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閩中名臣馬思聰生平、創(chuàng)作及影響

何柳惠

(廈門大學人文學院， 福建 廈門 361005)

忠義是中國傳統(tǒng)道德的支柱，明代士大夫的忠義觀念所涉甚多，然能踐行的人卻并不多。馬思聰在宸濠之難中不貳其志，引頸就戮，堪稱實踐了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氣節(jié)觀，也因此被載入史籍，受萬世敬仰。在萬斯同纂修的《明史》中，馬思聰與孫燧、許逵、黃宏等人合為一傳；張廷玉《明史》將其列入《忠義傳》；焦竑《國朝獻征錄》卷三十有《戶部主事馬公思聰傳》，但這些記載主要記其死于宸濠之亂之事，事跡簡略且較為零散。筆者據(jù)廈門大學圖書館所藏《馬忠節(jié)父子合集》中的行狀及墓志銘，參考相關(guān)的正史、方志、實錄、總集、別集中的材料，梳理馬思聰?shù)纳郊坝绊?。作為傳統(tǒng)的儒家知識分子，若欲持身立世，歷經(jīng)千古而不被抹殺，理當數(shù)“節(jié)義”與“文章”兩件事。馬思聰以生命為代價成就“節(jié)義”之名，雖不以詩文名，然其與前七子中的鄭善夫、徐禎卿為同科進士，且與鄭善夫有詩歌唱和，當時文壇領(lǐng)袖王世貞讀其詩后，亦敬仰贊嘆不已。后人編纂《莆風清籟集》《全閩明詩傳》等合集，皆收錄馬思聰?shù)脑姼?，并附小傳，多所褒獎。馬思聰詩歌可見其忠烈之性情，讓讀者看到史書記載之外血肉豐滿的個體，這些個體構(gòu)成的明忠烈鮮活群體，有利于了解明代士大夫的忠孝觀念及行為實踐，為挖掘和利用歷史文化資源提供了新角度。

一、馬思聰生平考

馬思聰，字懋聞，號翠峰，福建莆田人。生于天順六年(1462)，早有學名，然屢舉不第，弘治十四年(1501)才由府學考中舉人[注]黃鞏《明故南京戶部主事翠峰先生行狀》稱“弘治辛酉，領(lǐng)鄉(xiāng)薦”，“弘治辛酉”即弘治十四年(1501)。，時年40歲。馬思聰前半生困居莆田，志學圣賢，深受儒家思想影響。黃鞏《明故南京戶部主事翠峰先生行狀》載其：“嘗有‘天下曾蒙禹稷憂，此心安可付東流’之句。讀《大學》‘明明德’章，惕然有感，作《心圖》以自警?！盵1]58由此可見，馬思聰服膺圣人之學，孜孜以求，以期知行合一。

馬思聰早年已學名遠播，但多次參加科舉皆未考中，據(jù)黃鞏《明故南京戶部主事翠峰先生行狀》稱：“公之學早有所聞，中更貧窶，涉科舉、偃蹇仕途非其志也?！盵1]61因其家境清貧，不得不開館授徒為生，林俊《明贈奉議大夫光祿寺少卿水南馬君翠峰墓志銘》稱其“在諸生，開館授徒，遠邇畢聚”[1]63。馬思聰“治經(jīng)務本旨，不事文義，尤喜教人，遠近風聞，從者甚眾”[1]58，黃鞏、周宣、黃希英、周大謨等人皆出自其門下。

據(jù)《(乾隆)福寧府志》記載：“馬思聰，莆臣人，宏治巳丑知州俞文煥聘為諸生講學，寓南禪寺。”[2]但此條記載有誤。首先干支紀年中無巳丑，弘治(“宏治”當為弘治，避乾隆諱)年間亦無己丑年，只有乙丑年；其次乙丑年為弘治十八年(1505)，即馬思聰中進士年份，疑《(乾隆)福寧府志》“巳丑”即為“乙丑”之誤，其后闕“進士”二字。此句應正為：“馬思聰，莆臣人，宏治乙丑進士。知州俞文煥聘為諸生講學，寓南禪寺?！痹倏既f歷刻本殷之輅《福寧州志》卷八，可知俞文煥于弘治十五年(1502)任福寧知州，而至弘治十六年(1503)，東莞人李時即以舉人身份繼任。細考其事，可知俞文煥上任次年因貪墨事發(fā)而匆忙逃去，故馬思聰受聘為諸生講學當在弘治十五年(1502)，其時尚未考中進士。

弘治十八年(1505)，馬思聰考中顧鼎臣榜三甲三十二名進士[注]此排名參見朱保炯、謝沛霖編《明清進士題名碑錄索引》下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2 494頁。，隨授寧波府象山縣令。據(jù)萬斯同《明史》卷二百六十之《馬思聰傳》載，其在任期間廉介自將，正己利民，復二十六渠，溉田萬頃，政績頗豐，其詩《至象山》即作于此時。正德三年(1508)，馬思聰返鄉(xiāng)丁父憂，服闋后補順德府平鄉(xiāng)縣令。據(jù)《(乾隆)平鄉(xiāng)縣志》載：“(馬思聰)有惠政，改建六城門，修縣署，在任二年?！盵3]當時流賊熾盛，馬思聰劃地分民，環(huán)堵并筑，誓與民守，賊乃無敢犯。此時期有《平鄉(xiāng)即事》記平賊之事：“滿眼干戈急，春城罷管弦。七閩遲候雁，萬里暗烽煙。白羽縱橫日，黃巾猖獗年。憑誰清渤海，解劍事春田。”[1]18黃鞏《明故南京戶部主事翠峰先生行狀》記其遭某巡按御史彈劾以“兵興時擅役民筑城”[1]59，遂謫判海州，此段履歷史籍未載。《泊揚州》之詩即記其遷謫之感：“遷謫何辭去路遙，扁舟夜泊廣陵橋。萍蹤湖海終難定，魏闕風云望轉(zhuǎn)驕。一派長江濤正壯，千林楓樹葉初凋。孤臣忽有傷心淚，何處更聞明月簫?！盵1]19

正德十年(1515)，至海州貶所，有詩《至海州》：“一官愁偃蹇，萬里倦登臺。薊北星辰遠，江南瘴癘開。鳥迎征旆至，花笑逐臣來。寂寞長沙里，遙憐賈誼才?！盵1]18然馬思聰并未因被貶心情落寞而荒怠政事，仍盡心為民，屢有德政。海州蝗起，馬思聰親赴督捕；東海兩岸潮退泥淤，馬思聰又為砌馬道，置官渡。據(jù)陳復亨《(隆慶)海州志》載：“大漣河口渡在新壩之上，濟渡處舊有磴道，歲久淤沒其半，船不能抵岸，冬月徒涉，有凍餒者。正德十年，州判馬思聰修筑東西二岸約十余丈，人甚便之?！盵4]卷二又載：“乙亥歲，夏蝗蝻，四郊惻然，命駕督捕殆盡，時雨隨車，歲獲稔，民大悅。東海兩涯泥淤潮退，深沒人，病涉焉，為甃砌馬道，置官渡，往來便之?！盵4]卷六

正德十一年(1516)，馬思聰升任紹興府諸暨縣令。據(jù)黃鞏《明故南京戶部主事翠峰先生行狀》所載，馬思聰?shù)饺魏髮⒕饕?、裁冗務、抑豪強等?shù)事張榜于衢，遍告百姓。浙鎮(zhèn)中貴人縱其屬下遍歷郡邑誅求，至諸暨，馬思聰縛而鞭之，才盡得其奸跡，將其繩之于法。此時馬思聰雖政務繁忙，然能一逞其才，心情頗為暢快。此時期他有《諸暨署中》兩首，其一：“桃花開滿縣，隱幾聽鶯聲。龍劍埋豐獄，牛刀試武城。朝廷仍給餉，天地未休兵。賦就知何日，金莖賜馬卿?！盵1]17其二：“日永渾無事，花間伏枕眠。雨聲寒竹簟，春秋掛蒲鞭。邑小稀民訟，官閑愧俸錢。風流愛單父，秋水瀉鳴弦?！盵1]17諸暨任滿后，馬思聰擢南京戶部主事，奉敕督糧江西，駐安仁。

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適值寧王朱宸濠生辰之宴，馬思聰督餉江西，有《豫章呈孫開府》云：“時危全仗大臣策，才薄空慚四牡歌。幾欲抽簪隨舊侶，簡書珍重不遑他。”[1]22觀其詩意，表達了希望與孫燧相互勉勵，共赴危局的心愿。宸濠之叛起，馬思聰被執(zhí)系獄，堅貞不屈，絕食六日死，享年58歲。其死前撰《獄中》二首，其一云：“四壘孤軍盡，中原羽檄忙。大臣誰在漢，六傳未乘梁。引領(lǐng)瞻天闕，低頭憶故鄉(xiāng)。自甘膏鼎鑊，豈復厭稻粱。”[1]23其二云：“蕭條一片地，六月暗飛霜。駢首衣冠盡，捐軀俠骨香。天猶驕七國，險已失三湘。死矣甘吾分，君恩不可忘?！盵1]24詩中呈現(xiàn)的孤忠義勇的精神，令人動容。

二、馬思聰贈享風波考

馬思聰死宸濠之難而被賜受贈享一事，多種史籍均有記載，如《皇明書》卷三十二、《本朝分省人物考》卷七十四、《皇明通紀集要》卷二十七、《明一統(tǒng)志》卷四十九、《明政統(tǒng)宗》卷二十、《國朝獻征錄》卷三十。然筆者發(fā)現(xiàn)陳弘緒《江城名跡》卷一載有朝廷敕修旌忠祠之后，以周憲配享而罷馬思聰、黃宏之事，此事各類史料大多未提及，而馬思聰傳記中贈享罷而復賜之始末也一概缺載，今綜合考證如下。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王守仁平息宸濠之叛后，上《處置從逆官員疏》呈報朝廷云“參議黃宏、主事馬思聰各不食，相繼在監(jiān)身故”[5]，首言其被收監(jiān)、絕食而死之事。隨后唐龍又上《乞表異忠義官員疏》，其中云：“公差南京戶部主事馬思聰仰天憤嘆，絕口不食，死之，繼有布政司參議黃宏亦死?！R思聰、黃宏雖暫就執(zhí)，尋即捐生，道無辱于人臣，志終白于天下，但思聰視宏則尤烈焉?！盵6]因此，嘉靖元年(1522)贈馬思聰光祿少卿，配享豫章旌忠祠。

嘉靖二年(1523)，御史鄧顯麒上《正祀典疏》，謂馬思聰與黃宏“擅離龍窟，獻媚賊庭，始則丐生以就獄，終則怵禍而自盡。同祀一室，天下之人至以狗尾續(xù)貂譏之，實不足以厭服人心……馬思聰僅有都御史王守仁祭文一篇，亦自謂與其子有門生之雅，其意亦非至公”[7]。鄧顯麒認為其死節(jié)之事不真，王守仁的祭文出于與其子馬明衡的門生之誼而非公心，故不當祀。世宗皇帝未細加考證，遂奪馬思聰、黃宏二人贈官。嘉靖三年(1524)正月旌忠祠落成后，馬思聰、黃宏二人皆罷配祀。然據(jù)焦竑《國朝獻征錄》記載，宸濠之宴前夕即有客勸馬思聰托道遠為辭不入，至湖口又有人勸其勿投虎口，以停舟觀變?yōu)樯嫌嫞R思聰皆答以“吾非為入賀，計欲伺其動定，亟以反狀聞，亦一羽翼也”[8]，此處記載較為詳實可靠。《(嘉靖)江西通志》亦云：“正德己卯六月于宸濠生辰之宴翼旦入謝，度必有變，語廚人曰：‘我倘不出，可將敕書藏于高處?！瘡N人未諭其意，姑如所示，敕書得不毀。”[9]可見馬思聰見寧王之前已經(jīng)預計會有不測，首先想到的是保護好敕書，非如鄧顯麒猜測的“擅離龍窟，獻媚賊庭”。而其詩《豫章呈孫開府》“幾欲抽簪尋舊侶，簡書珍重不遑他”[1]22，也是馬思聰?shù)膬?nèi)心剖白，可為佐證。馬思聰絕命詩《獄中(二首)》中的“自甘膏鼎鑊”[1]23(其一)與“死矣甘吾分”[1]24(其二)中的兩個“甘”字，亦可見其視死如歸之精神，非“怵禍而自盡”。

嘉靖九年(1530)十二月，黃宏之子赴京申辯其父冤情，《明世宗肅皇帝實錄》卷一百二十載其事始末。明世宗令江西巡按官核之，巡按御史穆相列上馬思聰死節(jié)狀甚悉，非如鄧顯麒所言，后禮部尚書李時等請復贈官配祀。嘉靖帝下廷臣議，無異言，乃復馬、黃二人贈官與配祀。

馬思聰因官職品級較低，朝廷并未特賜謚號，因與孫燧、許逵共祭于忠節(jié)祠，后世亦尊稱之為“忠節(jié)公”，馬思聰身后事至此遂論定。

三、馬思聰詩歌特點

馬思聰與前七子中的徐禎卿、鄭善夫為同科進士，并與鄭善夫有詩文往來。弘治、正德年間，正值李夢陽、何景明等前七子倡導文學復古、矯正臺閣體萎弱詩風、力振古風的時期。儒家忠義之精神使馬思聰能發(fā)揚其忠愛之心、奮揚之氣，其詩歌依古義、發(fā)風謠、存諷誡，散發(fā)出獨特的情感魅力。同時其詩歌風格繼承漢魏至唐詩的昂揚一派，詩中有激昂之調(diào)而無繁弱之音，有爽勁之氣而無雕琢之態(tài)。

《馬忠節(jié)父子合集》中保存馬思聰之詩共24首，這些詩多以地點或事件命名，一時一地一事而具一詩，可印證其生平履歷、補充史籍記載。《至象山》[1]17、《平鄉(xiāng)即事》[1]18、《至海州》[1]18、《諸暨署中(二首)》[1]17、《獄中(二首)》[1]23按照時間順序，概括了他宦海浮沉的經(jīng)歷；《廣信途中(二首)》[1]21、《泊揚州》[1]19、《鄱陽舟中》[1]22為其羈旅行役之作；《望廬山》[1]19、《宿南山寺》[1]20、《游雙石巖》[1]23、《同詹士潔登金山》[1]21、《登滕王閣》[1]22、《寧海橋》[1]19記其登臨游覽之感；《寄鄭繼之》[1]23、《送僧游普陀觀海》[1]19、《挽廖德征僉憲》[1]20、《謝友人惠菊》[1]20、《秣陵寄懷陳鳴韶兵部兼柬諸年丈》[1]18記其與友人相交相知；《豫章呈孫開府》[1]22為其督餉江西時呈當時巡撫孫燧所作，體現(xiàn)其對國家興亡及百姓生活的深切關(guān)注；《詠史》為詠蘇武之作，嘆蘇武之氣節(jié)“九死不可奪，一片老逾丹”[1]16，表達了“富貴人自有，功名世所難”[1]16的價值觀。

其寫景既有雄渾剛健之作，亦有干凈明麗之詩。如《同詹士潔登金山》：“路當南北大江分，古寺中流喜對君。地僻忽傳天外磬，客來共坐海邊云。扶桑落日光先定，砥柱回瀾勢不群。多少蛟龍蟠窟穴，望中紫氣但氤氳?！盵1]21詹士潔即詹源，安溪人，據(jù)陽思謙《(萬歷)泉州府志》卷十九所載，其為人耿直，為柄臣所忌。此詩描寫了馬思聰與好友登金山寺望南北大江，視野開闊坦蕩，意境雄渾闊大，呈現(xiàn)出昂揚奮發(fā)、剛健有力的美學風格。《廣信途中》描寫旅途所見“松翠流云濕，稻花濺水香。風日村村大，關(guān)河處處航”[1]21，此四句將松樹、稻花、風日、關(guān)河納入視野，通過一靜一動的景物切換，敘述了沿途所見的田園風光。后二句“迎車喧稚子，沖旆散飛鸧”則表示作者進入了鬧市，滿耳人聲鳥聲，“喧”“散”寫出了市區(qū)的熱鬧喧嘩，與寂寞旅途中稻花濺水、關(guān)河航行形成鮮明的對比；尾聯(lián)“宦拙憐雙鬢，驅(qū)馳道路長”則表明旅途的奔波和勞累，詩句已盡而意味深長。明麗清新的自然之景與色彩斑斕的社會生活宛如畫卷，在讀者面前徐徐展開。

馬氏吟詠性情之作多滲透其積極用世、以社稷為己任、渴望建功立業(yè)的傳統(tǒng)儒家精神，如“翹首長安遠，何時謁圣顏”[1]22(《鄱陽舟中》)，“空有聲名稱傲吏，愧無功業(yè)答君王。詼諧不少同升客，諫獵何人在建章”[1]18(《秣陵寄懷陳鳴韶兵部兼柬諸年丈》)，“富貴人自有，功名世所難”[1]16(《詠史》)，“寂寞長沙里，遙憐賈誼才”[1]18(《至海州》)等。在面對挫折與沉浮時，馬思聰雖亦有放下俗務、心存問禪出世之思，如“欲問虎溪尋舊事，風塵不敢問蓮花”[1]19(《望廬山》)，“倦來正作華胥夢，欹枕驚聞入定鐘”[1]20(《宿南山寺》)，“薄游來此地，吾意欲逃禪[1]23(《游雙石巖》)，詩中可見其欲逃離俗務之念。然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馬思聰最終選擇了積極入世，這是馬思聰政治理想和立身處世的原則。在他的贈別之作中，也體現(xiàn)了他這種入世精神，如《寄鄭繼之》詩云：“鄭谷才名起鷓鴣，驪歌一別事長途。腰間報主青萍在，望里懷人明月孤。煙塞霜寒來候雁，石池雨過凈菰蒲。江南正爾飛芻急，未可扁舟問五湖。”[1]23在送別鄭善夫時，馬思聰勸其應以國家為重，正當效忠之時，不可輕言歸隱。在仕與隱之間，馬思聰選擇為國效力。

在整體詩風上，馬思聰之詩勁健昂揚，頗有唐詩風骨。如《至象山》描寫了他初到象山即立下“烹鮮滄海上，敢自厭馳驅(qū)”[1]17的效忠之志；在“桃花開滿縣，隱幾聽鶯聲”“日永渾無事，花間伏枕眠”[1]17(《諸暨署中(二首)》)的明朗色調(diào)下，表達了“賦就知何日，金莖賜馬卿”[1]17的建功立業(yè)的愿望；《平鄉(xiāng)即事》開篇即以滿眼干戈、管弦歇罷出發(fā)，描寫七閩深受流寇之害的場景，尾聯(lián)筆鋒一轉(zhuǎn)以“憑誰清渤海，解劍事春田”作結(jié)，音情頓挫，氣勢高俊爽朗，言辭端正直切。而其絕命詩《獄中(二首)》其一后四句云：“引領(lǐng)瞻天闕，低頭憶故鄉(xiāng)。自甘膏鼎鑊，豈復厭稻粱?！盵1]23錚錚鐵骨，卓爾可見。其二曰：“蕭條一片地，六月暗飛霜。駢首衣冠盡，捐軀俠骨香。天猶驕七國，險已失三湘。死矣甘吾分，君恩不可忘?！盵1]23可見馬思聰決心赴死，雖然有對家鄉(xiāng)對親人的思念和不舍，但是“自甘膏鼎鑊”，洋溢著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光彩。這些詩作讓史傳文學中的忠臣形象變得可感可觸，讀者可以從個體的命運及遭遇去探問生命的感覺和意義。

四、馬思聰生前身后的影響

馬思聰為官勤于政事，一心為民；為臣勇?lián)懒x，以死衛(wèi)道之事更為其人生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影響了明清兩代士人。除了《明史》《國朝獻征錄》《皇明書》《本朝分省人物考》《皇明通紀集要》《明一統(tǒng)志》《明政統(tǒng)宗》等史籍記載其殉節(jié)之事外，當朝諸多名流士人也對他表示了深沉的哀悼。據(jù)鄧顯麒《正祀典疏》記載，王守仁曾給馬思聰撰寫了祭文；工部尚書林俊有《明贈奉議大夫光祿寺少卿水南馬君翠峰墓志銘》，表達了“夫死非難，處死為難。龍逄、比干、夷、齊死一也，而餓尤從容，君子于四公之死無異論者”[1]62“翠峰之死，余重；明衡，余愛也”[1]63的欽佩之情；后七子中的王世貞在讀完馬思聰父子合集后，被馬思聰以死明志、馬明衡披鱗觸晦的精神所感動，寫了《讀馬司空侍御父子集因贈其子從甫》詩，其詩曰：“死奪淮王膽，生批漢帝鱗。兩朝推父子，萬古見君臣。南浦叢祠舊，東閩汗簡新。李蘩有家傳，今爾獨何人?！盵10]馬思聰?shù)闹T多門人也被其忠義氣節(jié)感染，黃鞏哀慟尤切，除了為其寫行狀之外，又有《祭翠峰先生文》[1]64及《聞馬翠峰先生列祀江西忠節(jié)祠，詩以吊之》[1]72，詩中表達了“巡遠不緣同日死，乾坤長寄百年心”的深沉悼念之情。其后輩鄭岳《祭旌忠祠文》中也有“瞻拜遺像，目瞬心降”[11]之句。

忠臣家的世祿或許不可世襲，但是忠臣的門風可以延續(xù)，馬思聰之子馬明衡即繼承其遺風。馬明衡(1491—1557)，字子莘，號師山，為馬思聰次子。明正德九年(1514)進士，授太常博士。馬明衡為王守仁親傳弟子，黃宗羲《明儒學案》卷三十稱“閩中自子莘以外無著者焉”[12]，張廷玉《明史》亦認為“閩中有王氏學，自明衡始”[13]。馬明衡幼年即隨父就學，馬思聰在為人為學方面常給馬明衡指導，亦父亦師。據(jù)黃鞏《明故南京戶部主事翠峰先生行狀》記載，馬思聰曾教導明衡：“人心本自活物，當常令其存存不失，則如化工之生物，天下事何者不可為？”[1]61明衡果留意。馬思聰之死對馬明衡的打擊巨大，馬明衡有《聞豫章兵變，時家君以使事往，愴然有懷》[1]27《自賊中至者，傳家君不屈，杻械就獄。明衡待罪泰常，不得走侍，西望豫章，五內(nèi)俱裂，憤而賦此，非諷詠也》[1]27《謁先光祿公墓》[1]27等詩，表達了對父親深切的哀悼與懷念之情。詹仰庇《明文林郎山東道監(jiān)察御史師山馬公墓志銘》記馬明衡聽聞死訊后“哀毀深切，不復戀仕進矣”[1]65，他母親鄭安人安慰他道“而父死有令名，而致身事君，而父當益顯”[1]65，明衡方才“起復如京師”[1]65。馬明衡于嘉靖三年(1524)授御史，入臺不到十日，即上書諫昭圣皇太后生辰之事，遭廷杖，除名為民。馬明衡觸威直諫，承繼父親之精神，以父之志為己之志，故后世并稱為“馬氏雙忠”。

至清朝，馬思聰之影響猶在，后代士人慕其忠義氣節(jié)，讀其詩而想見其為人。鄭泰樞《馬忠節(jié)、師山二公遺詩序》：“二先生大節(jié)著朝廷，姓名垂史冊，其不朽而足傳者，豈必藉詩而見？然即詩亦足以見二先生焉。”[1]5張僖《馬忠節(jié)公父子合集序》亦稱：“(馬氏父子)原不必以詩文顯，第即詩文論，亦挾有忠義貫日月之氣，盤郁乎其中，與英風亮節(jié)共垂不朽，正不得以殘縑斷簡而少之也?！盵1]9錢塘張景祁《題馬忠節(jié)公父子合集》云：“一門著作即詩史，百感蒼涼付塵剎。人才消長關(guān)世運，明祚衰微自中葉。至今正氣凜乾坤，豈獨賢聲傳閥閱?！盵1]12可見后來之士人無不為其忠節(jié)所感動，在其人格魅力的影響下，于品性修養(yǎng)上有所感發(fā)。馬思聰之詩為忠臣之詩，以生命為底色，給明代文學史增添了一抹別樣的色彩。