng)〉》其九：“夸父誕宏志，乃與日競走。俱至虞淵下，似若無勝負。神力既殊妙，傾河焉足有！馀跡寄鄧林，功竟在身后?！?/p>

據(jù)《晉書》載，東晉末年司馬休之反抗劉裕代晉而起兵。敗奔于秦，是飲于河渭；秦亡奔魏，是北飲大澤；未至道卒，則未至道渴而死也[1]。此絕似夸父逐日之狀。聯(lián)系陶淵明的詩，有人覺得陶淵明是借夸父逐日的故事寄希望于司馬休之余黨等等。但也有不同聲音，袁行霈先生說：“余以為此篇乃耕種之余，流觀之間，隨手記錄，敷衍成詩，未必有政治寄托?！盵2]

陶淵明《讀〈山海經(jīng)〉》其十：“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形夭無千歲，猛志固常在。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悔。徒設在昔心，良晨詎可待?！睂τ谶@首詩，孫人龍《陶公詩評注初學讀本》曰：“顯悲易代，心事畢露。”

也有人認為是陶淵明以精衛(wèi)、形夭自喻。然而袁行霈先生認為陶淵明不是感傷改朝換代，也不是以精衛(wèi)、形夭自喻，而僅僅是借精衛(wèi)填海的故事，悲憫精衛(wèi)、形夭的徒勞無成而已[3]。

二、陶淵明的政治志向

陶淵明是古今隱逸詩人之宗，我們總是給他打上濃重的“隱逸”標簽。同時受《五柳先生傳》和《歸去來兮辭》等作品影響太深，我們只看到他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高風亮節(jié)，誤認為他就真的只是“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而忽略了陶淵明從小就有的“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有立功建業(yè)的遠大志向。陶淵明盡管在辭去彭澤令后沒再出來做官，但他絕對不是一個消極的出世者，他“常著文章自娛”，懷有報國理想，無奈進身無門。他把未曾實現(xiàn)的抱負含蓄地在詩文中宣泄出來，二十多歲就歸隱田園，但并沒有放棄自己志向。

從年少的陶淵明說起，陶淵明在《雜詩》篇有寫道：“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贝颂幙煽闯錾倌晏諟Y明也有一顆建功立業(yè)的心。用“猛”字來形容自己的志向遠大，同時用“逸”表明壯志超越四海之外，詩歌的磅礴氣勢也越發(fā)能說明陶淵明對功名的追求和渴望。可是，志向與現(xiàn)實的落差，陶淵明發(fā)出“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聘”和“少年壯且厲，撫劍獨行游”的雄心和憤懣。感慨自己年少之時的壯志豪情沒能得到揮灑，時光逝去，志向未能實現(xiàn)。陶淵明對社會人事的虛偽黑暗有極清醒的認識，因而他的隱逸并不只是消極的逃避現(xiàn)實。

三、陶淵明對精衛(wèi)精神的感嘆

《山海經(jīng)·北山經(jīng)》：“有鳥焉，其狀如烏，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衛(wèi)’，其鳴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wèi)，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于東海。”[4]精衛(wèi)的理想是填滿東海，日復一日，除了以弱小的生命像浩瀚大?！皬统稹?，還是要提醒自己不要忘記最初的志向，所以會有“猛志固常在”。

其他人在引用精衛(wèi)填海的例子時，大致有兩種。第一種，表達自己像精衛(wèi)永不放棄、不懈奮斗的精神。如：清代黃遵憲《贈梁任父同年》：“寸寸山河寸寸金，侉離分裂力誰任，杜鵑再拜憂天淚，精衛(wèi)無窮填海心?！秉S遵憲有“詩界革新導師”之稱，被譽為“近代中國走向世界第一人”，是晚清愛國主義詩人和外交家，他用精衛(wèi)填海的故事表明自己的志向符合自己的身份和理想，感傷國家被瓜分，渴望能東山再起，也表明自己會不懈努力。第二種是“可憐精衛(wèi)是冤禽”，如岑參的《岑嘉州詩》：“玉顏溺水死，精衛(wèi)空為名。怨積徒有志，力微竟不成。西山木石盡，巨壑何時平？”還有陳棣《蒙隱集》：“續(xù)夢聊欹枕，牽愁擬破琴?？蓱z精衛(wèi)志，欲障海波深。”銜石難填滄海恨，可憐精衛(wèi)是冤禽。惋惜精衛(wèi)日復一日地銜石填海，卻只像是徒勞無功而已，就算是填滿滄海，心中所有的怨恨又怎能平復？“遠石可竭?？蓾M，精衛(wèi)之恨何時斷？”

按袁行霈的注本，選擇“形夭無千歲”，而不是其他，意為“形夭雖亡，其猛志常在”。按照魏正申的說法和逯欽立的說法，陶淵明讀《山海經(jīng)》寫下的十三首組詩應該是在他43歲左右的時候。在這一時期，陶淵明寫“孟下草木長”的住宅環(huán)境，也寫“種豆南山下”的耕作生活。“帶月荷鋤，懷不盡田家風月；而微風伴讀，處處是理想寄托的自豪?！痹谶@個觀點指向下，再結合全詩來看，陶淵明不是出于對精衛(wèi)的同情，而是感嘆它“猛志常在”。陶淵明正處于不惑之年，考慮到陶淵明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和身體狀況，說他“壯志猶存”，絲毫不為過?？梢哉f，他在悲憫精衛(wèi)填海徒勞與形夭徒存猛志的同時，更多的是感傷易代；也表明自己猛志猶在，壯心不已。

四、“猛志常在”陶淵明

神話由古代的人們集體口頭創(chuàng)作，表現(xiàn)為對自然力量的崇拜與斗爭以及對理想的追求。神話的意義通常顯示為對某種自然或社會現(xiàn)象的解釋，有的表達了先民追求理想、征服自然的愿望?？涓概c女媧的神話，謳歌了人類頑強的生命力。夸父的奮力拼搏，女媧的頑強抗爭，顯示了人類自身不可動搖的信念。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無法調(diào)和，陶淵明借助神話故事的悲劇英雄來寄托自己愿望。如果只以田園詩人或是隱逸詩人來標榜陶淵明，忽視了其人性格的復雜性，呈現(xiàn)給我們的陶淵明則不再是鮮活的詩人。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是歸隱的陶淵明；“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是淡泊的陶淵明；“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是壯志雄心的陶淵明。“少年壯且厲”的陶淵明，歸隱之后，還是“猛志固常在”，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去表達自己的理想，將自己的壯志情懷寄托在詩文作品中。年少時滿懷報國熱情，可是現(xiàn)實給了他當頭棒喝；在他明白雄心壯志不能實現(xiàn)且無力撥亂反正時，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選擇了歸隱。無論環(huán)境多么惡劣，哪怕“環(huán)堵蕭然，短褐穿結”，他也不復做官，這是對高潔志向的堅守。當然，歸隱田園也未曾忘記心憂百姓，于是寫了《桃花源記》，表達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對人民疾苦的同情，也是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悲泣。

陶淵明不是一個獨善其身的人，而是會關心黎民蒼生；他對高風亮節(jié)的堅守，與他渴望建功立業(yè)施展抱負的執(zhí)著異曲同工，猛志常在，壯志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