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俊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西安 710119)
澳大利亞地理學家卡特指出:現代旅行家、作家,既是歷史學家,又是地理學家;既是浪漫的騎士,又是經驗主義的科學家。[1]74從這個意義上而言,游記散文創(chuàng)作不僅是一種藝術活動,也是一種文化考察活動。因此,游記散文必然寄寓作家深刻的文化體味與反思。阿來的藏地游思散文集《大地的階梯》記人事、寫風景,同時通過具體感性的人文追尋與沉思,在歷史、自然、民族三個維度上,展開文化之旅,抒發(fā)文化情懷,透視文化內涵,在對文化的探究中完成對歷史文化的深度沉思,對生態(tài)文化的深刻敘寫和反思,對民族文化的獨特透視和思考,最終勾勒出一個獨特的文化范本,顯示出阿來深厚的人文修養(yǎng)和文化內涵。文章從文化角度切入,對阿來藏地游思散文的文化書寫與文化價值做詳細剖析,力圖解讀其作品的深層文化內涵。
歷史可以使人獲得對真理的感悟與明晰,是人類文化價值的標準和導向。故而具有人文情懷的作家總是將目光投向過去,用文化記憶對歷史進行追溯與還原,并通過歷史觀照現實存在,透過人們習以為常的觀念,洞察歷史的真實面貌,意圖通過對歷史文化的思考,發(fā)現人的存在意義和生存理想,從而找尋恒久的心靈家園。同時,“文化記憶的喚起,往往來自重游‘舊地’,需要游記散文作家親身到達那些曾經發(fā)生過某些歷史事件的地域傾心游覽并用心體會?!盵2]165阿來作為具有歷史情懷的作家,便如此言,通過自身在故鄉(xiāng)廣袤土地的游覽經歷,完成對其地歷史事物與歷史人物的追憶與再現,最終展開豐富的歷史思考。從自然到歷史,再從歷史回歸到自然,他孜孜不倦地探索著歷史的特點和規(guī)律,完成對歷史文化的解讀,最終凝結出深刻的歷史文化反思。
作品以作者自身的游蹤為線,描繪了一系列諸如土司官寨、古樹、廟宇、神山等歷史文化實物,并通過這些歷史含量豐富的文化載體,對當地土司制度文化和宗教精神文化進行深層思考。其散文的創(chuàng)作過程可以還原和重建歷史事件的文化記憶,并用蘊含豐富的“過去”來表現“現在”,最終抵達未來,既書寫了不可抗拒的歷史客觀規(guī)律,又隱約透露了歷史難以預料的偶然性特征。從其對藏地景觀與風俗習慣的書寫中,讀者不僅可以追溯一段歷史,還可挖掘一種文化價值,同時展開對文化的考量、批判和重構。阿來對于歷史文化素材體現出高度的敏感和偏愛。他時常在游歷中查閱當地史書,或從本地人口中了解野史與傳說,再結合當地人文景觀,升華出獨特的歷史見解,以獨特的文化審視意識來觀察、思考、分析和評判歷史文化問題,力圖從文化古跡或人文風情中探尋歷史文化精神,并將之訴諸筆端,傳達給讀者其中蘊含的歷史文化精神,引發(fā)讀者的思考。
阿來試圖通過對歷史文化的把握還原歷史真實,挖掘出隱藏在紛紜歷史中的深刻哲思。在作品第一章《從拉薩開始》中,阿來結合歷史遺跡考察和歷史資料查閱,敘述了阿壩與嘉絨的歷史文化淵源,并在其中穿插著自己對于歷史的獨特思考,以古鑒今,引導讀者在了解景觀、閱讀歷史的同時對文化進行思考。阿來先對阿壩與嘉絨的歷史來源進行了大致梳理,再從拉薩的一個歷史傳說寫起,敘述這一地區(qū)的歷史。文中展示了彼時藏族宮廷內部關于宗教的分歧與斗爭,為其即將要敘寫的川藏大地的文化特征打下基礎。接著,又考察了民間與官方兩種歷史書寫下的高僧毗盧遮那與對此地做出的文化貢獻,同時還研究了代表吐蕃在這一地區(qū)行使統(tǒng)轄權的第一位將軍——盤熱,對其在此地做出的軍事政治貢獻予以肯定。他頗具匠心地將兩位軍事與文化引領者的行藏、史跡與傳說結合在一起,最終梳理出嘉絨這個統(tǒng)一的文化區(qū)形成的歷史過程。此外,阿來為了更好地體察歷史,還曾多次進行實地考古調查。在考古調查中,他也有一些關于歷史文化的新解。例如,阿來在數次踏勘盤熱城堡遺址的過程中,發(fā)現城堡當年的顯赫與輝煌都已化為荒草,唯有荒草中隱約起伏的最后幾線石頭殘墻激發(fā)著人們回想一個鐵血時代,而城堡周圍的河谷與山川,村莊與農人,卻千年不變。由此他書寫出對這片歷史遺跡的思考。他認為,無論多么強大的君臨者,都會逐漸隱匿于歷史的風煙之中,軍事征服和鐵血統(tǒng)治總是一種暫時現象,最強大的也最脆弱。唯有土地與人民才是真正恒久的存在。盤熱城堡這個在歷史書上與傳說中威名赫赫的建筑,如今淪為荒蕪,而它周圍那些未見于歷史與傳說的尋常民居卻依然矗立于曠野之中的景象,便是這個歷史哲理的生動寫照。為了更好地考察歷史,思考歷史,阿來順著一條反向的路線,從拉薩這個青藏高原的腹地出發(fā),一路向下游歷。這條道路也暗藏著歷史文化的脈絡,阿來用一種超脫的人文精神,在游歷山水風光的同時簡練梳理出這段隱藏在荒蕪中的文化歷史,同時以獨特的歷史視野和思維方式剖析描寫對象,透過表層遺址、文獻資料與口頭傳說,在憑吊古跡廢墟中寄托興廢思理,抒發(fā)個人幽思,試圖還原歷史表象之后的隱秘和規(guī)律,同時解讀其中蘊含的哲理情思,這都使其散文具有了超越性的歷史文化意義。與此同時,阿來也在對歷史文化規(guī)律的挖掘中,感到了歷史文化的莫測難解。在《大地的階梯》第三章《嘉木莫爾多:現實與傳說》中,阿來用時間圍繞空間,以人物連帶事件,將兩個土司的歷史傳奇生動傳神地展現出來。第一則土司傳奇講述的是嘉絨十八土司之一的贊拉土司的興衰史,文章以贊拉土司為故事焦點,圍繞封號授予、人員更迭、部族土地爭奪來伸展經緯,縱橫比照。重點書寫了發(fā)生在金川的幾次戰(zhàn)役,其中包括金川土司內部權力之爭和其與清王朝的沖突。阿來試圖從歷史遺跡中窺得曾經摻雜著血與火的歷史大戲,但卻發(fā)現其已消逝在時間深處,尋不到一絲蹤跡,只留給后人一個遙遠模糊的歷史背影。接著,阿來筆鋒一轉,寫到了藏族文字利用率低,這是許多漫長歷史文明無法留下明晰而確實的記錄的一個重要原因。因此他認為,真正的歷史或許隱藏在許多似是而非的神話和傳說中,而這些藏族貴族與精神領袖的傳說又因為有太多神化附會和超凡解釋而變得面目模糊,所以最終的結果仍是歷史真實的消隱。這讓阿來感到挫敗,于是他試圖借清代用漢文寫下的官方記載,如《清實錄》等文獻來找尋更為確切的歷史。但最終,連官方的歷史記錄也讓阿來感到困惑。他在游歷金川時,閱讀了關于金川的史書,并在如今書寫的地名中找到與歷史的共通之處,這讓他感到熟悉,但同時他也感慨:曾經的歷史坐標,如今也僅僅只是一種記憶,并且早已湮沒在歷史的風塵之中,人們在重溫歷史的發(fā)現時,往往會發(fā)現它其實早已被遺忘。故而當他去尋訪那些書中寫到的地方,看到如今完全不同于歷史記載的景色時,他覺得是意料之中的境況,甚至開始“覺得歷史書中的記載像是一種頗有氣勢的虛構了”[3]257。在其后的散文書寫中,阿來又通過游歷舊日瓦寺土司的轄地,遙想起瓦寺土司的歷史。在這里他也想到,這里的過往同樣會被日漸淡忘,而其文化的繁盛時期也已式微,于是“在這必然的消亡之前,我們幾乎已經不可能呈現出那已經消亡的東西的真實的完備的面目了”[3]286。這感慨依然體現出他對歷史文化莫測難解的感傷。通過這些歷史文化景觀的游歷與歷史故事的講述,可以看到阿來對于歷史之謎的尋求,他的作品中包含著自己對逝去歷史文明與文化的深度思考。
歷史遺跡的消失與改變是歷史難尋的一大根由所在。在游歷途中,阿來常會選擇在具有深厚歷史文化沉淀的寺廟中冥想,最終追溯其歷史文化的蹤跡。在第五章《燈火旺盛的地方》,阿來通過對具有此地精神領地意義的馬爾康寺的拜訪描繪,引出了阿旺扎巴——一個在嘉絨歷史中與毗盧遮那一樣有名望的僧人的歷史故事。同時,阿來還順著阿旺扎巴傳法建寺的線路,追尋著他的歷史漫游蹤跡,試圖追憶他那種精神流變的過程。但最終卻發(fā)現在很多傳說中阿旺扎巴曾建立起寺院的地方,歷經歷史的浩劫,而今唯余草木繁茂,這是歷史的真實,也值得人深思。最終,在這片歷史文化的廢墟之上,阿來感到歷史文化傳承之脆弱。歷史文化遺跡的改變與消逝帶給阿來的,是某種悲劇性的情感色彩。
阿來試圖以文化記憶完成對歷史的識記與重建,所以其散文在對歷史文化進行描繪的同時,也貫穿著作者對歷史文化的反思與價值重估。在阿來的藏地游思散文中,他追溯歷史的最終動機,或許也是對人類存在的深層價值和意義的追求。阿來試圖獲得一種超脫的立場,探索歷史的文化隱秘,串聯(lián)起歷史、現實和未來的三重世界,給予當下社會以啟迪。所以阿來散文中的“歷史”書寫,不是作者對歷史事實的簡單陳述,也不是對歷史場景的簡單再現,更不是其耽于歷史之謎的淺層解答。作者想要做的,是力圖判明一種價值世界的不同差異,進一步尋求歷史的真實與意義。阿來對于歷史文化的書寫,擔負著作家獨特的史學視野與觀念。他在文中對歷史文化的理性思考與溝通,為不斷發(fā)展著的社會與現實提供了豐沛的精神滋養(yǎng)和合理的價值參照。
世界是由“人與社會、自然相克相生,三位一體”[4]121構成。人本身即具有自然、社會和精神三重屬性,自然自古便是作家傾心描繪的對象,他們在外在自然與內在心靈之間的觀照之中產生了獨特的文化心理,展示出其寄意自然、融入自然的心靈所向。面對紛雜時事,作家把自然作為寄托靈魂的精神家園,顯示了融入自然的自由心理與追求自然的浪漫情懷。自然開啟作家的靈性,消解人事的疲憊,激發(fā)出他們無限的靈感與激情,浸潤出其對生命的悲憫。出生在川藏邊地的阿來,受到生長地域與民族宗教的影響,童年便是一個寄情大地的“自然之子”[5]45,隨著年齡的增長與閱歷的豐富,他對于自然的情懷日益濃厚深沉。他用自己的人文精神和獨特審美意識觀察自然、描繪自然。在阿來的生命軌跡里,他始終守望著這份自然情懷,將自然視作精神存在的家園,他愿意像一個初民一般,面對自然最原初的啟示,領受自然的獨特美感。
阿來親近自然、熟悉自然,他不能忍受人類自身對所處環(huán)境的一無所知,故而在自己的游歷過程中,總是致力于描寫自然景觀。他寫多種飛鳥走獸的外觀與習性,寫四季花卉草木的形貌與特點,寫巍峨的雪山與奔騰的河流,寫滄桑的巨石與肥沃的土地,這些自然景觀深深刻在阿來的心中,又流淌于他的字里行間。在阿來看來,植物不單是自己生長、開花結果的,而且同時和人發(fā)生著關系,把這些有關的方面發(fā)掘出來,就是一種文化。他賦予自然人格魅力,并將其上升到文化層面。也因為對自然的熱愛,他痛苦于生態(tài)的被破壞。于是他從生態(tài)角度出發(fā),用文化觀照自然,書寫出自己對自然的悲憫和關懷。
在《大地的階梯》中,阿來敘述了一次走通大渡河的旅程。回憶起曾經醉倒在瀘定橋上的一次經歷,阿來感悟到,大渡河所來的方向與千折百回的道路,也映射著他自己的情感紅線,群山哺育了大渡河,同時哺育了他的身體和心靈,于是他產生了走通大渡河溯流而上的想法。但在他的旅程中,所遇之事卻讓他觸目驚心:停滯在公路上的汽車長龍,流瀉于毫無植被山體上的泥石流,忙于追逐利益的村民,這些都讓阿來見證了人與自然關系的失衡。在敘述中,阿來重點描摹了一個長滿仙人掌的荒涼地帶。這個地帶山石破碎且裸露,長不出豐茂植物的石壁上只有仙人掌遍布,這種情景刺痛了阿來的眼睛。阿來經過調查發(fā)現,這種情況經常出現于漢藏兩個地區(qū)的交界之處,還有四川盆地向青藏高原漸次攀升的峭拔群山之上,這種荒涼地帶被科學家稱為亞熱帶干旱河谷,它們曾經都是綠蔭滿山、風調雨順的地方,但卻由于戰(zhàn)火與人類的刀斧,變成如今猙獰的模樣。而且這樣的森林如果消亡,這個地區(qū)整個自然生態(tài)會很難再重建與恢復。對此阿來心痛不已。同時他發(fā)現,這個傷痕地帶雖曾有過民族間的沖突與戰(zhàn)爭,但其對此造不成這般巨大、毀滅性的生態(tài)災難。造成這種慘烈可怕景象的,是過去人們對森林無節(jié)制的開采。阿來在腦海中懷念著這里舊日的青山與綠水,卻不禁更加悲痛的聯(lián)想到,人類對大自然的盤剝與蹂躪甚至也在遠處云霧掩蓋的深山里進行著。公路旁恐怖的一幕也驗證了他的這種猜想:“河道里濁流翻滾,黃水里翻沉碰撞發(fā)出巨大響聲的,正是那些深山里被砍伐的巨樹的尸體?!盵3]48于是他又不禁發(fā)出嘆息:“先是飛鳥失去了巢穴,走獸得不到蔭蔽,最后,就輪到人類自己了?!盵3]48阿來懷著對生態(tài)文化的關懷與焦慮,痛心于記憶里的綠樹青山被無處不在的濫砍濫伐破壞,警醒于巖石裸露、水土流失、泥石流頻發(fā)等生態(tài)問題。與此同時,阿來還回憶了童年故鄉(xiāng)村子里的一片白樺林,與如今形成對比。那片美麗樹林曾經是作者童年時代的天堂,但卻在政治失序的年代被人們過度砍伐,其周邊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也被破壞:花草死亡,樹體破爛,水土流失,泉水污染??吹侥切┰浐椭C互補的自然元素如今開始互相侵蝕傷害,而造成此種情況的人類卻怯懦又驕橫時,阿來哀傷地感嘆:“我感覺到自己是在人類的傷口上行走。”[3]54阿來用文化的心靈映照自然,懷揣著悲憫之心發(fā)現自然的悲傷,展示出他對生態(tài)的關懷。與此同時,他還期望用自己的良知,喚醒更多的民眾,共同保護自然。
在游歷過程中,阿來曾去一個當地人家中做客,發(fā)現其提供的連麩面饃質地欠佳,主人歉疚地告知阿來,這是由于麥子不好的原因。那些曾經激蕩著生命力的樹木在人類的無序砍伐下,變成蘊蓄水量、保持水土和調節(jié)氣候的功能大大減弱的次生林。也因此,山中的氣候越來越難以把握,夏天的雨水暴烈,洪水輕而易舉地漲滿河道;冬天的風剛猛,曾經四季長流,水量穩(wěn)定的河水也發(fā)生斷流,對農民的收成造成了很大影響。同時,森林對氣溫的調節(jié)能力越來越弱,霜凍總會提前發(fā)生,這也導致許多作物不能完全成熟。在親自感受了生態(tài)毀壞對人類生活帶來的負面影響后,阿來感到了內心的絞痛。自然與人類息息相關,忽視生態(tài)文化最終只會讓人類悔恨。
在對川藏大地的游歷感受中,阿來得以沉潛到自然深處傾聽生命的聲音,調動自身人生經驗與各類生命對話,從而獲得真切的文化體驗?,F代社會里的生命個體,身體與心靈往往隔膜于自然,人的生命機體的敏感性降低,同時被現實性的功利原則所影響,以功利態(tài)度和掠奪的手段對待自然,這使生態(tài)文化問題十分突出。阿來在尊重自然的基礎上,以自我的生命意識和生命感悟去領略自然,注目于主體行為對自然的極大影響,最終試圖通過這份體驗感悟,展示給大眾自然中蘊含的文化價值,發(fā)掘出生態(tài)文化的內在動力。他期望讀者在閱讀自己的作品后,對生態(tài)文化有所感觸,看到現代化背后自然的瘡痍,對破壞生態(tài)、違背自然法則的行為予以重視與譴責,最終在自然中觸碰到一種文化的底蘊,從而獲得超越性的道德升華。
民族是眾多文學作品繞不開的話題,作家在對民族文化的書寫中體認民族文化身份,認識民族文化問題,反思民族現實情狀,最終沉淀出其作品的重要文化內涵。阿來出生于漢藏交匯處的嘉絨村落,自幼受到藏族傳統(tǒng)文化熏染,又接受了漢族的文化教育,同時直接或間接受到新時期西方文學思潮洗禮,其文化背景的駁雜使他具有多重文化身份。他源源不斷地吸收著母族文化的滋養(yǎng),在其作品中不斷書寫著藏族村落的歷史與發(fā)展,同時還將藏族的民俗傳說與精神宗教滲透其中,這也使他的作品呈現出對藏族文化的認同與求索。
阿來在川藏大地的游歷過程中,背負沉重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深入思考民族發(fā)展變化,仔細體察民族前途,從批判與建構二元維度上,展開了對于民族文化的敘述和以族群為出發(fā)點的民族想象,從“精神懷鄉(xiāng)”和“現實還鄉(xiāng)”兩種體驗出發(fā),用外在和內心的雙重視角,表達了其對母族的復雜情感狀態(tài),展示了對母族的理性審視和對民族發(fā)展的殷切期望。
談到藏族文化,宗教是不能繞過的話題。在《大地的階梯》中,阿來在談到故鄉(xiāng)嘉絨時,就從一座叫嘉木莫爾多的神山開始,敘述了當地藏族信仰的宗教——苯教,同時敘述了嘉木莫爾多神山的宗教故事。但與傳奇故事不對等的是作者真實體驗過后對文化失落的失望。這種文化上的失落同樣體現在莫爾多山下的莫爾多廟。這座寺廟看不出一個明確的宗教歸屬,它更像是一座漢式道觀,而非藏式建筑。其中山神塑像的混亂也讓阿來對其歷史文化價值產生懷疑。而山體周圍轉山路的荒蕪加重了阿來這種對民族文化淪落的哀傷感懷。除了宗教,藏族本土語言與文化的逐漸消失也讓阿來對本民族文化產生了深刻思考。他發(fā)現,當地已經很少有流利講民族語言的青年,甚至在那些基本不通藏語的人家里,藏族傳統(tǒng)的話語習慣也被漢化。對于血緣與族別的敘述,他在后文還曾提起。他通過自身經歷的講述,對他選擇族別的原因做出了解釋。他認為唯有族別可讓人記住自身生命所來的地方,民族文化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他希望通過此種展示,讓人們對本民族文化有更深入的思慮。
此外,闡釋民族文化的一個重要切入點是民族文化符號。一個民族的文化符號往往積淀著整個民族的精神內涵,同時承載著某種文化理念,最終構成民族文化的固態(tài)內涵。通過那些被時間檢驗和沉積下來的文化符號,我們才可以切實進入一個民族的文化記憶。在藏族,風馬、經幡、舞蹈這些獨特的、承載了巨大宗教容量或歷史容量的文化符號中,蘊含著巨大的文化能量。阿來通過主體精神與其對話,確認了自身所處的文化背景,在不斷追蹤民族文化符號的途中,對民族精神進行深入的思考,從而使其藏地游思散文具有了更深入的認識價值和反思意義。在游歷途中,路邊的瑪尼堆與經幡引出了阿來對于杉木桿與風馬的詳細描述。阿來敘述,作為宗教文化意義上山神的武器與戰(zhàn)馬,這些物體寄托了藏族人對于宗教文化的信仰,是一種民族文化的象征。尤其是風馬,那比香煙盒還小的四方的紙上拓印著山神的戰(zhàn)馬圖案、藏文字母組成的咒語花邊或吉祥圖案的花邊,都常見于藏區(qū)民間生活中,展示出令人驚嘆的民族文化魅力。但阿來也看到了當下風馬的粗制與泛濫,他認為這種劣質的風馬已經不具有多少民族文化意義,代表著文化的衰亡,這讓他感到失落與惋惜。此外,阿來還記錄了嘉絨一種獨特的土風舞蹈——鍋莊舞。在旅途中,作者仔細觀賞了這種民族舞蹈,從跳舞人山鳴谷應般的嘯叫和民族風情盛裝中感受到過去時代的風情。舞蹈遵循著傳統(tǒng)的儀式,從祝誦、開壇、搖鈴,到真正的舞起,每個步驟都包含了藏民族深厚的文化底蘊,表現了藏族人豐富的生命形態(tài)和巨大的情感力量。民族文化符號作為民族文化特色的重要組成部分,積淀了厚重的民族歷史,浸潤了豐富的民族精神,而它們被阿來的審美理想所引領,最終變成他寄托民族情感的載體。
阿來以文化意識燭照民族情狀,為我們呈現出一道道獨特的民族圖景。對于他而言,現實的族群情況已經不是曾經溫暖熟悉的樣子,于是他以更加開闊的文化視野審視故土,思考本民族生存和精神狀況,力圖喚醒民眾的民族意識,對如今民族文化衰落的情境加以改變。其文章的思想深度超越了傳統(tǒng)注目于西藏奇情的散文,具有更深刻的人文思想意義。
任何藝術創(chuàng)作都是一種文化的果實,也是一個文化質點的集合體。阿來以傳神的筆觸,描摹了川藏大地上的人文景觀、自然風光和民俗人情,同時找尋出社會表層現象之后的文化隱義,用一系列場景和敘事的轉換展現了廣泛的文化聯(lián)想,再以文化批判精神對藏族歷史文化、生態(tài)文化、民族文化進行了深刻反思。這種文化反思用情景交融的形式表現出來,比單純抽象的思辨更加生動。阿來正是憑借這種情感張力與理性思維結合的方式,在其散文創(chuàng)作中體現出藝術創(chuàng)作與文化結合的奧妙,留給讀者廣闊的思考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