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話“交關”的共時用法和歷時演變

【摘要】在吳語上海話中，“交關”可以用作表“（很）多”義形容詞和“很”義程度副詞?！敖魂P”在歷史上進行了一系列“語法-語義”演變，這是導致其在共時平面具有多功能性的原因。其經(jīng)歷的“語法-語義”演變路徑為：“結交”義動詞→“往來”“交易”義動詞→“交錯”義動詞→“鉸鏈”義名詞→“涉及”義動詞→“緊急”義形容詞→“多”義形容詞→“很”義程度副詞?！敖魂P”的歷時演變的結果是語義主觀化，隱喻和轉(zhuǎn)喻是推動其語義演變的機制。

【關鍵詞】“交關”；主觀化；隱喻；轉(zhuǎn)喻

【中圖分類號】H030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26-0076-04

【基金項目】江蘇師范大學研究生創(chuàng)新項目“上海話‘交關的共時用法和歷時形成”（項目編號：2022XKT1236）。

一、引言

語料調(diào)查表明，上海話“交關”是表示“多”“很”等意義，凸顯說話人對某物的主觀情態(tài)。關于上海話“交關”的用法，學界目前只有一篇個案研究，如沈夢華（2016）描寫上海話中“交關”的語法分布和語義演變情況，其對歷時研究不充分。那么“交關”起初的意思是什么呢？它的語義演變路徑是怎樣的？語義演變的機制和結果又如何？本文擬對上述問題作出回答。

本文所用語料，方言語料主要來自方言志和上海方言著作。歷史語料主要源自北京大學CCL語料庫，少數(shù)來自北京語言大學BCC語料庫。

二、“交關”的共時用法

（一）形容詞“交關”的意義和用法

上海話“交關”是形容詞，充當定語、謂語和補語。其作定語時不帶“的”，作補語時前面可能有“來”等標記詞。在語義上，它表示“多”義。例如：

（1）交關上海人歡喜滬劇。

（2）要辦的事情交關。

（3）現(xiàn)在上海交通比以前好（來）交關了。

在例（1）中，“交關”語義指向它后面所修飾的N——“上海人”，充當定語。在例（2）中“交關”放置在N后，作為句子的謂語。例（3）中“交關”作為補語放置在形容詞“好”的后面，此時暗含現(xiàn)在的情況比以前好，有一種比較的意味。

形容詞“交關”還可以重疊為“交關交關”“交交關”“交交關關”，表示較多的物量義。例如：

（4）該家當格朋友多得交交關。（高笑紅《塤篪合鳴度關山》）

（5）我等勒儂交交關關辰光。（葉盼云《學說上海話》）

（6）我買勒交關交關物事。（葉盼云《學說上海話》）

“交關”重疊后強調(diào)程度量的發(fā)生[1]，其不重疊式表明事物性狀存在的有無。那么說話人使用前者的目的是什么？根據(jù)沈家煊（1995），光桿形容詞表示無界，重疊形容詞表示有界。從有界到無界是隱性量到顯性量的過程，這是言者對事物通過觀察后得出的結論，言者參與進行的活動一般含有主觀性，這就是讓言者來表達主觀認知的過程。

（二）副詞“交關”的意義和用法

上海話“交關”為程度副詞，可以作狀語和補語，作狀語時后接形容詞和動詞，作補語時后面可能有補語標記“來”，一般表示程度比較深義。例如：

（7）搿間房子西曬日頭結棍，到夜里就交關熱。（錢乃榮《上海話大詞典》第2版）

（8）洋裝革履，交關神氣。（《民國上海生活素描》）

（9）小囡生病動手術，做爺娘呃交關擔心。（《上海話實用詞匯一本通》）

（10）我勿要坐迭部老爺汽車，危險（來）交關。（湯珍珠《上海市區(qū)方言志》）

上述例子中的“交關”猶如普通話中的“很”。程度副詞“交關”作狀語時，后接形容詞，如例（7）中的“熱”；當其后接動詞時，動詞常常是心理動詞?！敖魂P”之所以有這樣的用法是因為某些形容詞能表示人的感覺，心理動詞表示人的主觀情感，這些詞有程度等級的用法①?！敖魂P”既可以置于形容詞/動詞前作狀語又可以置于形容詞后作補語，因而“交關”是可補副詞②?！敖魂P”作為補語時，前面可以有“來”補語標記詞，因而從結構方式來看，述補結構可以是組合式也可以是黏合式。

三、“交關”的歷時演變

（一）“交關”的語義演變：客觀真值義＞主觀義（評價義、強調(diào)義）

“交關”的共時差異其實是漢語史上其發(fā)生歷時演變的共時積淀?？疾炜芍?，“交關”在古代漢語中起初是表示“結交”義的并列短語，始見于東漢。例如：

（11）不得辰出夜入，交關侔偶。（王褒·東漢《僮約》）

這里的“交關侔偶”是結交朋友的意思。在古籍中，“交關”的高頻共現(xiàn)項是表“人”的名詞，也就是說，“交關”常用在“與NP交關”的句法環(huán)境中。在我們檢索的CCL語料庫從秦至元合格的語料中有54例“交關”，其中，與表“人”類名詞共現(xiàn)的有27例，占“交關”總用例的50%。例如：

（12）越渡大海，多持貨物，狂誘邊民。邊民無知，與之交關。（陳壽·西晉《三國志》）

（13）今復出入燕、河，交關姬、衛(wèi)，整笏振豪，已議於帷筵之上。（沈約·南朝《宋書·周朗傳》）

正是因為“交關”常用在“與NP交關”的句法環(huán)境中，所以“交關”有了上述的“往來”義。例（12）中的“交關”在該語境下為“交易”義，指的是邊民與外來人結交后并與買這些人的貨物。在三國時期，“交易”受到社會環(huán)境（政權動亂）的影響，買賣貨物的情況是比較混亂的，所以，“交關”借助混亂的交易情況概念隱喻出“交錯”義。例如：

（14）回落報榮衰，交關斗紅紫。（李端·唐《鮮與少府宅看花》）

（15）夜雨叫租吏，春聲暗交關。（李賀·唐《送韋仁實兄弟入關》）

“交關”獲得“交錯”義后進一步演變。在唐朝時“交關”詞義演變?yōu)椤般q鏈”。例如：

（16）蝶棲石竹銀交關，水凝綠鴨琉璃錢。（李賀·唐《屏風曲》）

上述的“銀交關”指的是“銀鉸鏈”。在明清時期，“交關”的意義進一步引申。例如：

（17）但你我雖是相好，產(chǎn)業(yè)交關，少不得立個文書。（凌濛初·明《二刻拍案驚奇》）

（18）官人道：“尋常交關錢物東西，何嘗捱許多日了？”（馮夢龍·明《喻世明言》）

“交關”從與人“結交”到與物“關連”，所以這個時期“交關”開始出現(xiàn)“涉及”的意思?！敖魂P錢物東西”表示涉及錢物東西。“錢物東西”都當作名詞講，“交關”是動詞。但是，清朝時出現(xiàn)了“交關”前為形容詞的現(xiàn)象。例如：

（19）至于州縣，尤為親切交關 ，故州縣得人，則一州一邑受福矣。（賀長齡·清《皇朝經(jīng)世文編·史藏》）

上述“親切”為形容詞，“交關”作為補語接在形容詞的后面，“親切交關”表示“很親切”的意思，句中的“尤”是尤其的意思，這里使得“交關”有了程度量的特征。再到后來“交關”可以前置在形容詞前作為狀語。例如：

（20）衣云道：“那是‘我心里交關歡喜絕?！保ňW(wǎng)蛛生·民國《人海潮》第五回）

這里的“交關”放在心理動詞“歡喜”的前面作狀語，“交關歡喜”猶“很喜歡”，“交關”發(fā)展出程度副詞的用法，說話人在使用時，會含有一定的主觀強調(diào)義。

同一時期，“交關”又經(jīng)歷了從表示“關涉”到表示主觀評價義（“緊急”義）的語義主觀化（subjectivization）過程④。例如：

（21）曉得他父親的性情不好，若回到家中，知道了這樁丑事，就是性命交關。（張春帆·清《九尾龜》）

（22）這兩個皮包，是我性命交關的東西。（吳趼人·清《二十年目睹之怪狀》）

上述“性命交關”原指表示涉及性命、生死的事情，因為關乎生死，所以“交關”引申出“緊急”的形容詞義。再后來，從“緊急”義的形容詞義進一步演變。例如：

（23）耐倒是請教高大少爺做兩首出來，替耐揚揚名，比俚哚好交關哚。（韓慶邦·清《海上花列傳》第三十一回）

這里的“好交關”猶如“好多了”。“交關”放在形容詞后面作程度補語，此時，“交關”出現(xiàn)了“多”形容詞義，并被沿用至今。浙江嘉興話、江蘇海門話和與吳語有關的南通話也在使用形容詞“交關”作定語的用法。

至于形容詞表“多”義和程度副詞“很”義的產(chǎn)生有無關系，沈夢華（2016）援引錢乃榮[4]208認可形容詞表“多”義引申出副詞“很”的意思的觀點，推測先出現(xiàn)形容詞用法的“多”后有了程度副詞“很”的用法。筆者認為，這有一定道理，據(jù)語料考察，“交關”出現(xiàn)“很”的用法是在民國時期，而在清朝就已衍生出形容詞“多”的用法，所以出現(xiàn)形容詞用法時期在前，又由于“交關”多作程度補語，程度副詞的用法逐漸被固定下來。

筆者將“交關”的語義演變路徑刻畫如下圖所示：

（二）“交關”語義演變的機制——隱喻、轉(zhuǎn)喻

“交關”的義項之間存在相似性特點和鄰近關系（相關性特點）?！敖魂P”由基本義“結交”概念隱喻出“交易”義，其中是從人物關系域向商品交易域進行跨域映射。之后，“交關”從“交易”義引申出“交錯”義?！敖诲e”義就是“幾個物體發(fā)生聯(lián)系”，其與“鉸鏈”的“頁片重疊在一起”義具有鄰近關系，因此“交關”又概念轉(zhuǎn)喻出“鉸鏈”義。又因為“鉸鏈”的作用是使得兩個不相關的物體固定在一起從而轉(zhuǎn)動起來，這就使得其中一個物體與另一個物體有關聯(lián)，再一次激發(fā)了認知主體對“交關”的語義聯(lián)想，之后引申出“涉及”義，這個過程實現(xiàn)了從具體到抽象的跨域隱喻?！靶悦魂P”即“涉及性命”義，而關系到性命的事情都是緊急的事情，此語境中的概念被吸收到“交關”中，通過語境吸收的機制衍生出“緊急”義。從另一個角度解釋看，關系到性命的事情和緊急的事情兩個事件之間是相鄰的，如果一個事情關系到自身性命，那必定是緊急的事情（即：X→◇Y）⑤，轉(zhuǎn)喻是目標物與源物之間具有相鄰關系，而語用推理需要借助轉(zhuǎn)喻，所以“交關”又是通過語用推理得出“緊急”義。

（三）“交關”語義演變的結果——主觀化

“交關”語義演變的主觀化是語義演變的結果⑥。說話人的視角、情感、認識是語言主觀性的構成要素[6]。也就是說，詞的語義演變的主觀化是用來表達言者對問題的視角、態(tài)度和看法的。

“交關”就經(jīng)歷了這樣的演變，從表示“涉及”義到“緊急”義，說話人從一定的場景出發(fā)來識解某個客觀的場景。試比較下面的例句：

（24）情況（比較/特別）緊急，必須采取相應的措施。

上述“緊急”情況的發(fā)生要求處理時間刻不容緩，能用在程度等級中，情態(tài)動詞“必須”照應了“緊急情況”。也就是說，先有言者對事物的“認識”后使用情態(tài)副詞來表述自己的認識?！氨仨殹睂儆谛袆忧閼B(tài)，句子的主觀化和情態(tài)副詞有關[6]，因而“緊急”義能表達言者使用語言的主觀性。

“交關”可以從形容詞“緊急”義形容詞到“多”義形容詞再到“很”義的程度副詞。表示形容詞“多”時是物量義，其重疊式本身就帶有較明顯的主觀色彩[6]，如“交關交關人”“交交關關人”“交交關人”。表“很”義的副詞在一定的場景中表達說話人的情感，試比較下面兩個例句：

（25）a.我原先生活得不錯，但現(xiàn)在落到這個地步。

b.我原先生活得很（交關）不錯，但現(xiàn)在落到這個地步。

例（25a）的表述功能較強，例（25b）的表情功能較強，通過“很不錯”較高程度量強調(diào)以前生活環(huán)境的優(yōu)渥，暗含現(xiàn)在的“不如意”，強調(diào)落差的程度大，“交關”表示“很”義時含有主觀強調(diào)義。

其實，“多”是在具體域——物量域中表示量的累積，即從少量到高量的過程，而“很”是在抽象域——程度域表示低量向高量的發(fā)展變化過程。物量域和程度域具有相似性，遵循從具體向抽象的映射規(guī)則，因而物量義“多”可以跨域映射程度域“很”。這也就從認知角度解釋了上一節(jié)中“多”義衍生出“很”義的問題。

四、結語

綜上所述，“交關”是吳語上海話中的一個常用形容詞和副詞。當其為形容詞時，意義為“多”，在形式上可以重疊；當其為副詞時，意義為“很”，表示較高程度量?！敖魂P”的共時多功能性是它歷時演變的結果。在歷史上，“交關”經(jīng)歷了如下語義和語法演變：語義演變：結交＞往來/交易＞交錯混亂＞鉸鏈＞涉及＞緊急＞多＞很；語法演變：動詞→形容詞→副詞。

推動“交關”的上述演變的機制是概念隱喻和概念轉(zhuǎn)喻。從“交錯混亂”義到“鉸鏈”義以轉(zhuǎn)喻為機制，因為鉸鏈的兩個頁片之間交結在一起；從“涉及”義到“緊急”義的演變以語境吸收和語用推理為機制，“交關”常用于“性命交關”，吸收后者的意義的推論義“緊急”義為自身的詞義。其他演變以隱喻為基礎?！敖魂P”的義項域之間有相似性并進行跨域映射。比如在主觀強調(diào)義內(nèi)部，從物量義（“多”義）到程度量義（“很”義）是一種跨域映射?？傮w上，“交關”語義演變的結果是主觀化，從表示客觀真值義（“交錯混亂”義）到主觀評價義再到主觀強調(diào)義（“多”“很”義），語義主觀性在逐漸增強。

注釋：

①程度等級類似于英語中的“原級”“比較級”和“最高級”。例如“熱”在人的感知上可以理解為“熱”“比較熱”“極其熱”，這種情況是詞的語義可以按照語義級排列。

②按：張誼生認可能夠充當補語的副詞都是程度副詞。此種情況下程度副詞分為兼職充當補語的可補副詞和專職充當補語的唯補副詞的說法。

③除對語料庫的考察外，我們這里還借鑒了《漢語大詞典》對“交關”的義項解釋。

④這里和張秀松（2022）提到動詞“倒頭”的語義演變過程相似，都經(jīng)歷了語義主觀化過程。

⑤改編自趙永剛（2016），此公式是解釋相鄰律，“→”代表推理出，“◇”代表“可能”義。

⑥按：吳福祥（2019）認可主觀化不是語義演變的機制，而是語義演變的結果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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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丹（1998-），女，漢族，江蘇宿遷人，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漢語方言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