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唐后期（公元780-880年）的政變看待宰相對宦官的態(tài)度

王浩淼

（江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江西 南昌 330022）

長期以來我們認為，當皇帝與皇權發(fā)生分離時，皇帝必然為了發(fā)展勢力而扶植親屬，例如東漢年間和魏、晉，前者發(fā)展宦官，中者使用法士來抑制經(jīng)士，后者用新門閥代替舊門閥，爾后親屬協(xié)助皇帝參與政治斗爭。進入唐朝，皇帝不再相信文臣后，直接重用宦官，然而宦官與文臣，特別是與宰相間并沒有產(chǎn)生真正意義上的直接沖突。當今學術界主流觀點是不同地位的士人對宦官有著不同態(tài)度[1]，本文主要從宰相入手看待宰相對宦官的態(tài)度。

一、永貞改革、甘露之變引出的宰相態(tài)度與合作繼續(xù)的表現(xiàn)

永貞元年（公元805年）德宗崩，太子李誦即位，韋執(zhí)誼、王叔文、王伾等人把持朝政，“與韓泰、柳宗元、劉禹錫、陳諫、凌準、韓曄唱和，曰管，曰葛，曰伊，曰周。凡其黨閑然自得，謂天下無人”[2]3734，隨著內外官員、宦官的利益受到二王八司馬的損害，在被史官記為再造功勛的宦官俱文珍的處理下，太子李純被擁戴上位，順宗被迫退位，二王八司馬改革宣告失敗。

同樣性質的改革也發(fā)生在文宗太和五年（公元831年），文宗與宰相密謀誅宦官，不想京兆尹王璠和鄭注與宦官友善而泄密于宦官，宋申錫被貶。太和九年（公元835年），李訓、鄭注聯(lián)合文宗開始采取行動密謀誅宦官，六月，借王守澄的勢力驅逐了左神策中尉韋元素、樞密使楊承和、王踐言，七月，貶楊虞卿。八月，殺陳弘志，十月完成最后一計——毒殺王守澄。十一月，二人在沒經(jīng)過縝密的布置和內部不團結的情況下發(fā)動了對宦官的清洗行動，宦官挾持文宗成功拖住時間，隨后神策軍血洗長安，整個長安城空中漫布著濃濃的烏云。

這兩次政變的矛頭都指向了宦官。“初，中人尚未悟，會邊上諸將各以狀辭中尉，且言方屬希朝，中人始悟兵柄為叔文所奪，中尉乃止諸鎮(zhèn)無以兵馬入?！盵2]3735可見永貞改革是發(fā)生在宦官擁有極高兵權甚至儼然成了京師內部第一勢力的情況下發(fā)動的，作為二王八司馬全權代表的韋執(zhí)誼，京兆人，父浼，官卑。[2]3732他是沒落士族的代表。京兆韋氏曾經(jīng)在南北朝時是煊赫關隴大族，出過南梁的韋睿，北周的韋孝寬、韋總、韋夐、韋瓘等人物，但在唐初時地位迅速下降，逐漸被山東士族和庶族所取代，然而韋執(zhí)誼有另一層身份——宰相杜黃裳的女婿，所以從其出身的角度來看，韋執(zhí)誼不代表布衣階層，他所維護的是士族，“二王八司馬”需要一個這樣的精神領袖來壯大自身的聲勢，所以面對后臺操縱的王叔文，韋執(zhí)誼先是“不得二人（指二王）不足以自結于上”，后是“不敢負情，然迫于公議，時時立異?！盵2]3732因而有些著作認為韋執(zhí)誼和王叔文是因此間隙而造成二人的分歧越來越大。[3]面對打壓宦官的計劃，韋執(zhí)誼很可能持反對意見，這在他是最后一位被貶黜的異端分子可以體現(xiàn)，然而最終因不能采取硬性措施阻止新政，仍被舊貴族和宦官打擊，“執(zhí)誼以嘗與王叔文異同，且杜黃裳婿，故獨后貶。然叔文敗，執(zhí)誼亦自失形勢，知禍且至，雖尚為相，常不自得，奄奄無氣，聞人行聲，輒惶悸失色，以至于貶”[4]7844。而甘露之變前夕，當文宗已經(jīng)對黨爭和宦官問題感到頭疼時，宋申錫順勢隆重登上舞臺，進而被封為宰相，如果按照常理看這次事件，宋申錫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宰相候選人，因此談不上宰相對宦官痛心疾首，或者他的入選是符合第一種可能——皇帝選擇，而他的行為是迎合皇帝、宰相正直的一面、宦官的權力極度威脅宰相權利作為出發(fā)點，因而也是宰相痛恨宦官的個例。宋申錫，如果按照兩位宰相的出身來判斷二人對宰相的態(tài)度，又有點勉強，韋執(zhí)誼雖然是落魄士族出身，但是卻是維護士族，而宋申錫是位正直的大臣，出身貧寒，如果強認為是出身決定的，則忽視了客觀存在的環(huán)境。由于二人都是正宗的進士出身，又都是以翰林學士為跳板，所以在兩次宦官改革中，我們不能把主要目光放在宰相的出身、職位上，而更應該關注“速進者”的心態(tài)和環(huán)境。

甘露之變后，仇士良大殺宰臣，王涯、賈餗、王璠等人均被殺害，表面看起來，宦官主動血洗朝臣主要是殺盡和李訓有染的宰相，實則不然，我們應該注意到，仇士良后來引薦牛僧孺等李逢吉余黨，而李逢吉在敬宗朝時與宦官關系十分密切，甚至合演了一出走李紳、除亂黨的好戲，因此筆者認為甘露之變后清洗宰臣的原因有三：一是宋申錫的影響波及，宋申錫作為異圖官員的一份子，極大震撼宦官，導致王守澄、梁守謙魚死網(wǎng)破，仇士良和二守貌合神離，他殺盡宰臣就是為了阻止宰臣利用其它宦官借機清理自己。二是為了引進新進之人——李逢吉余黨李宗閔等。李逢吉和宦官的關系不僅體現(xiàn)為政治互助關系，甚至是共生關系。三是加重宰臣黨爭從而削弱朝廷內部對宦官的打擊能力，再者文宗性格倔強而懦弱，這在政變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所以仇士良的想法是利用黨爭轉移文宗的視線。文宗即位面臨兩大難題——宦官和黨爭，李德裕、李紳黨在敬宗時被驅逐出去，牛僧孺黨借助宦官權利十分跋扈，這時候李訓、鄭注的出現(xiàn)暫時解決了危機。仇士良借此扶助牛僧孺很明顯是抑制宰相權利，從而很好控制朝內力量，繼續(xù)實行三方平衡機制，在黨爭加劇的情況下，新一輪的宰相與宦官的合作機制又將進行下去。

和宰相、藩鎮(zhèn)一樣，每個團體內部都有利益劃分，宦官也是，從其成立的歷史看，左、右神策軍是骨肉相連的，實則在很多時候也存在分歧，憲宗朝的四貴更是加劇宦官內部的爭斗。平染坊供人張韶叛亂后就有左軍被排擠的傾向，內部機制的平衡也推動整體機制的平衡。當宦官初具規(guī)模時，極力與文臣保持距離，卻與地方節(jié)度使摩擦不斷，特別是在肅代德憲時期。竇參的處決不能說是宰相和宦官有直接矛盾，第一，集權是德宗朝內幾個權臣的伎倆和手段，而其余的宰臣不存在與宦官的直接矛盾；第二，竇參與宦官的矛盾不是很直接，宦官唆使殺竇參是在其貶謫之后，而非竇參在任宰相之時；第三，竇參罷相是德宗的意愿，因此竇參被殺可以歸結為個人原因。筆者認為，唐中晚期宰相和宦官之間不存在過度制度沖突，當二者之間任何一方權利突破了界限才會發(fā)生政變的可能，更多只是個人利益糾紛而已。

二、異圖

和甘露之變前后的主角宋申錫如出一轍，順宗朝韋執(zhí)誼作為異圖官員一份子，其“異”第一體現(xiàn)在當時的家族可能不是很煊赫，但這并不是主要因素；第二，善于迎合有獨立想法的皇帝，謀求用硬手段鏟除宦官勢力；第三，目的是擔任宰相并為皇帝集權。翰林待詔王伾善書，山陰王叔文擅棋，俱出入東宮，娛侍太子。伾，杭州人也。叔文詭譎多計，自言讀書知治道，乘間常為太子言民間疾苦。[4]7823二人均是寒門出身，通過技藝與下級朝士聯(lián)合，文宗朝的鄭注善于醫(yī)術，李訓善于道術，他們也是從下級官員晉升，想驅逐宦官而做到集權。這都是在宦官急速發(fā)展的轉折點時的閃擊戰(zhàn)，前者是在宦官向集軍權方向發(fā)展的基礎上，貞元十四年（公元798年）八月，德宗初設左右神策統(tǒng)軍，統(tǒng)于中尉，宦官由此權利大振。而后者是在宦官向集權方向發(fā)展的基礎上，如果不加以遏制，宦官很有可能會干涉內政，所以異圖官員的措施是很有必要的。

筆者不認為在唐中晚期因出身、官職地位不同而對宦官存在不一致的態(tài)度的主角是宰相，而更應該指那些“求速進者”的小官員。主要原因是宰相是由皇帝認可的，不管出身如何，它目前的權利足以讓人信服。在一個大包容、大變動的時期，階層立場看待宰相態(tài)度會顯得力不從心，首先五代之前的資料十分稀缺，光看正史還不能準確確定該宰相出身的身份和出身地帶來的影響。其次，平民、下級地主階層出身的人員也會走上攀緣的道路，尤其在藩鎮(zhèn)割據(jù)時，辟署是當時士人仕官的普遍道路，如李紳是武寧節(jié)度使王智興的女婿，韋執(zhí)誼也是宰相杜黃裳的女婿。再次，社會動蕩和制度、大環(huán)境的變化會引起人的態(tài)度發(fā)生轉變。第四，科舉制度下，人的階層立場會發(fā)生轉變，一個平民進入了官職系統(tǒng)，銓選后不管是進入地方職官系統(tǒng)還是中央職官系統(tǒng)，仍認為他們是平民階層是有失偏頗的，正如爭論朱元璋是否代表農民階層一樣，他的身份變化可能代表不同階層利益。同理，皆為地主階層，他們的利益驅動是一致的。最后，在錯綜復雜的條件下一概而論從而忽視其他條件是不明智的。如韋執(zhí)誼是下級士族，牛僧孺也是下級士族，他是牛弘后代，二人都通過科舉進入中央系統(tǒng)，也同樣靠進士與攀比進入宰相職位，卻對宦官態(tài)度完全不一樣，而二者區(qū)別就在于個人因素（性格、目標）和環(huán)境（社會環(huán)境、朝廷環(huán)境）。而為什么個別宰相會對宦官態(tài)度發(fā)生逆轉，我們仔細推敲，韋執(zhí)誼是在順宗提議下與王叔文等人合作，作為門宦子弟，當上宰相后他極度不同意王叔文等人主張，包括宦官問題，而宋申錫在擔任翰林學士時就受到文宗信任，擔任宰相后密謀圖宦官，他們都是在特殊情況下的例子，李德裕是在宦官權利膨脹后的短暫衰弱之機適度清理宦官權利，由此可看出他們的異圖很可能是由皇帝、某些翰林院大臣的唆使而產(chǎn)生的，與出身并不直接相干（見表）。這幾次政變的產(chǎn)生環(huán)境均是在宦官權利極度上升的轉折點上進行，它反映了制度迅速上升時的遏制力量，是歷史必然現(xiàn)象。

與小部分注重整體矛盾的正直宰相和大多數(shù)只貪戀職位的庸懦宰相及異圖宰相不一樣的是，“求速進者”的權臣需要把握皇帝的心和自己目前的和未來的利益，而職位出身不一樣的權臣手段和目標不一樣，低職位出身的大臣需要脫穎而出并且極需要攬權，宦官和藩鎮(zhèn)就是他們清理的對象。老成的大臣往往對宦官采取友好態(tài)度，最差也是互不往來罷了，而新興崛起的大臣本身對宦官沒有很大沖突，但職位出身不一的官員對于初步建立科舉制度的唐王朝來說，其好壞仍能注定是否會被當局運用，而這種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一些制度的漸變及所馬上發(fā)生的質變是否對其造成的利益影響；再者，在科舉的誘導下，“求速進者”如果職位低微，他不會被其他人認可。“德宗之末，（王）叔文之黨多為御史，（武）元衡薄其為人，待之莽鹵。元衡為山陵儀仗使，劉禹錫求為判官，不許。叔文以元衡在風憲，欲使附己，使其黨誘以權利，元衡不從，由是左遷。”[4]7834“（韓）皋恃前輩，頗以簡倨自處。順宗時，王叔文黨盛，皋嫉之，謂人曰：‘吾不能事新貴?！盵2]3604這些速進者官職卑微卻想執(zhí)掌大局，自然不為士族盤踞下的朝廷所容忍，從而促使他們急需做出改革來提升自己地位，因此是新舊貴族之爭，而并非和宰相韋執(zhí)誼個人問題，更不是和出身有很大關聯(lián)，八司馬中韓曄是韓愰侄子，因此這一事件的實質是低職位的新貴族想取代舊貴族而利用宦官問題產(chǎn)生的矛盾，從“薄其為人、恃前輩”就能體現(xiàn)出來。

兩唐書與《資治通鑒》均對異圖官員加以貶低，一方面是宋朝講究禮儀，司馬光等人更是極力反對改革或革命，他們是保守派，借古人改革的失敗例子裝備于自己。另一方面，宋人注重科舉入仕，即規(guī)則是當時社會必須遵循的手段，不按照禮儀的規(guī)矩、祖宗的規(guī)矩是不可能成功的，所以，異圖上任的宰相盡管在道理上和手段上很是新穎、勇敢，然而在保守的、綱常的外衣下，他們成了宋保守派筆下的冒進者，是可鄙的。異圖宰相（見表1）大多不是上層士族出身，也沒有巨大功勞，因此不為占多數(shù)的士族大臣所喜，如出生于武將世家的李晟不為張延賞所歡，士族大臣大多唯唯諾諾，體現(xiàn)在唐后期士族官員多沒有正曲觀念，如在安史之亂、朱泚戰(zhàn)亂、黃巢起義、朱玫叛亂中士族官員仕偽職比重大。在宦官草案上，大多數(shù)大臣更是不想招惹麻煩，如甘露之變時的王涯、舒元輿、賈餗等。相反，異圖官員如此“出眾”，和它的出身有很大聯(lián)系，他們也知道憑借自己目前地位、功勞是不可能一下子獲得權力的，韋執(zhí)誼、宋申錫就是他們的墊腳石，而真正能夠穩(wěn)定自己地位，首先就是鏟除宦官，這樣功績都是自己所有，并且也是為皇帝除一大壞，焉能不被皇帝寵信？

諸如王叔文、王伾、李訓、鄭注，他們不過是皇帝重用的對象，是棋子，也是爭權的產(chǎn)物，排除他們的立場問題，單看在唐后期的制度發(fā)展，如果沒有他們的改革，恐怕宦官壟斷權力不會發(fā)生在僖宗，可能會更早，而唐朝也可能因此更早覆滅。因此下級階層出身的官員清理宦官改革更應該視為唐朝的失敗的革命。

三、宰相對宦官的和平態(tài)度

安史之亂后，宦官的權力極大，甚至左右軍政和朝局，在外有各大監(jiān)軍使，在內有樞密使、飛龍使，皇帝讓宦官擁有極大的權力自然會引起其他集團人員的不滿，例如李絳論吐突承璀、李石抑中官，然而不滿是有的，但是要求真正鏟除宦官的群體卻只是那些出身低微的權臣而已，除卻富有正義感的宋申錫、孔緯和立足相位的崔胤外，宰相們并不同意清理宦官，而以上三人也只是在皇權和相權受到極度威脅時鋌而走險罷了。

唐朝的宰相一般是由前任宰相舉薦、皇帝從節(jié)度使或者九卿中任命，到了玄宗之后，翰林學士似乎成為了宰相的未來接班人，但這并不意味著宰相的職位由翰林院一手包辦?；实垡皇譀Q定宰相的人選就表示未來的宰輔符合皇帝某種趨向，如竇參、裴延齡、皇甫镈擅長斂財和制丹藥，李泌擅長道術，陸贄擅長規(guī)勸，更多的則是庸懦無能輩充任以方便皇帝攬權，如懿宗朝的楊收等。皇帝決定宰相任職這一行為更加注定宰相和集權代表的宦官很少存在尖銳沖突。而宰相大多是處在中上層階級的成員，他們多是士族大家或宗室大家的后代，墨守成規(guī)往往成了傳統(tǒng)。而科舉銓選的成員在缺乏史料的基礎上很難斷定他們是否出身卑微，但有一點肯定的是，在科舉并不完善的唐朝，銓選成功則需要極大的財力和權力，如果這樣思考，進入翰林院甚至進入宰職系統(tǒng)的官員非富即有勢，他們進入宰相職位后，考慮更多的是貪戀位置，而宦官就是能夠穩(wěn)固職位的幫手，二者往往互利互惠。

德宗朝時，由于德宗不信任朝士，則指派宦官代表皇帝出任監(jiān)軍監(jiān)察軍隊指揮，因此宰相多是諫言而不是勸阻，一方面，國家主要矛盾在中央與地方，宦官監(jiān)軍地方能有效傳達中央命令，同時監(jiān)督地方長官，這是極為有利于集權；另一方面，通過宦官出使地方，他們不僅會受地方官員限制，還達成相互制衡作用，在中央他們的能力也將受限制，這也就相應增加了士族文人擔任宰相的概率。而在玄宗朝，“牛仙客以積財?shù)迷紫?，邊將效之?！盵4]7688楊國忠抑制了武人入相之權，致使邊塞節(jié)度使對這個位置可望而不可求，安史之亂即是在此種情況下爆發(fā)。另外德宗本人的倔強個性、文武宰相的矛盾也都促使宰相對宦官采取睜只眼閉只眼的態(tài)度，二者因此各安發(fā)展。與李泌、陸贄不同的是，竇參過于集權，甚至感惑德宗，利益交集促使宦官集團對其十分痛恨，從這一方面看，宦官正處于弱勢，急于擴張勢力，而宰相處于強勢，德宗一面使用宦官來達到權利攬身，一面仍使用宰相代表皇帝來控制局面，竇參的例子就是皇權集于一身的體現(xiàn)。借用對處理節(jié)度使問題的決策權，宰相用自身的發(fā)展凌駕一切權力（包括宦官和地方勢力），于是引發(fā)了以后的朋黨之爭，而這種極力攬權現(xiàn)象是不為正在養(yǎng)精蓄銳的宦官們所愿看到的。這就不難解釋陽城等諫官與太學生的目標是權臣（楊炎、盧杞、竇參、裴延齡）而非宦官?？傊?，德宗朝，由于主要矛盾的限制，宰相與宦官處在不接軌狀態(tài)，二者在中央是和平發(fā)展。

順宗在位僅僅幾個月，他剛登臺就出現(xiàn)了永貞改革的戲面，除卻韋執(zhí)誼（上文說明韋執(zhí)誼在處理宦官問題上可能并不是本意），在位的宰相有高郢、陳珣瑜、賈耽均稱為長者，“不喜臧否人物”[2]3727，后任的袁滋更是宦官的主意，因此，二者的主要矛盾在二王八司馬的攛掇下發(fā)生了遷移，最終演變成新舊貴族的爭權問題。

憲宗時期是宦官使職化和權力激增的又一個巔峰，主要表現(xiàn)在樞密使的設置，當宦官權利進一步受到皇帝的授予，如明朝的司禮監(jiān)-首輔機制一樣，整個唐王朝中央呈現(xiàn)出宰輔-宦官的雙重機制。憲宗朝前期的宰相多主老成，“杜佑、鄭絪執(zhí)政，頗姑息”[5]5060；高郢“恭慎不與人交”[5]5073；賈耽“其器恢然，蓋長者也，不喜臧否人物”；權德輿“為輔相，寬和不為察察名”[5]5079；韋貫之“性高簡，好甄別流品”[4]7948，這和憲宗初次即位想親政有很大關系。中期“（李）吉甫善奉迎上意，而（李）絳鯁直，數(shù)爭論于上前；上多直絳而從其言，由是二人有隙”[4]7910“李絳嘗極言宦官驕橫，侵害政事，饞毀忠貞。上曰：‘此屬安敢為饞！就使為之，朕亦不聽。’”[4]7891李絳與宦官多有得罪而注定不能有所收獲，原因就在于宦官受到皇帝和權臣的“庇護”，但是李絳和李石雖性急，多知趣，知不可為而不為，相繼引出，二人雖有宰輔之能卻無地方之才，一死一走，殊堪為李氏蒙羞。而大多數(shù)宰相矛頭則多指向藩鎮(zhèn)，如居中處事“無所違附，上稱為長者”[2]4160的武元衡、運籌帷幄的裴度。后期的宰相善于斂財，二王八司馬中以錢谷奮而至宰相的程異[5]5143、巧媚自固聞名的皇甫镈[5]5713、令狐楚，他們是宦官的合作者，“上欲誅镈，（同平章事蕭）俛及宦官救之”[4]8002，終憲宗一朝，居然沒有一個宰相敢和權利到達高峰的宦官正面交鋒（李絳、吐突承璀二人不曾在朝堂爭辯），恰是不讓人不感到驚訝。

穆宗和敬宗兩任皇帝的性命都掌握在宦官手上，而文宗更是憂懼，兩次密謀獨立均遭失敗，有抱負且不懼甘露之變后果的宰相李石更是不想當武元衡第二，草草辭職，武宗、宣宗盡管有抱負，但都是宦官擁戴的，仇士良曾說“天子不可令閑，常宜以奢靡娛其耳目，使日新月盛，無暇更及它事，然后吾輩可以得志”[4]8211，這仿佛就是對皇帝的嘲笑，但是我們更應該注意，宦官就是利用這種方法給自己找到了存在的機會，借機給皇帝和宰相們下馬威。這一階段的黨爭尤加劇烈，澤潞又在啟釁，這注定了宦官和宰相的聯(lián)系更多注重合作。如楊嗣復“欲援進李宗閔，恐為鄭覃所沮，乃先令宦官諷上”。馬植“與之（左軍中尉）馬元贄敘宗姓”[4]8269。李德裕在開成五年（公元840年）排斥為仇士良所恨的給事中李開敏，又在會昌四年（公元844年）提出監(jiān)軍以意見指揮軍事來掣肘藩鎮(zhèn)之建議，要求每軍用宦官作為監(jiān)使監(jiān)察逃兵，但不能預軍政。[4]8235-8236我們應該明白，李德裕痛恨牛僧孺黨羽，連帶到仇士良等宦官，如何又要推崇？在這里我們更應該看中主要矛盾，澤潞兵變主在藩帥逐漸脫節(jié)、驕兵日益猖狂，監(jiān)軍正好可以牽掣他們的勢力。武宗和宣宗是極有抱負的皇帝，甘露之變和宦官恣意擁立使得他們本身不看好宦官，任用的宰相也多是直臣，但是在黨爭加劇和權臣把持朝局的情況下，南北司之爭白熱化也只能是有因無果，如魏謨“竟以剛直為令狐綯所忌而出之”[4]8290，而令狐綯又善于迎合宣宗。故在武宣時期，宦官被皇帝有所抑制，宰相在權臣壓力下也不能得到真正發(fā)揮，宰相和宦官在這一階段是處在中立階段，時分時合。

懿宗和僖宗時期是唐王朝急轉直下的時代，中央官員腐敗，宰相毫無作為，尸位素餐；藩鎮(zhèn)割據(jù)依舊，你推我攘。軍餉克扣，士卒怨聲哀道；土地兼并和兩稅法的苛捐雜稅使得人民的生活苦不堪言，繼平定龐勛之亂后的第六年，即公元875年爆發(fā)了王仙芝起義。

隨著王仙芝、黃巢起義的爆發(fā)，尤其在公元880年，黃巢攻下長安，整個社會階級矛盾顯著加大，唐王朝的所有平衡機制就此打破，宦官開始一家獨大（田令孜、楊復恭、李繼徽等），宰相不再包容宦官，獨權的宦官也不再以聯(lián)合宰相來達到保身。這一部分原因自然和僖宗偏愛田令孜有莫大聯(lián)系，最重要的是，軍權的意義更為巨大。在之前幾任皇帝中，不管是德宗、憲宗還是宣宗、懿宗，左右軍、四貴互相牽掣使在宦官內部機制中能形成穩(wěn)定，但是田令孜一家獨大，掌握禁軍大權，宰相是無力與之抗衡，于是就有了田令孜殺盧攜塞責，蕭遘、裴澈不滿田令孜而投靠襄王政權等。平衡打破后，面對外有強藩的洶洶壓迫，內有中使狺狺作吠，唐王朝皇帝們和他的秘書班子們再也不能真正地做到獨立自主了。

四、結語

通過對唐后期的政變和宰相對宦官的態(tài)度的分析，我們可以知道，由于唐朝處在文化的包容和過渡期，不同階層代表擁有不同的利益，但在同一制度下，他們都有資格進入中央機制中。縱觀整個唐朝中晚期，宦官的發(fā)展是皇帝集權的體現(xiàn)，當宦官突破了某種權利后就標志著權利斗爭達到巔峰，然而唐朝科舉給門閥士族帶來便利，宰相們?yōu)榕簏h而奮斗，宦官恰成了宰相們利益上的朋友，唐后期，宦官—宰相共同執(zhí)掌朝局，長期處在平穩(wěn)、和平的空間，成了晚唐的一個很奇怪的現(xiàn)象，諸如共同參加黨爭、共同抑制藩帥，甚至共同選擇皇帝。

然而在中國古代社會，一個制度發(fā)生了明顯的質的發(fā)展，必然會受到某些阻礙，宦官即是如此，這就反過來極度威脅到了皇帝，平民出身的“求速進者”就會迎合皇帝，而皇帝也會選用有影響力、且符合自己某種利益的官員擔任宰相，因此唐后期除了長期的宦、宰合作外，也偶爾出現(xiàn)了二者的分裂點，二者的分裂并不是真正指宰相、宦官制度的分裂，可以認為是個人利益的紛爭，或者是新舊派利益的紛爭，亦或者是制度持續(xù)發(fā)展的一個轉折點。

筆者從轉折點入手，將二者分裂點時期的宰相進行分析，他們本身并不直接反對宦官制度，只是迎合皇帝和謀求權利平衡，這些分裂事件不能否決宰相與宦官的合作關系。而宦官也在極力主動維護皇帝—宰相—宦官三者的平衡和中央—地方的平衡。平衡關系首先要有平才有衡。因此，二者合作是長期的，但是當宦官權力上升而得不到抑制時，皇帝會聯(lián)合宰相、權臣做一次突破性改革，這是短暫的，之后二者又一次進入合作狀態(tài)。

注釋：

① 李絳自任同平章事后，不再出現(xiàn)與宦官交惡的場面。

② 主要來源于《資治通鑒》、二“唐書”、“冊府元龜”等史籍，并進行總結，若有出入，請方家多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