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曲中的“瀟湘”意象群探析

徐艷麗

（湖南民族職業(yè)學(xué)院，湖南岳陽414000）

意象是組成詩歌的基本單位，詩歌通過一定的意象營造出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藝術(shù)境界。在詩歌的眾多成熟的意象中，“瀟湘”作為獨特的地理位置和人文景觀，為歷代文人墨客所歌詠，正如陸游詩中曰：“揮毫當(dāng)?shù)媒街坏綖t湘豈有詩”，千百年來，詩人們圍繞著瀟湘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詩歌作品，瀟湘也早已成為詩歌的特定意象，“可以說‘瀟湘’在唐人那里完成了由具體到抽象的轉(zhuǎn)變，在宋人那里已經(jīng)有了成熟的意象內(nèi)涵”[1]。元曲作為與唐詩、宋詞并駕齊驅(qū)的文學(xué)樣式，獨特的時代背景又賦予了“瀟湘”不同于詩詞作品中的意象內(nèi)涵。該文結(jié)合元代的時代背景解讀元曲中“瀟湘”意象，從而探究瀟湘意象在元曲中獨特的文化內(nèi)涵。

1 “瀟湘”意象概述

漢代許慎《說文解字》中解釋“‘瀟’為水情深貌，‘湘’為湘水，出零陵縣海山，北入江，從水相聲”[2]。因此狹義上的“瀟湘”是指由瀟湘二水流經(jīng)的地方，也就是今湖南永州（古稱零陵）為瀟湘所在地?！盀t湘”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先秦文學(xué)作品中，但真正在文學(xué)作品中大量使用是從魏晉南北朝開始。隨著時間的推移和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大量書寫，瀟湘已轉(zhuǎn)化成為廣義的概念，指現(xiàn)在的整個湖南地區(qū)，尤其是唐宋之后文人習(xí)慣稱湘江為瀟湘或泛指“唐宋之際文人多習(xí)慣稱湘江為‘瀟湘’，或者泛指洞庭湖以南廣大湘江流域——這一時期湖湘經(jīng)濟和文化的最發(fā)達地區(qū)”[3]。根據(jù)史料記載五代末宋初的李成（919—967年）作“瀟湘八景圖”，但并沒有保存下來，到了北宋年間宋迪（1051—1107年）又作《瀟湘八景圖》，成為描寫瀟湘八景的經(jīng)典之作。沈括《夢溪筆談》中記載：“度支員外郎宋迪工畫，尤善為平遠(yuǎn)山水，其得意者，有《洞庭秋月》《遠(yuǎn)浦歸帆》《江天暮雪》《山市晴嵐》《煙寺晚鐘》《平沙落雁》《瀟湘夜雨》和《漁村夕照》謂之‘八景’，好事者多傳之”[4]。至此瀟湘八景為詩人們青睞，后“瀟湘”這一意象更多指“瀟湘八景”。通過以上梳理可以看出，瀟湘意象主要是從地理位置層面上講，包含了瀟湘八景和湖湘地區(qū)兩個層面的意象概念。

文學(xué)的發(fā)展是多元化藝術(shù)融合的過程，幽深縹緲的湘景不僅是吸引詩人們的唯一，浪漫傷感的湘妃愛情故事和滿腔幽怨的屈原、賈誼式的政客形象，又深深地和湘地融為一體，詩人們在吟詠瀟湘之地往往會融入湘妃、楚客、屈原、賈誼等意象，因此瀟湘這一意象又派生出了文化層面的審美意象群。瀟湘已經(jīng)不單單指地理位置，加上文人對湖湘地區(qū)的歌詠，使之成為一種模式化的意象群，其中包括了湘水、湘竹、湘妃、楚客、屈原、賈誼、漁父、洞庭湖、孤舟、落日、武陵等意象群。

2 元曲中“瀟湘”意象群創(chuàng)作統(tǒng)計

通過對《全元戲曲》和《全元散曲》收錄的作品進行梳理發(fā)現(xiàn)元曲家們對瀟湘意象的使用較為頻繁。瀟湘意象由地理層面的瀟湘八景到湖湘特定的地理位置，再到文化審美層面的發(fā)展，其單個意象又發(fā)展成為意象群，從而豐富了瀟湘意象的內(nèi)涵。

2.1 瀟湘八景意象群

在瀟湘意象中最典型的是以瀟湘八景進行的創(chuàng)作，而馬致遠(yuǎn)和鮮于去矜兩位曲家也最為典型。馬致遠(yuǎn)的[雙調(diào)·壽陽曲]組曲以聯(lián)章小令的形式對瀟湘八景進行簡筆勾勒，給人更多想象的空間。鮮于去矜的[中呂·普天樂]組曲對瀟湘八景每一處景都作樂細(xì)致描摹，使人能具體體會到瀟湘八景的精致和蘊含的情感。

此外還有沈和、王氏的套數(shù)和雜劇《江州司馬青衫圖》以瀟湘八景為意象，把八景的意象融入曲作之中，如王氏（大都歌妓）套數(shù)[中呂·粉蝶兒]《寄情人》中的兩支曲子：

[石榴花]看了那可人江景壁間圖，妝點費工夫。比及江天暮雪見寒儒，盼平沙趁宿，落雁無書。空隨得遠(yuǎn)浦帆歸去，漁村落照船歸住。煙寺晚鐘夕陽暮，洞庭秋月照人孤。

[斗鵪鶉]愁多似山市晴嵐，泣多似瀟湘夜雨。少一個心上才郎，多一個腳頭丈夫。每日價茶不茶飯不飯百無是處，教我那里告訴。最高的離恨天堂，最低的相思地獄[5]。

此外還有馬致遠(yuǎn)雜劇《江州司馬青衫圖》第三折中[水仙子]一曲：

[水仙子]再不見洞庭秋月浸玻璃，再不見鴉噪漁村落照低；再不聽晚鐘煙寺催鷗起，再不愁平沙落雁悲；再不怕江天暮雪霏霏，再不愛山市晴嵐翠；再不被瀟湘暮雨催，再不盼遠(yuǎn)浦帆歸[6]。

此類曲作結(jié)合瀟湘八景的所傳達的意蘊融景入曲，很好地做到了融情入曲的表達技巧。以瀟湘夜雨表達愁苦離別之情，以山市晴嵐、洞庭秋月的美景表達和美之意，總之這類作品多與戀情相關(guān)，傳達出一種淡淡的憂傷和哀愁。與此同時以“瀟湘八景”為基礎(chǔ)又派生出相應(yīng)的一組意象群，如落日、殘月、云霞、夜雨、江雪、寒水、落雁、蘆葦、孤舟、漁翁、洞庭湖等。

2.2 湖湘地區(qū)意象群

瀟湘意象群的另一種表現(xiàn)是整個湖湘地區(qū)為意象，包含了瀟湘、三湘、湘南、湘東、湘陰、潭州、岳陽、衡陽、武陵、汨羅、洞庭湖、岳陽樓、湘水等湖湘地理位置的意象，通過對《全元曲》進行查閱統(tǒng)計，在這些地域意象群中，曲家們凸顯出了聚集使用的特點，使用意象最多的5個地名依次為：武陵（武陵溪、武陵源）45人，瀟湘29人，洞庭湖16人，汨羅12人，衡陽8人。被譽為“千古隱逸之宗”的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勾畫出了武陵人和諧悠閑的生活，從此武陵源就成了文人墨客對歸隱生活的向往，結(jié)合元代文學(xué)突出的主題即為嘆世歸隱之作，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武陵”這一意象在元曲中頻頻使用了。瀟湘作為湖湘的代名詞，曲家對湖湘美景的向往也就自然會融入曲作之中。

3 瀟湘文化審美意象群

湖湘大地除了幽深縹緲的美景之外，“瀟湘”作為浪漫愛情的發(fā)生地，還有娥皇女英凄美的愛情故事。更有屈原汨羅投江和長沙賈誼的愛國精神，所以在提及瀟湘時，曲家自然而然地將另一組意象群也融入了創(chuàng)作之中，這就是瀟湘文化審美意象群，如楚客、屈原、賈誼、湘妃、斑竹等。在這些意象群中使用頻率最高的是“屈原”這一意象。究其原因元代到皇慶改元（1312年）后真正開始建立科舉制度，這時距離元世祖功滅南宋（公元1279年）已有34年之久。在仕途進取徹底無望之下，曲家們多表現(xiàn)出對屈原、賈誼的否定態(tài)度，如王子一雜劇《劉晨阮肇誤入桃源》第一折中[混江龍]：“怎學(xué)他屈原湘水，怎學(xué)他賈誼長沙。情愿做歸湖范蠡，情愿做噀酒欒巴”[7]。而屈原、賈誼意象又派生出“楚客”這一意象，再如阿魯威的[雙調(diào)·蟾宮曲]中所寫“動高歌楚客秋風(fēng)，故國山河，水落江空，斷送離愁”，以楚客抒寫政治上的失意和對家國的關(guān)心。此外在文化審美意象群里還有斑竹、湘妃等意象，據(jù)調(diào)查統(tǒng)計斑竹意象有14位曲家所使用，湘妃意象有6位曲家。而這兩個意象的使用語境也多與戀情相關(guān)。如張可久的[越調(diào)·寨兒個]《送別》：“鸞鏡單，鳳簫閑，褰衣問君何日還？白玉連環(huán)，斑竹闌干，回首淚偷彈”。還有雜劇《荊釵記》中第五出啟媒中[荷葉魚兒]“試躡青鞋，慢拖斑竹，去尋良友”。

4 “瀟湘”意象群的文化意蘊

受其特殊的政治和精神環(huán)境的影響，元曲中的“瀟湘”意象較少貶謫望歸返之意，更多的是曲家“和美自得”之樂和“慘淡離恨”之苦，具體來說，元曲中的“瀟湘”具有以下幾種文化意蘊。

4.1 怡情山水的精神享受

“瀟湘”意象群表現(xiàn)出的是一種山水畫樣式，其畫面構(gòu)成基本要素是山、水、煙云、草木、漁家和舟楫。瀟湘的山已成為瀟湘式的山，或慘淡或迷蒙或潤澤，這種景象代表的是一種自然和諧，而這份“自然和諧”也就成為曲家怡情山水的精神享受。如盧摯在[雙調(diào)·沉醉東風(fēng)]《秋景》中寫道[8]。

掛絕壁松枯倒倚，落殘霞孤鶩齊飛。四圍不盡山，一望無窮水，散西風(fēng)滿天秋意。夜靜云帆月影低，載我在瀟湘畫里。

散曲以山川無盡和秋空遼遠(yuǎn)寫秋意，最后以秋景如畫，令人陶醉作結(jié)。以“瀟湘”喻指江水靜謐澄澈，優(yōu)美如畫。此外還有張可久的[商調(diào)·梧葉兒]中“人入瀟湘畫，酒傾桑落樽，詩吊汨羅魂，醉臥梅花樹根”中景色和美，怡情山水的享受之作。再如蓋西村[越調(diào)·小桃紅]《雜詠》結(jié)句“亂云不收，殘霞妝就，一片洞庭秋”以恬淡閑適之筆寫出了秋空高遠(yuǎn)，彩霞迷人，仿佛洞庭秋色美景。由此可知元曲中的“瀟湘”已成為美景的代名詞，與唐詩、宋詞中的瀟湘不同，這種美景融合的是曲家在怡情山水時充分的恬淡閑適之意，而沒有一絲的孤寂失落。這種對瀟湘美景的悠然自得是元人所特有的，他們“往往對現(xiàn)實不抱任何幻想，對歷史和人生有了徹底的理悟和否定，也就表現(xiàn)出徹底的放達態(tài)度和曠達的樂觀精神”[9]。

4.2 離情別恨的心靈慰藉

愛情是人類情感中最豐富美好的感情，愛情能給人帶來歡樂和希望，痛苦和享受。怡情山水的“瀟湘”風(fēng)物除了承載著曲家和美自得的精神享受，還有寄托著另一種情感的表達。加上元代文人地位低下，使他們早已喪失了唐宋時期的尊貴的社會地位，他們以歌妓為友，感情真摯。在愛情的甜蜜和友情的純真中自然也離不開分別。而瀟湘連綿的山勢，浩渺的江水，凄冷的夜雨又恰恰能引起曲家情感的共鳴和心靈的慰藉。如徐再思[商調(diào)·梧葉兒]《春思》[10]：

芳草思南浦，行云夢楚陽，流水恨瀟湘。花底春鶯研，釵頭金鳳凰，被面繡鴛鴦，是幾等兒眠思夢想。

散曲中借用秦觀《踏莎行》中詞句“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女子哭訴“瀟湘”拆散你我的情感。三句排比睹物思人，觸景生情的多情女子描寫得微妙肖。一個“瀟湘”將女子得離情別恨之愁苦洋溢于曲中。

此外還有李唐賓的[商調(diào)·望遠(yuǎn)行]中“響瑤階風(fēng)韻清，忽驚起瀟湘外寒雁兒叫破沙汀”，化用“瀟湘八景”中的“平沙落雁”之景表達出一種相思離情。還有呂濟民[雙調(diào)·蟾宮曲]《贈楚云》中“目極瀟湘，家迷秦嶺，夢到天臺”句，”瀟湘”則是情人離別所到之地。由于湖湘地區(qū)優(yōu)美的風(fēng)景及人文景觀葉吸引著曲家前往，同時也就造成了一種情感的分離，則恰恰是這種原因，“瀟湘”意象群也就成為元曲中的離情別緒的意象內(nèi)涵的表達。

4.3 憂思孤獨的情感遷移

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水”承載著太多的意象情感。以農(nóng)業(yè)為主的中國，孕育著每一位詩人都獨有的思鄉(xiāng)情結(jié)，農(nóng)業(yè)民族守定土地家園，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己的祖先世輩生活在同一篇土地，長期以來，一臉土地家鄉(xiāng)、親人的意識情感就成為農(nóng)業(yè)民族所特有的鄉(xiāng)情。而水則成為詩人們家鄉(xiāng)的阻隔，尤其是湖湘地區(qū)以水著名，在這里煙波浩渺，煙霧迷蒙，勢必會造成曲家孤獨憂思之情。正如馬致遠(yuǎn)在[雙調(diào)·壽陽曲]《瀟湘夜雨》中寫道[11]：

漁燈暗，客夢回，一聲聲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萬里，是離人幾行情淚。

散曲以“瀟湘八景”之一“瀟湘夜雨”寫出了遠(yuǎn)行之人孤獨之情，而“漁燈”“夜雨”“孤舟”就更加渲染了曲家的孤獨愁苦的憂思之情。再如王仲元[中呂·普天樂]《旅況》中：“展江鄉(xiāng)水墨畫，列湖口瀟湘畫”，雖然是湖湘山水所展現(xiàn)在曲家眼前的水墨畫卷，瀟湘優(yōu)美的風(fēng)景，但這一切帶給曲家的是一種“無聊倦客，傷心逆旅，恨滿天涯”。

綜上所述，“瀟湘”意象群雖在文學(xué)作品中作為成熟的意象早已定化，但由于元代特殊的時代背景又賦予了“瀟湘”意象群在元曲中的特殊的文化意蘊，不管是怡情山水的精神享受還是離情別恨的心靈慰藉，還是憂思孤獨的情感遷移?！盀t湘”的美景融合的是淡淡的情思，它代表的是一種自然而高雅的文化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