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丙燕：神壇與牢籠

文 安小慶

曾經(jīng)成就我們的，有一日會成為牢籠嗎？目前看上去，規(guī)則成就了她，似乎也桎梏了她

行為準則

有一段時間，演員顏丙燕迷上了“殺人游戲”。她愛玩兒。之前，無論是打臺球還是唱歌，玩兒什么都能玩兒到最好，但到了“殺人游戲”，遇到了障礙。

同為演員的朋友李乃文回憶，顏丙燕玩得賊認真，“但‘殺人游戲’本質(zhì)上是一個撒謊游戲，互相挖坑，表演，她不行，她玩兒這個游戲自己給自己設(shè)立了一個原則，就是我從來不說假話。所以，每次一抓到‘殺手’，她就等于是自我放棄了，因為她不說假話”。

不說謊——是顏丙燕重要的人生準則之一。

在李乃文的記憶里，作為女演員的顏丙燕，永遠不會去忌諱自己的年齡，“我多大就是多大，她不說假話嘛，永遠不忌諱”。公司也老說她：“顏丙燕，你能不能別動不動地就把你自己年齡報給別人？”

有一次，她和公司兩個同事去電視臺錄節(jié)目，但一不小心睡過頭了，晚了差不多半小時。一路上堵車，兩個同事開始在車里編借口。到了現(xiàn)場，對方問：“堵車了吧？”顏丙燕說，“對不起啊，今天真的也不知道怎么了，睡蒙了，對不起，對不起”，給人鞠躬，然后她倆，白編了。

自從拿了許多電影類獎項后，每年都有國外的電影劇本遞到她和經(jīng)紀人那里。有些劇本挺好的，等雙方聊下去，經(jīng)紀人璐璐或者李姝會委婉地告訴對方，顏丙燕一直在學(xué)英語。但顏丙燕不喜歡這個回答，“我說你們不要這樣，我說你們一定要誠實地告訴人家，我的英語基礎(chǔ)是零，就是我們其實不行。你們千萬別想著先把這個線搭上，然后再怎么樣，不好，欺騙性太強了”。

幾年前，導(dǎo)演姜偉從朋友嘴里聽到一件關(guān)于顏丙燕的事。顏丙燕受邀去看一位同行的新片，觀影結(jié)束后的發(fā)言環(huán)節(jié)，她當著所有人很不客氣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全場人都傻眼了”，但姜偉覺得，“這樣可愛的人，越來越少了”。

李乃文和導(dǎo)演陳燕民都知道一件只有顏丙燕才干得出來的“奇怪事”。

多年前，顏丙燕身邊有一任助理，兩人共事多年，關(guān)系特別好，對她的生活、脾氣、秉性各方面也都特別了解。有一天一起吃飯，李乃文問：“人呢？”“我把她開了。”

至于原因，顏丙燕說，女孩這個年齡正是拼的時候，雖然把她照顧得很好，但對于個人的發(fā)展一點好處沒有，她那幾年工作量也不大，“跟著我進入一個老年生活的狀態(tài)，這孩子不就毀了嗎，人的這個沖勁兒沒了，其實是害了孩子……”

李乃文當時聽完就理解了，“說你做得是對的”。陳燕民也覺得，顏丙燕其實是對助理極其負責(zé)的。

這樣“一根筋”式的規(guī)則意識和行為邏輯，幾乎遍布顏丙燕40多年的個人生活。所有規(guī)則和律令組成了一本“顏丙燕行為準則”。

從來不罵臟話。這也是她從小對自己的要求。

朋友、作家、導(dǎo)演尹麗川對此很吃驚——北京大妞不說臟話嗎？父親回憶，顏丙燕在北京歌舞團的時候，有一次爺倆兒喝酒聊天，她說：“同學(xué)們都教我罵人，說罵一次，下回你就會罵了，我還是開不了這個口。”朋友、經(jīng)紀公司老板李姝也從沒聽顏丙燕說過臟字，盡管“在這個圈子里面有一些詞匯是脫口很容易就出來的，她絕對不說，這個是她絕對不接受的”。

顏丙燕絕對不接受的行為，還有亂扔垃圾和闖紅燈。

她曾經(jīng)抽了20多年煙。她回憶，剛開始拍戲的時候，就跟身邊助理和同事強調(diào)，哪怕是在垃圾站拍戲也不許隨地扔?xùn)|西，煙頭也不可以隨地扔。為此她隨身攜帶很多小煙缸，經(jīng)常垃圾揣在包里，帶回家再扔到垃圾桶里。

很小的時候，北京街上還很少有紅綠燈。后來長大了，每次站在路邊等紅燈，旁邊的人都會瞥她兩眼。

“我就覺得現(xiàn)在是紅燈啊，不能走啊，紅燈存在的意義就是它告訴你現(xiàn)在不可以走啊，為什么要走呢？所以你就會很奇怪這些人為什么要走，就是他們不覺得危險嗎？他們不

覺得這樣會給別人造成麻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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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規(guī)則世界”令李乃文最震撼的一次，是“裝修三年”事件。

“這就是一個典型的只有顏丙燕能做得出來的事情?！毖b修三年，父親年紀大了，她全程自己盯，出差就停工，先后在酒店住了三年，李乃文覺得，在小的城市，住酒店的錢都能買一套房子了，但她就不，“就這樣，那你能怎么辦啊，不滿意的地方，一直弄到自己滿意為止，她才能住進去，這是裝修。其實演戲也是一樣，差一點她都不演。她就是一個極執(zhí)著的人”。

演藝圈清教徒

8月中旬，顏丙燕公司位于走廊盡頭的小會議室墻上，掛了一塊白板。上面板書了公司旗下數(shù)十位演員在2019年的主要通告和工作狀態(tài)。顏丙燕是其中唯一一位沒有明確項目的演員。她的名字后面寫著四個字：電影待定。

同公司的演員江珊后面跟著“話劇進組”四個字。不過半個月，江珊和其他年輕演員主演的話劇《德齡與慈禧》已經(jīng)成為北京初秋文藝界和粉絲界頗為鼎沸的盛事。

顏丙燕今年也被一些年輕粉絲發(fā)現(xiàn)。粉絲們在追看自己偶像曾經(jīng)演過的電影《萬箭穿心》時，發(fā)現(xiàn)了顏丙燕在其中杰出的表現(xiàn)，很多人在微博里表達對這位有實力卻低調(diào)的女演員的欣賞和贊嘆。

顏丙燕對這種“被發(fā)現(xiàn)”已不陌生?！皬堃簧交鹆?，朱一龍火的時候，我的微博也是被掃一圈……”但“被發(fā)現(xiàn)”的背后，是距離她上一次在大眾視野中塑造一個廣為人知的角色，已經(jīng)過了許久。

大概一周前，李乃文在片場收到顏丙燕發(fā)來的微信。顏丙燕說自己剛收工，李乃文特別興奮，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你拍戲了？！”顏丙燕說：“不是，是給拍雜志照片呢?！崩钅宋陌赘吲d了一場。

在微信上，李乃文會經(jīng)常告訴顏丙燕他在拍什么戲，顏丙燕會告訴他：“我啥戲沒拍?！薄澳壳笆切袠I(yè)的寒冬期，”李乃文說，“你冬眠唄，等春天到了，你再出來拍唄。”但實際上，李乃文也清楚，對顏丙燕來說，不存在季節(jié)和春夏秋冬，一直以來，“她只認戲，只認角色，對，這是她的原則”。

在行為準則之外還存在另一套戒律。她不接拍攝周期少于一個半月的電影?！翱梢圆唤o我錢，但是不能低于一個半月?！?/p>

李乃文記得多年前，曾經(jīng)有過一部文藝片找顏丙燕。一段時間后兩人見面，李乃文問她拍完了嗎，她說，嗨，別提了——導(dǎo)演跟經(jīng)紀人各方面都聊差不多了，經(jīng)紀人問了一下拍攝周期，對方說，放心，絕不超過25天。對于這個數(shù)字，很多演員的期待是越少越好，但顏丙燕不一樣，經(jīng)紀人跟對方說，“真對不起，顏老師不接少于45天的戲?！?/p>

李乃文聽完以后“很感動”：“就是你知道嗎？就她的態(tài)度和她的行為確實是合一的……她對自己的這種要求，對戲的、對角色的要求，在她的規(guī)則世界里，那是一絲不茍的，非常嚴謹。”

顏丙燕不會妥協(xié)的基本準則還有——不參與非同期聲的影視劇拍攝。

她有一種執(zhí)念，同期的聲音也是表演的一部分，后期配音無法還原出現(xiàn)場的感受。有時候，同期聲的劇組也會在后期制作時補錄一些現(xiàn)場沒錄好的聲音。其他演員可能兩三個小時就能補錄完成，顏丙燕通常得補兩三天，“跟自己較這個勁，過不去啊”。她也不會考慮錄音室的其他人是否餓了，“我知道你餓了，但是你在這兒陪了我三個小時，然后完事了，和你陪我七個小時出來的東西是不一樣的，做再久都不白費”。

絕不跨戲，也是顏丙燕職業(yè)規(guī)則的律令之一。

做演員超過25年，顏丙燕至今只跨過一次戲。她把唯一的跨戲經(jīng)歷稱為“圓滿的、粉碎性的失敗”。

那是2003年，電視劇《穿越激情》拍了一個星期后，因為女主有突發(fā)事件，劇組緊急請求顏丙燕去救火。那時，顏丙燕正在拍電視劇《谷穗黃了》，不得不“兩邊跨著來了一次”。

在苦情和跋扈兩個角色之間來回跨戲的顏丙燕崩潰了，“對方?jīng)]覺得，人家兩個劇組都覺得挺好，但我崩潰了”。她老覺得“中間肯定落下什么了，肯定有什么沒做好，有什么沒做到……”從那以后，她將“不跨戲”寫入了自己作為演員的行為準則。

這些職業(yè)律令和日常生活的不說臟話、不闖紅燈、不說謊、不扔垃圾等一同成為顏丙燕為自己構(gòu)筑的小世界的基礎(chǔ)法則。即使在面對幾乎所有演員都無法說“不”的機會時，顏丙燕似乎也沒有過猶豫和遺憾。

過去七八年間，國內(nèi)兩位十分有影響力的導(dǎo)演在拍攝當年的重要電影時，都曾向顏丙燕發(fā)出合作意向，但她都放棄了。其中一部本已答應(yīng)出演，但因連日大雨，無法搭景，開機一再延后，后來一直拖到顏丙燕簽下的另一部公益性質(zhì)的小成本電影快要開機，因為無法接受跨戲，顏丙燕最終選擇了履行承諾，按約定的時間準時進組，拍攝公益電影。

在所有的禁止名錄里，不拍廣告或許是其中最令人難以理解的一項。

在歌舞團做舞蹈演員時的顏丙燕，曾為了賺錢拍過掛歷和廣告。她認為那時的自己“沒有責(zé)任感”。1997年因為《紅十字方隊》的拍攝走紅和拿到金鷹獎最佳女配角后，開始有廣告找到她。

“比如有產(chǎn)品來找，我說你們這東西安全嗎，安全啊，我們所有的質(zhì)量檢測都有，我記得特清楚，當時我說我有朋友也是做這種檢測的，我說你們再去一些我信任的機構(gòu)做下檢測，啊，對方說可以啊，好啊然后就沒人了，最后找都找不著了?！?/p>

顏丙燕認為這是因為“東西有問題，要不然他怎么會消失呢”。之后找來的廣告公司又消失了幾次，“說一個沒一個，說一個沒一個，所以這些廣告你怎么做呢？”顏丙燕問。

最近一個找到顏丙燕代言的廣告，已經(jīng)是三年前了。她承認自己在這方面有一些“道德潔癖”。經(jīng)紀人璐璐覺得，在廣告方面，她的承受力比較差，“別人可能就覺得，萬一面膜貼到臉上起痘痘了，那也不是每一張都起的對吧？她是一點不行，這個不行，一點都不可以”。

多年來，這些遠遠高出平均水平的底線，讓顏丙燕在名利場中保持著一種演藝圈清教徒般的生存——是與非、黑與白、真與假、禁止與許可、承諾與拒絕，都被堅固和清明地分類并踐行。

她甚至用到了“墮落”這個詞，“人的身體是很聰明的，它會去順著最簡單、最容易、最輕松的方式滑下去，所以你必須得克制，只有你自己能克制，只有你自己能夠知道怎么去制止你自己這種墮落的方式”。

錨定

顏丙燕個性里的道德潔癖和高度自省，最早在演員的角色里浮現(xiàn)是1997年《紅十字方隊》拿獎。那是當年中國電視熒屏上最火的電視劇之一，顏丙燕也因此拿到金鷹獎最佳女配角。

她是學(xué)舞蹈出身，因為留在廣告公司的一張照片，偶然開始演員生涯。她很快“陷入不能自拔的一種愉悅當中”。在演員的工作里，她感受到更多層面的豐富表達，“能張嘴說話了，可以更自由地表達身體和靈魂，而且不受年齡限制”。

拍《紅十字方隊》時，她還是舞蹈演員，抽空去演了一個電視劇，結(jié)果拿獎了。她沒有狂喜，反而“覺得抱歉”。她覺得自己只是“一個興趣，只是一個好玩兒，并沒有全情投入做這個事”，外界給她的多過于她想要的，“太多了”，她感到不安、焦慮，甚至想要不把獎退回去，或者恨不得再去重演一遍。

律令們變得完全不可動搖，是在母親去世之后。

一歲多時，因為在北京生活的經(jīng)濟壓力過大，父母將顏丙燕送回山東農(nóng)村的爺爺奶奶家撫養(yǎng)。6歲那年，顏丙燕回到北京，也帶回了農(nóng)村生活留在她身上的不馴服和“野性”。母親的“綜合治理”教會了她規(guī)矩，但母女間的關(guān)系，“其實是惡化的”。

早早離開家去上舞蹈學(xué)院，也是因為想逃離，練功再苦也沒想過放棄，“一周回去一次，高興死了”。十七八歲談戀愛，別的孩子都瞞著父母，顏丙燕直接打電話回家，通知似的說：“談戀愛了啊，以后回家晚什么的，甭?lián)牧??！睊炝穗娫?，母親氣得不行。據(jù)父親回憶，“娘倆擰巴的年歲真不少”。

《愛情的牙齒》劇照

《紅十字方隊》后，顏丙燕想要鄭重地開始演員這個職業(yè)，大量的片約和劇本涌來，但這時，母親病了，一種叫結(jié)締組織未分化的頑癥。疾病已經(jīng)誤診兩年，等有生命危險需要做手術(shù)時，醫(yī)院告訴家人，病人有可能下不了手術(shù)臺。

突然一下，“媽媽”兩個字在顏丙燕那里開始變得不一樣。她在手術(shù)室外站了七個半小時，想著，如果媽媽這次能不走，讓她了解她，她什么都愿意承受，只要給她一次機會——那是顏丙燕第一次明白生命和血緣關(guān)系的深幽復(fù)雜。

顏丙燕從小老愛和父親一起喝酒聊天兒，母親很少能插入二人之間。手術(shù)成功了，從母親身上的管子被撤掉那刻起，她們開始去關(guān)注彼此的感受。

在此后長達六七年的時間里，顏丙燕拒絕了幾乎所有在北京之外拍攝的影視項目。這導(dǎo)致工作量和收入銳減。但她還是要制造出一種仍在繁忙工作的態(tài)勢。那幾年她串的戲特別多，她需要讓家人覺得她很忙，但大部分串戲其實是沒錢的。父母以為醫(yī)藥費是女兒演戲的酬勞，實際上那大多是顏丙燕從朋友那里借來的錢。

李姝是顏丙燕那時最大的債主。令李姝印象極深的，是她“真的挺沉得住氣的”。即使是在借債最多的那幾年，她也沒想過要拍廣告。

離開那天，生病以來從來沒有和家人說過“再見”的母親，特別執(zhí)拗地和回家休息的顏丙燕講了再見——走到電梯口，顏丙燕回頭，母親靠坐在被子上，看著自己剛才跟女兒再見的那只手，“她就一直這么看著她那只手，小小的一個，一束陽光打在身上，一個很小很小的媽媽……”

那是母親在顏丙燕那里留下的最后畫面。

最后告別的時刻，顏丙燕給媽媽一點一點地擦拭身體，一直在內(nèi)心說謝謝——在她認為的人生谷底，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開始變得清晰，“身外的錢啊、名利啊，那些東西重要嗎？當然給我我也喜歡，但是我不會為了它去怎樣”。

母親走后幾年，從濃郁漫布的痛苦里稍微能走出一些的顏丙燕慢慢在想，“哎呀，我媽媽真的是愛我，對，就是她給了我這樣的一個過程，在三十歲出頭的年紀”，提前修讀了人生的必修課。

她經(jīng)歷了死亡、失去，重新開始工作，開始錨定自己和演員這份職業(yè)的根本關(guān)系。

顏丙燕想過，如果沒有這段經(jīng)歷，或許自己早就順著動作片、古裝片的角色類型演下去了，但母親去世后，她接到的第一個劇本是文藝片《愛情的牙齒》，那是一個充滿疼痛感的角色，她完成得很出色，并因此拿到了金雞影后。

生命很奇妙也很吊詭。她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像母親。

母親就是一個做事特別不惜力的人，“特別仔細”?！氨确秸f擦個桌子，她都會先這么擦一遍，再把邊捋一遍，再怎么樣，一定要把它做得很徹底。她也告訴你了應(yīng)該是這樣的，做這個事情就要把它全面地、完整地去做好它，它才是有意義的，它才是做完了的。”后來，顏丙燕在劇組忍不住幫道具小伙子擦桌子時，她感覺“自己特像媽媽”。

父親有一種感覺，“她媽媽去世了以后，她認為不好的戲她不接了。她媽媽去世14年了。她自己給自己定標準，自己給自己找別扭”。

早年，她在劇組的外號叫鬧鬧，叫顏小妖，“屬于開心果，特別happy的那種”。等送走母親再回到劇組時，顏丙燕變得和從前不一樣了。

再進劇組，她形容自己“一腦門子就扎在劇本里”。有一天，顏丙燕發(fā)現(xiàn)自己的椅子被單獨放在一邊。她問當時的助理飄飄：“飄飄啊，你為什么每次都把我的椅子放得離別人那么遠?！?/p>

飄飄說：“姐，我每次都把椅子放在演員中間，不知道為什么等你坐到那兒去的時候旁邊就沒人了，真的，姐，不騙你，你知道嗎姐，就是你在現(xiàn)場工作的時候，那個狀態(tài)跟你平常是兩個人，你在現(xiàn)場坐的那個椅子，方圓三里之內(nèi)寸草不生?！?/p>

魚缸

因為某任男友曾批評她不懂生活，顏丙燕在家里養(yǎng)了一大缸魚。那是一個一直在自我循環(huán)和自我過濾的魚缸，她需要做的就是維持魚缸的系統(tǒng)運轉(zhuǎn)。

要當心的首要問題是魚生病。

如果“有魚生病了，你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它，那個病菌就會蔓延到整個系統(tǒng)里頭，別的魚也很快就傳染了，可能就會死亡，那當然得整個（魚缸）換了”。總之，“要很小心，一旦有魚、珊瑚生病，一旦有問題的時候，你得趕緊拿出來，否則這一個系統(tǒng)就有污染”。

有朋友也養(yǎng)魚，“三天兩頭說，哎呀，我要給魚缸換水”，顏丙燕問他：“你為什么老給魚缸換水呢？我家的魚常年不換水也很好啊，你只要把循環(huán)給維系住了，有病魚直接發(fā)現(xiàn)了，然后趕緊移出來，你不用換那個水啊，那個水它是好的，養(yǎng)魚其實形同養(yǎng)水啊?！?/p>

如同一個隱喻一般。

演員顏丙燕也在為自己營造一個微型生態(tài)環(huán)境。系統(tǒng)被污染，對魚來說是致命的。而對顏丙燕來說，規(guī)則被破壞，某種程度來說，對她也是“致命”的。因此，她制定嚴苛的規(guī)則，確保能將“病魚”“病菌”“污染”抵擋在外。

即便是符合了規(guī)則，進了劇組，顏丙燕也是一個“寸步不讓的人”。

和顏丙燕合作超過20年的導(dǎo)演陳燕民，在顏丙燕剛開始拍戲的1995年，就見識了她拍戲時的“倔”?！耙话闳司褪锹爩?dǎo)演的，她不是，顏丙燕一定要說服自己才能演?！?/p>

2013年，他們合作拍攝一部電視劇，為了讓顏丙燕從內(nèi)心接受男女主角之間的情感邏輯，整個說服過程進行了有一個多月?！俺悄惆盐伊拿靼琢?，你現(xiàn)場你要是聊不明白我，你是誰都不行。這是創(chuàng)作，這不是說誰大誰小，誰該聽誰的事，這是作品最大啊，作品是第一位的。”

陳燕民拍了四十幾年影視劇，從來沒有男女主角在現(xiàn)場翻臉過。唯一的經(jīng)驗是顏丙燕制造的。原因是其中一位演員“表現(xiàn)稍微地自私了一點，經(jīng)常不在現(xiàn)場”，對戲時跟顏丙燕沒有特別準確的交流，顏丙燕有點不高興，“拍的時候出現(xiàn)一點小摩擦，對方又有事，說你還演不演了……”，顏丙燕急了，“來，你告訴我怎么演”。兩人在現(xiàn)場大吵了一架。

在陳燕民的經(jīng)驗里，“沒有人會像顏丙燕這么演戲，我跟你說，沒有人會像顏丙燕這樣演戲，演死她了。演每一個戲都跟拼一次命一樣”。

陳燕民告訴記者，江湖上對顏丙燕的評論就兩個字——“矯情”。許多與顏丙燕合作過的導(dǎo)演，會跑到陳燕民跟前感嘆，“你怎么跟她合作那么多次啊，你怎么做到的啊，好大的涵養(yǎng)啊什么的，她如何如何，一堆導(dǎo)演說這事兒……這兩年沒有，主要是這兩年她也沒怎么拍”。

《萬箭穿心》劇照

但陳燕民并不覺得她“難搞”，他知道那不是顏丙燕的“毛病”?！爸饕橇?xí)慣的問題，很多導(dǎo)演覺得我怎么說，你怎么演就完了，有很多導(dǎo)演從心里頭反感、抵觸跟她討論問題，很多很多導(dǎo)演都是這樣?！?/p>

但不管別人怎么想，顏丙燕對那缸水的要求都是一樣的，因為“水的環(huán)境好了，魚自然就健康嘛”。

2005年，李乃文和顏丙燕第一次合作，是電影《愛情的牙齒》。那是導(dǎo)演莊新宇抵押所有財產(chǎn)貸款拍攝的第一部戲。

有一場戲，需要兩人擁吻在一起。走戲后開始實拍，連續(xù)拍了兩條，看回放時顏丙燕都不滿意地質(zhì)問李乃文：“看明白了嗎？”最后一遍，看到依舊沒有變化的李乃文，顏丙燕怒了，“李乃文，你跟你女朋友接吻不張嘴??？”

之前只在舞臺上表演過話劇的李乃文，不知道影視劇里的接吻需要張嘴。那場室內(nèi)戲，房間里燈光昏黃，導(dǎo)演在監(jiān)視器后看了兩遍也無異議。但顏丙燕她不行，“她整個崩潰了，一直糾結(jié)啊，但是那時候膠片有限，導(dǎo)演是自己掏錢做的這個戲，也沒辦法再拍一條了”。

幾年后，兩人在電影《重來》中再次合作。聊劇本的時候，顏丙燕一開始就提醒他：“李乃文！這里面也有不少接吻的戲，你老人家！”

但她的嚴苛僅限于表演領(lǐng)域內(nèi)，“她不會因為自己助理的利益為難劇組”。陳燕民回憶，有時候，“我說呦，今天可能有點晚，她那邊說拍完吧沒事，這是她非?？蓯鄣囊稽c。她才沒毛病，她跟別人那種惡習(xí)無關(guān)，她的矯情不叫惡習(xí)，有很多演員那毛病叫惡習(xí)啊，太討厭了”。

這一次，在收到記者列出的近20位外圍采訪名單后，助理和顏丙燕本人十分迅速地表示會配合雜志的工作流程。在答應(yīng)采訪的初期，藝人、明星，和他們各自龐雜的團隊總是給出這樣的反饋和允諾，但極少數(shù)被采訪者實現(xiàn)了這樣的承諾。

而這一次，事前的擔憂被證明是多余的。

顏丙燕很快被助理拖進了工作群。商討服裝事宜，她發(fā)來語音：“你們幫借的衣服，我就不看了，現(xiàn)場再看哪些適合我吧?！?/p>

當記者詢問外圍采訪聯(lián)系進度時，顏丙燕在幾天內(nèi)逐個聯(lián)系了名單上的絕大部分采訪對象，說明原委，并逐一將聯(lián)系方式發(fā)給記者——這是極少數(shù)按照自己的承諾和社交禮節(jié)自行聯(lián)系并不斷反饋進度的采訪對象之一。

“你要的話，我就有”

顏丙燕的魚缸，“常年不換水也很好”，因為，除了抵御污染，她還要完善循環(huán)，將系統(tǒng)穩(wěn)定住。

記者拍攝封面的當天，顏丙燕遲到了50分鐘。李姝告訴我們，不拍戲時的顏丙燕，最令人難以忍受的是遲到和時間管理。父親回憶，這么多年來，幾乎每次從劇組回家，顏丙燕都會發(fā)一次燒。這就像是她兩種生活之間的過渡儀式。不拍戲的日子，她盡力讓自己像一把松弛的弓箭一樣休憩。她沒有固定的睡眠和吃飯時間。在拍照前的一天晚上，為了“調(diào)整作息時差”，她吃了一粒助眠藥物。

但陳燕民告訴記者，在劇組拍戲的顏丙燕從不遲到——在職業(yè)身份內(nèi)，她會近乎苛刻地恪守職業(yè)本分。

堅決不參加真人秀。這幾年，許多綜藝節(jié)目包括一些演員演技類展示綜藝，都多次找過顏丙燕。有的節(jié)目連續(xù)幾年邀請，改版了之后再次發(fā)來企劃案。經(jīng)紀人璐璐建議她參加一些，但她從來沒有動搖，“就包括各種真人秀，真的給好多錢，哎，沒有用，我們家丙燕拿錢砸不動，多少錢都砸不動”。

最終經(jīng)紀人也被她說服了。她的理由是在非演戲的場合，她不能忍受有攝像機的存在，在她看來，那些攝像機會模糊表演和真實的界限，她也不希望通過綜藝給自己加上重重烙印。

她改掉了很多個人習(xí)慣，戒煙戒酒，因為，“作為演員就是要不斷清洗自己，逐漸無色無味，沒有特點，沒有特征的”。她致力于“讓自己看起來是一個什么都沒有的人，這樣，去演一個角色的時候，它就能區(qū)別于我，因為沒有我”。

顏丙燕曾說過：“我的皮膚和頭發(fā)都是劇組的。”

這幾年，人們幾乎可以從她頭發(fā)的長度判斷她有多久沒拍戲了，或者她是否剛拍過戲?！皩Π?，你看我這頭發(fā)沒人要求我剪，我一般都是進了劇組之后，化妝師來決定這個頭發(fā)、眉毛，包括胖瘦也是這樣。因為還沒進組，沒有被要求剪，所以就留著唄?！?/p>

2008年，詩人、作家尹麗川開拍第一部電影《牛郎織女》。顏丙燕扮演的女二是一位在珠三角打工的普通婦女。因為不滿意化妝師在皮膚上打的底色，她決定自己去大太陽底下曬出一臉雀斑。

曬了一個星期，皮膚有點輕微燒傷，“高原紅了”，但顏丙燕很滿意，她覺得真曬和化妝完全是兩回事，“尤其是電影，銀幕這么大，質(zhì)感差很多，曬出來一定是對的”。

平日她也很少防曬。有一次和演員俞飛鴻一起拍戲，看到她沒有任何防曬措施，俞飛鴻“不能忍受了”。

“丙燕兒，你在干嗎，過來到傘底下，不不不，我曬會兒，她說你不可以這樣，你這樣都會曬壞的，我說沒事兒，我說我喜歡曬太陽，還補鈣，好舒服?！碑敃r的角色是一個在美國干體力活兒的中國女人，顏丙燕覺得防曬抹了發(fā)白，而那個角色正好需要的是黑黑壯壯的狀態(tài)。

記者封面的拍攝現(xiàn)場，顏丙燕和攝影師韋來都對最后一組面部特寫的呈現(xiàn)不太滿意。顏丙燕指著電腦圖片上的眼睛問：“有淚花會不會好一些？”

“可以嗎？”韋來望著她。

“你要的話，我就有。”

10分鐘后，拍攝結(jié)束。電腦屏幕上是顏丙燕雙眼噙淚的面部特寫。

8年前，幾乎同樣的場景，在武漢漢正街附近的小巷里上演過。那是令顏丙燕在影迷中“封神”的代表作——電影《萬箭穿心》的拍攝現(xiàn)場。

那天拍的是李寶莉打電話向派出所舉報丈夫后，一路哭著和警車交錯而過。在講戲時，顏丙燕突然問王競：“導(dǎo)演，你想不想警車一過來，然后我一回頭，這眼淚正好這時候掉下來？”

王競當然想要，可是時機不由他們，警車還有它的節(jié)奏，怎么做到呢？顏丙燕說，行啊，那咱就試試吧。

“結(jié)果，啪，一回頭，就轉(zhuǎn)頭，唰，流下來，我這都驚著了?！蹦侵?，在電影學(xué)院任教的王競，每年都會在創(chuàng)作課與學(xué)生分享這次拍攝。

神壇

顏丙燕承認，那個“魚缸”般自我循環(huán)、過濾和維系的小世界，讓她覺得舒適、心安和滿足，“你會游刃有余，你會非常自由，你會非常舒服”。

這些年，低成本小眾文藝片也成為她最游刃有余、舒服的小世界。在外界看來，《愛情的牙齒》《萬箭穿心》《牛郎織女》等文藝片，一起將顏丙燕送上了她前半生的職業(yè)巔峰。在影迷中，多年來不乏類似“顏丙燕的表演早已達到奧斯卡水準”的評論。

顏丙燕也樂于游弋其中，甚至“過于配合”。

《愛情的牙齒》，幾乎零片酬出演。而《萬箭穿心》導(dǎo)演王競記得當時和顏丙燕談酬勞前，曾想將房間里其他人請出去回避一下。顏丙燕說：“不用了，她們也不用出去，我喜歡這電影，看你們預(yù)算，差不多就可以了，我都接受。”

在王競的記憶里，“這么多年，她第一個，也是到今天為止唯一一個，只有她，沒有演員是這樣說話的”。顏丙燕甚至自費數(shù)萬元做了自己在《萬箭穿心》里的假發(fā)套。

導(dǎo)演尹麗川則記得《牛郎織女》時，顏丙燕已經(jīng)成名并獲獎，但她的角色其實是女二，女一是一位非職業(yè)演員。

顏丙燕對女一女二的劃分毫不介意。尹麗川覺得那時候的自己，還是很文藝的人，“也不太想這些”，但后來隨著在這個行業(yè)的深入她開始明白，“天哪，這還挺那個的，現(xiàn)在都不敢輕易這么干，而且她不僅對此毫無芥蒂，還特別地幫助那個女孩”。

很多時候，顏丙燕不僅自己低價、貼錢出演，還幫年輕導(dǎo)演“找人搭臺”。

2018年剛與顏丙燕合作完成電影《冬去冬又來》的導(dǎo)演邢健告訴記者，后期剪輯時，顏丙燕還跑到制作公司用一周多時間自己剪輯一個版本。在簽合同時，她在規(guī)定時間之外多簽了一個月的時間給劇組，“價格不變”，這讓邢健十分意外。

陳燕民了解顏丙燕在文藝片這個系統(tǒng)中的享受和游刃有余。有時，他去劇組探班，如果是像《愛情的牙齒》《萬箭穿心》這樣的戲，他會很放心，因為“基本上是她怎么表現(xiàn)，別人跟她轉(zhuǎn)，整個劇組都圍著她轉(zhuǎn)就OK，她一把就出來了”。

但是遇到主角比較多的戲，陳燕民會提前為她捏把汗?！鞍阉蒙碛诖蠹抑校荒芡耆醋约簛淼臅r候，就會產(chǎn)生矛盾，一定是這樣的?！?/p>

一次，顏丙燕在拍一部重頭角色比較多的戲，陳燕民進組一看，“呦，這戲怎么那么多人啊，我說可毀了，我說這戲可夠你們喝一壺的……那么一堆人，我說您忍著點吧，不牽涉到你的你少管，那還是她沒‘成’之前呢”。

但“游刃”的另一面，是經(jīng)紀公司這20年來放棄商業(yè)規(guī)則的無奈和對顏丙燕的放任。

面對簽約藝人顏丙燕，經(jīng)紀公司一直處于一種糾結(jié)的雙重邏輯中。一重邏輯是情感邏輯。李姝承認，因為關(guān)系太好，她在顏丙燕面前從來沒有找到過老板的感覺。另一重邏輯是經(jīng)紀公司與簽約演員之間的商品運營和市場經(jīng)濟邏輯。但這重邏輯長期被情感邏輯所壓抑，在20多年的時間，很少獲得勝利。

公司“很寵”顏丙燕，“都隨著她，很人性化”。這是一個員工流失率極低的公司，“幾乎不流動，可能在業(yè)內(nèi)算很少的”。經(jīng)紀人璐璐認為公司并沒有把顏丙燕看成一個這種生意或者什么商品去經(jīng)營，這種比例在業(yè)內(nèi)極少，“幾乎沒有”。李姝則相信，許多經(jīng)紀人一開始接觸顏丙燕的話，會有很多不適應(yīng)。

“因為經(jīng)紀人肯定都是希望把我的藝人最大地商業(yè)化。但這個是跟她有本質(zhì)的沖突。作為經(jīng)紀人，有的時候會覺得，她要是能推向這兒，推向那兒，經(jīng)紀人會有成就感?！钡陬伇噙@里，她們需要抑制自己作為經(jīng)紀人在職業(yè)上的進取欲望，“可能有的時候你會覺得，哎呀，就會被憋的那種感覺”。

接受記者采訪時，李姝表示，她固然也支持顏丙燕接拍文藝片，但“有的戲拍出來沒什么結(jié)果似的，因為看到的人太少了”。而近年來許多中年女演員共同擔憂沒戲演的問題，在顏丙燕這里，其實并不成為一個問題。

《牛郎織女》劇照

“好的時候，她也未見得多拍了幾個戲，不好的時候，于她來說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反正她就是這個樣子，她依然有她自己的原則，她的標準，她的要求，好也是這樣，不好也是這樣，跟她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

經(jīng)過幾重嚴格的篩選和過濾，能夠讓顏丙燕選擇的機會在行業(yè)的寒冬時期愈發(fā)稀少。一條條原則、標準、律令，要求編織起一座牢固又過濾嚴密的系統(tǒng)，生活在其中的顏丙燕遠離人群，遠離業(yè)內(nèi)的寒暑交替，遠離名利場的晝夜暮朝。

“所以丙燕已經(jīng)是要走上神壇了？”

當了解到顏丙燕今年的影視工作量還是零，并且拒絕了大量熱門綜藝和后來熱播的影視項目時，坐在工作室沙發(fā)上接受記者采訪的尹麗川脫口而出。

“就舉個例子，比如陳道明不也參加綜藝嗎？對，就是也沒說要隨著時代去走，因為時代你想跟也跟不上，但是有時候發(fā)生了一些新鮮的事情，你不去試你也不知道，我覺得可能性是可以拓展的，如果所有的都是拒絕，那她就是保持一個我永遠是按照我從前的原則，這個原則是一點都動不了的話，那這就是走向神壇的一個象征?！?/p>

但“神壇”上的顏丙燕，在多年的合作者和好朋友陳燕民看來，卻正處在生活和事業(yè)的低谷。

“（低谷）就是現(xiàn)在。母親生病那會兒，她還沒有取得后來的成就，腦袋上頭沒有那些光環(huán)，所以不叫低谷。什么叫低谷？低谷是跟高比的，天生盲人不難受，半路盲人才難受，紅怎么紅，白怎么白，綠怎么綠，都知道了這時候看不見了才痛苦，所以她已經(jīng)拿那么多獎了，這才叫低谷。”

闖入

在過去的一次采訪中，李乃文也提到了顏丙燕家里的那個魚缸。他描述了她的一種狀態(tài)，“一整天，一個人守著一大缸魚，越想越想不明白”。

陳燕民說，他并沒有和顏丙燕交流過“低谷”的問題，因為“她沒表現(xiàn)出難受”。難受與否的問題，李乃文這樣理解：“對一個演員來講，不拍戲其實是挺煎熬的一件事情，尤其是熱愛你自己事業(yè)的演員，你沒有戲拍，或者最近沒有合適的本子，反正我就會抓撓?！?/p>

顏丙燕承認自己會有孤獨的時刻，這是她“必須承受的代價”，那時，能給她陪伴的也是那一缸魚，“你走過來，它們嘩一下游過來，走過去，又嘩一下跟過去”。

只是，魚缸里的水再好，魚再健康，它終究是封閉的——一個多年來被認為是“最好之一”的女演員，常年以最嚴格的方式恪守、履行著演員職業(yè)的操守和本分，執(zhí)著地打造一缸最純凈的水和最健康的魚，但絕大多數(shù)時間，她一個人守著這一缸魚，自轉(zhuǎn)在自己的世界中。

當被問到這些年最希望顏丙燕做出哪些改變時，經(jīng)紀人璐璐告訴記者：“我是想讓她放松一點，不要那么緊張。就是對市場啊，很多的項目，放松一點，接受，嘗試地做一做?！?/p>

這些年，試圖從外部和內(nèi)部進入顏丙燕規(guī)則世界對她進行改變的人，并不多。其中成功做到的，就少為稀薄。

攝影/韋來造型師/高鼎化妝/王靖（東田造型 · 植村秀）服飾/黃色條紋立領(lǐng)襯衫裙 格紋中長款西裝大衣均為ETRO

在這些叩門的少數(shù)人里，編劇、導(dǎo)演、制作人于正，是那位令人最意外的闖入者。

五年前一個偶然的飯局，顏丙燕認識了于正并互相加了微信。她不看八卦新聞，對于正一無所知。他們的交流大都存在于微信，于正曬劇照，在拍演員彈古琴的戲，顏丙燕近年在學(xué)習(xí)古琴，看出了一些問題，然后留了言。于正很快打來電話交流，然后立刻回去修正。顏丙燕覺得這個年輕人聰明、認真。

她和朋友聊起于正，朋友們都很訝異：“你跟他根本不搭界啊，你跟他是兩個世界的人，你怎么會認識他的？”通過朋友的講述，她了解到，這個年輕人在很多人心中原來是另外一種存在。

但這并沒有改變她的認知，“我為什么要跟他是兩個世界的人，我看他每天發(fā)的朋友圈，看他做的東西我覺得很好啊，他以前什么什么，我不知道，再一個我也不看那些東西，我還真改變不了我對他的認識”。

后來，再次見到于正，顏丙燕說，原來你很有名。

認識顏丙燕之前，于正聽許多同行說過，“她特別難搞，不能合作什么的”。認識之后，他也在觀察和了解顏丙燕。在他看來，顏丙燕是“一個活在世外的女性”。

剛認識時，于正沒好意思聊他認為《萬箭穿心》里存在的一些問題，等到他鼓足勇氣跟顏丙燕探討說她其中的一些表演缺乏年代感時，讓于正感到驚訝的是，她竟然表示認同。

“我就覺得，哇，一般來說很多演員會特別不認同，我一個得獎的片子，我人生中的巔峰表演之一，怎么能受到這樣的批評，她認同，并且她覺得現(xiàn)在再來看確實是這樣的。我忽然覺得一個女演員能夠接受別人這么強烈的指責(zé)和批評，并且是她一生中的代表作，所以我覺得丙燕特別了不起。”

在于正看來，顏丙燕是真正的藝術(shù)家，“丙燕很可愛的一個地方，就是活在自己的一個世界里，另外一方面，她就是一個小孩，所以她很倔強……也有很多小孩一輩子都不用長大的?！?/p>

但想撬動顏丙燕的規(guī)則世界，于正至今也沒做到。

在兩人關(guān)于行業(yè)的交流中，分歧是常態(tài)。

比如，關(guān)于小眾電影，在于正的理解中，表演首先要依賴觀眾的視覺存在，“如果只是個人嗨的表演，這很沒有意義，作品是為觀眾服務(wù)的，不能夠脫離觀眾?！?/p>

還有同期聲，兩人在日常交流中因為這個話題爭論了好幾年。在顏丙燕那里，這是一個完全不可能松動的原則。正因為這個原因，她先后拒絕了《延禧攻略》和另一部古裝正劇的邀請。

于正替她惋惜、著急，說：“姐，這么好的表演，你要爭取在好的平臺上讓更多的觀眾看到。”顏丙燕回：“對啊，但是像你們這種有能力、有才華又有平臺的大制片人，你們都不去做同期聲，那好的表演怎么能讓觀眾看得到呢？”

在于正那里，他考慮的是橫店雜音繁多，同期聲會帶來費用和周期巨大超支。但他堅持演員自己后期配音，且后來的新劇90%的場次可以實現(xiàn)同期聲，但依然被顏丙燕拒絕了兩次。

“她特別較勁，我永遠沒法說服她。要是換了別的演員，肯定會有一點妥協(xié)，她半點不妥協(xié)的啊，就是一丁點的沙子都不能揉的那種人，不理解她的制作人會覺得她特別難搞。因為她已經(jīng)矯情到了一定的境界，但是我理解她，她就是為了表演好嘛。所以到現(xiàn)在還沒有合作成。”

作為演員，顏丙燕從沒去過橫店，這在當今的影視行業(yè)中幾乎不可想象。這讓于正有一些難過，“她印象中的橫店居然還是20年前的橫店”。于正告訴她，橫店有很專業(yè)的棚，但她沒見過就不相信。兩人爭執(zhí)了很久，后來顏丙燕來了一句：“你就讓我舒服一點吧。”

“你對橫店不好奇嗎？”記者也問過顏丙燕類似的問題。

“好奇啊，我得去旅游一次，我要去組織一個一日游。”

走入人群

前幾年的某一段時間，顏丙燕不在家，妹妹隔兩三天去幫她照看魚和花草。一天，鄰居裝修斷電，妹妹不知道怎么使用發(fā)電機給魚缸輸送氧氣，100條養(yǎng)了十幾年的血鸚鵡全死了——世界上沒有絕對封閉的空間，即使是自循環(huán)的魚缸，也不可能完全沒有意外和風(fēng)險。

在采訪中，尹麗川會突然為好朋友擔憂起來。

“哎呀，我要跟她說，我肯定會勸她的，這兩天我就給她發(fā)微信，我打算跟她聊一下——就是我覺得沒有必要劃一個界限吧，因為一切都在發(fā)展，那你說很多導(dǎo)演以前還不拍數(shù)字，還只拍膠片呢。比如說像《如懿》或者《延禧》這種，應(yīng)該要去的呀。你要用同期聲的話，電視劇的周期可能就要延長，當然你演員可能只考慮這個是對的，但是如果我換一個角度，不管是從導(dǎo)演還是制片方，我都覺得有時候那個壓力如果技術(shù)能解決的話，我們就不用承受那么大的壓力，因為現(xiàn)在實際上是影視行業(yè)你也知道壓力太大了，所以這個東西是要綜合去權(quán)衡的?！?/p>

尹麗川說：“人是不能閑著的嘛，我覺得她也是一個不想閑著的人?！?/p>

她和于正都認為，在塑造文藝片中那一類孤僻的、受屈辱、受損害的小人物上，顏丙燕已經(jīng)“做到一個很高的高度了”，他們都覺得她應(yīng)該去塑造更多樣的角色，“可以嘗試別的，比如說話劇、精品網(wǎng)劇什么的，也許呢，誰知道”。

他們還不約而同地提到這幾年顏丙燕在衣著風(fēng)格上的一些變化。

“就是最近，”尹麗川有些不好意思地表示，“我第一次想攻擊她的打扮，這幾年穿得特別隨意，我也不好意思說。以前還好，以前真的沒有現(xiàn)在……反正那次見她，我說你看你穿的鞋也是花花綠綠的運動鞋?！?/p>

于正也提到了“不好意思”，他說：“丙燕穿上很時尚的衣服看上去都不太時尚，包括那天我看她去頒獎禮穿的那個衣服，我沒好意思跟她說，就是你就覺得那衣服特別不襯她，而且她太久沒出來了，妝也不合適她，會覺得像一個人突然穿上了一個古馳、阿瑪尼一樣，特別奇怪?！?/p>

于正擔心，如果有一天要演一個非常fashion的角色，一個大家閨秀，一個闊太太，怎么去找人物感覺？

他覺得，顏丙燕離人群太遠了。他堅定地認為，演員一定要走到人群中去，更熱愛生活，她的表演才能更好?！皡⒓痈鞣N公共活動，接觸人是非常重要的，真的，我特別希望丙燕真的要活著去看看周圍的世界，她太封閉了，我們約吃飯，兩三趟都在同一個餐廳?！庇谡X得，這就是顏丙燕目前的個人局限性，“似乎只能塑造一小部分的人物，不夠大，所以她很難成為另一些更出色的演員”。

但是，想要接觸正在發(fā)生的時代現(xiàn)場和各異人群，勢必會要求顏丙燕放松自己的過濾系統(tǒng)，對此，她依然抵觸：“好累啊，我不用去觀察它，我也不用積累，因為那些是我沒有做選擇的方式，對吧？”

最致命的一點是，過去的經(jīng)驗和邏輯讓她相信，“如果打破了這些，我不會了”。她同樣誠實地確定：“在自己的這樣的堅持的一些原則、一些自己的規(guī)則當中，我也嘗到甜頭，我好快樂啊，我高興啊，我越做越帶勁……”

“這就是她的問題，她老是喜歡想象?！庇谡f。

電話那頭，于正的聲音有些無奈和低落：“我一直希望丙燕能走出去，我希望通過這個報道能讓丙燕意識到一個問題，我們都不要固步自封，否則有一天我們可能就會被時代淘汰。”

于正想起幾年前曾經(jīng)看一位非常崇敬的老演員表演，“我嚇死了，他怎么拿腔拿調(diào)的，后來再想，他停留在那個年代太久了，表演也是在循序漸進的……有時候，我覺得挺難過的，人其實不會因為年齡而被淘汰，我覺得人被淘汰，最重要的是自己不肯接受新的事物。其實我跟她講道理她都明白，她只是自己突破不過去”。

在顏丙燕幫助記者聯(lián)系于正接受采訪之前，兩人已經(jīng)超過一年沒有聊過表演和生活方面的話題，“平時就聊聊串珠子，美學(xué)啊，古琴啊”。這一次，于正收到她的信息挺開心，他將其視為可能松動的跡象，“就覺得她能接受媒體采訪，是不是她已經(jīng)在試著說服自己在往外走了呢？而且她這么鄭重其事地跟我說，我也特別想接受這個采訪，然后我跟你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曾經(jīng)跟她說過的，我也希望通過文字讓她再看到”。

和于正一樣，尹麗川也希望借由這次采訪，讓顏丙燕聽到更多元的聲音。但她卻并不十分擔心這位朋友，因為在她看來，顏丙燕是一個比自己更堅定的人，“我不會去擔憂一個比自己更堅定的人，我只是覺得作為多年的朋友，應(yīng)該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她”。

王競、李乃文和尹麗川在回憶顏丙燕在記憶中留下的畫面時，都提到一個詞——生命力。

在尹麗川的版本里，那還是12年前，拍攝《牛郎織女》的時候，劇組給顏丙燕穿上材質(zhì)廉價、色彩艷俗的衣服。

在南國的艷陽下，在廣州城中村逼仄的街道上，有那么一兩場戲，顏丙燕穿著那種亮彩彩的衣服，張牙舞爪的，那時候尹麗川就覺得，她真的挺像她小時候偶爾回家，在老家街上看到的那些生動的小鎮(zhèn)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