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是個小團子
黃州小城因為蘇軾的盛名而有了書卷氣,這里是烏臺詩案后蘇軾的去處,也是他在田園里找到靈魂寄托的地方。自那之后,他收斂了少年氣,和隱居友人清談,偶爾在赤壁山石鐫刻的歷史往事里,還能聽聞他少年時的不甘心。他對那個時代,對自己滿腹才華飽含期望,等待他的卻是曲曲折折的命途輾轉(zhuǎn)。有趣的是,好長一段時間里,黃州(黃岡)的書卷氣,竟成了一代青年學(xué)子走出小城的力量。
1暮鼓晨鐘里的靈魂居所
在漫天風(fēng)雪中,蘇子瞻踏上了前往黃州的跋涉之路。11世紀(jì),那個慷慨收留了蘇子瞻的黃州,滿目蕭索,盡是荒涼。一條安靜的古驛道連接起黃州與外界,剛從政壇漩渦中逃生的蘇子瞻踉踉蹌蹌地踏上黃州的土地,在這里得以喘息。
黃州定慧院內(nèi)有一間塵封已久的小屋,小屋雖簡陋,卻成為他最初的安身之所。他閉門不出,看著院內(nèi)的海棠花,聽著從不遠處的安國寺傳來的晨鐘暮鼓。煩惱、疑惑、心潮起伏,這些與常人無異的情緒,在面對挫折時相繼出現(xiàn),一種思無所歸的情緒無邊無際地蔓上心口,又被佛寺鐘聲悄然安撫。
那是黃州素有護國寺之稱的安國寺。
安國寺坐落于黃州城南青云塔下,如今還能見得寺內(nèi)的茂林修竹、陂池亭榭。由于建筑面積較大,安國寺內(nèi)需要“騎馬關(guān)山門,鳴鑼開齋飯”。蘇子瞻曾在日記中記載,自己常去安國寺靜坐參禪,洗滌沐浴,除身上塵,去心上塵,從佛法中尋得內(nèi)心的平靜。
他對自己的生命,有了深刻的觀照與反省。
黃州,此前名不見經(jīng)傳的它,從此刻開始,成為蘇子瞻獲得新名號的精神來源,更成為中國的文化地標(biāo)。它并非潤養(yǎng)著萬千文士的文化之鄉(xiāng),那時的它,只是在人間煙火的喧囂中孕育出淳樸憨實的善意,為來此的人們提供一處棲息之所。
此前,這一處鄉(xiāng)土,與這一位才子,毫無交集。蘇氏一門三學(xué)士,蘇子瞻自己更是文思敏捷,才高八斗,得歐陽修另眼相待。他曾經(jīng)在京都安居,在靠近怡秋門的地方安置下來靜候朝廷任命;也曾經(jīng)到杭州上任,親眼見過在錢塘江口“打浪兒”們的水上特技表演。黃州從不是他的任職之所,更不是他的家鄉(xiāng)所在。
但烏臺詩案讓蘇子瞻的人生陡生變故。蘇子瞻在監(jiān)獄中提心吊膽地度過了四個服二十天。烏臺的黑獄從此成為他的精神煉獄,這段短暫而令人心悸的時光,成為他生命中的轉(zhuǎn)折點。他曾發(fā)誓,謹(jǐn)慎對待曾讓自己陷身牢獄的文字,可在他被釋放的那一天,他又不由自主地提筆蘸墨,“積習(xí)難改”,寫下新的詩篇“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斗少年雞?!痹娖须m仍有對禍福的樂觀解釋,但少年氣息也就此收斂。
黃州與蘇子瞻的邂逅,與其說是歷史的偶然,現(xiàn)在看來,更像是一種歷史的必然。畢竟,過精神煉獄的人,必將看見他人看不見的風(fēng)光。
2東坡之下文士的窮開心
烏臺詩案之后,黃州成為他的貶謫之所,幽居之地。也是從這一刻開始,蘇子瞻,終于遇見他的另一個稱號一蘇東坡。
東坡二字,源于蘇子瞻來到黃州之后所種的那五十畝軍營地。那是一塊位于城東的無名高地,經(jīng)好友馬夢得的申請,黃州官府將這塊廢棄之地?zé)o償借給蘇子瞻耕種。這塊無名的廢地,在遇見他之后,有了自己的名字一東坡。蘇子瞻更是自號“東坡居士”,以此來致敬那位來自唐朝的偉大詩人白居易。白居易在四川忠州做官時,曾在東門外的一塊地種植花草,那是生活之外的審美需求。而蘇東坡面對這塊荒地,腦海里想的卻是生活本身,謀生,成為一件迫在眉睫的事。
解決他自己的飲食起居并非難事,然而蘇東坡不是孤身一人生活在黃州。長子蘇邁陪他至此,弟弟子由稍后也幫他將家眷和孩子護送至此。在好友的幫助下,一家人住進了江邊的臨皋亭。
臨皋亭景致不錯,但比較小,每逢風(fēng)雨來襲,整個屋子便如同浸沒在水云之中,二十多0人擁擠在屋中,居住實屬不易。更加上蘇東坡戴罪至此,掛職而無實務(wù),俸祿頓減,此中貧苦痛切,實在不堪為外人道。
在給朝中同僚章惇寫回信的時候,蘇東坡提筆寫了這么幾句來敘述當(dāng)時的生活狀況:
“黃州僻陋多雨,氣象昏昏也。魚稻薪炭頗賤,甚與窮者相宜。然軾平生未嘗作活計,子厚所知之,俸入所得,隨手輒盡。而子由有七女,債負山積,賤累皆在渠處,未知何日到此。”
這個時候,章惇還沒有與蘇東坡恩斷義絕,仍然保持著相對友好的書信往來。這封信應(yīng)該是在子由帶著蘇東坡的家眷和他在黃州匯合之前寄出的,我們來提取一下中心大意,大概可以理解成,“我從來沒有理財觀念,這里風(fēng)景一般,不過物價很低,我現(xiàn)在挺窮,倒是挺適合我的,只是不知道我的家人何時能到啊。生活拮據(jù),饑寒交迫,窮!”
書到用時方恨少,人非窮時不知難,然而這也難不倒聰明的蘇東坡啊。他想出了一個日常理財?shù)暮梅椒ǎ?/p>
“日用不得過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掛屋梁上。平旦用畫叉挑取一塊,即藏去?!?/p>
生活對他步步緊逼,他量入為出,這樣計算著開銷,約莫還能撐一年左右。坐吃山空是不行的,如此一來,必得親自耕勞才可。
于是,黃州見證了那場在東坡荒原上的大火,它燃盡了田野中的荊棘枯草,荒煙散去后,居然露出一口廢井,這下可解決了灌溉的大難題。土地貧瘠又如何?足以謀生便可!
3歸隱田園而后縱情山水
公元1081年,黃州成為一位幸運的旁觀者。它看見一位文士褪去寬衣長袍,換上短衣粗服,買了耕牛,帶了鋤頭鐮刀,過上與農(nóng)夫毫無二致的生活。但黃州一定也知道,那些農(nóng)具、田地是農(nóng)夫的筆墨紙硯。在他與生活和解之后,在土地上“揮毫潑墨”的蘇東坡也會在新的一年親眼看見麥穗金黃,迎風(fēng)垂首。
黃州的農(nóng)夫?qū)μK東坡滿懷善意,在他剛開始學(xué)習(xí)耕作時,有可愛的農(nóng)夫?qū)3膛軄硖嵝阉?,記得讓牛兒多啃一啃田間的麥苗青草,來年會長得更好。這樣真實不加偽飾的善意,無疑會讓人心內(nèi)充滿好感。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向往“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高雅生活,蘇東坡在黃州卻不拘泥于此。他干脆地跑到田間、水畔、山野、集市,追著農(nóng)民、漁夫、樵夫、商販,談天說笑,纏著他們給自己講故事,如果對方講不出,那蘇東坡便給對方講一個,大家“盡歡而后去”。
黃州,給了蘇東坡與田夫野老打成一片的機會,也不忘給他與文人墨客清談唱和的空間。離黃州不遠處,是古意盎然的岐亭鎮(zhèn)杏花村,蘇東坡被貶至黃州時,好友陳季常便隱居在此。二人性情投合,便常常往來,暢談古今,痛飲達旦。有一日兩人又聊至深夜,對時間的流逝渾然不覺,只聽陳家夫人一聲斷喝“還不睡覺??!”陳季常手中的拐杖都被嚇得掉到地上,兩眼茫然不知如何和夫人交代。
蘇東坡身在此境,調(diào)侃技能滿額輸出,僅用二十八字,便讓陳季常懼內(nèi)之名千古流傳,定格成頗有趣味的一幕。以后無論誰到了杏花村,都不會只記得牧童遙指的酒家,還會記得那聲“河?xùn)|獅吼”。
如今人們前往黃州,就算不去看杏花村,也總不忘去看看那塊地兒原先是一個廢棄已久的養(yǎng)鹿場,地勢高敞,視野開闊,尤為適合建房。五間住房蓋成時恰逢早春二月,東坡飛雪紛紛,意境高潔,蘇東坡便將正中的堂屋稱為“雪堂”,提筆寫了“東坡雪堂”的橫匾,又在堂屋的四面墻壁上畫上雪景。若是如今能在冬雪之日前往雪堂,得見天地之間白茫茫一片的場景,我們或許能品出當(dāng)年東坡的幾分心境。“雪堂”后來也成為蘇東坡與好友們談天、對飲、繪畫之地,由于離赤壁頗近,他們也會順著路前去赤壁游覽一番。
4在赤壁懷念豪杰感嘆人生
黃州西北的長江之畔,山麓突入江中,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壁石鮮紅如丹,故有赤壁之稱。那是三國時群雄紛爭的古戰(zhàn)場。
古戰(zhàn)場的烽煙已不可見,從前的戰(zhàn)陣森嚴(yán),馬嘶轟鳴,皆在歷史風(fēng)塵中成虛無,這時,它們卻在蘇東坡的描摹中復(fù)蘇。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dāng)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念奴嬌·赤壁懷古》
周瑜不再,曹操故去,惟天地永存。關(guān)于雄心壯志的回望,關(guān)于成敗皆空的感嘆,最終都化為杯中酒,獻給蒼茫千古的江與月。
公元1082年農(nóng)歷七月,蘇東坡與客人泛舟于赤壁之下。清風(fēng)徐來,水波不興,二人把酒對月,游赤壁,觀江河,如泣如訴的簫聲令二人黯然神傷??腿烁袊@,曾經(jīng)的一時之雄也在時間面前毫無抗拒之力,浮生須臾,渺小之感頓生。蘇東坡卻.開解道:“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天地之間,有江上清風(fēng),山間明月與我們共存,又何苦為人生短暫而煩惱。蘇東坡以超越時間與疆界的豁達,定格了自己在赤壁懷想歷史的思緒。
《后赤壁賦》中,記載了蘇東坡與客人再次來到赤壁時的樣子。季節(jié)變換,轉(zhuǎn)眼已經(jīng)是農(nóng)歷十月,時屬深秋。霜露清涼,木葉脫落于地,“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一切漸漸顯出秋8的凜冽模樣。蘇東坡回身去取酒肴招待客人,轉(zhuǎn)首卻看見一只孤獨的大鶴飛躍江河,橫掠小舟而去。莊子般的筆法,將超越人間與回歸人間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后赤壁賦》亦與《前赤壁賦》互為照應(yīng),展示變幻莫測的黃州赤壁,亦展現(xiàn)著在黃州凝聚心神的蘇東坡。
黃州,在公元1082年之后,因為蘇東坡這個豐盈的靈魂,開始了自己的文化轉(zhuǎn)型。一片博大的土地,一次令人刻骨銘心的戰(zhàn)役,一場奇跡般的邂逅,碰撞出驚世之作,冥冥之中一切似有安排。
清脆健朗的讀書聲從學(xué)堂中傳出,學(xué)子們?nèi)耘f伴隨著黃州赤壁的拍岸驚濤,讀著“大江東去”“人間如夢”,仿佛一切都沒變過,如同千年前那般。蘇東坡離開時,已在黃州生活了四年多,孩子們說話都已經(jīng)是黃州的口音了。神宗皇帝流露出重新起用他的意向,他的人生卻將繼續(xù)跌宕起伏,無休無止。黃州留在他的身后,卻也成為他行囊中的一部分,成為我們文化記憶中的一部分。這片安靜而善良的鄉(xiāng)土,以共通的記憶教會我們:無論身處何種境地,依然要詩意棲居;無論身處何種風(fēng)雨,都應(yīng)自守泊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