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府的禮儀（上）

《紅樓夢》中賈府的禮儀很講究。什么是禮儀？禮儀是在日常生活中應該遵守的一定的程序、方式或規(guī)范，包括身體動作、語言表達、儀容儀態(tài)以及某種公共活動中的程序規(guī)范，如婚喪嫁娶、請客送禮、祭祀祖宗、生辰慶典，等等。第三回林黛玉初進賈府，棄船上岸，僅來接黛玉的轎子就有不少的儀式，先是轎夫抬，然后換成小廝抬，之后是婆子扶黛玉下轎。這一路過來，到哪里應該怎么走，到哪里換人，在什么地方哪些人先出來迎接等都大有講究，這就是“禮儀”。吃飯的時候，禮儀也很多：

賈珠之妻李氏捧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旁四張空椅，熙鳳忙拉了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讓，賈母笑道：“你舅母和你嫂子們不在這里吃飯。你是客，原應如此坐的?！摈煊穹礁媪俗?，坐了。賈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座方上來，迎春坐右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邊丫鬟執(zhí)著拂塵、漱盂、巾帕，李、鳳二人立于案旁布讓。外間伺候之媳婦丫鬟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寂然飯畢，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當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養(yǎng)身，云飯后務待飯粒咽盡，過一時再吃茶，方不傷脾胃。今黛玉見了這里許多事情不合家中之事，不得不隨的，少不得一一改過來，因而接了茶。早有人又捧過漱盂來，黛玉也照樣漱了口。盥手畢，又捧上茶來，這方是吃的茶。

黛玉看到這里誰坐左邊，誰坐右邊，飯后漱口喝茶，許多規(guī)矩，不似家中。在“吃飯”這個最常見的事中，第三十五回、第三十八回、第四十回都有描寫，誰坐主位、誰坐副位、誰站著、誰做服務等都有規(guī)范。會見長輩、會見客人，誰站、誰坐，怎么站、怎么坐，也都有講究。第二十三回，寶玉去見賈政，“只見賈政和王夫人對坐在炕上說話兒，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賈環(huán)四人都坐在那里。一見他進來，探春、惜春和賈環(huán)都站了起來?！痹阪⒚弥?，迎春比寶玉大，寶玉進來后就不用站起來?？梢姡粘Ｉ钪刑幪幎际嵌Y儀。而日常生活中最常見的禮儀是“請安”?！罢埌病睂嶋H就是“問好”。卑、幼者對尊長者起居問候、問好。寶玉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老太太賈母、太太王夫人那里請安?！罢埌病钡男问竭€會因長幼、主仆、場合的不同而有不同的動作、姿勢，比如拱手、作揖、跪拜、磕頭、叩首，等等。以上說的是個人日常生活中的禮儀。公共場合的禮儀在《紅樓夢》中就太典型了。

第十四回，秦可卿的喪事辦了整整七七四十九日。出殯用了整整一回的篇幅來描寫。

這日乃五七正五日上，那應佛僧正開方破獄，傳燈照亡，參閻君，拘都鬼，延請地藏王，開金橋，引幢幡；那道士們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神僧們行香，放焰口，拜水懺；又有十三眾青年尼僧，搭繡衣，靸紅鞋，在靈前默誦接引諸咒，十分熱鬧。

……

至天明，吉時已到，一般六十四名青衣請靈，前面銘旌上大書：“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誥封一等寧國公冢孫婦防護內(nèi)廷紫禁道御前侍衛(wèi)龍禁尉享強壽賈門秦氏恭人之靈柩。”一應執(zhí)事陳設，皆系現(xiàn)趕著新做出來的，一色光彩奪目。寶珠自行未嫁女之禮，摔喪駕靈，十分哀苦。那時官客送殯的……連家下大小轎車輛，不下百余乘。連前面各色執(zhí)事、陳設、百耍，浩浩蕩蕩，一隊隊擺出三四里遠。

喪事禮儀是最繁瑣最馬虎不得的禮儀。秦可卿的喪事奢華隆重，顯示了賈府的地位和氣象。第六十四回，賈敬的喪事雖然沒有前者那樣奢華隆重，但仍然也“喪儀焜耀，賓客如云”。

再看第五十三回寧國賈府除夕祭祖：

已到了臘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齊備，兩府中都換了門神、聯(lián)對、掛牌，新油了桃符，煥然一新。寧國府從大門、儀門、大廳、暖閣、內(nèi)廳、內(nèi)三門、內(nèi)儀門并內(nèi)垂花門，直到正堂，一路正門大開，兩邊階下一色朱紅大高燭，點的兩條金龍一般。次日，由賈母有封誥者，皆按品級著朝服，先坐八人大轎，帶領眾人進宮朝賀，行禮領宴畢回來，便到寧國府暖閣下轎。諸子弟有未隨入朝者，皆在寧府門前排班伺候，然后引入宗祠。

……

只見賈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賈敬主祭，賈赦陪祭，賈珍獻爵，賈璉賈琮獻帛，寶玉捧香，賈菖賈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樂奏，三獻爵，興拜畢，焚帛奠酒。禮畢，樂止，退出。眾人圍隨賈母至正堂上，影前錦帳高掛，彩屏張護，香燭輝煌，上面正居中懸著榮寧二祖遺像，皆是披蟒腰玉；兩邊還有幾軸列祖遺像。賈荇、賈芷等從內(nèi)儀門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檻外方是賈敬、賈赦，檻內(nèi)是各女眷。眾家人小廝皆在儀門之外。每一道菜至，傳至儀門，賈荇賈芷等便接了， 按次傳至階下賈敬手中。賈蓉系長房長孫，獨他隨女眷在檻內(nèi)。每賈敬捧菜至，傳于賈蓉，賈蓉便傳于他媳婦，又傳于鳳姐尤氏諸人，直傳至供桌前，方傳與王夫人。王夫人傳與賈母，賈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東向立，同賈母供放。直至將菜飯湯點酒茶傳完，賈蓉方退出下階，歸入賈芹階位之首。當時凡從文旁之名者，賈敬為首；下則從玉者，賈珍為首；再下從草頭者，賈蓉為首；左昭右穆，男東女西。俟賈母拈香下拜，眾人方一齊跪下，將五間大廳，三間抱廈，內(nèi)外廊檐，階上階下兩丹墀內(nèi)，花團錦簇，塞的無一隙空地。鴉雀無聞，只聽鏗鏘叮當，金鈴玉珮微微搖曳之聲，并起跪靴履颯沓之響。

祭祖是家族內(nèi)部全部子孫參與的儀式，由家族的族長一房主持。在賈府，賈珍是族長，家族宗祠設在寧國府，由寧國府賈敬主祭。祭祖儀式完成之后，再到榮國府來敬賈母：

一時禮畢，賈敬賈赦等便忙退出，至榮府專候與賈母行禮。

中國是禮儀之邦，盡管偌大的中國，方言和風俗各不相同，但是重禮儀卻一樣。有的學者甚至說，“中國雖然歷經(jīng)磨難，但始終沒有走向分裂”，是因為在更高的層次上對“禮”的認同。當然，這個“禮”的內(nèi)容是廣義的，包括制度規(guī)范、行為習俗和日常生活中的“禮儀”。我國自古以來都非常重視禮儀教育，孔子要求學生掌握“六藝”，也就是六項基本能力：禮、樂、射、御、書、數(shù)，把“禮”放在首位。清朝入關以后，不僅全盤吸收了漢族“禮”文化，而且把滿族的很多禮儀也繼承下來?？梢哉f，漢族的禮儀是走向簡單，清朝卻越來越復雜。《紅樓夢》中的吃飯、祭祖、喪葬等禮儀繁瑣復雜，以及我們從文學作品和影視劇中看到的磕頭、下跪、請安之類的禮儀實屬糟粕，并無可取之處。所以，薩孟武先生讀《紅樓夢》后，有一句話提醒我們，值得認真思索。他說：“社會愈淫亂，禮禁越嚴格，所以，禮禁的嚴格不能證明風俗之善良，反而證明風俗的邪僻?！笔聦嵢绱耍≠Z珍、賈赦等在祭祖儀式上一副道貌岸然之相，可在背地里盡干一些沾花惹草、傷風敗俗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